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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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贝的朗读停了下来,没有一个人在听他朗读时不落泪。伯爵夫人还用手帕捂着眼睛;最后,她站起身来,跟娜塔丽亚一起离开了房间。其余的人都沉默不语,阿贝说:“这里有一个问题:我们是不是不把我们的秘密告诉这位善良的侯爵,就让侯爵离开此地呢?奥古斯丁和那个竖琴老人就是一个人,谁会对此有丝毫怀疑呢?需要考虑的是我们怎么做才好,既要为这不幸的男人着想,也要为整个家庭着想。我建议不要太匆忙,要看看医生给我们带来什么消息,我们不是正在等待他从那里归来吗?”

所有的人都赞成阿贝的建议。阿贝继续说:“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也许很快就可以解决。侯爵来此做客,在我们这里,特别是在我们这位青年朋友这里,找到了他的外甥女,他确实无比喜悦。我不得不把全部过程详细地对他讲了两遍,他对此极为感谢。‘这个青年人,’他说,‘他在不弄清我们之间的关系以前不同意跟我一起去旅行。我在他眼里已经不是陌生人了,我的习惯和性情他也都知道。我是自己人,甚至可以说是他的亲戚;如果说以前他不愿把儿子留下是我们共同外出的障碍,那么现在就让这孩子成为一条不寻常的纽带,把我们联结得更紧密吧。除去我要为你的朋友尽些义务而外,他在路上对我也许会有些帮助的。只要我把他带回我的故乡,我哥哥准会热烈地欢迎他。他不该忽略必须留给自己所教养的孩子一份遗产,因为按照我们的父亲和他朋友的秘密契约,留给他女儿的那份遗产要再落到我们手里,而我们当然是很愿意赠给我们的外甥女的恩人应得的一份的。’”

苔蕾丝抓住维廉的手,说:“我们在这里又看见了一件美事:一个无私的善举带来了最高最美的奖赏。你就听从这意外的呼唤吧,你要加倍为侯爵效劳,你赶快去访问那个国家吧,它已不止一次地唤起你的想象,勾起你的心思了。”

“我完全听凭我的朋友们来安排和引导,”维廉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按个人的意志去奔波,是毫无结果的。凡是我要紧握的东西,我都不得不放开手,而意想不到的酬报却自己向我冲来。”

维廉握了握苔蕾丝的手,又把手缩回来。“我完全听从你的安排,”他对阿贝说,“只要不把我的菲利克斯留下,你让我到哪里去,我就到哪里去;只要朋友们认为对,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

根据这个声明,阿贝立刻提出了自己的计划。他说:“就让侯爵走吧,维廉应当等待医生带来的消息,然后我们再决定怎么办,他可以随后跟菲利克斯一起走。”

于是他便借口为了不影响这个青年人做旅行的准备,劝侯爵去参观城里的名胜古迹。侯爵离去了,为了真心表示他的谢意,他留下了礼品,那都是些珠宝、精雕的宝石和绣花的绸缎。

维廉现在也做好了一切上路的准备。但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因为医生那里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大家担心那可怜的竖琴老人遭遇什么不幸,同时又希望他的状况有所好转。他们把那个信使打发出去了,但他刚走,就在那天晚上医生带着一个陌生人回来了。那人看上去庄重、严肃、引人注目,不过谁也不认识他。两个刚到的人沉默了一阵子;最后,还是那陌生人向维廉走去,并向他伸过手来说道:“你不认识你的老朋友了吗?”说话是竖琴老人的声音,但原来的形象却没留半点痕迹。他身穿旅行者的普通服装,又整洁又得体,他的胡子不见了,他的发鬈也有一些是假的,使人对他根本无法辨认的倒是他那庄重面容上的老年皱纹竟一点踪影也没有了。维廉欣喜若狂地跟他拥抱;他被介绍给了其他的人,他举止非凡,却不知他在这个团体里最近已成为人所共知的人了。“我希望你待人宽厚,”他冷静地继续说,“有一个人,他看样子是一个成人,但他经历了长时间的磨难之后又像一个无知的孩子来到世上。我应该感谢这个善良的人,因为我又能出现在一个有人情味儿的团体里了。”

