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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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忌谈从前的事,但他私下同阿贝谈了很长时间。大家聚在一起时,他常常请求听音乐。他的愿望总能实现,因为只要免除谈话,人人都很高兴。就这样度过了几天,直到人们发现侯爵准备起程。一天,他对维廉说:“我不愿意让这可怜孩子的尸骨不得安宁;就让她留在她爱过和受过苦的地方吧。我要求她的朋友们答应到她出生和成长的祖国去访问我。他们应该去看看那些廊柱和雕像,在他们的想象中这些名胜现在依然是一片模糊。

“我要领他们到她喜欢捡小石子的那些小海湾去。亲爱的年轻人,我希望你不要回避一个家族对你的谢意,这个家族确实欠了你很多情。明天我就动身走了。我已经把这整个的故事都对阿贝讲了,他会向你转述的。每当我的痛苦使我的话连不成句,他都能对我表示谅解;他作为第三者会把整个故事讲得更连贯的。如果你愿意按照阿贝的建议随我在德国旅行的话,我是非常欢迎的。你可以带着你的孩子。每当他给我们带来小小的麻烦时,我们都会想起你对我那可怜的外甥女的照护。”

就在当天晚上,伯爵夫人出人意料地光临了。她一露面,维廉全身都感到震颤;而她,尽管思想上有所准备,也不得不靠在她姐姐身上,她姐姐立刻给她搬来一张椅子。她的服饰是何等惊人的朴素,她的形象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啊!维廉几乎不敢朝她看上一眼;她向他致意,而几句一般的言语也掩饰不住她的思想和感情。侯爵趁早上床睡觉去了,大家却不想散去。阿贝掏出了手稿。他说:“我已经把我所听到的这个奇异的故事及时写了下来。尽管笔墨不多,但这个有价值的故事的一些细节还是给描述出来了。”人们把这个话题告诉了伯爵夫人,于是,阿贝读道:

“侯爵说:尽管我阅历不浅,但总认为我父亲是一个最好的人。他性格高尚,为人正直,具有远见卓识;对自己要求严格;他的一切计划全都不可动摇,他的一切行动都按部就班,从不间断。一方面,他容易接近,好办事;另一方面,也正是这些特点妨碍了他与世人融洽相处,因为他要求国家、邻人、孩子和下人都严格遵守他所签署的一切法规。他那些最适度的要求竟由于他的严格而变得难以实现,他从未感到过满意,因为一切事实都跟他的预想完全不同。当初,他造宫殿,修花园,在最美好的地带置办一座极大的新庄园时,我观察过他,当时我内心怀着极大的愤恨充分地相信,他是命中注定要抑制自己的感情,忍辱负重。他以自己的行为显示了最伟大的品格;他开玩笑,也表现得智慧过人;受人责难,他是不能容忍的。我平生只有一次看到他完全失去了自制,因为他耳闻别人说他的一项措施有点胡闹。他也就是按照这个精神安排他的孩子们和他的财产。我的哥哥被教育成了一个将来有希望拥有大量财富的人;他要我进入神职人员阶层,让弟弟去当兵。我活泼、热情、爱活动、动作快、擅长一切体育训练。弟弟似乎更适于安静的思考活动,献身于科学、音乐和诗歌。只在进行了最艰苦的斗争之后,在完全证明了别无出路之后,父亲才一反他的意愿,同意我们调换职业。尽管他看到我们俩都很满意,他还是很不放心,并且断言这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越老,越感到跟所有的人都存在着隔阂。最后他几乎成了孤家寡人。只有一个在德意志军队里服过役的老朋友跟他还有些交往;这个人在战争中失去了妻子,当时身边带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儿。这个人在附近买了一座很像样的庄园,每周都有几天按时来看我的父亲,有时还带着他的女儿。他从不违拗我父亲,我父亲最终也就跟他处熟了,把他当作惟一可以容忍的交往者。父亲去世以后,我们发现此人从我们的老人那里得到了优厚的报酬,他花在老人身边的时间一点儿也没有白费。他扩充了自己的财产,他的女儿也有希望获得一笔可观的嫁妆。女儿长大了,变得绝美无比;我哥哥常常跟我开玩笑,说我应该向她求婚。

