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奥菲莉娅小姐的经历及其看法

字数:10396

在纯朴的凝思冥想中,我们的朋友汤姆常常把自己幸运地投在圣·克莱尔家为奴的境遇与约瑟在埃及的遭遇相比。[1]事实上,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来越受到主人的赏识,这种比拟也就更加确切了。

圣·克莱尔生性疏懒,用钱无度,以前家里的供给、采购等一应事项主要是由阿道尔夫一人操办。阿道尔夫和他主人一样,也是个花钱随便、挥霍成性的人,主仆两人以令人吃惊的速度消耗着家中的财产。多年来,汤姆已经习惯把主人家的财产作为他自己的事来关心,看到这个家如此浪费,内心有一种压抑不住的不安,于是他有时会以黑奴常用的温和而间接的方式提出自己的意见。

开始圣·克莱尔只是偶尔指派他一下;但汤姆的头脑条理清楚,办事能力也很强,这给圣·克莱尔留下深刻印象,因此他越来越信任他,最后渐渐地把家里一应供给、采购事宜都交给汤姆办了。

“不,不,阿道尔夫,”有一天阿道尔夫对主人把属于自己的权力移交给汤姆表示不满时,圣·克莱尔这么说道,“别去干扰他。你只知道你需要什么,汤姆却懂得计划盘算;要是没有人去经营,家里的钱迟早要花完的。”

汤姆受到一个疏虞随便的主人的无限信任:主人给他一张钞票,从来不看一看是什么面额,拿回找头,也从来不数一数就放进口袋。汤姆有一切机会和诱惑徇私揩油,只是出于矢志不移的纯朴天性,加上信仰基督的力量,才使他抵制住了这一切。对他这种人来说,无限的信任就是一种约束力量,要他做到绝对认真,无懈可击。

过去阿道尔夫可不像这样。他是个没有思想、自我放纵的人,加上主人对他不加约束,因为主人觉得纵容比约束要容易得多,因此形成了一种极为混乱的、和主人不分彼此的现象。这种情况有时连圣·克莱尔都感到烦恼。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样训练奴仆是错误的,也十分危险。他每时每刻都在责备自己,然而这种自责并未强烈到足以使他痛下决心、改变现状;而且这种自责往往起到反作用,让他对仆人更加迁就纵容。奴仆们犯下严重过错,他却轻易地原谅了他们,因为他认为,如果自己尽到了责任,他的奴仆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对这位快活、逍遥、洒脱不羁、年轻英俊的主人,汤姆怀有一种交织着忠诚、恭敬和慈父般担忧的奇怪感情。圣·克莱尔从来不念《圣经》,也从不去教堂;无论遇上什么事,他都用风趣的妙语开开玩笑,随心所欲地一笑了事;星期日晚上不是听歌剧就是看话剧;酒会、俱乐部和晚宴这样的应酬活动极其频繁,这一切汤姆和别人一样看得清清楚楚,而且他据此确信“主人不是个基督徒”。不过,这一想法他决不轻易告诉别人,只是因此而频繁地祈祷:在他独自一人待在自己的小屋里时,用单纯的语言为主人祈祷。这倒不是说汤姆不会向主人表达自己的看法,他有时也会用黑人惯常的婉转方式提出意见。例如,我们前面描述过的那个星期日的第二天,圣·克莱尔应邀去参加一个酒宴,席上各种烈酒应有尽有,直喝到深夜一两点钟才被人送回家来,显见得肉体的欲望完全占了上风,击败了理智。汤姆和阿道尔夫扶他上床,侍候他睡觉,阿道尔夫见了兴高采烈,显然把这事当做了大笑话,看到汤姆惊恐的样子,还一个劲地嘲笑他是乡巴佬。汤姆实在非常单纯朴素,这天晚上大部分时间都无法入睡,躺在床上为年轻的主人祈祷。

第二天早晨,圣·克莱尔穿着睡衣,趿着拖鞋坐在书房内。他刚刚交给汤姆一些钱,还交代了几项任务。看到汤姆还等在那里不走,便问道:“哎,汤姆,你还在等什么?不是都清楚了吗,呃?”

“恐怕还没有,老爷,”汤姆神情严肃地说。

圣·克莱尔放下报纸和咖啡杯,看着汤姆。

“嗨,汤姆,怎么回事?怎么看起来像有丧事那么严肃?”

“我感到很难过,老爷。我一向认为老爷应该对谁都很好的。”

“噢,汤姆,我不是一向这样吗?行啦,你到底想要什么?我想你一定是想要什么东西,这只是个开场白吧?”