所有的人都向他致意,而医生却立刻建议出去散步,其用意无非是打断这样的谈话,引他去谈无关紧要的问题。

当他们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医生作了下面的解释:“是一次极为偶然的机缘帮助我们治好了这个人的病。我们按照我们的方法从道德和生理两方面给他治疗了很久。一切都达到了相当好的地步,但他心中一直存在着对死的恐惧,他不愿意按照我们的要求刮去胡子,脱掉长袍;此外,他还参加了不少世俗活动,他的歌声似乎像他的理性一样又接近了生活。你知道,教士是用一封多么奇怪的信把我从这里叫走的。我去了,我发现这个人全变了:他自动放弃了胡子,他同意把他的发鬈剪成一般的式样,他要求穿上普通的衣服,他好像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们急于知道他这种变化的原因,但又不敢直接去问他本人。最后,我们偶然发现了一种特殊的情况。教士的家庭药室里丢失了一杯鸦片液。我们认为有必要进行严格的查讯。人人都竭力洗刷自己的嫌疑,于是在家里人当中便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最后,这个人站出来承认鸦片液在他手里;人们问他喝了没有,他说没有喝,然后又继续说:‘我感谢它使我恢复了理智。要不要从我手里把这个药瓶拿走,由你们决定;不过,你们再也不会看见我回复老样子了。首先使我走上治愈之路的,是认为以死结束尘世间痛苦是美好的这种感觉。紧接着就产生了这样的思想:通过自愿的死来结束这些痛苦;正是出于这个意图我拿走了那个小药瓶。立刻使人永远解除巨大痛苦的可能性给了我忍受这痛苦的力量。自从我身边有了这个护身符,我反而被从死神身边推回生活中来了。不要担心我会使用它;我斗胆希望你们这些人类灵魂的洞察者,在你们承认生活已同我绝缘的时候,能让生活来全权安排我的一切。’经过深思熟虑以后,我们就不再强求他了,现在他身边一直带着这个塞得很紧的光滑的装着毒品的小药瓶,他把它当作自己的特殊的攻毒剂使用。”

人们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医生,只是对奥古斯丁守口如瓶。阿贝决心不让他后退一步,他要引导他沿着他已踏上的路继续前进。

在这期间,维廉应该陪同侯爵完成参观全德国的旅行。如果可能再激起奥古斯丁对祖国的爱,就可以向他的亲人说明一切情况,维廉应该把他送回家乡。

维廉做好了外出旅行的一切准备。虽然奥古斯丁听到要离开自己的老友和恩人竟很高兴,显得令人费解,但阿贝很快就揭示了这类感情变化的原因。奥古斯丁不能克服他昔日对菲利克斯的恐惧,他希望菲利克斯这孩子能赶快离去。

渐渐地来了很多客人,几乎府邸和侧楼都有点容纳不下了,因为开初没为接待如此之多的客人安排好客房。大家一起用早点,共进午餐,谁都充分相信自己是生活在和谐愉快的环境里,但私下里人们还是表示愿意告辞。苔蕾丝骑马外出,有时同罗塔里欧一道,但更多的还是单独一人。附近的男女地主她都认识;她坚持不能毫无根据地胡思乱想;同邻人和睦相处,相互关照,是她的治家之道。她从不曾谈到她和罗塔里欧的关系。两姐妹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阿贝想跟竖琴老人攀谈;雅诺常跟医生商量什么事;而弗里德里希则跟维廉形影不离;菲利克斯是觉得哪儿好就到哪儿去。

散步时大家通常是分成一对一对的;当大家聚在一起时,就立刻又躲进音乐里去,在人各孤立的状态中寻求把所有人联系在一起的途径。

伯爵的到来使这里的人突然增多,他是想把伯爵夫人接走,但整个看来,简直就像跟他今世的亲友庄严地告别。雅诺赶快迎到他的车前;可是当新来的人问他这里都有些什么人时,他又像往常每当见到伯爵时一样陷入紊乱的情绪中,他说:“您在这里可以见到世界上所有的贵族,意大利和法国的侯爵,英国的公爵和男爵,只是还缺少一位德国的伯爵。”于是,他们便上了楼,维廉是在前厅里第一个迎上前来的人。“阁下!”伯爵用法语称呼他。伯爵仔细打量了他一阵子,又说:“我非常高兴意想不到地同您再次相识。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我在我的府邸里陪同亲王的时候曾经见过您。”“我那时能向阁下您请安,也感到很荣幸,”维廉答道,“只是您把我当作英国人,而且是地位最高的英国人,这我可实在不敢当。我是德国人,而且……”“而且是一个可尊敬的青年人。”雅诺立刻打断他的话。伯爵微笑地望了望他,好像想说点什么;这时,其他的人也来了,并向他致以最衷心的问候。主人说没有及时为他准备好像样的房间,特向他表示歉意,并且答应立刻把必要的房间收拾好。

