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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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一切还都寂静无声,他在这所房子里漫步着,四下观看。这是他从未见到过的,最纯洁、最美丽、最庄严的建筑艺术。他惊呼道:“真的艺术真像一个良好的社会呀:它促使我们愉快地认识尺度,而我们的内心就是按照这尺度和朝着这尺度的方向被教化出来的。”他祖父的那些雕刻立像和半身雕像所给他的印象,使人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他心怀一种热望,朝着憔悴王子的图像快步走去,他觉得那图画迄今依然生动感人。仆人给他打开几间其他的房间,他看见一个图书馆、一间博物标本室、一座物理馆。在这一切对象的前面,他觉得非常生疏。这时菲利克斯也醒了,跳着赶来;将要怎样、在什么时候收到苔蕾丝的信的想象使他很忧虑,他怕看到迷娘,也有些怕看到娜塔丽亚。当他把给苔蕾丝的信封好,勇敢而愉快地完全献身于一个非常高尚的人儿的那个时刻,跟他现在的景况相比又是怎样的不同啊。

娜塔丽亚叫人请他去吃早点。他走进一间屋子,屋里有几个衣着整洁的女孩子,好像都在十岁以下,她们大家在布置餐桌,同时有一个年纪较大的人拿进各种各样的饮料。

维廉专心一意地观看挂在长沙发上边墙壁上的一幅画像,他不能不把它看作娜塔丽亚的像,可是他又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像。娜塔丽亚走进来,相似点好像完全消逝了。使他感到安慰的是画像在胸前有个十字架徽章,而他在娜塔丽亚的胸前也看到一个同样的徽章。

“我观看了这幅图像,”他对她说,“我很奇怪,怎么一个画家能够同时画得这样真又这样假。这幅像,一般说来,的确很像你,可是那既不是你的面纹,也不是你的性格。”

“这真值得惊奇,”娜塔丽亚回答着,“竟是这样地相似;因为这完全不是我的像,这是一个姨母的像,她在当时的年龄上倒很像我,而我那时还只是一个孩子。这像是她大约在我现在这么大岁数的时候画的;最初看见,每个人都以为看见了我,你也许会认识这位优秀的人物。我有许多的地方要感激她。她体质太弱,也许是过分地关怀自己,同时还有一种道德上和宗教上的顾虑,这一切使她在世上无所成就,若是在另一种环境中她也许能够有所作为。她是一支光,这支光只照耀过少数朋友,特别是照耀过我。”

“那是可能的吗?”维廉沉吟了一瞬间,忽然各种各样的境界都聚集在他面前,他说道,“那是可能的吗?那美丽、高尚的美的心灵就是你的姨母?她那安详的自述我也读过。”

“你读过那个册子吗?”娜塔丽亚问。

“读过!”维廉回答,“以最大的同情读的,它对我的整个生命也不无影响。我愿意这样说,从这自述里我得到的最大的启发是不只是她自己的,还有她周围一切生存的纯洁、她独立的天性,凡是与高贵、亲爱的情调不和谐的事物她都不能接受。”

娜塔丽亚回答道:“那么你是比较公正的,的确我大半可以说,对待这种优美的天性,你比那些也曾经读过这部手稿的人要公平。每个受过教育的人都知道,他必须怎样跟他自己和别人身上的某些粗鲁做斗争,他的教育使他付出多少精力,可是在某种情况下他又是怎样只想到自己而忘记了他对不起别人的事情。善良的人们时常责怪自己行动不够温柔;可是,如果此刻有一个天性优美的人修养得太温柔、太讲良心,诚然也可以说,太斯文了,那么,这个世界对这样的人就似乎是不能容忍、不能宽恕了。虽然如此,这类人中除去我们这些内心有理想的人,都是不能模仿只能向往的模范典型。人们嘲笑荷兰女子的纯洁,但是,如果在苔蕾丝的家务中不是总有一个相似的观念浮现在她面前,我们的女友苔蕾丝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维廉大声说:“所以我发现苔蕾丝的女友,那位娜塔丽亚出现在我面前了,她怀有她那位崇高的长亲的心,那个娜塔丽亚从青少年起就是这样富有同情心,这样慈祥和蔼,这样乐善好施!只有从这样的家族中才能成长出具有这样天性的人!我忽然综观了你的祖先和你所生活的整个环境,我眼前展现了一幅多么光辉灿烂的前景。”

