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迄今人们经常地谈到苔蕾丝小姐,经常顺便提到她,而且几乎每次维廉都准备向他的新女友承认,他曾经把他的心呈献给这个优秀的女子,向她求过婚。有一种他自己也不能解释的感觉制止了他;他一直在踌躇,直到最后娜塔丽亚面带着人们常见的崇高、谦逊和愉快的微笑,自己向他说:“看来最后还是必得由我来打破静默,粗暴地干涉你的信念!为什么你对我保守一件事情的秘密,我的朋友,这件事情对你是这样重要,而跟我关系又是这样密切?你向我的女友求过婚——我并不是没有责任介入这件事,这是我的身份证明!这里是她给你写的信,她要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他大声说:“苔蕾丝写的一封信!”
“是啊,我的先生!你的命运已有了定局,你是幸福的。请允许我向你和我的女友祝福。”
维廉闭口无言,两眼向前方看着。娜塔丽亚注视着他,她觉察到,他的脸色变得很苍白。她继续说:“你的快乐真是达到了极点,它竟以惊吓的形式表现出来,它夺去了你的语言。我的由衷的同情并不因此而有所减少,因为我还能讲出话来。我希望你会感谢我,因为我可以告诉你:我对苔蕾丝做出这个决定是有不小影响的;她向我征求意见,而无巧不成书的是你恰巧正在我这儿,我能够把我女友心中仅存的几个小疑虑欣幸地解除掉,信使殷勤愉快地往还着:这儿是她的决定!这里有发展过程!现在你应该把她所有的信件都读一遍,你应该用自由纯洁的眼光深入地观察一下你未婚妻的美丽的心。”
维廉展开她递给他的没封口的信笺;其中充满亲切友好的言辞:
“我无疑是你的人,我的心你是了解的。我说你是我的人,正因你还是你,你的心我也是了解的。凡在我们俩本人方面,在我们婚姻关系上所发生的变化,我们都会依靠理性、乐观的精神和善良的意志来扭转。因为把我们牵引到一起的并不是狂热,而是倾慕和信任,所以我们的行为不像上千的其他人那样大胆。我有时很想念我旧日的男友,你一定会原谅我的;为此我愿像母亲似的把你的儿子紧紧抱在我的胸前。如果你愿意立刻和我共同住在我的小房子里,那么你就是主人和尊者;同时购置地产的契约也就可以签订了。我希望,那里没有我在场就不要进行新的布置,以便立即让人看到我值得受到你的信任。祝你健康,亲爱的,亲爱的朋友!我爱恋的未婚夫,敬爱的丈夫!苔蕾丝带着希望和生活的愉快把你紧抱在她的胸前。我的女友将告诉你更多的事情,将把一切都告诉你。”
这一纸信笺使维廉的苔蕾丝又出现在他的面前,维廉也完全又恢复了神志。在看信的时候,他心中的思绪真是瞬息万变。他惊愕地觉察到他心里确有倾慕娜塔丽亚的清楚的痕迹;他责怪自己,他认为每一个这样的念头全都纯属胡闹,他想象着完美无缺的苔蕾丝,他重读这封信,他变得快乐了,或者不如说他的精神恢复到了能够表现出愉快的地步。娜塔丽亚把这些来往信件放在他面前,我们想从这些书信中摘录几段。
苔蕾丝在以她的方式描写了她的未婚夫后,继续写道:
“在我的想象中,这个丈夫现在正向我伸手求婚。他对自己是怎样想的,你将来会从这些信笺里看到,在这些信里他对我说的话都是非常坦率的;我相信,我和他的生活将是幸福的。”
“关于地位问题,你知道,我的想法一直没有变。一些人认为外界情况失去常轨是可怕的、无法扭转的。我不愿意说服任何人,正如我要按照我的确信行事一样。我不打算举例说明,然而我的行动也并不是没有先例。使我担心的只是这种内在的不平衡,是一个造物所给我们的形体,和它应具有的灵魂不相适应;排场大而享受少,富有和吝啬,高贵和粗野,青春和迂腐,生活需要和繁文缛节,这些情况就可能是那些使我毁灭的因素,人世可以随其所愿给以褒贬。”