“好,好!”他微笑着说,“我看得出,食宿的准备全都出人意料。只要善于预见和调动有方,还有什么办不到的呢!现在我请求你们连我的拖鞋也不要去动。另外,我还看得出,这里一切都是乱糟糟的。谁都会住得很不舒服,没有一个人会因为我的缘故肯待一个钟头。您不就是见证人吗?”他对雅诺说。“还有您,尊贵的先生,”接着他又转向维廉,“当时在我的府邸里我曾经让多少人住得舒舒服服的呀。请把客人和仆从的名单交给我,向我说明一下每个人居留的情况;我现在打算做一个安排住房的计划,每个人都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一套宽敞的住房,为突然顺访的客人也留出空间。”

雅诺自愿担任伯爵的副官,向他提供一切必要的资料。每当他使老伯爵迷惑不解的时候,他都以自己独特的风格开个很大的玩笑。但伯爵总是毫不迟疑地取得完满的胜利。把所有的客人都安置好以后,他就让人把名字写在所有的门上。不能否认,用不着费很大的周折,谁都可以找到自己的房间。在其他方面,雅诺也做了这样的安排:尽可能让兴味相投的人住在一起。

一切都布置好了以后,伯爵对雅诺说:“请您帮我查访一下,您称他为麦斯特的那个青年的踪迹,他该是一个德国人。”雅诺没作声,因为他知道得很清楚,伯爵是那种只要询问谁就想教训谁的人。伯爵不等回答,又接着自己的话头说:“您当时向我介绍他,并曾以亲王的名义表示敬意。如果说他的母亲是德国人,那么,我敢肯定,他的父亲是英国人,而且是一个很有地位的英国人。三十年来英国人的血一直在德国人的血管里流,谁知流进了多少!我不想继续追问这件事,你们总有这样一些家庭秘密,不过什么也欺骗不了我。”接着他又谈了一些当初维廉在他府邸里的情况,对此雅诺依然保持沉默,虽然伯爵完全弄错了,他把维廉和一个多次陪同亲王的英国青年混为一人了。这位好心的伯爵早年记性极好,现在仍以能记起青年时代的细情末节而感到骄傲。但是今天他却以同样的确信不疑把奇妙的联想和虚构当作真实了,这种确信就在他记忆力日益衰退时以他的想象欺骗了他。此外,他也变得温和友好了,只要他在场,就对整个团体发生良好的影响。他要大家读一些有用的东西,甚至还不时决定搞点小型演奏,演奏他虽不参加,但总热心地充当指挥。人们对他的屈尊低就感到诧异,他就说:每个远离世俗重要事务的人都应该更多地注意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这些演奏的时刻里,维廉总是感到困惑、沮丧;轻佻的弗里德里希往往乘机暗示维廉对娜塔丽亚的倾慕。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来的?他何以具有这样的权利?要知道,其余的人会以为,由于维廉跟他接触较多,他才敢在维廉面前这样轻率,这样不看场合胡言乱语。

有一天,他们开玩笑时,闹得比平时快活得多。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奥古斯丁张牙舞爪地闯了进来。他面色苍白,两眼发直,好像想说什么,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大家都很惊讶,罗塔里欧和雅诺以为他又发疯了,便跳过去抓住了他。起先他吞吞吐吐,闷声闷气,接着才气急败坏地大嚷:“别拉住我,快去帮一把!救救那个孩子!菲利克斯中毒了!”