“这时,我弟弟奥古斯丁已经在修道院那特殊的环境里度过了好几个年头。他完全沉醉在一种神圣的冥想之中,那是一些半梦幻半现实的感受,这些感受时而把他送上天堂,时而又把他打入软弱无能而又空虚悲痛的深渊。当初父亲在世时我们任何变化都不敢想,如今又能提出什么希望和建议呢?父亲死后,他到我们这儿来得很勤;他的心绪开初使我感到很痛苦,但渐渐地有了变化,因为理智是高于一切的。只不过这理性越强烈地指望在天性的笔直大道上达到复元和平静的地步,就越迫切地要求我们不受他的誓言的约束。他使我们懂得了:他是希望娶我们的邻女斯佩拉达为妻。

“我哥哥受尽了父亲粗暴脾气的磨难,不能对弟弟的精神状况漠不关心。我们同家里听忏悔的神父,一位可尊敬的老人,谈了这件事,向他说明了我们的弟弟的双重意图,请他帮助促成这件美事。他一反常习,竟踌躇不决起来。当我们的弟弟终于催促我们,我们百般恳求这位神父援助时,他才不得不向我们透露下面这段离奇的故事。

“原来斯佩拉达是我们的妹妹,而且是同父同母的妹妹。到了晚年,我们的老父亲又被爱慕和情欲所战胜,他当时似乎完全忘了做丈夫的权利。前不久在这个地区人们还拿类似的情况寻开心,所以我父亲为避免别人嘲笑,决定把这个迟来的合法的爱情果实谨慎地隐匿起来,就像平素人们把偶然早来的爱情果实隐藏起来一样。我们的母亲秘密地分娩了,然后让人把孩子送到了乡下,我家的一个世交被说服把这孩子假冒他的女儿收留。除了神父之外,只有他知道这个秘密。只准神父在绝对必要时有权揭示这个秘密。父亲已经死了,这个娇弱的女孩子的起居由一个老妇照料。我们知道,歌曲和音乐已经为我们的兄弟打开了通向她的道路,他一再要求断绝旧关系,建立新关系,所以有必要尽快向他讲明他所面临的危险。

“他却以粗野的蔑视一切的目光凝视着我们。‘不要编造虚构的童话了,只有孩子和傻瓜才信,’他高声说,‘你们休想让我从心里跟斯佩拉达分开,她是我的。现在你们就该跟你们的可怕的魔怪一刀两断了!用它吓唬我,是枉费心机!斯佩拉达不是我的妹妹,她是我的妻子!’——他兴奋地描述这个天仙般的少女怎样使他脱离那反常的、与人隔断的环境,把他领进真正的生活,两个情意相投的人怎样正如两个歌喉同声歌唱,他怎样为他的一切痛苦和迷误祈福,因为它们曾使他远离所有的女人,因为他如今已能全身心地投入这最可爱的少女的怀抱。他这样披露衷肠,使我们大为震惊;他的心绪使我们感到很痛苦;我们简直都不知所措了。他心情激动地告诉我们,斯佩拉达已经为他怀孕了。我们的神父尽心做了他该做的一切,但这一来反而把这件丑事弄得更糟。我弟弟激烈反对天性和宗教的信条,反对道德的规范和市民的戒律。在他眼里,任什么都不如他跟斯佩拉达的关系神圣,任什么都不如父亲和妻子这名称庄严。‘只有这称呼是符合天性的,’他嚷道,‘其他的一切都是臆想和偏见。难道世上就没有准许哥哥同妹妹结婚的民族吗?不要提你们的那些神明了,你们根本不需要这些名称,你们只知道诱骗我们,使我们偏离天性的轨道,只知道使用卑鄙的强制手段把最高贵的本能歪曲成犯罪。为了尽量搞乱人们的精神,为了恶意糟蹋人们的肉体,你们需要受难者的牺牲,你们是把他们活活地埋葬。