“如果说我希望我们将情投意合地共同生活,那么我主要是把我的决断建立在他与你相似这个基础上,亲爱的娜塔丽亚,而我是无限地崇拜你、尊敬你的。是的,他具有你那种对完美事物的高贵的憧憬和追求,我们自己就是依靠这完美来创造我们可以从外界发现的善。我时常暗自谴责你,说你对待这个人或那个人和我完全不同,说你在这种情形或那种情形中的处世态度和我所采取的态度不同,可是结果多半你是对的。你说:‘如果我们接纳这些人,任凭他们一如既往地生活,那么我们就会使他们变得更坏;如果我们对待他们,就像对待他们应该被培养成的人一样,那么我们就会把他们引向他们应该达到的境界。’我既不能这样想,也不能这样做,这一点我知道得很清楚。洞察、秩序、培养、命令,这些是我的事。我还清楚地记得雅诺说的话:‘苔蕾丝是训练她的门徒,而娜塔丽亚则是教化他们。’有一次他甚至走了极端,竟完全否认我有这样三个美好的特性:信仰、爱和希望。他说:‘代替信仰她有洞察,代替爱她有坚毅,代替希望则是信任。’我也愿意向你承认,在我认识你以前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比机警和聪颖更高的东西,只在你出现以后,我才被说服,被唤醒,被战胜,而我也心甘情愿地在你的美丽高贵的灵魂前退居后位。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尊敬我的男友,他的传记内容是永久的寻求和一无所获;但给他以力量的并不是空洞的寻求,而是奇异的、仁爱的寻求,他希望从外界得到的只能是来自他自己的东西。那么,我亲爱的,这一次我的机警倒也无损于我,我对我丈夫的了解比他对自己的了解更透彻了,从而也就更尊重他了。我看着他,但我看不透他,就是用尽我所有的心力也看不出他能做些什么。在我想到他时,我总把他的图像和你的图像混合起来,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有资格跟这样两个人亲近。但是我会履行我的义务的,我会完成人们期望我所做的一切,因此我将有资格跟这样两个人亲近。”
“我是否想念罗塔里欧?热烈地想,天天都在想。在我想象中围绕着我的人群里,我一时一刻也没觉得他不在我身边。啊,这个优秀的人,只是由于青年时期的过错,他才成了我的亲戚,如今他跟你也血缘太近,我真为他感到惋惜!确实,像你这样的女人,要比我更配得上他。我能够,我也必须把他让给你。咱们就让他那样吧,惟一可能的是,等到他找到一个高贵的夫人,而且以后也让我们生活在一起,并且总在一起。”
娜塔丽亚起始说:“那么现在我们的朋友们将会说些什么呢?”——“您的哥哥对此毫无所知吗?”——“毫无所知!和你的亲属一样,都是一无所知。这件事这一次只是在我们妇女们中间磋商过。我不知道,吕迪亚把什么奇异的思想灌输到苔蕾丝的头脑里了,她对阿贝和雅诺好像有点不大信任。吕迪亚花言巧语地怂恿她反对某些秘密的联系和计划。关于这一切我只知道个大概,但我也根本不想详细地了解这些事。在决定她生活的紧要关头,苔蕾丝只肯听我的意见。她从前就跟我哥哥说好了:自己结婚时只要给对方一个信儿就行,不必征求任何意见。”
娜塔丽亚现在给她哥哥写了一封信;她请维廉也写上几句话,这是苔蕾丝的一个请求。正要把信封好,却意想不到地听到通报雅诺来了。他被最友好地迎接进来;他也显得很愉快,很滑稽,最后他忍不住地说道:“老实说,我到这儿来,是给你们送一个非常奇怪而愉快的消息;这消息是有关我们的苔蕾丝的。你有时责备我们,美好的娜塔丽亚,你说我们关心的事太多了;现在你瞧瞧吧,这可倒好,到处都有他的密探。请你估计一下吧,请你让我们看看你有什么远见卓识吧!”