他们放开他,他冲出门外,大家惊慌地跟在他的身后。有人去喊医生,奥古斯丁迈开脚步奔向阿贝的房间;孩子就在那里,他显得又惊恐又困惑,大家老远就朝他大声喊:“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亲爱的爸爸,”菲利克斯说,“我不是从瓶子里,是从杯子里喝的,我太渴了。”

奥古斯丁击着手掌,说:“他不行了!”他从人群中挤过去,匆匆跑掉了。

他们看见一个装杏仁奶的杯子放在桌子上,旁边有一个小玻璃瓶,瓶里一多半是空的。医生来了,他听人们把自己所了解的情况告诉了他,他大惊失色地看见那装着液体鸦片的熟悉的小瓶子空空地放在桌子上。他让人拿醋来,使用了他的一切急救措施。

娜塔丽亚让人把孩子送到另一个房间,她很不放心地在孩子身边忙来忙去。阿贝跑出去找奥古斯丁去了,他急于从他那里摸清情况。同样,那位不幸的父亲的努力也是白费气力,回来时他发现所有人的脸上都充满恐惧和忧虑。医生化验了杯子里的杏仁奶,化验结果表明:那是很浓的鸦片混合溶液。孩子躺在睡椅上,似乎病得很重。他请求父亲什么也不要再让他喝了,不要再折磨他了。罗塔里欧派走了他的仆人,他自己也骑马外出寻找奥古斯丁去了。娜塔丽亚守在孩子身边;那孩子把头埋在她怀里恳求保护他,恳求给他一小块糖,醋实在太酸了!医生同意了。医生说:应该让那个躁动不安的孩子安静一会儿;又说:一切该做的都做了,他要努力去做能做的事。伯爵似乎很勉强地到来了;他看上去很严肃,甚至可以说很庄重,他把手放在孩子身上,两眼朝天呆望了好一会儿。本来忧郁地躺在椅子上的维廉,一跃而起,绝望地朝娜塔丽亚看了一眼,便朝门外走去。

紧接着,伯爵也离开了房间。

“我不明白,”过了一会儿,医生说,“这孩子怎么一点儿生命危险的迹象都没有。只要喝上一口浓度的鸦片溶液就足以致人死命了;我们认为孩子不行了,我也采取了急救措施,可是我发现他的脉搏并没有进一步恶化。”

不大工夫,雅诺走进屋来说,人们发现奥古斯丁在阁楼上躺在血泊中,他身旁有一把剪刀,可能他是自己剪断了喉管。医生急忙赶去,他遇见一些人正从楼上往下抬奥古斯丁。人们把他放在一张床上,经过确切的诊断,认定:气管被剪子剪了,由于流血过多现已昏迷。但很快发现他还活着,还有救活的一线希望。医生把他的身体摆平,把剪开的气管接起来,然后绑上了绷带。这一夜所有的人都是在无眠和忧虑中度过的。

那孩子不愿让娜塔丽亚离开一步。维廉坐在她面前的一个矮凳上;他把孩子的脚抱在自己的怀里,孩子的头和胸膛伏在她身上;他们俩就这样分受这令人愉快的负担和使人心焦的忧虑,一直到天放亮他俩都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不舒服的痛苦的姿势。娜塔丽亚把手递给维廉,他们不说一句话,都注意着那孩子,不时彼此对望一眼。罗塔里欧和雅诺坐在房间的另一端,进行着重要的谈话,如果事情不紧迫,我们倒很愿意在这里向我们的读者报告这一切。

这孩子睡得很平静;他一大早醒来时显得特别快活,跳下床就要黄油面包吃。

奥古斯丁刚见好转,大家便想让他作些解释。大家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慢慢弄清:根据伯爵不幸的安排,他恰巧搬进一个房间,跟阿贝同住;他发现了那个手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大为震惊,认为不能再活下去了。他立刻取出他平日藏着的鸦片,把它倒在一杯杏仁奶里。他把杯子拿到嘴边,一发抖又放下了。他想再到花园里走一走,再看一看这世界。他回来时发现那孩子正往那个被喝干了的杯子里倒水。