“老爷对我一向都好,对此我没有任何怨言。但是有一个人老爷对他不好。”

“哎,汤姆,你是怎么了?说出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昨天夜里一两点钟的时候我就那么想了。当时我仔细考虑了这件事,老爷对他自己不好。”

汤姆说这话的时候,背对着主人,手握着门把手。圣·克莱尔感到自己的脸腾的一下变得绯红,但嘴上却哈哈大笑。

“噢,就为那么点事?”他口气轻快地说。

“那么点事?”汤姆说,突然转过身来,双膝跪倒。“啊,亲爱的老爷!你那么年轻,我怕那会毁了你的一切——一切——肉体和灵魂。《圣经》上说,‘酒终究是咬你如蛇,刺你如毒蛇!’[2]亲爱的老爷!”

汤姆的嗓音哽咽,泪水顺着脸颊往下直淌。

“你这可怜的傻瓜!”圣·克莱尔说,自己也热泪盈眶。“起来,汤姆,我不值得你为我流泪!”

但汤姆不肯起来,脸上流露出恳求的神情。

“好吧,我以后再也不去参加那种无聊该死的应酬了,汤姆。”圣·克莱尔说,“我保证不再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早些停止这么做。我向来看不起这种事,为此也看不起自己——好啦,汤姆,擦掉眼泪,去办你的事吧。好啦,好啦,”他又说道,“别这么祝福,我现在还没有那么了不起呢,”他说着,轻轻地把汤姆推向门口。“你看,我向你保证,汤姆,你不会再看到我这样了,”他说。汤姆这才擦去眼泪,非常满意地走了。

“我一定要信守对他的诺言,”圣·克莱尔说,关上了书房门。

圣·克莱尔果然守信——因为粗俗的感官享受,不论是什么形式的,对他的本性来说,没有任何特别的诱惑力。

但是,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的朋友奥菲莉娅小姐已经开始做起这个南方家庭的当家人,有谁来评述她所遇的各种磨难呢?

在南方家庭里,因为当家女主人的性格和能力不相同,教养出来的黑奴也不一样。

在南方,和在北方一样,都有一些管理才能出众、教育方法高明的女主人。她们看起来轻而易举,也没有用严厉的办法,却把自己小小庄园上的各种奴隶管理得奉命唯谨,相处和睦,秩序井然——她们还能按照各人的特点所长加以调节、平衡,取长补短,从而建立起一种和谐有序的体系。

我们前面描述过的谢尔比太太就是这样一位当家主妇;读者的记忆中也一定遇见过这样的人。如果她们在南方不多见,那是因为在世界上就不多见。在南方和在别处一样能找到,有这种人存在的地方,她们就会把独特的社会环境视为展现自己管家天才的绝妙良机。

玛丽·圣·克莱尔却不是这样一位当家人,她母亲以前也不是。玛丽生性怠惰、幼稚,思维紊乱,没有远见,不能指望经她训练出来的奴仆跟她会有多大不同。她曾非常客观地向奥菲莉娅小姐描述过庄上的混乱局面,尽管她没有找出正确的原因。

奥菲莉娅小姐上任的第一天,早晨四点就起床了;她把自己卧室的一应事情收拾停当以后——从她来到这里的那天起,卧室就一直是她自己收拾的,这令管内务的女仆大为惊讶——她就准备向家里的柜子和壁橱发起进攻,它们的钥匙现在都掌握在她手里。

那天,储藏室、壁橱式衣柜、瓷器柜、厨房和地窖都经过了严密的检查。许多隐藏在暗处的东西都给查出来见了天日,其数量之多令掌管厨房和内务的头儿很是惊慌;也在家奴内阁中引起了对“北方来的太太小姐们”的众多疑惑和私议。

首席厨师老黛娜是厨房里的总管和权威,她觉得奥菲莉娅小姐此举侵犯了她的权利,因此愤怒异常,大宪章时代[3]任何封建领主对朝廷侵犯他们权利时所表现出的愤怒都没有她强烈。

黛娜在她这一行里可是个知名人物,如果不向读者稍作介绍,似有不公之嫌。她和克洛大妈一样,生来就是好厨师——烹饪是非洲人天生的才能。但是克洛大妈训练有素、有条不紊,她把日常工作安排得妥妥帖帖、井然有序;而黛娜是个自学而成的天才,而且跟所有天才一样,过于自信、固执己见,反复无常到极点。