“‘我有权这么说,因为谁也没有我遭的磨难多,从至高无上、甜蜜丰富的空想到无能为力、空虚、被抛弃和绝望的可怕的虚无感受,从对超凡事物的最高预感到信念全无,连对自己也不相信,我都经受过。我把这诱人酒杯里的可怕的残汁一饮而尽,于是,我的全身,直至内心,就都中了毒。现在,因为宽爱的大自然借助于它巨大的恩赐和爱又把我治愈了,因我在紧贴这天仙般少女的胸膛时又感到了我的存在,她的存在,我俩已合为一体,感到从这活生生的结合中又要产生第三个实体,它正对着我们微笑呢;现在,你们就放出你们的地狱里的横扫一切的火焰吧,这火焰只能烧焦病弱的想象力,你们就拿这火焰来对抗这纯洁爱的生动、真实和不可摧毁的享受吧!你们就到那枝叶参天的柏树下来找我们吧,你们就在那柠檬和甜橙盛开的支架篱笆边来看我们吧,那里还有精致的桃金娘把它们的娇媚花朵奉献给我们,然后你们就大胆地用你们那人工织成的暗灰的网来恫吓我们好了!’

“他长时间顽固地坚持自己的看法,决不相信我们讲的事实。最后,我们以果断的态度向他说明这是实情,因为神父本人也把它讲给他听了,他也就只好不再执迷不悟了,确切地讲,正如他所说的:‘不要去问你们修道院的穹隆的回响,不要去问那已腐烂不堪的羊皮纸写的古代文献,也不要去问你们那杂乱无章的编造和训令!——只要问问大自然和你们的心就够了!它会教你们懂得应该害怕什么,它会严肃地向你们指出它将永远不停地对你们的诅咒说些什么。你们仔细看看这些线条:丈夫和妻子不是源于一个枝干吗?难道不是那枝并生的花把他们俩连在一起的吗?这条线难道不是无罪的象征吗?难道他们兄弟姐妹般的结合不也是生了后代吗?自然总是公开摒弃反自然的东西;不该是它的造物就不可能产生,无权生存的造物必将及早毁灭。不结果实,不体面的生存,过早的泯灭,——这一切都是自然所唾弃的东西,是自然所严厉对待的代表物。它干脆立即给以惩罚。只要环顾四周,你们就会看到什么是被禁止、被诅咒的东西。在修道院的寂静所在,在世上的喧嚣声中,有上千种自然所诅咒的东西被奉若神明而加以尊敬。对游手好闲如同对过分紧张的工作,对任性和过盛如同对限制和困乏,它都带着忧郁的目光加以俯视。它呼吁要有节制;它的一切动机都是正确的,它的一切行为都是沉稳的。谁受过我这样的苦,谁就有权获得自由。斯佩拉达是我的;只有死神才能把她从我手中夺去。我怎样才能留住她,我怎样才能有幸福,——这你们就不必操心了!现在我马上就到她那里去,再也不离开她一步。’

“他想乘船渡河到她那里去;我们拦住他,劝他不要迈出这一步,这可能给他带来不堪设想的后果。他应该考虑到,他并不是生活在他个人的思想和观念上的自由世界里,而是生活在一个国家里,这个国家的条例和法规是自然的法则不能制约的。我们只好答应神父,我们决不让弟弟离开我们,更不让他离开城堡;随后,他就走了,并答应几天内就回来。我们所预期的事终于发生了:理智使我们的弟弟变坚强了,但他的心却是软弱的;早年的宗教感受又活跃起来,他心里充满了恼人的怀疑。他苦苦地熬过了两天两夜;神父又来帮助他,但毫无效果!从他的无拘束的自由意志上看,他是无罪的;然而,他的感情,他的宗教信仰,他所习惯的观念,都判定他是一个罪人。

