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合法买卖的范例
“在拉玛听见号啕痛哭的声音,是结拉哭他儿女,不肯受安慰,因为他们都不在了。”[1]
哈利先生和汤姆坐着马车一路颠簸向前,各自陷入了沉思。嘿!两个并肩而坐的人一起沉思是件有趣的事——坐在同一条凳子上,有同样的眼睛、耳朵、双手和其他器官,眼前经过的景物也是完全一样的——但令人惊讶的是,两人的想法却截然不同!
比如说哈利先生:他首先想的是汤姆的整个身子,胸脯有多宽,人有多高,如果养得又肥又壮,把他送往市场能卖多少钱。接着想的是如何再去买几个凑成一批,想着他准备凑成的每个黑奴:男的、女的和孩子的市价,还想着其他一些生意上的事。然后他想到自己,想着他这个人心肠有多好,别人都给黑鬼戴手铐脚镣,而他却只给汤姆戴脚镣,让他的双手能自由活动,只要他表现老实就行。随后他又叹了口气,想到人的本性是那么无情义,因此对汤姆对他的恩惠是否真的感激尚有怀疑。他曾多次受到过他偏爱的黑鬼们的欺骗,但令他感到惊讶的是,他的心肠居然依然这么仁慈!
而汤姆呢,他正认真思忖着一再出现在脑际的一本过时的古书[2]上的那些话:“我们在这里本没有常存的城,乃是寻求那将来的城。所以上帝被称为他们的上帝,并不以为耻,因为他已经给他们预备了一座城。”一本主要由几个“没有学问”的人编成的古书上的这些话,不知怎么总是不可思议地影响着像汤姆这样单纯而不幸的人的心灵。如同军号吹过,这些话震动了他们的灵魂深处,使原本绝望黑暗的心灵焕发出勇敢、活力和热情。
哈利先生从口袋里拿出几份报纸,专心地看起上面的广告来。他阅读起来不太顺溜,习惯于像背诵似的轻声念出来,好让耳朵来证实一下眼睛的推断是否正确。此刻他用这种腔调慢慢地读着下面这段广告:
遗嘱执行人拍卖黑奴。据法院决议,定于二月二十日星期二在肯塔基州华盛顿法院门前拍卖下列黑奴:黑格,六十岁;约翰,三十岁;本,二十一岁;索尔,二十五岁;艾伯特,十四岁。谨代表杰西·布鲁奇福德先生的债权人和继承人举行此次拍卖。
遗嘱执行人 塞缪尔·莫里斯
托马斯·弗林特
“这我可得去看看,”他对汤姆说道,因为此外没有别人可谈。
“你要知道,我准备买一批一流的奴隶,和你一起带到南方去,汤姆;有了伙伴,就快活了——你知道吧,有好伙伴就行。我们得先赶往华盛顿,到了那里我先把你放在监狱里,我呢去做生意。”
汤姆很顺服地听着这一好消息,内心琢磨不知这批遭受厄运的人中有多少是有妻子儿女的,不知他们离别时是否和他一样悲伤。必须承认,汤姆是个极其诚实正直的人,并一向引此为豪,那奴隶贩子随口说出的要把他送进监狱的消息让他感到很不愉快。是的,我们必须承认,汤姆对自己的诚实相当自豪,可怜的人哪——他也没有其他东西可以自豪啊;假如他的社会地位比较高,也许压根儿就不会陷入这般困境。不管怎样,时间在一点点过去,天黑时分,哈利和汤姆安心地在华盛顿住下了——一个在旅馆里,另一个则在监狱里。
第二天上午十一时许,法院门前的台阶周围汇聚了一群人,他们依照各自的爱好和脾性,有的吸烟,有的嚼烟叶,有的吐唾沫,还有的在骂人和聊天,等着拍卖开始。被拍卖的男女坐在一旁,互相小声交谈着。广告上登的那个叫黑格的女人,从五官和体形看是个典型的非洲人。她可能有六十岁,但由于疾病和辛劳,显得比这更苍老,而且还瞎了一只眼,腿又因关节炎略微有些跛。她身旁站着她唯一剩下的孩子艾伯特,一个十四岁模样挺机灵的孩子。她本来儿女成群,后来一个个从她身边被夺走卖往南方,这孩子是仅剩的一个。母亲用颤抖的双手紧紧搂住儿子,两眼极其惊恐地看着每个走到近前来打量孩子的人。
“别担心,黑格大妈,”最年长的那个黑奴说,“我跟托马斯老爷说了,他说他可以想办法把你们母子卖给同一个人。”
“他们不要认为我已经老而无用了,”她说道,举起发颤的双手。“我还能做饭、擦地、洗涮——我还是值得买的,如果价格不贵——去跟他们说说,呃——你去说说,”她急切地又说道。