他说这些话时所表露的自鸣得意,他那注视着维廉和娜塔丽亚的目光所表现出的狡猾表情,使这两个人确信,他们的秘密被发现了。娜塔丽亚微笑着回答:“我们比你所想的更巧妙得多,我们已经猜出这个谜了,在你提出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就把答案写在纸上了。”
她说着这些话就把这封写给罗塔里欧的信递给了他;由于认为这封信肯定会引起他们意想中的惊异和惭愧,她觉得很得意。雅诺多少有些惊讶地拿过信纸,只浏览了一下,便大吃一惊,信纸从他手中掉在地上;他瞪大眼睛,以一种惊奇的,甚至可说是惊恐万状的表情,注视着他们俩,这种表情人们在他的脸上是不常看到的。他一语不发。
维廉和娜塔丽亚的惊惶也并不亚于他。雅诺在屋中走来走去。他喊道:“我应该说什么?或许我应该把这件事说出来?秘密是不能永久存在的。混乱是不可避免的。因此这是秘密对秘密!惊奇对惊奇!苔蕾丝不是她母亲的女儿!障碍已经消除:我到这儿来是请求你们为这个高贵的女孩子和罗塔里欧的结合做准备的。”
雅诺看见这两个朋友都很惊慌,他们低垂两眼,瞧着地面。他说:“这种事情是最难叫人忍受的。一个人对此非要加以思考不可的话,最好是单独去想,我至少要请求离开一个小时。”他急忙走进花园,维廉机械地跟着他走了出去,但是离他远远的。
一小时以后,他们又聚到一起了。维廉开口说道:“过去,我的生活毫无目的和计划,我过着一种轻松的甚至轻率的生活,那时,友谊、爱情、倾慕、信任总是张开两臂迎接我,甚至一齐向我蜂拥而来;现在,生活变严肃了,命运似乎存心跟我作对。向苔蕾丝求婚的决定也许是纯粹出自我本心的第一个决定。经过熟虑我想出一个主意,这个主意完全出自我的理智;由于这位优秀的少女的允婚,我的一切希望都满足了。如今这特殊的天命把我伸出的手压了下来。苔蕾丝从远方向我伸出了她的手,而我却好像是在梦中,竟握不住它。这美丽的形象永远不会在我心中消逝。那就再见吧,你美丽的形象!还有你们这些围绕在她周围的最充满幸福的形象,也再见吧!”
他静静地沉默了一瞬间,眼睛呆呆地向前望着。雅诺想要说话,维廉却先插话说:“请你让我再说几句话,因为现在只有靠抽签来决定我整个的命运了。就在这时,我第一次见到罗塔里欧时永远铭记脑海的印象,出来帮助我了。这个男子配得上任何的爱恋和友谊,可以说没有牺牲也就谈不上友谊。为了他,我会轻易地欺骗一个不幸的少女,为了他,我会有足够的力量放弃最值得钦敬的未婚妻。请你到他那儿去,把这奇异的故事讲给他听,请你告诉他,我正准备做什么。”
雅诺回答道:“我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人们不太着急,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办妥的。没有罗塔里欧的同意,我们什么也不要做!我要到他那儿去,请你安静地等我回来或他的书信。”
他骑马走了,把两个朋友丢在苦海里。他们总是翻过来掉过去地不断谈论这件事,而且对此议论纷纷。现在他们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对这奇异的事件的说明都是从雅诺那里听来的,自己并没做过进一步的了解。甚至维廉也抱着几分怀疑的态度;但使他万分惊愕,甚至迷惑不解的是:第二天来了一个苔蕾丝的信使,他给娜塔丽亚带来下面这么一封奇怪的信:
“不管这事显得如何稀奇,我还必须在我前封信之后立刻追送一封信来,并且请求你,让我的未婚夫赶快到我这儿来。他应当成为我的丈夫,纵使人们出谋划策,要从我这儿把他抢走。请你把内附的这封信给他!只是不要有任何一个别的人在场,不论是谁都一样。”
给维廉的信内容如下:“如果你的苔蕾丝忽然热情地迫切要求和你结合,而这结合又好像仅仅是由冷静的理智所决定的,你对她做何感想?请你不要受任何阻拦的影响,接到我这封信后马上启程。请你来,亲爱的,亲爱的朋友,三倍珍贵的爱人,因为他们想要把我,把属于你的人抢走,至少我们的结合将要遇到障碍。”
维廉读完信,大声说:“这可怎么办呢?”
略加思索之后娜塔丽亚回答道:“我的心和我的理智从来没像遇到这种情形时这样静默;我简直不知所措,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规劝你。”
维廉激愤地叫道:“罗塔里欧本人对此竟一无所知,这可能吗?要么就是他本来知道,他是心怀鬼胎拿我们耍把戏?难道是雅诺读了我们的信后即兴编造童话吗?倘若我们不是过分着急地亮了相,他或许还会对我们说些别的话吧?这些人想要干什么呢?他们能有什么目的呢?苔蕾丝能想出什么计谋呢?不能否认,罗塔里欧是被秘密的影响和联系包围了;我自己就有这样的经历:有些人不停地忙碌着,从某种意义上看,他们是关心着许多人的行为和命运,他们很善于引导别人。我丝毫不懂这些秘密计谋的最终目的,但最后的企图则是从我手里抢走苔蕾丝,我却看得一清二楚。一方面人们向我描述罗塔里欧可能得到的幸福,这或者只是表面现象;另一方面我看到我的爱人,我的敬爱的未婚妻,她正在把我呼唤到她的心坎上。我应当怎么办呢?我应当放弃什么呢?”