大家请求这不幸的人镇静下来;他死命地抓住维廉的手。“噢唷!”他说,“我干吗不早一点离你而去呀!我知道我会杀死他的,要么就是他杀死我。”——“这孩子还活着!”维廉说。医生注意听了他们的谈话,他问奥古斯丁是不是所有饮料都是有毒的。——“不,”他回答,“只有杯子里的有毒。”——“那么说,真是碰巧太幸运了,”医生提高嗓门说,“那孩子喝的是瓶子里的东西!是善良的守护神把他的手引开了,他的手抓的不是死神,而死神就站在眼前等着呢!”——“不!不!”维廉大叫起来,同时用手捂住了眼睛,“那句话是多么可怕啊!那孩子硬说他喝的不是瓶子里的饮料,而是杯子里的东西。他的健康只是回光返照。我们会亲眼看见他死去的。”说完,他就跑掉了。医生走下楼来,一边安慰孩子一边问:“菲利克斯,你喝的是瓶子里的,不是杯子里的,对不对?”那孩子哭起来。医生悄悄地对娜塔丽亚说了事情的原委;她想从孩子嘴里弄明真情,结果也没有成功。那孩子哭得更凶了,一直哭到入睡为止。

维廉守在他身边没有睡,一夜平安无事。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奥古斯丁死在他的床上了:他假装入睡骗过守候人的注意,偷偷解开绷带,流血不止而死。娜塔丽亚带着孩子去散步,那孩子像处在最欢乐的日子里一样活泼可爱。“你真好,”菲利克斯对她说,“你不骂我,也不打我。我只想告诉你,我喝的是瓶子里的饮料!我一抓那个小瓶儿,奥莱丽亚妈妈就打我的手指;爸爸样子也很凶,我想他会打我的。”

娜塔丽亚迈着轻捷的脚步急急奔向府邸;维廉迎上前去,仍是一脸的愁容。“你是一个幸运的爸爸!”她大声说,同时把孩子举起来抛到他怀里,“给你,这是你的儿子!他喝的是瓶子里的东西,是他的顽皮救了他自己。”

人们向伯爵讲了这幸运的经过,但伯爵倾听时却静静地微笑着,显得有些自信,人们会容忍善良人的错误。雅诺细心地注意一切,这一次没去解释他心中的自满,最后他费了很多周折才弄清楚:原来伯爵是确信那孩子真的喝了毒药,但他以为是他的祈祷和他双手放在孩子头上的虔诚,奇迹般地保住了他的生命。现在伯爵也决定立刻离去;像往常一样,他的一切行装转眼间就打点停当;告别时,美丽的伯爵夫人还没把手从姐姐的手里抽出来,就又用手抓住了维廉的手,于是四只手便握在一起了。夫人赶快转身上了车。

这么多可怕而奇怪的事接连不断地发生,顽固地要求人们进入一种反常的生活方式,一切都失去了秩序,变得混乱不堪,——于是,这房子里便出现了一种高度紧张的气氛。睡着和醒着的时刻,进餐、饮酒和聚会的时刻,全像发了疯,都失去了常态。除了苔蕾丝,没有一个人不脱离自己的常规。男人们试图用烈性酒来恢复自己的良好心绪,然而他们在人为提高自己的情绪时,却失去了真正的愉快和人生的乐趣。

激动不安的万千思绪冲击着维廉的心,搅乱了他的宁静。经历了这一切可怕的意外事件,他简直已无力抵抗那强有力地占据着他的心的热情。菲利克斯又回到了他的怀抱,但他却感到失去了一切;威纳的那些指点他如何行事的信都在手边,旅行的准备全完成了,只欠离去的勇气。一切都促使他去做这次旅行。他猜想得到,罗塔里欧和苔蕾丝只等他出走,以便按教会仪式举行结婚典礼。雅诺一反常态,变得很沉静,甚至可以说,他已经有点失去了常有的快活特点。幸而医生帮了我们这位朋友的忙,使他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窘境,医生说他生病了,而且给他吃了药。

大家照常还是晚上聚在一起。弗里德里希一向爱说爱笑,他通常总是喝得有点过量,一个人说个没完,大量引用别人的成语,还做些恶作剧的暗示,逗得大家大笑,同时又大声说出自己的想法,多次把大家弄得很尴尬。

看来,他不相信他的朋友生了病。有一次,当他们聚在一起时,他高声问道:“大夫,你说说我们的朋友是得的什么病?你用三千种名称掩饰你的无知,难道其中就没有一个名称适用于他的病症吗?至少类似的病例是不存在的。要知道,”他以傲慢的声调继续说,“这样的情形,在埃及和巴比伦的历史上也是没有的。”