“一天早上,我们发现他的房间里空无一人。桌子上放着一张纸,他以文字的形式向我们宣布:由于我们以暴力看住他不放,他有权去寻求自由;他跑掉了,他到斯佩拉达那儿去了,他打算跟她私奔;如果非要把他们分开不可,他就不顾一切了。

“我们大吃一惊,但神父却叫我们放心。他说,早有人就近监视我们那可怜的兄弟;船夫没把他渡到对岸,而是把他送进了他的修道院。他四十小时没有睡觉,已经累了,在月光下他被小船一摇就睡着了。直到看见自己已落入修道院的师兄弟手中,听到修道院的大门在身后哐啷一声关闭时,他才醒来。

“我们的弟弟的命运引起了我们的同情,我们激烈地责难我们的神父。但这位可尊敬的长者却很巧妙地以外科医生治病为例很快说服了我们,他说我们对可怜的病人的同情是会致人死命的。他不是个人任意行事,而是根据主教和最高议会的命令。目的是:避免引起任何公愤,用教会的一种秘密纪律把这可悲的事遮盖起来。斯佩拉达应该受到保护,不能让她知道她的情人就是她的哥哥。人们将委托一位教士照料她,她早就对这位教士讲过她的情况了。可以成功地掩盖她的怀孕和分娩。她当了母亲,会因为有这么一个孩子而感到格外幸福。像我们的大多数少女一样,她也是既不会写字也大字不识一个。因此她总是委托这位彼得向她的情人传话捎信。彼得认为,对一个哺乳的母亲的善意欺骗是无罪的;他没去看我弟弟,却假意传送消息,以我弟弟的名义安慰她,要她放心,请她自己保重,照料好孩子,把未来交给上帝去安排。

“斯佩拉达天性虔信宗教。她的处境和她的孤独更增强了这个特性。神父利用这一点劝她慢慢地做好永远离别的准备。孩子刚刚断奶,他还不大相信她的身体已强壮起来足以忍受这难以名状的精神痛苦,他就以可怕的色调向她描绘他们的迷误,描述她投入一个教士怀抱的迷误,他把这迷误说成是一种违抗自然的罪恶,一种乱伦行为。因为他有一种奇异的想法,想把她的懊悔跟她一旦知道了她的错误的真实情况所感到的懊悔等同起来。这样一来,他便使她的情绪变得十分痛苦和忧伤,他极力向她颂扬教会和大主教的思想,他向她指出:如果人们在这样的情况下表示让步并通过一种合法的结合来酬答这两个犯罪的人,那将会给一切灵魂的幸福带来多么可怕的后果。他告诉她,及时为这过失赎罪是多么有益,她总有一天会得到最高的桂冠,若是她最后像一个可怜的罪犯似的心甘情愿地把她的脖颈伸向惩罚的刀斧,并恳求人们永远把她跟我弟弟分开。

“在人们向她提出这些要求以后,便给了她在一定的监视之下的自由:她是住在自己家里,还是待在修道院,一切听她自便。

“她的孩子长大了,很快显露出一种特殊的天性。这孩子很早就会走路了,行动极为灵活敏捷。孩子不大,歌就唱得很好;没用人教,自己就学会了弹吉他。这孩子只是缺乏语言表达能力,看来思想方法上的障碍大于语言器官上的障碍。见孩子这样,母亲很伤心。神父的治疗使她精神极为迷惑,弄得她即使不曾精神错乱,也心绪十分乖戾。她觉得她的过失更加严重和不可饶恕。神父一再重述的关于近亲相奸的比喻深深印入她的脑海,她竟感到如此憎恶,似乎这种事情在她并不陌生。神父自以为并不缺少巧妙的本领,然而他的做法却把一个不幸女人的心给撕碎了。母亲见孩子待在身边从内心深处感到喜悦;当你发现她的母爱如何同她认为孩子不该生存的思想搏斗时,你会感到多么凄惨啊!有时这两种感情拼死交锋,有时憎恶明显地战胜母爱。