哈利这时从人群中硬挤了进去,走到年长的那个黑奴面前,扳开他的嘴往里看看,又用手摸了摸他的牙齿,然后让他站起来,先挺直身子,再弯弯腰,而后摆出各种姿势,看看他的肌肉;接着又走到下一个面前,同样这么查了一遍。最后走到那个孩子前,他摸了摸孩子的胳膊,扳开他的双手手掌,看看他的手指,再叫他蹦几下,看他灵活不灵活。
“买他就得买我,”老妇人急切地说,“他和我得一起买,我的身子还硬朗着呢,老爷,我还能干很多活呢——很多很多活,老爷。”
“还能种田?”哈利鄙视地瞥了她一眼说。“我才不信呢!”他似乎觉得已经检查够了,于是走出人群站在那里看着,嘴里叼着雪茄,手插在口袋里,准备行动。
“你觉得他们怎么样?”有一个人问道,哈利刚才去检查时此人一直跟在后面,现在再问一下,仿佛想据此来做出决定似的。
“嗯,”哈利啐了口唾沫说,“我想买几个年轻的,还有那个孩子。”
“他们要把那老婆子和这孩子搭在一起卖,”那人说。
“那可难了——你看,她就剩下一把老骨头了——不值得买了。”
“那你不愿买她?”那人问道。
“只有傻瓜才会买,她一只眼睛瞎了,腿又得关节炎瘸了,而且还傻乎乎的。”
“有人就爱买这种老奴隶,说他们实际上要比外表经用得多,”那人沉思着说。
“得了,”哈利说,“就是送给我我也不要——老实说——我见过了。”
“嗯,你看,要是不把她和她儿子一起买下,也真有点可怜——她的心似乎全在他身上啊——如果他们贱卖她怎么样?”
“对那些有钱又愿意这么花的人倒挺好。我买那孩子是让他下地的——我才不愿要她呢,决不要——就是送给我也不要,”哈利说。
“她会哭闹的,”那人说。
“当然,她会的,”那奴隶贩子冷冷地说。
这时人群中响起一片低沉的嗡嗡声,打断了他俩的谈话。拍卖商,一个身材矮小忙忙碌碌而自命不凡的人从人群中挤了过来。那老妇人倒抽了一口气,本能地抓住了她的儿子。
“靠在妈身边,艾伯特——靠得紧些——他们会把我们放在一起卖的,”她说。
“哦,妈妈,我担心他们不同意,”男孩说道。
“他们一定会的,孩子;要是不肯,我可没法活了,”老妇人激动地说。
拍卖商扯开大嗓门,让大家让出道来,说拍卖即将开始。于是一块空地让出来了,随即开始报价。单子上那几个男黑奴很快就以高价成交,说明市场的需求量很大,其中两个落在哈利手里。
“嗨,过来,小家伙,”拍卖商说着,用木槌戳了那孩子一下,“现在上去展示一下你的弹跳力。”
“把我们俩放在一起卖,放在一起吧——求求你了,老爷,”老妇人说,紧紧拖住儿子不放。
“松手,”拍卖商粗暴地说,扳开她的双手;“最后才是你呢。好了,小黑鬼,跳上去吧,”说完他把孩子朝台子推去,身后立即传来一声深沉悲痛的哀号。那男孩站住脚回头看看,但是没时间容他多停留,他只能抹去明亮的大眼睛里的泪水,一下子跳上了台。
他匀称的身材、灵活的四肢和鲜亮的脸蛋,立即引起了一场竞争,五六个报价声同时传入拍卖商的耳朵。听到闹嚷嚷的一片竞价声——此起彼落——小家伙又急又怕,左右张望不知所措,直至木槌落下。哈利买下了他。他被推下台子,推向新主人,他停了片刻,回头瞥了一眼,他那可怜的老母亲浑身哆嗦,颤抖的双手向他张开着。
“看在上帝分上,把我也买下吧,老爷!——买下我吧——你要是不买,我就没法活了!”
“问题的关键是,我要是买下你,你会没法活的,”哈利说道。“不行!”说完转身离去。
拍卖那可怜的老妇人的过程很简单,先前跟哈利说话的那人似乎尚存同情心,花不多的钱买下了她,于是旁观者陆续散去了。
这次拍卖的这批可怜的不幸者多年来生活在一起,此时他们都围在那绝望的老母亲周围,她那痛不欲生的样子真是惨不忍睹。
“难道他们不能给我留下一个吗?老爷一直说我可以留下一个的呀——他真说过的呀,”她伤心欲绝地反复说着。
“相信上帝吧,黑格大妈,”最年长的那个黑人悲伤地说。
“那有什么用?”她说着失声痛哭起来。
“妈妈,妈妈!——你别哭,别哭啊!”她的孩子说道,“他们说你找到了一个好主人。”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啊,艾伯特,啊,我的孩子!你是我最后一个孩子。上帝啊,叫我怎么办哪?”