“是的!”娜塔丽亚回答,“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只能通过我们姨母的文章更好地了解我们;自然,她对我的爱使她说出了很多有关儿童的善良的话。当人们谈到儿童,人们从来不说具体的事,总是只讲儿童的希望。”

在这中间,维廉迅速地考虑到,他现在也知道了罗塔里欧的出身和少年时早期的情况;美丽的伯爵夫人出现在他面前时,还是个孩子,颈上挂着她姨母的珍珠项链;当她温柔亲爱的双唇向着他的双唇低就时,他也曾挨近这些珍珠;他设法用别的思想来排除这些美丽的回忆。他在脑海里又经历了一番与那文稿相结识的过程。他说:“那么我这是在可敬的外叔祖的家里啊!这不是一所住宅,而是一座庙宇,而你就是庄严的虔诚女教士,甚至是神的本身;我将要终生回忆昨天晚上的印象,当我走进屋来,这些少年时代早期的古老的艺术画面又都展现在我的面前。我回忆起迷娘歌中那些充满同情心的大理石像;但是这些大理石像在我面前并没有悲伤,它们以崇高的严肃注视着我,而且把我最早时期和当前这一瞬间紧紧地连接起来。在这儿陈列的这么多宝贵的艺术品中间,我发现了我们古老的传家宝、我祖父的乐观生活,天性使我成为这位慈善老人的宠儿,我发现我这个不成才的人现在也在这儿。啊,上帝!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联系,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聚合呀!”

那些少女渐渐地离开这个房间,忙她们的琐事去了。只有维廉和娜塔丽亚单独留在屋内,他必须把他最后想到的话向她解释得更清楚一些。他发现在陈列出的艺术品中有可珍视的一部分是属于他的祖父的,这个发现带来了一种广泛交往的快乐情调。正如他通过那篇手稿认识了这个家庭一样,同样,他现在似乎又处在他应继承的一部分遗产中了。现在他希望看看迷娘;女友请他再忍耐一段时间,等到把被邻村请去的医生再转回来的时候。人们不难想到,这就是我们已经认识的那个矮小的、忙碌的男人,也就是美的心灵的自述提到过的那个人。

维廉继续说:“因为我处于这个家庭范围之中,难道那篇文章所提到的阿贝,那个我在你哥哥家里经过最稀奇的意外事件之后又重新遇到的那个教士,就一定是一个奇异的、令人捉摸不定的人吗?关于他你也许能给我做一些更详尽的说明吧?”

娜塔丽亚答道:“关于他是有好多话可说的;我知道最清楚的是他对我们的教育所给予的影响。那时,至少有一段时间,他确信,教育必须只能和爱好相结合,他现在怎么想,我不能说。他那时强调:‘对于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行动,若是没有禀赋,没有推动我们去从事的本能,我们就将一事无成。’他常常说:‘人们承认,诗人是天生的,人们对一切艺术都承认这一点,人们必须这样承认,因为人的天性的作用几乎是不能从表面上加以模仿的;但是人们仔细观察它,就发现每个,甚至最微小的能力对我们来说都是天生的,而且绝没有靠不住的能力。只是我们表里不一,散漫的教育使人捉摸不定了,它不鼓舞本能而刺激欲望,它不去发展真正的禀赋,而是树立对某种目标的追求,而这种目标和他所致力的事物又常常是不一致的。那些在他们自己的道路上迷惑的孩子和少年,我觉得比那些正当地漫步于生疏的道路上的人更可爱。如果那些人,通过自己的或是通过别人的引导找到了正确的道路,这就是适合于他们天性的道路,那么他们就绝对不会再离开这条路,这些人排除了时时刻刻都有的危险,他们摆脱了外加的枷锁,而献身于绝对的自由。’”