像现代某派哲学家那样,黛娜彻底鄙视各种逻辑和理性,完全依靠自己的直觉处事;对此,她绝对是坚定不移的。无论对方有多高的才能,或是多么权威,或作出什么解释,都无法使她相信别的办法比她的要高明,或者她在处理某件极小的事情中尚有些许可以改进之处。她从前的老主母:玛丽的母亲,向来对她一味妥协,而“玛丽小姐”——黛娜总是这么称呼她的年轻主母,即使在她婚后也未改口——则发现依从她比违拗她要省心些,于是黛娜在厨房里成了最高统帅。她要达到这一目的比较容易,因为她具有高超的外交手腕,常常是态度上唯唯诺诺,可在做法上却决不让步。

黛娜还谙熟制造各种各样借口的艺术和秘诀。在她看来,厨师做事不可能有差错,这是不言自明的公理。在南方家庭里,一个厨师能找到一大堆替罪羊,可以把自己的每一个罪责和过错推卸到他们的头上和肩上,以保持自己的完全正确。如果哪一顿饭没有做好,黛娜可以找出五十个不容置疑的理由,而且无可辩驳地都是别人的过错造成的,她本人还会对他们严加训斥。

但是黛娜做出的饭菜的确很少出问题。尽管她做事的方式特别迂回曲折,从来不考虑时间和地点——尽管她的厨房看起来总像刚被一阵飓风刮过似的,每样炊具放置的地方最好有一年的天数那么多——可是,如果你能耐心等待的话,到时候她一定会井然有序地开出饭来,而且烹饪技术高超,就连美食家也会感到无可挑剔。

现在正是开始做饭的时候。黛娜做什么事都从容不迫,还不时要长时间停下来休息或沉思。此时她坐在厨房的地板上,抽着一根又短又粗的烟袋。她烟瘾很大,每当在做饭的过程中需要灵感时,她就点上一锅烟,当做一炷香。这是黛娜祈求家务女神赐教的方式。

她的周围坐着一群黑孩子,在南方家庭里,他们的数量越来越多,个个忙着在剥豌豆、削土豆皮、拔家禽毛,或做着其他准备工作。黛娜则不时地中断沉思冥想,用身边的布丁棍戳戳这个敲敲那个小黑奴的脑袋。黛娜对这些鬈发小家伙采用铁腕手段加以管理,她觉得他们生到这个世界上的目的只有一个,用她的话来说,就是为了“让她少走路”。她自己就是在这种方法的管教下长大的,现在她则在完完全全执行这种方法。

奥菲莉娅小姐把宅子里其他部分逐一整顿完以后,现在来到了厨房。黛娜从各种渠道听到这一消息,决定采取守势,谨慎防御——内心决定,如果奥菲莉娅小姐采取新的措施,她就坚决反对或者置之不理,但表面上不作明显的反抗。

厨房是一间宽敞的砖地屋子,沿一面墙是一个很大的旧式炉灶——圣·克莱尔早就劝黛娜把它换成一个方便的现代化新灶,但枉费口舌,黛娜就是不同意。黛娜泥古不化,对古老的、使用不方便的东西情有独钟,其痴迷的程度超过皮由兹[4]派或任何学派的保守主义者。

圣·克莱尔刚从北方回来的时候,对他伯父家厨房的制度和秩序印象深刻。于是便给自家厨房买了大量的食橱、柜子和各种设备,想由此把厨房理理整齐。他满怀希望,以为这会有助于黛娜改善工作,结果却白费力气。他真不如把这些东西送给松鼠和喜鹊呢。厨房里柜子和橱越多,黛娜就越有地方藏破布头、梳子、旧鞋、丝带和丢弃的假花,还有其他各种她心爱的玩意儿。

奥菲莉娅小姐进入厨房时,黛娜没有站起来,而是神色严肃镇定地抽着烟袋,表面上好像专注地监督着周围的人干活,暗中却用眼角留神着她的举动。

奥菲莉娅小姐动手拉开一只抽屉。

“这抽屉是放什么东西的,黛娜?”她说。

“放什么都很方便啊,小姐,”黛娜说。情况看来也是如此。奥菲莉娅小姐从抽屉的杂货堆里首先抽出来的是一块精致的织花台布,上面沾着斑斑血迹,显然用来包过生肉。

“这是什么,黛娜?你该不是用你家主母最好的台布来包肉吧?”