“嗨,能不能来几个人把她拉走?”哈利冷冷地说。“继续这么闹对她没好处。”
这群黑人中年长的几个半劝说半用力地扳开了那可怜的老妇人死命拽紧的手。他们一面把她带往她新主人的马车边,一面安慰她。
“来吧!”哈利说着把买到的三个奴隶推到一起,拿出几副手铐,把他们的手腕一一铐住,再把每人的手铐拴在一根长链上,然后把他们押往监狱。
几天后,哈利带着他的这批财产平安地登上了俄亥俄河上的一艘船。这是他要贩卖的这批人货的开始部分,航行途中他还要增加一些,都是他或他的经纪人原来寄存在沿途各码头上的。
“美丽河号”是一艘华丽壮观的轮船,往返于与它同名的那条河[3]上。此刻,碧空如洗,轮船欢快地顺流而下,自由美国的星条旗在船只上空飞舞飘扬。穿着讲究的太太绅士三三两两聚在围栏边信步闲游,享受着旅途的愉快。他们个个意气风发,喜气洋洋——只有哈利那批黑奴除外,他们和其他货物一起被安置在下甲板上。他们坐在一起小声交谈着,对自己受到这种优待似乎并不怎么感激。
“伙计们,”哈利轻快地走上前来说,“希望你们振作起来,高兴一些。别那么阴沉着脸,知道吗!坚强一些,伙计们,你们对我好,我也不会亏待你们的。”
被他称为“伙计们”的那些人齐声回答:“是,老爷!”多少年来,这话已成为不幸的非洲人的格言了。但是,必须承认,他们脸上并没有显出特别高兴的神情。他们都各自想着自己别离时的妻子、母亲、姐姐和孩子——虽说“抢夺他们的,要他们作乐”[4],但也不是立即就能做到的。
“我有妻子,”广告上标为“约翰,三十岁”的那个黑奴说道,把戴着手铐的手搁在汤姆的膝盖上——“她对这事还一无所知呢,可怜的女人。”
“她在哪里?”汤姆问道。
“在一家旅店里,离这儿不远,”约翰说,“但愿我今生还能见上她一面,”他又说了一句。
可怜的约翰,这是人之常情啊,他说话时自然而然地淌下了眼泪,与一个白种人感到悲伤时没什么两样。汤姆心中十分难过,不禁长叹了一口气,很勉强地说了几句安慰他。
他们上面的客舱里坐着不少父亲和母亲,丈夫和妻子;孩子们在他们周围欢乐雀跃,穿梭不停,好像一只只小蝴蝶,一切都是那样安逸自在。
“哎呀,妈妈!”一个刚从下舱上来的小男孩说,“我们船上有一个奴隶贩子,他带了四五个奴隶在下面呢。”
“可怜的人们啊!”做母亲的悲伤而气愤地说。
“怎么回事?”另一位太太问道。
“底下有几个不幸的黑奴,”那个母亲说。
“他们还戴着手铐呢,”男孩说。
“竟然有这种事情!真是我们国家的耻辱啊!”另一位太太说。
“嗯,这个问题两方面都有道理,”一个时髦的女人说,她正坐在自己客舱门口做针线,一双小儿女在她身边玩耍。“我去过南方,必须说明,那里黑奴们的日子过得不错,就算他们是自由人,也未见得活得比那样强呢。”
“就某些方面而言,他们中一部分人的日子是还可以,这我承认,”对方说。“我认为奴隶制最可怕的地方是践踏了奴隶的感情——比如,拆散他们的家庭。”
“这确实不好,”那位太太说,把一件刚完工的婴儿衣服举起来,仔细看看上面的装饰,“但是依我看,这种事不常发生。”
“啊,这种事经常发生的,”第一位太太急切地说,“我在肯塔基和弗吉尼亚州居住过多年,这种事我看够了,令人心碎难过。太太,要是你的一双儿女被人抢走、卖掉,你会怎样呢?”