维廉说:“这真奇怪,这位值得注意的人也参与了我的事,而且好像按照他的方式,虽然不是引导我走上迷途,至少也是有一段时间使我加重了我的错误。他和一些有关系的人几乎都嘲弄了我,他将来要如何对此负责,我必须耐心地等待着。”

“关于这个奇想,如果真是一个奇想的话,我是无所抱怨的,”娜塔丽亚说,“因为我在我的兄弟姊妹之中是经受这种教育结果最良好的一个。我也没看到我的哥哥罗塔里欧能够受到更美好的教育,大半只有我的好妹妹,伯爵夫人,受到了另外的待遇,也许人们有可能使她的天性变得更严肃,更坚强。我弟弟弗里德里希将要成为一个什么人,让人无法想象;我怕,他要成为这种教育试验的牺牲品。”

“你还有一个弟弟?”维廉问。

“是啊!”娜塔丽亚回答,“他有一种非常愉快、轻率的天性,因为我们没有拦阻他周游世界,所以我不知道他的这样松弛、浪漫的本质将会使他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有好久没有见到他了。惟一能安慰我的是,阿贝和我哥哥的那个团体随时通知我们,他在什么地方逗留,他在做些什么。”

维廉刚刚想既研究一下关于娜塔丽亚的这个矛盾的思想,也要求她说一说这个神秘的团体,医生走了进来,见面寒暄几句之后,立刻谈起迷娘的情况。

娜塔丽亚这时牵起菲利克斯的手,说她要带着他去看迷娘,预示给迷娘,她朋友即将出现。

医生现在和维廉单独留在房间里,医生说:“我要告诉你一些你几乎猜想不到的奇怪事情。娜塔丽亚给了我们机会,让我们较自由地谈论一些事情,这些事虽然是我通过她本人就能知道的,可是在她的面前不好这样自由地讨论。现在谈话的内容是这个孩子的奇特的天性,它几乎只是来自一个深刻的渴望;再见到她家乡的期望,向往你的期望,我的朋友,我几乎可以说,就是她惟一的人世尘念了;这两件事都只能在无穷的远方办到,这两个不能达到的对象深藏在这孤独的心灵深处。她的家乡可能是在米兰一带地方,幼小的时候她被一个走绳索卖艺的团体拐走,离开了她的双亲。人们不能从她那儿了解更详细的情况,一则因为她当时太小,不能准确地说出地方和人名,但特别是因为她起过誓,不对活人较详细地描述她的住所和出身。因为正是那些人遇到了迷途中的她,她对这些人非常详细地描述了她的住所,她非常迫切地请求他们领她回家,可是那些人也就正是因此更快地把她带走了。夜里在旅店中,他们以为孩子睡着了,便就这个好的虏获品大开玩笑,而且断言绝不让这孩子再找到回去的道路。这时这个可怜的孩子陷入了可怕的绝望境地,在绝望中圣母出现在她的面前,而且向她保证,她愿意接受她。于是这孩子独自一人发出了神圣的誓言,以后她不再相信任何人,不向任何人诉说她的历史,只愿意在一个上帝直接帮助的希望中生活和死去。甚至这一点,就是我在这儿向您诉说的这些,她都没有明确地向娜塔丽亚说过。我们高贵的女友只是从个别的谈话中、从歌曲里、从孩子考虑不周时暴露出来的她所讳而不言的东西综合出以上的情况。”

现在维廉能够讲解这个孩子的一些歌曲、一些言辞了。他最迫切地祈求他的朋友完全对他无所保留,把凡是他知道的有关这个孤独的孩子奇异的歌词和自述都告诉他。

“哦!”医生说,“请你准备听一个奇异的自述,一个故事,你对它无所回忆,但有许多的同情,这个故事,正如我所怕的,是决定这个善良的生命的死和生的关键。”

维廉回答:“请你让我听听,我实在是等得不耐烦了。”

医生说:“你还记得在《哈姆雷特》上演之后夜间那次一个神秘的女人的拜访吗?”