“啊,天哪,小姐,我没有啊;我只是一时找不到毛巾,才用它包一下的。我是准备洗的,所以才放在这里。”

“真没办法,”奥菲莉娅小姐自言自语说着,把抽屉整个翻了过来。里面有一只肉豆蔻磨碎机、两三颗肉豆蔻、一本循道宗赞美诗、两条脏了的马德拉斯[5]手帕、一些纱线和编织活、一纸袋烟丝和一个烟斗、几个轧果壳钳、一两个放有一些头油的金边瓷盘、一两只薄底旧鞋、一块法兰绒——用别针仔细别住,里面放着几颗小小的白色洋葱、几块织花餐巾、一些粗布毛巾、几枚针和一些线,此外还有几个破纸包,里面包着的各种香料散撒在抽屉里。

“你把肉豆蔻放在什么地方,黛娜?”奥菲莉娅小姐问道,看她的神气是在使劲克制自己。

“好多地方都放,小姐,上面那个破茶杯里有一些,对面那个橱里也有一些。”

“这个磨碎机里还有呢,”奥菲莉娅小姐说,拿起来给黛娜看。

“啊,是的,那是我今天早晨放在里面的——我喜欢把东西放在手边,”黛娜说。“你,杰克!你停下来干吗?小心挨揍!那边,安静!”她说,又用棍子朝那闹事的打了一下。

“这是什么?”奥菲莉娅小姐拿起放着生发油的盘子问道。

“噢,这是我的头油——放在这里我拿起来方便。”

“你就用你家主母最好的盘子装头油?”

“哎呀,因为我实在忙得要命,事情又赶得急——我正打算今天换个盛器的。”

“这是两条织花餐巾。”

“我放在这里是准备哪天要洗的。”

“你这儿没有专门放要洗的脏东西的地方?”

“嗯,圣·克莱尔老爷说他买的那个柜子是派这个用处的,但我有时喜欢在那上面和烤小甜饼的面,也放些东西,再说那柜子盖开起来也不太方便。”

“你为什么不在和面桌上和面呢?”

“哎呀,小姐啊,那上面放满了碟子什么的东西,哪还有地方啊。”

“可是你该把碟子洗净、收拾好的呀。”

“洗碟子!”黛娜说,嗓门大了起来。此时她的怒火陡升,没有了平常那种恭敬顺从的态度。“我倒想知道,太太小姐们对于干活知道些什么?如果我把时间都用来洗碟子或者收拾碟子,那老爷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玛丽小姐从来没有这么跟我说过,绝对没有。”

“嗯,这里是几只洋葱。”

“哎,不错!”黛娜说,“是我放在那里的,我倒一时给忘了。那是我特意留出来炖菜用的,我都忘了是包在这块法兰绒布里了。”

奥菲莉娅小姐把那几个包香料的破纸包拿了出来。

“请小姐别动它们,我喜欢把东西放在我知道的地方,这样我拿起来方便,”黛娜说,态度相当坚决。

“可是你不会想要有洞的纸包包东西吧。”

“那样倒起来只有方便,”黛娜说。

“可是你看,抽屉里撒得满处都是了。”

“天哪,是啊!小姐把里面的东西翻得那么乱,当然要撒得满抽屉都是啦。小姐已经撒了很多啦,”黛娜说,不放心地走到抽屉前,“还是请小姐上楼去吧,等到大扫除的时候,我会把一切都收拾得干净整齐的。但小姐太太们要是待在我旁边,那我可什么也做不了啦。你,萨姆,别把那糖罐给娃娃!你要不用心,小心我敲碎你的脑袋!”

“我要把厨房彻底清理一遍,替你把一切都整理好;黛娜,以后希望你能保持下去。”

“天哪!奥菲莉娅小姐,这可不是太太小姐们干的活啊。我压根儿没见太太小姐们干过这种活,老太太和玛丽小姐都没干过,我也看不出有什么必要这么做。”黛娜恼火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与此同时,奥菲莉娅小姐把碟子按大小分别叠起来,把分散在十来个碗里的糖并在一个里,还把要洗的餐巾、台布、毛巾分别拣出来。然后亲自动手又是洗,又是擦,同时进行整理,其速度之快、动作之麻利,令黛娜惊讶不已。

“天哪!如果北方的太太小姐们都像这样的话,她们就称不上是什么太太小姐啦,”当奥菲莉娅小姐离得较远听不到她说话时,她对几个下手说。“到大扫除的时候,我的东西会和别人一样整齐的嘛;可我不希望太太小姐们在边上妨碍我,害得我原来放的东西都找不着啦。”