“我们不能拿我们的感情和他们这种人的比,”那位太太说,一面在裙兜里挑着毛线。
“什么,夫人,你这么说,说明你对他们真是一无所知啊,”前面那位太太激动地说。“我是在他们中间出生、长大的,我知道他们的感情,完全和我们的一样强烈——有时或许比我们还强烈呢。”
对方说了声“真的吗?”一面打了个哈欠往舱外看去,最后又重复了一遍开始时说的那番话作为结尾:“反正我觉得他们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就算他们是自由人,也未见得比那强呢。”
“毫无疑问,这是上帝的旨意:非洲人应该做奴仆,应该低人一等,”一个坐在舱口、身穿黑袍、神情严肃的牧师说。“《圣经》上说,‘迦南当受咒诅,必作奴仆的奴仆。’[5]”
“我说这位稀客,那句话是这个意思吗?”站在一旁的一个高个子男人问道。
“绝对没错。多少世纪前,不知什么不可思议的原因,上帝判罚黑种人永受奴役,我们总不能违背这一旨意啊。”
“嗯,如果那是上帝的旨意,”那人说,“那我们都去买黑奴吧,是不是,先生?”他转身对哈利说道。后者一直站在火炉边,双手插在口袋里,专心地听着他们谈话。
“是啊,”那高个子继续说道,“我们大家都得听天由命。黑人注定要被贩卖,要辗转于他人之手,注定要低人一等,这是他们命中注定的。这种看法倒很新鲜,是不是,这位稀客?”他对哈利说。
“我压根儿没想过这事,”哈利说。“我自己不会这么说。我这人没学问。我干这种营生只是为了挣口饭吃。如果这样做不对,我想及早歇手不干,你知道。”
“这样你就会为自己免去麻烦,不是吗?”那高个子说。“你看,懂得《圣经》有多大好处。要是你也像这位好人那样研习《圣经》,你可能早就明白了道理,也就省却了一大堆麻烦了。你只要说一句,该咒诅的某某——他叫什么名字?——一切就理所当然了。”这位旅客原来就是前面向读者介绍过的,在肯塔基那家旅店里的那个正直的农场主,只是他说完后坐下抽起烟来,冷冰冰的长脸上露出一丝奇特的微笑。
此时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人插进来说话,从神情看,这是个聪明而富于同情心的人,他背诵道:“‘所以,无论何事,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6]我想,”他又说道,“这和‘迦南当受咒诅’一样,也是《圣经》上的话啊。”
“嗯,对像我们这样可怜的人来说,”农场主约翰说,“这些话的意思相当清楚,稀客,”说完,他又像一座火山似的吞云吐雾起来。
那青年人停顿了一下,看起来还要说些什么,但此时船突然停了。大家像惯常乘轮船的人那样,拥出船舱,看看船靠什么码头了。
“那两人都是牧师吗?”一起往外走时,约翰问一位乘客。
那人点了点头。
轮船停稳以后,一个黑女人狂奔着冲上甲板,钻进人群,飞也似的奔到那伙黑奴坐着的地方,一把抱住前面拍卖广告标为“约翰,三十岁”的那个不幸的黑奴,口叫着丈夫,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恸哭起来。
可是,这样的故事何须多述?已经讲述得太多了,天天都在讲,这种撕心裂肺、伤心欲绝的故事——弱者粉身碎骨,强者占尽利益好处!这事不必再讲了,这种事天天都在讲,是的,每天在上帝的耳边讲,上帝的耳朵并不聋,尽管他长期保持沉默。
先前说话捍卫人道主义和上帝的那个青年,这时抱着双臂站在那里,目睹了这一幕情景。他转过身去,发现哈利站在他身边。“我说,朋友,”他嗓音沙哑地说,“你怎么能够,怎么可以做这种买卖呢?看看这些可怜的人儿!你看我,我现在心里快活极了,因为我即将回到家中和妻儿团聚!同样的汽笛声,对我而言,是载着我奔向家园去团聚的信号,而对那些可怜的黑人来说,却是与妻子生离死别的信号。你一定会为此受到上帝惩罚的。”
奴隶贩子一声不吭地转身走开了。
“嗨,我说,”农场主碰碰哈利的臂肘说道,“牧师也各不相同啊,是不?这一位好像就不接受‘迦南当受咒诅’这种看法,呃?”