维廉惭愧地说:“是的,这事我记得很清楚,但是我认为,现在没有必要提起这件事。”

“你知道那是谁吗?”

“不知道!你这么说,我很吃惊!天晓得,那该不是迷娘吧?那是谁?请你告诉我吧!”

“我也不知道那是谁。”

“那么不是迷娘?”

“不是,绝对不是!但是迷娘正要悄悄地向你走去,可是她惊讶地从一个角落里看到一个情敌在她之前走到你的面前。”

“一个情敌!”维廉喊道,“请你说下去,你把我完全弄糊涂了。”

医生说:“你能够这么快由我这儿知道了这些结果,你也应当很高兴了。娜塔丽亚和我,我们只是较疏远地参与了这件事,可我们也真够苦恼的了,后来我们才这样清楚地了解到我们所要帮助的这个善良的孩子错综复杂的情况。是菲利娜和其他女孩子的轻浮谈话,是某一支小歌挑动了她的思绪,她变得非常兴奋,渴望在她所爱慕的人的身旁度过一夜,一心只想排除一切杂念,作一次亲密幸福的休息。对于你的爱恋,我的朋友,在这颗善良的心里已经活跃起来,而且是很剧烈的,在你的怀抱中这个孩子已经从某些痛苦中休息过来,她那时希望这幸福能无比圆满。时而她打算为这件事友好地去请求你,时而又因为产生一股秘密的恐怖而退缩了。最后是那个愉快的夜晚,是那痛饮葡萄酒的情调使她鼓足了勇气,去尝试这一冒险行为,就在那天夜里她偷偷地到你那儿去了。她老早就已经跑出去,为的是在没有关上门的房子里隐藏起来,可是,当她刚走上楼梯的时候,她听到一个响声,她藏了起来,看见一个穿白色衣服的女性潜入你的房间。随后不久你本人就来了,而且她听到推上那个大门闩的声音。

“迷娘感到一种无法想象的痛苦:一种强烈的不可遏止的嫉妒心理变成了一种模糊不清的无人知晓的情欲要求,强暴地袭击着这个半成熟的女性。她的心此前曾经为了渴望和期待快活地跳动过,这时忽然开始停歇,好像有一块沉重的铅块压住她的胸膛,她不能呼吸,她不知所措,她听到老人的竖琴声,便跑向他住的顶楼,这一夜她就是卧在他的脚下在可怕的痉挛中度过的。”

医生稍停片刻;见维廉沉静无语,他又继续说:“娜塔丽亚对我确切地说,在她一生中没有一件事比这个孩子述说她当时的情况更使她恐怖和感动;我们崇高的女友甚至谴责自己不该通过提问和引导把这段自述诱引出来,不该通过回忆把这善良女孩的活生生的痛苦如此残酷地重新唤醒。

“‘这个可爱的女孩,’娜塔丽亚对我这样说,‘几乎还没达到她的叙述的顶点,或者应当说她对我越问越深的问题几乎还没有回答,她就忽然扑倒到我的面前,手按着胸口,怨诉起那个可怕的夜晚又转回来的痛苦了。她像一条虫子似的在地面上辗转,我这时必须集中我的全力去想出我在这种情况下所知道的对精神和身体有用的方法来救护她。’”

“你使我陷入一个恐怖的境地,”维廉说,“因为你在我正要跟这个可爱的孩子重新见面的时候,让我清楚地感到我对待这个孩子的多方面的过失。如果我应当跟她见面,那你为什么夺去我的勇气,使我不能自由自在地走到她的面前?我可以向你直说,既然她的心情是这个样子,我的出现又会有什么帮助呢?如果你作为医生确信,那双重的渴望如此严重地毁损了她的天性,甚至威胁着生命的存亡,我又何必让我的出现重新引起她的痛苦,或者加速她末日的到来呢?”