大家面面相觑,微微一笑。

“那个国王叫什么名字?”他大声说,然后停了片刻,“如果,你们不愿意帮助我,”他继续说,“我就不得不靠我自己了。”他猛地打开门,用手指着挂在前厅里的那幅大画像,“痛苦地靠在生病的儿子床脚下的那个头戴王冠、留山羊胡子的人叫什么名字?那个闪着庄重调皮的眼光的,同时把毒品和解毒品带来的美人儿叫什么名字?有一个医生就在此刻恍然大悟,平生第一次开了一张有根据的药方,提出一种根治的药物,而这药物既不难吃又有特效,请问这个可怜的医生叫什么名字?”

他继续用原来的语调自鸣得意地说。大家都尽量控制着自己,露出勉强的微笑来掩饰自己的窘态。微微的红晕浮上娜塔丽亚的面颊,泄露了她的心潮起伏。幸而她正在屋里跟雅诺一起踱步。当她来到门边,她敏捷地一转身大步跨出门去,开初在前厅里走了几个来回,然后便走进自己的房间。

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弗里德里希开始跳舞和歌唱:

噢,你们将看到奇迹!

该发生的已经发生,

该说的话已经说过,

天亮之前,

你们该看到奇迹。

苔蕾丝跟在娜塔丽亚身后走了。弗里德里希把医生拉到那幅巨大的油画前,戏谑地颂扬了几句他的医术,就悄悄地走掉了。

直到现在,罗塔里欧一直站在窗户前,一动不动地望着下面的花园。维廉心境极坏。甚至只有他和他的朋友面对面地待在那里,他也是好一阵子都一句话没有说。他粗略地回顾了自己的生活,最终竟吃惊地看到自己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他站起身来,高声说:“如果我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有罪,如果我对我和你所遭遇的一切有罪,你就惩罚我吧!除了我的一切痛苦外,你把你的友谊从我这里收回吧,你就让我毫无慰藉地走向大世界吧,我早就应该消失在那里了。但是,如果你看到我心中存着一种无情的偶然的复杂情况所造成的牺牲,而我又不能从这复杂的境地自拔,你就会以你的爱和友情祝福我的旅行,这旅行我再也不能往后拖延了。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这些天里我都想了些什么。也许我现在只好接受这惩罚了,因为我不能早一点倾诉我的衷肠,因为我下不了决心向你展示我目下的情况。我一次又一次地反省我自己,但每一次都为时过晚,每一次都徒劳无益。雅诺对我的指责太对了!我多么相信我是牢记这些话的,我多么希望这些话能帮助我走向新生活!这新的生活我有能力争取到吗?这新的生活我有权利得到吗?我们这些人啊,诅咒我们自己有什么用,诅咒自己的命运有什么用!我们的生活是凄惨的,我们是注定要过凄惨的生活。是不是自己的罪过,是较大的影响还是偶然,是德行还是恶习,是明智还是发昏把我推向犯罪,难道不完全是一个样吗?再见吧!我一分钟也不想在这个房子里多待,在这里我违背自己的意志如此严重地践踏了我的做客权利。你弟弟的轻率是不可原谅的,就是这轻率使我的不幸发展到不堪设想的地步,就是这轻率使我完全绝望了。”

“噢,听说,”罗塔里欧抓住他的手说,“你跟我妹妹的结合有这样一个先决条件,就是苔蕾丝同时要跟我成婚,是这样吗?这个高贵的少女为了你想出了一个多么好的补偿。她发誓,这两对男女要在同一天到教堂去举行婚礼。‘从理智出发他选择了我,’她说,‘他的心却是倾慕娜塔丽亚的,我的理智将对他的心给以帮助。’我们说好了要观察娜塔丽亚和你;我们把事情托付给了阿贝,我们答应他决不为这种结合采取任何步骤,而要让一切都顺理成章地自行发展。我们正是这样做的。是自然在发挥自己的作用,而顽皮的弟弟则只是收获成熟的果实。现在我们如此奇妙地会合在一起了,那就请你让我们别去过平庸的生活吧!我们一起干些有意义的事情吧。很难想象一个有教养的人会为自己和别人做什么事,如果他无意于保护别人,促使他们及时去做他们高兴的事,引导他们达到他们认为美好但却不知用什么途径才能达到的目的。就让我们结成一个团体吧!这并不是空想,这种思想是完全可以实现的,好多善良的人都在为实现它而努力,只是不总是很自觉罢了。我的妹妹娜塔丽亚就是这方面的生动的榜样。这位美的心灵的天性所独具的行为方式总是无法做到的。是的,她比许多人更配得上这光荣的称号,我敢说我们尊贵的姨妈本人更配如此称呼。在医生为她的那份手稿拟定标题时,姨妈就具有最美的天性,这在我们那个圈子里大家都是知道的。娜塔丽亚成长起来了,所有的人都为有这样一个人才而感到高兴。”