哈利心神不定地咕哝了一声。
“这还不是最糟的呢,”约翰说,“也许将来上帝和你清账的时候,他自己就不接受这种看法,我想我们早晚有这一天的。”
哈利若有所思地走到轮船那头去了。
“如果我能在下一两批货上好好赚一票,”他心中暗想,“我看今后就别干了,这买卖确实越来越危险了。”想到此,他拿出小本子算起账来——不光是对哈利,就是对许多绅士来说,这都是一帖医治良心不安的特效药。
轮船昂首起航离开了码头,于是一切又都恢复了先前那种轻松的氛围。男人们有的聊天,有的清闲,也有的看书或者抽烟。女人们做着针线活,孩子们玩耍着,轮船一路向前驶去。
一天,船在肯塔基州一个小城镇靠了岸,停泊片刻,哈利为一笔小生意上岸去了。
汤姆尽管戴着镣铐,却还可以有限地活动活动,他缓缓地挪动到船边,站在船栏旁,神情颓丧地看着岸上。不一会儿,只见那奴隶贩子快步回来了,身旁跟着一个抱着孩子的黑种女人。这个黑种女人穿着相当可以,后面跟着一个手提小箱子的黑种男人。她高高兴兴地向轮船走来,一面和替她拿箱子的男人说着话,就这样走过跳板上了船。铃声响了,汽笛呜呜鸣叫,引擎呼哧呼哧驱动起来,轮船离岸,顺流而去。
那女人在下甲板的箱子和一包包货物中间择路向前,最后才坐定下来,哼哼唧唧地哄着孩子。
哈利在船上转了一两圈后,走到她身边坐下,用压低的嗓音冷漠地和她说着什么。
汤姆立刻注意到那女人的脸上阴云笼罩,见她很激动地迅即回答说:
“我不信——我绝对不信!”他听见她说。“你这是在骗我!”
“你要不信,那就看看这个!”奴隶贩子说着,拿出一张纸,“这是卖身文书,这上面有你主人的签字;告诉你说,我为此付出了一大笔现钱呢——就是这样!”
“我不信老爷会这么骗我;这不可能是真的!”女人说,越来越激愤了。
“你可以随便问问这儿哪个识字的人。嗨!”他对一个走过他身边的人说,“请你念一下,成不!我告诉这女人上面写了什么,她就是不相信。”
“噢,这是一张卖身契,由约翰·福斯迪克签署的,”那人说,“把一个叫露茜的女人和她的孩子卖给你了。依我看,上面写得很清楚。”
女人激愤地尖叫起来,引得一群人围了过来,那奴隶贩子向他们简要地说明了原委。
“老爷让我去路易斯维尔,到我丈夫干活的那家旅店去做厨子——老爷是这么对我说的,亲口说的啊,我不信他会骗我,”那女人说。
“但是他确实把你卖了啊,可怜的女人,这绝不会错,”一个长相和蔼的男人在看了卖身契后说,“他把你卖了,这绝对是真的。”
“那就不必说什么了,”女人说道,一下子变得相当镇静,把怀里的孩子搂得更紧,坐到货箱上,转过身子,神色木然地凝望着河水。
“总算平静下来了!”奴隶贩子说,“我看这女人倒也够硬气的。”
轮船继续前行,那女人显得很安静,一阵轻柔的夏日清风犹如一位富于同情心的天使吹拂着她的面庞——这温柔的和风压根儿不问它抚爱过的脸是黑皮肤还是白皮肤。她看着河面上阳光闪烁,河水泛着金色的涟漪;听见周围到处是轻松自在、语音欢快的谈话声;但她的心上却像压了一块巨石那样沉重。她的孩子靠着她站起来,用一双小手抚摸着她的面颊;双脚上下蹬着,嘴里咿咿呀呀、格格笑着,似乎一定要让她高兴起来。她猛地搂住孩子,搂得紧紧的,泪珠慢慢地一滴又一滴落在他惊讶而无知的小脸上。渐渐地她好像又平静下来了,这才忙着照料孩子,给他喂奶。
那孩子是个男孩,十个月大,个头长得异乎寻常地大,而且结实,四肢也十分有力。小家伙好动,手脚一刻不停,弄得他母亲又要抱着他,又要防备他蹦得太欢。
“你这小家伙长得真不错!”有一个男人突然在孩子面前停住了脚步,双手插在口袋里说道,“他有多大?”
“十个半月,”那母亲回答说。
那人对着孩子吹了声口哨,递给他半块糖,孩子见了忙伸手去抓,一下子就把它塞入了一个孩子的总储藏室——嘴巴里去了。
“真是个奇特的孩子!”那人说。“什么都懂!”他又吹了声口哨,走了。他走到船的那头,看到哈利坐在一摞箱子上抽烟。
这陌生人拿出火柴,点燃一支雪茄,然后说道:
“这位稀客,你弄到的那边那个黑女人很漂亮。”
“是啊,我想还算可以吧,”哈利说着,嘴里喷出一口烟。
“把她弄到南方去?”那人问道。
哈利点点头,继续抽着烟。
“去种地?”那人又问。
“嗯,”哈利说,“我这是按一家农庄的订单送货去,想把她也算上。他们告诉我她是个好厨子,到了那儿可以让她做饭,也可以让她去摘棉花。我观察过了,她那双手,那十指很适合摘棉花。不管干什么,都能卖个好价钱,”哈利说,又吸起雪茄来。
“农庄上不会想要那个孩子吧,”那人说道。
“只要有人要我就准备把他卖了,”哈利说道,又点起一支雪茄。
“你大概不会卖得很贵吧?”那陌生人说着,爬上那堆货箱,舒适地坐了下来。
“那可说不定,”哈利说,“那孩子长得太逗人爱了——又挺拔、又结实,还胖嘟嘟的,身上的肉就像砖头那么硬实!”