医生回答说:“我的朋友!即使我们无能为力,我们也有责任使之缓和啊,并且一个爱慕的对象出现,会多么强地消除幻想力的破坏力,又会怎样使内心的渴望变成安静的观看,关于这一点我有最重要的例证。一切都要有尺度和目标!因为正是对象的出现能够又点燃行将熄灭的热爱。请你看看这个善良的孩子,请你举止友爱,让我们等等看,这会产生什么结果。”

就在这时,娜塔丽亚回来了,她要求维廉跟她去看迷娘。“她和菲利克斯相见好像感到很幸福,我希望,她能很好地接待你这位朋友。”维廉不无勉强地跟着她去看迷娘,他深切地受到方才听到的话的感动,他怕出现一个热情激发的场面。当他走进去时,情形却恰恰相反。

迷娘穿着长的白色的妇女服装,头上浓密的褐色头发一部分披散着,一部分扎了起来,她坐着,把菲利克斯抱在怀中,紧紧地把他贴在胸前抱着;看起来她完全像一个与世隔绝的精灵,这个男孩像是生命本身,这景象真仿佛天与地拥抱在一起。她微笑地向维廉伸出手来,说:“我感谢你,你把这孩子又给我带来了;天知道他们是怎样把他诱拐走了的,简直弄得我至今都活不下去了。只要我的心在世上还有什么需要的话,这个男孩就应该弥补这个缺陷。”

迷娘用以迎接她朋友的宁静心情使这次聚会十分令人满意。医生要求维廉常来看她,我们要使她既在身体方面也在精神方面保持平衡。他本人先离去,约定短期内再来。

维廉现在能够在娜塔丽亚的周围的人群中观察她了;人们似乎除去想在她身旁生活外,再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愿望。在她的面前,少女们和不同年龄的少妇们都受到最纯洁的影响,这些人有一部分就住在她的家里,一部分是常来她家做客的邻人。

维廉有一次对她说:“你一生的活动大概总是始终如一的?因为你姨母对你儿童时期的描述,如果我没有弄错,好像现在还很适合。谈到你,人们都觉得,你从来没有迷惑过。你绝对没有被迫走过一步回头路。”

娜塔丽亚回答说:“这多亏我外叔祖和那位阿贝,他们善于恰如其分地评价我的特性。我到处看到人们的需要和感到一种要解决这些需要的难以克制的要求,根据回忆,我从少年时期起几乎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生动的印象。还不能独立行走的儿童,不能依靠他的亲人维持生活的老人,一个富有的家庭想望孩子的要求,一个贫穷的家庭没有养育他们子女的能力,每个想得到一个职业的默默企求,对一种才能的冲动,对于成百种微小的必要的本领的禀赋,我到处发现这些东西,好像我的眼睛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我看见了无人指点我去看的东西,我似乎也就是为了看见这些东西而出生的。没有生命的大自然的刺激,有很多的人对它特别敏感,它对我却没有影响,艺术的刺激对我简直谈不上什么影响;每当我看到人世间缺乏什么、需要什么时,立刻就要在精神上找到一个补充、一种方法、一项帮助,这过去是、现在仍然是我的最愉快的感受。

“我若是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穷人,我立刻就想到我所看到的挂在我家里人的衣柜里的多余的衣服;我若看到得不到关心、得不到照料的孩子们,我马上想到这位或者那位太太,我观察出她们在富有而且舒适中有些感到生活无聊;我若是看到许多人拥挤在一间窄小的房间里,那么我就想到,最好把他们安置在某些大宅院和高楼大厦中的大房间去住。抱这种态度去观看事物在我是完全自然的,根本不需要动脑筋想,甚至在儿童时期我就想在世界上做出最奇异的事来,并且不止一次地由于我最奇异的动议使人们陷入困窘中。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我能恰如其分地看待金钱,后来把它看作满足需要的一个手段;我的一切慈善行为都体现在馈赠物品上,我知道这常常被人嘲笑得够呛。只有阿贝好像对我有些了解,他到处迎合我,他使我熟识我自己,熟识这些愿望和爱好,而且他教导我有目的地去满足它们。”