说句公道话,黛娜也不时会心血来潮,做一番改革和整理工作,她把这称为“大扫除时间”。每逢这种时候,她便会劲头十足地干活,把每个抽屉、柜子里的东西都倒在地板或桌子上,使平时就乱糟糟的厨房变得更加一塌糊涂。接着她会点起旱烟,慢悠悠地整理起来,拿起每一件东西看看,发表一番评论,同时吩咐那些小家伙们使劲擦拭锡器。如此这般乱哄哄地折腾好几个小时,别人问起,她总是解释说她这是在“大扫除”,听者也很感满意。“她不能让厨房里的东西就那么乱下去,要让那些小黑奴把厨房保持得整齐些。”因为黛娜本人不知怎么有一种错觉,认为她自己就是整洁的化身,就是因为那些小家伙和其他人才使厨房不尽如人意的。当所有锡器都擦拭完毕,桌子也都刷得雪白,一切有碍观瞻的东西都给塞进隐蔽处和角落里以后,黛娜便会穿上一身漂亮的衣服,围上干净的围裙,戴上高耸、鲜艳的马德拉斯包头巾,让那些捣蛋乱跑的“小黑奴们”滚出厨房,因为她要保持厨房的整齐清洁。说实在的,她这种心血来潮的日子常常使家里人感到不方便,因为黛娜会对那些擦得锃亮的锡器表现出过度的宠爱,坚持不论什么原由都不能使用,至少得等到“大扫除”的热情消退以后才能使用。

奥菲莉娅小姐用了几天时间就把宅子里各部分都彻底整治了一遍,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但她所付出的辛劳——需要奴仆们的合作才有用——却像西西弗斯[6]或达那伊得斯姐妹[7]的苦役一样,毫无成效。无奈之下,有一天她只得诉求于圣·克莱尔。

“在这个家里,什么都无法整得有条有理啊!”

“确实是这样,”圣·克莱尔说。

“那么无能的管理,那么浪费,那么混乱,我从来没看见过!”

“我相信你确实没见过。”

“你要是当家人,怕就不会这么冷淡了吧。”

“亲爱的堂姐,你最好能彻底地搞搞明白,我们做主人的也分为两部分:压迫者和被压迫者。我们这些心肠好、不愿使用严厉手段的人决心承受各种不便。如果我们为了自己生活方便,一定要在家里蓄养一批拖拉、懒散、没有教养的奴隶,那么,我们就必须承担后果。我见过少数奴隶主,他们手腕高明,不用严厉手段便把一切管理得有条有理;但我不是这种人——所以很久前我就下定决心,凡事听其自然。我不愿这些可怜的黑奴挨打,给打得粉身碎骨。他们也明白这一点——当然啦,他们也就知道大权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

“但是像这样没有时间、地点观念,也没有秩序概念——一切都那么乱糟糟的怎么行呢!”

“亲爱的佛蒙特堂姐,你们这些北极人士把时间看得过于重要啦!对一个时间多得不知如何打发的人来讲,它有何用呢?至于秩序和条理,在我们这里除了靠在沙发上看看书,又没其他事可做,早一小时晚一小时开早饭或午饭有什么要紧呢。你看,黛娜开出的饭可是呱呱叫的——汤、炖杂烩、烤鸡、甜点、冰淇淋,整套齐全——这一切都是在下面那个乱糟糟、黑糊糊的厨房里做出来的。我认为她做饭的本事实在令人吃惊。但是,天哪!如果我们到下面厨房去看看,看到那儿烟雾腾腾,地上到处都蹲着人,做饭时穿梭不停、匆匆忙忙的情况,恐怕就会吃不下去的喽!我的好堂姐,你就算了,别管他们啦!那可比天主教的苦修还要艰难呢,而且毫无好处。结果只会让你生气,把黛娜搞得不知所措。就随她的意思去弄吧。”

“但是,奥古斯丁,你不知道我都看到了些什么。”

“不知道?难道我不知道她把擀面杖放在床底下,肉豆蔻磨碎机和烟斗一起放在她口袋里——用六十五只不同的碗放糖,每个角落全都塞一只——今天用餐巾洗盘子,明天却用旧衬裙的布头洗?但是不管怎样,她最后开出的饭菜总是不错的,还煮出上好的咖啡。你得用评价勇士和政治家的方法来评价她,要看她的实绩。”

“但是这样的浪费——这样的花销!”

“哎呀!那好,你把一切东西都锁起来,钥匙由你掌管,一点一点地发给他们,从来不用问剩不剩,这可不是好办法。”

“可我有些担心,奥古斯丁。我总觉得这些奴仆并不十分诚实。你有把握他们靠得住吗?”

看到奥菲莉娅小姐提出这个问题时满脸严肃、着急的神情,奥古斯丁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啊,堂姐,你提得太好了——诚实——好像这还是件可以指望的事!诚实——他们当然不诚实。他们为什么要诚实?这个世界上有什么能使他们诚实呢?”