“确实是这样,可是要抚养大还需费很多心,而且要花不少钱呢。”
“胡说!”哈利说,“他们这种孩子抚养起来就跟养动物一样容易,绝不会比喂养一条小狗麻烦的。一个月后,那小东西就会满处跑了。”
“我有个抚养孩子的好地方,想再买些货,”那人说,“我家女厨子上星期死了个孩子——她出去晾衣服时,掉在洗衣盆里淹死的;我想让她来抚养这孩子倒不错。”
哈利和那陌生人抽着烟,好一会儿都不说话,似乎谁也不愿提及生意中最棘手的难题。最后,那人终于开口了:
“这孩子你是必定要出手的,我想你要价不会超过十元的吧?”
哈利摇了摇头,神气地啐了口唾沫。
“那可不行,不行,”他说道,又抽起烟来。
“那么,稀客,你要多少钱?”
“嗯,你看,”哈利说,“我可以自己来抚养那孩子,或者托给别人养大;这孩子长得出奇地讨人喜爱、壮实,过半年他就可以卖到一百元钱,过一两年,时机合适的话,可以卖到两百元;所以现在要五十元,少一个子儿也不卖。”
“哎呀,稀客!你这简直是漫天要价嘛,”那人说。
“我说的可是实话!”哈利说着,坚决果断地点了一下头。
“我愿出三十元买他,”那陌生人说,“再多一个子儿我就不要了。”
“唔,这样吧,我说,”哈利说着又果断地啐了口唾沫,“我就让些步,四十五元吧,再也不能少啦。”
“好吧,我要了!”那人过了片刻后说。
“一言为定!”哈利说。“你到哪儿下船?”
“路易斯维尔,”那人回答。
“路易斯维尔,”哈利说,“那太好了,我们大约在天黑以后可以到那儿,孩子到时候肯定睡着了——很好——悄悄地把他抱走,免得大呼小叫的,事情太巧了,我做什么事都喜欢悄悄地——我讨厌吵吵嚷嚷,搅得人心神不宁。”于是,一卷钞票从那人的钱包里转入了奴隶贩子的钱包后,他又抽起雪茄来了。
轮船在路易斯维尔码头靠岸时已是晚上,夜色宁静、明朗。那妇人怀抱孩子一直坐在那里,此时孩子已经熟睡。听说路易斯维尔到了,她先是小心地把自己的斗篷铺在货箱的一个凹处,把它弄成小摇篮的样子,再匆忙地把孩子放在里面。然后她飞快地奔到船边,盼望能在拥聚于码头上的那家旅店侍者中看到丈夫。心怀这种希望,她使劲挤到最前面的栏杆处,瞪大双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岸上移动的人流,她和孩子之间挤满了人。
“现在是时候了,”哈利说着抱起沉睡的孩子,把他交给那个陌生人。“别吵醒他,别让他哭,否则那女人会吵闹不休的。”那人谨慎小心地接过裹着孩子的斗篷包,立即消失在上岸的人群中了。
轮船吐着烟雾、吱吱嘎嘎地离开了码头,又吃力地慢慢向前驶去,那女人回到原来的坐处。那个奴隶贩子坐在那里——孩子却不见了!