“人们早就把孩子从她身边带走,送到山下湖畔的一些好人那里受教育去了。那女孩有了更多的自由,她不久后便对爬高发生了特殊的兴趣。爬上树梢也好,在船舷边奔跑也好,模仿常在此地看见的走索人和最奇异的杂耍也好,全是她的天性所驱使。

“为了更灵便地练习这一切动作,她总喜欢跟男孩子换穿衣服。尽管她的养父养母认为这太失体统,不能容忍,但我们还是尽可能地原谅她。她的奇特的行走和跳跃有时把她引向远方,她迷路了,不见了,不过总会回来的。通常她回来的时候,就坐在附近一座别墅大门的柱子下。人们不再找她了,他们等待着她。她好像是坐在台阶上休息呢,接着她就跑进大厅里去看雕像;如果人们不特别留她,她就赶快跑回家去。

“最后,我们的希望还是落空了,我们的宽容受到了惩罚。这女孩子不见了,我们在水面上找到了她的帽子,就在离一条急流入湖不远的地方。大家猜测,她是在爬山时从陡崖上摔下去遭到了不幸。大家想尽一切办法去找,也没找到她的尸体。

“不久,斯佩拉达从她女伴们的无意闲谈中知道了孩子的死。她好像很安详,很快活,也没有表示不可理解,她高兴的是上帝把这可怜的孩子收回去了,不让她再去忍受和播种更大的不幸了。

“借此,关于我们的江湖产生了各式各样的传说。据说:这个湖每年都要吞没一个无罪的孩子;它不能容忍有尸体留在水中,迟早会把尸体抛上岸来,甚至那沉入海底的最小的指节骨也非冲出来不可。大家讲了一个孤苦无告的母亲的故事,她的孩子掉进湖里淹死了,她祈求上帝和圣者至少把孩子的尸骸恩赐给她拿去埋葬。第一次暴风雨把头颅骨冲了出来,第二次暴风雨把躯体冲上了湖岸。一切尸骨都凑全以后,她用一块头巾包好尸骨带往教堂。但,奇迹出现了!她一踏进寺院,包裹便变得越来越重;当她把尸骨放在祭坛的台座上时,竟有一个孩子在里边大嚷大叫,更令人吃惊的是那孩子还从包裹里爬了出来。只在右手小拇指上缺了一节指节骨。后来由于母亲细心地寻找,又把这节指节骨找到了,它已被放入教堂内其他死人的尸骨里保存起来。

“这些故事给这位可怜的母亲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的想象力受到了一次新的激发,她的内心感情渐趋好转。她自信,这孩子已为自己和自己的父母赎了罪;迄今为止对他们的诅咒和惩罚已不复存在;现在最关键的是把孩子的尸骨找回,带到罗马去,这样,这孩子才有可能重新获得她那美丽娇嫩的皮肤,重新面向人民站在彼得教堂大祭坛的祭台上。她将再亲眼看见她的父母。教皇将在上帝及其圣徒的恩准下,在人民的大声疾呼中,饶恕这对父母的罪孽,宽宏大量地允许他们结为夫妻。

“于是,她的目光和注意力一直对着湖面和湖岸。每当月夜中波涛翻滚时,她总以为每一个看得见的浪头都会把她的女孩托上来,每个看见这女孩的人都会跑下去把她捞上岸。

“就是白天她也不知疲倦地待在缓缓向湖水倾斜的沙滩岸边。她把她发现的所有的骨骸都收集起来放在一个小筐里。谁也不敢讲那是禽兽的骨骸。大部分骨骸她都埋在沙滩里了,只有一小部分她才保存起来。她就在这样的忙碌中度日。是神父在执行自己的义务时促使她产生了这样的情绪,他就只好全力保护她了。在他的努力下,她在这个地区才没被当作疯子,而是被当作一个极度兴奋者来看待。人们见她走过来时都合掌站在那里表示祈祷,而孩子们则去吻她的手。