“那你为什么不教导他们呢?”

“教导?咳,胡扯!你觉得我该怎么教导他们?我像教导的人吗?而玛丽,如果我让她管理的话,她倒是会有足够的精神把庄上的奴隶整死的,但她也无法整掉他们的欺骗习性。”

“就没有诚实的人?”

“嗯,偶尔也有个把天性纯朴诚实、忠心耿耿的人,就是最坏的影响也改变不了他。但是你看,一个黑人从在母亲怀里吃奶时候起所感觉到的、所看到的没有别的,只有欺骗。他们和双亲、主母、一起玩耍的小主人及小姐和睦相处的唯一方法就是欺骗。狡猾和欺骗成了他们必需和必然的习惯。指望他们不欺骗是不公平的。他不该为此而受到惩罚。至于说诚实,奴隶处于从属的、半幼稚的地位,因此不可能具有财产所有权的意识,也不可能明白主人的东西即使他能弄到手也不是他自己的。至于我,我看不出怎样能使他们诚实起来。像汤姆这样的黑奴真是——真是道德的奇迹!”

“那他们的灵魂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呢?”奥菲莉娅小姐问道。

“这就不关我的事了,”圣·克莱尔说,“我只认现在这一生的事。事实上,谁都清楚,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已把整个黑人种族都交给了魔鬼,谁还管在另一个世界里到底会怎样呢!”

“这实在太可怕了!”奥菲莉娅小姐说,“你们真该为自己感到羞耻!”

“我倒不觉得。反正我们的同行伙伴多着呢,”圣·克莱尔说,“就像走大马路的人一样。看看全世界的上等人下等人,到处都一样——为了上层社会的人,下层社会的人把肉体、灵魂和精神全都淘空耗尽了。在英国是这样,到处都是这样。然而,就因为我们在做法上和他们稍有不同,所有的基督徒就给惊得目瞪口呆、气愤不已了。”

“在佛蒙特可不是这样。”

“啊,是的,在新英格兰和各自由州里,我承认情况是比我们好些。不过铃声响了,堂姐,我们暂且将地区偏见的话题搁一下,吃饭去吧。”

傍晚的时候,奥菲莉娅小姐正在厨房里,听见几个黑孩子嚷嚷着:“天哪!普鲁来了,还像平时那样一路咕哝抱怨个不停。”

一个身材瘦削的高个子黑女人走进厨房,她的头上顶着一篮面包干和热面包卷。

“嗨,普鲁!你来啦,”黛娜说。

普鲁脸上的神情极其抑郁,说话声音沉闷,她把篮子放下,席地而坐,胳膊肘放在膝盖上,说道:

“啊,天哪!真希望死了才好呢!”

“你干吗希望自己死呢?”奥菲莉娅小姐说道。

“可以不再受罪啊,”妇人态度生硬地说,眼睛依然看着地板。

“你干吗一定要喝得醉醺醺的,伤心难过呢,普鲁?”一个整洁漂亮的夸德隆女仆晃着一对珊瑚耳环说。

那黑妇人愠怒而阴沉沉地看了她一眼。

“你迟早也会有这一天的。真希望能看到你有这一天,到那时,你也会像我一样,总爱喝一口好忘记自己的苦难。”

“好啦,普鲁,”黛娜说,“让我们看看你的面包干,这位小姐会付钱的。”

奥菲莉娅小姐拿了二十多块面包干。

“最上面那层架子上那个破罐子里有几张票子,”黛娜说,“你,杰克,爬上去把它取下来。”

“票子,派什么用?”奥菲莉娅小姐问道。

“我们在她主人那里先买好一些票子,再用票买她的面包。”

“我一回到家里,他们就数我收到的钱和票子,检查我是否找对了零钱,要是不对,就要把我揍个半死。”

“你这可是活该,”那个傲慢的女仆简恩说,“谁叫你拿他们的钱去喝酒的。她就是这样,小姐。”

“我就是要喝——不喝真是活不下去啊——喝醉了酒,忘记一切苦难。”

“你偷主人的钱去喝酒,喝得不像人样,”奥菲莉娅小姐说,“你这样做太没道德、太愚蠢了。”

“很可能是这样,小姐;但我还要喝;是的,我还要喝;啊,天哪!但愿我能死去,真的——我但愿自己死去,脱离苦海!”说完,老妇动作迟缓、僵硬地站起身子,把篮子重新顶在头上。临出门前,她又看了一眼那个夸德隆女奴,她仍站在那里玩着自己的耳环。