“哎呀,哎呀——孩子哪里去了?”她疑惑而惊恐地叫了起来。
“露茜,”奴隶贩子说道,“你的孩子已经卖了,你迟早总要知道的,还是早些知道为好。你看,我知道你无法带他去南方,我正好有个机会,就把他卖给一个上等人家了,他们会比你更好地把他抚养大的。”
那奴隶贩子在基督教和政治上都已达到最近有些牧师和政治家盛赞过的完美的地步,完全克服了人性的弱点和偏见。阁下,经过认真的努力和磨炼,你我的心肠也能达到他这种水平。那女人盯视着他的目光狂怒、痛苦、绝望之极,要换一个不如他那么老辣的人,准会感到忐忑不安的,可他对此都习以为常了。他已成千上百次地看到过这种目光。我的朋友,你也会习惯于这种事的。为了美利坚合众国的荣耀,最近我们在不断努力,以使北方公众习惯于这种事情,这是一个伟大的目标。所以,那奴隶贩子看着面前这张黑脸痛苦万分,双手攥紧拳头,一副悲伤得连气都喘不上来的样子时,认为这是奴隶交易中的必然现象,心中只是在揣摸着她是否会大声叫嚷,在船上引起混乱,因为,和我们这一“特别制度”[7]的其他拥护者一样,他也是绝对讨厌混乱的。
但是那女人没有叫喊。这一打击来得太猛烈,径直击穿了她的心,她已欲哭无泪,欲喊无声了。
她昏昏沉沉地坐了下来,无力的双手耷拉在身体两旁。她两眼直视前方,却什么也看不见。她的两耳发蒙,只听见一片朦朦胧胧交织在一起的嘈杂声和机器轰鸣声。她那颗不幸的心已经麻木,她既喊不出声,也哭不出泪,无法表达其遭受的极度悲痛。她显得相当平静。
从他的优点来说,这奴隶贩子几乎和我们的有些政治家一样富于人道精神,此刻他觉得自己好像责无旁贷,需要给那妇人一些安慰。
“我知道这种事开始是挺难过的,露茜,”他说道,“可你是个明白人,不会老是这样的。你要明白,这也是出于无奈,没有办法啊。”
“啊,别说了,老爷,别说了!”那妇人说道,语音哽咽。
“你是个聪明的女人,露茜,”他坚持说。“我一定好好待你,替你在南方找个好人家,你很快会再有个丈夫——像你这样漂亮的女人——”
“啊,老爷,求你现在别和我说话,”那女人说,声音是那样的凄惨、哀婉,奴隶贩子感到要抚平这事他这套办法不行了。于是他只好站起身来,那女人转过身去,把脸埋在自己的斗篷里。
奴隶贩子来回走了好一会儿,其间不时停下来看看她。
“这么想不开,”他自言自语道,“不过还算安静——让她难过会儿吧,慢慢就会好的。”
汤姆亲眼目睹了这桩买卖的全过程,对最后的结局也完全理解。他觉得这件事实在太可怕、太残酷了,因为他是个可怜无知的黑人啊,还没有学会归纳总结的本事,不懂得放宽眼界看问题。他要是听过某些基督教牧师的教诲,他就可能不那么想了,就会觉得这只是合法买卖中一桩普普通通的事例。黑奴买卖是一种社会习俗的根本支柱,有位美国神学家[8]认为,这种习俗“除了对社会及家庭生活中的相互关系产生一些无法避免的缺陷外,没有任何其他弊病”。但是我们知道,汤姆是个穷苦、无知的黑人,这辈子只读过《圣经·新约》这一本书,所以这种观点无法使他得到安慰,使他平静。那可怜的女人犹如一棵被践踏坏的芦苇躺在货箱上,他觉得她的遭遇太不公平了,为此他感到悲痛心碎。这是个有感情、有生命、悲切痛心然而具有不灭灵魂的“东西”,而美国法律居然冷酷地把她和一捆捆、一包包、一箱箱的货物归在一起。
汤姆挪近她身边,想说点什么安慰她;但她只是声声呻吟着。他泪流满面,极为诚恳地讲上天有仁爱之心,讲慈悲的耶稣和永恒的天堂。但是那女人太痛苦了,她什么也听不见,她那颗心也已经麻木,什么也感觉不到。
夜色降临——宁静、冷漠、灿烂,数不清的庄严的天使之眼在天空闪烁,照耀着大地,美丽而幽寂。遥远的天上没有传来片言只语,没有同情的声息,也没有伸出援助的手。谈生意的说话声和欢笑声渐渐消失,船上所有的人都沉沉睡去,船头击起的拍水声清晰可闻。汤姆伸开手脚躺在一个箱子上,不时听到那身心衰竭的可怜女人发出呻吟的悲泣。“咳,我该怎么办呢?啊,上帝啊!啊,仁慈的上帝啊,帮帮我吧!”她就这样断断续续地哭泣着,后来声音渐渐轻下来,最后消失了。
半夜时分,汤姆猛地惊醒过来。只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闪过他身边,直奔船舷,然后听见河里扑通一声响。其他人谁也没看到或听到什么动静。他抬起头来——那女人躺着的地方已空无人影!他起身去周围寻找了一会儿,仍未找到。那可怜、破碎的心终于获得了安宁,河水依旧微波粼粼,涟漪荡漾,好像未曾吞没过她一般。