娜塔丽亚说:“请稍忍耐一下!要考虑考虑。在这种错综复杂的情况下我只知道一点:我们不应当急急忙忙做出难以挽回的事情。面对虚构的童话和人为的计谋自有坚忍和聪慧帮助我们与之抗衡;是真是假,不久必定水落石出。如果我哥哥真的希望和苔蕾丝结合,而在这幸福临近他的时刻竟永远从他手中把这幸福夺走,那就太残酷了。请你等待我们弄清楚,他是否知道这件事,他本人是否相信,是否希望这样。”
幸而罗塔里欧来了一封信,它很有助于说明她的理由:“我不派雅诺回去了,”他写道,“我亲手写的几行字比一个使者繁琐的话语对你更有用。我确实知道苔蕾丝不是她母亲的女儿,我直到她也确信了,然后在我和这个朋友之间经过冷静的考虑决定取舍之前,我决不能放弃占有她的希望。我请求你别让他离开你的左右!哥哥的生活,幸福都系之于此。我向你保证,这种不确定不会延续很久。”
“你就看看究竟情况如何吧!”她友好地对维廉说,“请你向我保证,不走出我们家门。”
“我保证!”维廉说,同时把手递给了她,“我不想违背你的意愿而离开这个家。我感谢上帝和我的守护神,这一次我是有引导者的,而且是像您这样的引导者。”
娜塔丽亚把事情的全部经过都写信告诉了苔蕾丝,并且说明,她决不让她的朋友离开她;同时把罗塔里欧的信也随函附去了。
苔蕾丝回答说:“使我感到特别奇怪的是,罗塔里欧本人对这事是确信不疑的,因为他不会对他的妹妹伪装到这种程度。我烦恼,真烦恼。我还是什么也不说更好。他们对待吕迪亚太冷酷无情了,最好是一把她安置好,我就到你这儿来。我怕我们大家都受了欺骗,而且被欺骗到永远弄不清事实的地步。倘使这位朋友跟我的见解一样,他就会从你那儿溜出来,投入他的苔蕾丝的怀抱,结果也就没有人能把苔蕾丝从他那儿夺走了。但是我怕失掉他,而又再也得不到罗塔里欧。别人从他手里夺走吕迪亚,就是同时给了他有可能占有我的希望。我不愿意再多说什么话,免得把事情弄得更复杂。在这期间这最美好的关系是否不受到扰乱,不遭到破坏,不被颠倒,甚至一切都水落石出了,也无法加以补救,那只有等待时间的考验了。如果我的朋友不能脱身,那么在近几天内我就到你那儿去找他,把牢他。看到你的苔蕾丝竟如此被热恋所支配,你会感到惊奇的。这并不是热恋,这是确信,就是,因为罗塔里欧不能是我的了,我确信这个新朋友将给我的生活带来幸福。那个男孩曾和他一起坐在那棵橡树下,因为受到他的关怀而感到高兴;请你就以这孩子的名义把这个意思告诉他!苔蕾丝是真诚坦率地欢迎他的求婚的,请你就以她的名义把这个意思告诉他!我过去想和罗塔里欧一起生活的梦,现在已经离得远远的了;而渴望和我的新朋友共同生活的梦,现在却时时浮现在我面前。人们竟以为临时把这个人换成那个人,在我是轻而易举的事,难道人们就这样不尊重我吗?”
“我相信你,”娜塔丽亚对维廉说,同时把苔蕾丝的信交给了他,“你别从我这儿逃走。你要想到,我这一生的幸福掌握在你的手里!我的存在和我哥哥的存在是极为紧密地同根相连的,他的一切痛苦必在我心里引起反应,他的一切愉快就是我的幸福。凭良心说,只有通过他我才能感受到我的激动和喜悦,我才能感受到世上的欢乐、爱情和一种超越一切需要、令人满足的情感。”
她中止了谈话。维廉握住她的手,说道:“啊,请你说下去吧!我们彼此完全信任的时刻到了;过去我们从来没有这样需要相互了解得更透彻。”
“是的,我的朋友!”她微微一笑说,带着宁静温柔的难以描绘的崇高神情,“也许现在正是我该对你说的时候,我告诉你,凡是书上所写的和人们口头上称作爱情的东西,在我看来只不过是童话而已。”
“你没有过爱情?”维廉大声说道。
“从来没有过,或者说一直在爱着!”娜塔丽亚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