“你以为摇头晃脑地显摆那对耳环就漂亮得了不得,谁都看不上眼啦。嘿,没关系——你也会变成一个像我一样又穷又老受尽苦难的老太婆的,上帝保佑,你会有那一天的,我相信;到那时,看你会不会喝——喝——喝啊,喝得死去活来,也让你受受活该的滋味——哼!”老妇恶狠狠地啐了一口,离开了厨房。

“讨厌的老畜生!”阿道尔夫说,他正到厨房来取主人刮胡子的热水。“我要是她的主人,还要揍得她狠些呢。”

“你怕是下不了手的,”黛娜说。“她的背已经被打得惨不忍睹,连衣裙都穿不上了。”

“我觉得不该允许这样的下等人到有身份的人家来,”简恩小姐说,“你以为如何,圣·克莱尔先生?”她说,卖俏地朝阿道尔夫一甩脑袋。

必须说明一下,阿道尔夫除了随意使用主人的东西外,还总爱使用主人的姓名和地址。在新奥尔良的黑人圈内,他用的名字就是“圣·克莱尔先生”。

“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贝诺瓦小姐,”阿道尔夫说。

贝诺瓦是玛丽·圣·克莱尔娘家的姓,简恩是她的女仆。

“贝诺瓦小姐,请允许我问一下,这对耳环是为明晚的舞会戴的吗?真是太美了!”

“我真不知道你们男人会轻率无礼到何种程度,圣·克莱尔先生!”简恩说,又甩了一下漂亮的脑袋,那对耳环给甩得闪烁发光。“如果你再问我问题的话,我明天一个晚上都不跟你跳舞了。”

“啊,你可不能那么残酷啊!我真想知道,你明天是不是穿那件粉色的薄纱裙去参加舞会。”

“你们在说什么?”罗莎问道,她是个灵活、有趣而小巧的夸德隆,此时正连蹦带跑地从楼上下来。

“哎呀,圣·克莱尔先生太无礼了!”

“天地良心,”阿道尔夫说,“让罗莎小姐来评评理。”

“我知道他向来是个无礼的家伙,”罗莎说,用一只小脚平衡着身子,同时恶狠狠地看了阿道尔夫一眼。“他总是惹我生气。”

“唉,女士们。女士们,你们两位这样对我,太令我伤心了,”阿道尔夫说。“哪天早晨,你们会发现我死在床上的,到时你们可要负责啊。”

“听听这可怕的家伙说的话!”两位女士同时说道,一面放声大笑。

“好啦,你们都给我出去吧!我可不能让你们在厨房里胡扯,”黛娜说,“围在这里妨碍我干活。”

“黛娜大妈不高兴了,因为她不能去参加舞会,”罗莎说。

“我根本就不想参加你们这些浅皮肤人[8]的舞会,”黛娜说,“一本正经装出一副白人的样子。结果呢,和我一样终究还是黑人。”

“黛娜大妈每天往头上抹油,把头发弄得硬邦邦的,想把它梳直呢,”简恩说。

“可它终究还是鬈发哪,”罗莎说,故意把自己长长的丝绸般的鬈发抖下来。

“嗯,在上帝眼里,鬈发和别的头发有什么两样吗?”黛娜问道。“我倒要请太太去评一评,谁更有价值——是像你们这样两个呢,还是像我这样一个。给我滚出去,你们这两个无用的东西——我不许你们待在这里。”

这时谈话被两面来的声音打断了:楼梯头上传来圣·克莱尔的声音,问阿道尔夫去打刮胡子热水,是否准备在厨房里待一个晚上;与此同时,奥菲莉娅小姐从餐厅出来说道:

“简恩、罗莎,你们在这里耗什么?还不快进去收拾麦斯林衣服!”

他们刚才和卖面包的老妇对话时,我们的朋友汤姆也去厨房,此刻他跟在她后面来到大街上。只见她往前走着,不时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最后她把篮子放在一户人家的门阶上,整理着肩上那块褪了色的旧披巾。

“我来帮你提一段路吧,”汤姆满怀同情地说道。

“你干吗?”老妇人说,“我不要别人帮忙。”

“你好像有病,或是什么苦恼,”汤姆说。

“我没有病,”老妇人简短地回答。

“我想,”汤姆诚挚地对她说,“我想我也许能劝劝你,别再喝酒了吧。你难道不知道这会毁了你肉体和灵魂的吗?”

“我知道自己要入地狱的,”那妇人愠怒地说。“不需要你来告诉我。我这人又丑——又坏,我死后要下地狱的。啊,天哪!但愿我现在就去那里!”