忍耐!忍耐!看到如此不公平的事而满腔义愤的人们!耶稣基督、荣耀的上帝是不会忘记受压迫者的每一点痛苦、每一滴眼泪的。他那宽容大度的胸膛忍受着全世界的一切痛苦。像他那样耐心地容忍吧,怀着爱心劳作吧,因为,毫无疑问,“救赎我民之年必将来到”[9]。
奴隶贩子一大早就起来了,随便出来看看他的活货。现在轮到他迷惑不解地四处张望了。
“那女人到底上哪儿去了?”他问汤姆。
汤姆已经学会了保守秘密的本领,他觉得没有必要讲出他自己的意思和猜疑,于是就说不知道。
“她肯定不可能夜里去哪个码头上跑掉的,因为船每次靠岸我都醒着,而且特别警惕。这种事情一向都是我自己亲自照料的。”
这番话他是用相当信任的口吻对汤姆说的,好像汤姆会对这件事特别感兴趣似的。汤姆没有搭话。
奴隶贩子从船头一直找到船尾,在箱子、货包和木桶中间,在机器周围,还有烟囱旁边一一查找,但仍未找到。
“行了,我说汤姆,你还是爽快些吧,”他徒劳地搜寻了一遍后走到汤姆站着的地方说道。“这事儿你总知道一些情况,就是不告诉我罢了——这我很清楚。昨晚十点左右,我看见那女人躺在这儿,十二点她还在,一两点之间也还在,四点钟就不见了。你是一直睡在这儿的,准了解情况——你不可能一无所知。”
“嗯,老爷,”汤姆说道,“快到早晨时,我觉得有个影子擦过我的身边,当时我迷迷糊糊的,后来,我只听见扑通一声,声音很响,我彻底醒过来了,那女人不见了。我就知道这些。”
奴隶贩子既不震惊也不奇怪,因为如前所说,对于许多你不习惯的事情,他都习以为常。就是可怕的死神出现,他都不会打哆嗦的。他曾多次见到过死神——在奴隶买卖中和“他”相遇并相识的——他只是觉得死神是个精明苛刻的主顾,很不公平地阻挠他的买卖。所以,他只是骂了那女人一声“婊子”,说自己实在倒霉,要是这种情况继续下去,这趟买卖他肯定就赚不到钱了。总之,他觉得上天实在是亏待了他;但这也毫无办法,因为那女人逃往的那个国家永远不会交出逃犯——就是我们这个荣耀的合众国举国要求也没有用。无奈之下,那奴隶贩子失望地坐下,掏出小记账本,在损耗栏里记下了这个失踪的女人。
“这奴隶贩子是个可怕的人,不是吗?那么冷酷!太可怕了!”
“嗯,不过谁都认为这些奴隶贩子不是东西!世人都瞧不起他们——上流社会是决不会接纳他们的。”
但是,先生,是谁造就了这些奴隶贩子?谁更应该受到指责?是支持这种制度的开明、有教养、有知识的人们呢,还是那些卑劣的奴隶贩子?而奴隶贩子只是这种制度催生的必然结果!你们造成了使奴隶买卖行业成了需要的社会共识,这种行业使奴隶贩子道德败坏、人性沦丧,最终不以为耻;你们在哪些方面比他们强呢?
难道能说你们有教养,他无知;你们高贵,他低微;你们高雅,他粗俗;你们聪颖,他愚钝吗?
到了将来最后审判的那一天,这些情况或许使他比你们更能得到宽恕啊。
在结束这几个合法买卖的小事件时,我们必须要求世人不要把美国的立法者都视为毫无人性的人,因为,从我们的国民政府全力保护这种交易并使之永远存在的做法中,大家有可能会得出这种不公平的结论的。
谁不知道我们那些大人物都在竭尽全力抨击外国的奴隶贸易呢?在这一问题上,我们中涌现出大量克拉克逊和威尔伯福斯[10]这样的人物,这对于看见或听见这种情况的人来说无疑都大有教益。亲爱的读者,从非洲贩卖奴隶是非常可怕的事!简直无法想象!但是从肯塔基州买奴隶——那可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1] 出自《圣经·旧约·耶利米书》第31章第15节。
[2] 指《圣经》,后面的话出自《圣经·新约·希伯来书》第13章第14节和第11章第16节。
[3] 指俄亥俄河,其名出自北美印第安人一族名(Iroquis),为“美丽”之意。
[4] 典出《圣经·旧约·诗篇》第137篇第3节,原文为“抢夺我们的,要我们作乐”。
[5] 语出《圣经·旧约·创世记》第9章第25节。
[6] 出自《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7章第12节。
[7] 原文peculiar institution,指南北战争前美国南方的蓄奴制。
[8] 指费城的乔尔·帕克博士(Dr. Joel Parker)。——原注
[9] 出自《圣经·旧约·以赛亚书》第63章第4节。
[10] 克拉克逊(1760—1846),英国的废奴主义者;威尔伯福斯,见6页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