“这位听忏悔的神父赦免她多年的女友兼陪伴在促使二人不幸结合时所犯的罪过,只是必须遵守下列条件,即她应永远忠实地陪伴这不幸女人未来的一生。她也确实以令人敬佩的忍耐和责任心恪尽职守直至老死。

“这期间,我们一直监视着我们的弟弟。不论医生还是他的修道院的神父都不允许我们在弟弟面前出现。但为了让我们相信他自得其乐,生活得很好,说只要我们愿意,我们就可以在花园里,在十字回廊,甚至透过他屋顶的窗口窥视他。

“经过了许多我毫未注意的慌乱而离奇的时期,弟弟陷入了一种精神安谧而肉体不宁的奇异境地。除了手抱竖琴弹奏,他几乎从不落座,因为他大都要伴着琴声歌唱。此外,他也一直不停地忙碌着,他对什么都表现得很温顺很听话,因为他的一切热情仿佛都融化在死的恐怖中了。只在拿病魔和死神吓唬他的时候,才能使他想到世上的一切。

“他不知疲倦地在修道院里走来走去,他毫不含糊地暗示,只要外出漫游,跨越高山峡谷,一切就都会好转;除了这些奇怪言行,他还谈了一种通常使他胆战心惊的现象。他强调说,夜里他醒着的每一小时都有一个漂亮的男孩站在他的床的下端,手里拿着一把锃亮的刀威胁着他。人们把他搬到另一间禅房;但他仍旧说,那孩子还在那里,甚至在修道院的别处埋伏着。他的踱步变得越发不安了,可是后来修道士们回忆起他那时比平素更爱站在窗前望着湖对岸。

“这时我们可怜的妹妹似乎渐渐只受着一种思想和一种有限的活动的折磨。我们的医生建议让人慢慢把一个孩子的骸骨骷髅混入她的其他遗骸里,以此增强她的希望。这个尝试是冒险的,不过至少可以达到这样的目的:尸骨凑齐以后,她会停止无休止的搜寻,抱定前往罗马的希望。

“事实果真如愿实现了,她的女伴悄悄地用她找到的遗骸换走了那些交托给她的细小的碎骨。当一切部位的骨骼逐渐凑齐,那些缺位的地方也能确定的时候,这位可怜的病人真是有说不出的喜悦。她非常细心地按照骨骼应处的部位用线和带子把各块骨头绑扎在一起。像人们敬重圣徒的遗体一样,她也用丝绸和刺绣把躯体的空闲部位添补起来。

“这样,整个肢体便结为一体了,只是缺少手足的小骨。一天早上,她还在睡觉,医生前来探问她的病况,老女伴便从放在卧室的小箱子里把那些可贵的遗骨拿出来让医生看,告诉他这善良的病人正在忙些什么。紧接着,他们二人就听到她从床上跳下来,她掀开围巾一看,发现箱子已经空了。她跪倒在地;他们走过来,听到她说出如下热烈而喜悦的祷词:‘是的!这是真的!’她高声说,‘这不是梦,这是现实!我的朋友们,跟我共享这喜悦吧!我看见这美好善良的孩子又活了。她站起来,揭开脸上的面纱,她脸上放出的光照亮这个房间,她的美貌放射着异彩,尽管她很愿意,但却无法踏上地面。她轻轻地向上飘浮,甚至连她的手也来不及伸给我。她正在那里呼唤着我,让我到她那里去,她已指出我要走的路。我要跟她去,很快就跟她去,这我已经感觉到了,就因为这个缘故我的心轻松了。我的悲痛消失了。我已经看到了我的又复活了的人,这使我预感到天堂的欢乐。’