他还想讲下去,但弗里德里希大喊大叫地跑进屋来。“我将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花环啊?你们拿什么来酬谢我?桃金娘,月桂,常春藤,橡树叶,你们会发现这是最新的叶子,你们把它们编织在一起吧!你们必须为我完成这样的功绩。娜塔丽亚是你的!我就是发现这财宝的魔法师。”

“他是说梦话,”维廉说,“我走了。”

“你是受人之托吗?”男爵说,同时拉住维廉。

“我是完全靠自己的意志和力量,”弗里德里希回答,“也靠上帝的恩典,你们可以这么想。过去我是求婚者,现在我又是一名使者;我附门偷听到了她毫无隐瞒地对阿贝所讲的一切。”

“无耻之徒!”罗塔里欧说,“谁让你去偷听了!”

“谁让他们把自己锁在屋里咧!”弗里德里希反驳道,“一切我都听得准确无误。娜塔丽亚非常激动。那天夜里那孩子好像是生病了,他半倚在她怀里,而你忧郁地坐在她面前,你不是跟她一起共同承受着这个可爱的负担吗?她不是发誓说,一旦这孩子死了,她就承认她的爱情,向你伸出许诺的手吗?现在这孩子活着,难道她就改变主意了吗?一个人做出的许诺,在任何条件下都应该信守。现在,神父来了,说不定他会带来什么新消息呢。”

阿贝走进屋来。“我们什么都知道了,”弗里德里希迎上去对他说,“干脆说吧,你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履行一下手续吧;别的事,谁也不要你这样的先生来办了。”

“他偷听了。”男爵说。——“太没教养了!”阿贝喊道。

“别拖延了,”弗里德里希说,“究竟举行什么仪式啊?这些仪式是屈指可数的;你们必须去旅行,侯爵的邀请对你们太及时了。只要你们越过阿尔卑斯山,一切都会很顺利。你们会产生各种奇思怪想,人们会感谢你们的,因为你们给他们送去了无须他们花钱便可得到的娱乐。这真好像狂欢节一样,各阶层的人都会参加进来。”

“诚然,有了这样的民间节庆,你们也就为大众做出了极大的贡献,”阿贝指出,“我来了,看来今天我也没有话可说的了。”

“如果我说得不全,”弗里德里希说,“就请你开导我吧。过来,过来!我们谁也忍不住要看上一眼,而且会感到高兴的。”

罗塔里欧跟他朋友拥抱,把他朋友领到妹妹面前;她跟苔蕾丝一起迎上前来。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

“别踌躇不决了!”弗里德里希说,“两天内你们就可做好出行的准备。你觉得怎么样,我的朋友,”他继续说,同时转向维廉,“我们结识的时候,我曾恳求你给我一束美丽的花,谁曾想,你竟从我手中得到这样一朵花?”

“在这最幸福的时刻我不愿去想那个时候的事!”

“人们往往不得不为自己的出身而感到羞愧,你们可不要为此而感到不好意思。时代并不坏,我看到你,我就觉得好笑。我觉得你像基士的儿子扫罗,他外出寻找他父亲的驴,而得到一个王国。”

“我不懂得一个王国的价值,”维廉答道,“我只知道,我已获得幸福,这幸福我并配不上,但在这个世界上,谁拿任何东西换这幸福,我也不愿意。”


[1] 斯芬克斯,埃及金字塔旁的狮身人首石像。

[2] 波罗梅欧,米兰的主教,曾被敕封圣徒。1697年,在他的诞生地阿罗纳附近为他竖立了一座雕像。


第九章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