听到这些可怕的话语——老妇人说的时候神色阴沉,语气激动而坚定——汤姆感到不寒而栗。

“啊,愿上帝宽恕你!可怜的人儿,你从没听说过耶稣基督吗?”

“耶稣基督——他是谁?”

“哎呀,他就是上帝啊,”汤姆说。

“我好像听人家说起过上帝、最后审判和地狱什么的。我听说过。”

“那么,没有人告诉过你,耶稣基督爱我们这些可怜的罪人,为我们而死了吗?”

“这没听说过,”那老妇人说,“自从我那老头子死后,再没人爱过我。”

“你是在哪里长大的?”汤姆问。

“肯塔基。一个白人蓄养我,替他生孩子供应奴隶市场,孩子稍微大一些,他就立即把他卖掉;最后他把我卖给一个奴隶贩子,我的主人又从他手里买下了我。”

“你怎么会染上喝酒的坏习惯的?”

“为了摆脱痛苦。我到这里后又生了个孩子,我想这回我总可以把他留在身边了,因为我主人不是奴隶贩子。那小东西活泼可爱极了!主母开始好像也很喜欢他,他从不哭喊——长得胖乎乎的,很逗人爱。但是主母病了,我去照料她,后来我也发烧了,没有了奶水,孩子渐渐瘦下去了,变得皮包骨头,主母不肯给他买牛奶。我告诉主母,我没有奶水,她不肯信。她说我可以用别人吃的东西来喂他,那孩子越来越瘦弱,白天黑夜地哭啊,哭啊,哭个不停,最后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主母变得讨厌起他来,说这孩子脾气太坏,还说但愿这孩子死掉。她不许我晚上带着这孩子睡觉,说我白天什么活也干不成,就因为晚上让这孩子吵得睡不好觉造成的。所以她让我睡在她的房间里,我只好把孩子放在一个小阁楼上,一天晚上,那孩子就在那里哭死了。这都是真的,从此以后我就开始喝上酒了,喝醉了就听不见哭声了!这办法好使——我还是要喝!即使为此而入地狱,我也一定要喝!老爷说我以后要下地狱的,我告诉他,我现在已经在地狱里了!”

“唉,可怜的人儿!”汤姆说,“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耶稣基督怎么爱你、怎么为你而死的吗?难道他们没有告诉你耶稣基督会帮助你,使你最后可以进天堂,得到安息吗?”

“我像是进天堂的人吗?”老妇人说,“天堂不是白人进的地方吗?你想他们会让我进去吗?我情愿下地狱的,远远离开主人、主母,宁愿这样,”她说道,又呻吟了一声,把篮子顶在头上,气哼哼地走了。

汤姆转身难过地走回家去。他在院子里碰上伊娃。小姑娘头上戴着一个晚香玉花冠,双眼高兴得闪闪发光。

“嗨,汤姆!你来啦。真高兴找到你。爸爸说你可以把那匹小马套好,带我坐那辆新的马车去遛弯儿,”她说着拉住他的手。“你是怎么了,汤姆?你看起来那么严肃。”

“我感到很难过,伊娃小姐,”汤姆忧伤地说。“不过,我这就替你去套马。”

“你一定要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汤姆,我看到你和那个怪老婆婆普鲁说话的。”

汤姆认真简洁地对伊娃说了老普鲁的遭遇。她不像其他孩子,既没有尖叫,也没有惊讶或哭泣。她的脸色变得煞白,眼内流露出深深的忧郁和严肃神色。她把双手放在胸口,沉重地叹了口气。


[1] 典出《圣经·旧约·创世记》第37至50章。约瑟生下后受父宠爱,故遭诸兄嫉妒,被他们卖给米甸的以实玛利商人。商人到埃及,将他卖给法老的内臣护卫长波提王。因替法老解梦,拯救埃及免灾,被封为宰相,治理国家。

[2] 出自《圣经·旧约·箴言》第23章第32节。

[3] 大宪章为1215年美国大封建领主迫使英王约翰签署的保障部分公民自由权的文件,后来成为宪法的基础。

[4] 指英国19世纪的牛津运动,其名来自该运动领袖皮由兹(E.Pusey,1800—1882)。皮由兹派即保守派之意。

[5] 印度东南部港市,盛产棉布、丝绸。

[6] 希腊神话中一暴君,死后坠入地狱,被罚推石上山,但石被推上山顶后又滚下,于是重复再推,如此循环不止。

[7] 希腊神话中达那厄国王的四十九个女儿,犯杀夫之罪,被罚在地狱中永远用筛取水。

[8] 指混血儿。


第十七章 自由人的反抗第十九章 奥菲莉娅小姐的经历及其看法(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