“从这时起,她内心中便充满了最喜悦的希望。地上的一切都不再引起她的注意,她只摄取很少一点食物,她的精神渐渐摆脱肉体的羁绊。最后,人们意外地发现她脸上已无血色,心神已无知觉:她不再睁开眼睛,她已经成了我们所说的死的模样。

“关于她的圣像的传说,很快就在民间传播开来。她生前所具有的令人景仰的内心感情,在她死后促使人们产生了这样一种信念:人们认为她正直,甚至神圣。

“当人们为她送葬时,大批人群怀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激情涌来,谁都想碰碰她的手,哪怕摸一下她的衣角也好。在这样的感情冲动下,各种不同的病人对平时折磨他们的痛苦已不再感觉难熬,他们认为自己的病是可医治的了,他们坦白地说着这层意思,他们赞美上帝和他们的新的女圣徒。教士们不得不把她的遗体放在一个小礼拜堂里,大众要求容许他们向死者告别。来参拜的人多得不可思议。山区居民本来就具有虔诚的宗教感情,这次也从各个山谷里奔来瞻仰遗容。什么祷告、奇迹、礼拜,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主教下令限制这种敬神活动,并逐渐加以取缔,但主教的命令根本无法执行。每当有人企图制止时,人们便更激愤,他们准备强烈反对那些不相信的人。‘你们也不必去朝圣了,’他们说,‘神圣的波罗梅欧[2]就在我们的先人中间。他的母亲不是也体验过自己的儿子被列入圣徒行列的幸福吗?难道人们不是在阿罗纳巉岩上树立起了他的巨大形象,好让我们亲眼看到他,接受他的精神影响吗?难道他的后代不正活在我们中间吗?上帝不是答应过我们要永远在虔信者中间创造新的奇迹吗?’

“当尸体过了几天仍然一点儿腐烂的迹象都没有发生,只是变得比以前更白,好像透明体一样时,人们对此的信任感便越来越强烈了。在人群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治好疾病的事迹,这些疗效连那些最细心的观察者也无法解释,但又不能把这看作欺骗。整个地区都活跃起来了。凡是不亲自前来的人,至少在一段时间里传到两耳的都是这类奇闻。

“我弟弟所在的修道院里,也跟别处一样,在传播着这个奇迹。他在场时人们也说这个,全不在乎,因为平时他什么也不注意,别人谁也不知道他的生活经历。但这一次他好像清清楚楚地听见人说了;他的逃跑安排得非常巧妙,仿佛谁也弄不清他是怎样离开修道院的。后来大家才知道,他是跟一批朝圣进香者一起渡过河来的;那些船夫对他一点儿疑心也没有,他只请求他们要加倍小心,千万不要翻了船。深夜他来到他那自苦自艾的不幸情人安息的小礼拜堂。只有不多的几个祈祷者跪在角落里,她的老女伴就坐在那些人的前列。他迈步走过去向她问好,并且向她探询他情人的情况。‘你自己看吧。’她惶惑地说。他只能从侧面看见那个尸体。踌躇片刻,他抓起她的手。因为手是冷的,他吓了一跳,立即又把手放下。他不安地环顾四周,然后对老妇说:‘我现在不能留在她身边,我还要向前赶一大段路程呢,我打算在适当的时候再来;等她醒来,你把这个意思告诉她好了。’

“说完,他就走了。我们很晚才知道这件事。大家曾探寻过他究竟到哪里去了,但毫无结果!他是怎么越过高山峡谷的?简直不可理解。过了很久我们终于在格劳本顿又找到了他的踪迹,但已经太晚了,可是这踪迹很快又消失了。我们推测,他是到德国来了,但战争把这些微乎其微的足印完全抹掉了。”


第八章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