维廉问道:“那么你在教育你那个小小的少女世界时也采取那些特异的男子的基本原则吗?你也让每个具有纯真天性的人自己去教育自己成人吗?你也让你的家人寻求和徘徊,做些错事,幸福地达到目的,或者不幸地误入迷途吗?”

“不是!”娜塔丽亚说,“这样去对待人们,是完全和我的见解相反的。谁在此刻不帮助人,我就觉得是从来不帮助人;谁在此刻不给人以忠告,我觉得就是从来不给人忠告。我觉得,宣布某些规则,让孩子们切记必须以坚强的意志来对待生活,是必要的。我甚至要主张:按照规章行事而犯了错误,比受天性的任意支配犯错误,要好一些;我看到的人们,我总觉得他们的天性里存在着缺陷,而这个缺陷只能通过一条断然宣布的法规加以弥补。”

“所以,你的行为方式,”维廉说,“完全和我们的那些朋友所观察的不同。”

“是呀!”娜塔丽亚回答说,“但你能由此看出那些男人的想象不到的宽容,他们也因为看到这正是我的道路,所以在我的道路上绝对不干扰我,而在我的一切愿望上逢迎我。”

娜塔丽亚向她周围的孩子们所做的一次冗长的报告,我们将另找机会来谈。

迷娘常常要求参加聚会,而且当她渐渐地又习惯于和维廉在一起时,她又对他表露胸怀了,并且总是显得更愉快更活泼。因为她很容易疲乏,在散步的时候她喜欢挎着他的胳膊。她说:“现在迷娘不再爬树跳高了,可是她还总向往在群山顶上散步,从一所房子跨到另一所房子,从一棵树迈到另一棵树上。就像值得称羡的鸟儿一样,尤其是在它们这样活跃和自信地建筑它们的鸟巢的时候。”

不久,迷娘经常邀请她的朋友到花园里来,便成了一种习惯。倘若这个朋友正在忙别的事,或是找不到他时,那么菲利克斯就必须代替他的地位,当这位好姑娘在某些时刻好像要离开世界的时候,那么她在其他人中仿佛又牢牢地注视着这父与子,好像和所有的人相比她更害怕和这两个人分离。

娜塔丽亚似乎在沉思。她说:“我们曾希望,你的到来,能使这颗可怜的好心再开朗起来;是否我们做对了,我不知道。”说到这里,她沉默了,好像期待着维廉说些什么。他也想起来,由于他和苔蕾丝的来往,迷娘在当场的情形下必定是非常难过;只是因为他毫无把握而没敢谈到这个情况,他没想到,娜塔丽亚向他道破了。

当他崇高的女友谈到她的妹妹,赞美她的特性和惋惜她的境遇时,他也同样不能自由自在地来聆听这段谈话。当娜塔丽亚告诉他,他不久将在此地见到伯爵夫人,他显得很尴尬。她说:“妹妹的丈夫现在没有其他的意思,他只想在那教社里代替死去的伯爵,通过检查和工作去支持和发展这个大的机构。他和她一起到我们这儿来,为的是向我们告别,他以后将要访问几个地方,那都是这个教社曾经居留过的地方。人们好像会满足他的愿望似的,我甚至相信,他敢于带着我可怜的妹妹到美国去旅行,为的是真正和他的前驱者相像;因为他有一次几乎确信,他差不多已经是一个圣者了,所以他心里不时浮现这样的愿望:尽可能最后也能作为殉道者流芳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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