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汤姆的女主人及其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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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圣·克莱尔说,“你的好日子来了。我这位新英格兰堂姐是个善管理又实际的能人,她会帮你卸下肩上的全部重担,让你有时间休养身体,变得年轻而漂亮。钥匙移交仪式最好立即进行。”

这番话是奥菲莉娅小姐到了几天后,圣·克莱尔有一天在早餐桌上说的。

“那当然太好了,”玛丽说,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支着脑袋。“她如果挑起了这副担子,我看她就会发现,在这儿南方,做奴隶的是我们这些女主人哪。”

“啊,那当然,她会发现这一点的,她肯定还会发现其他许多有用的真理的,”圣·克莱尔说。

“说到蓄养奴隶的问题,好像我们那么做是为了自己舒适,”玛丽说。“如果是为了这一目的,我敢说我们完全可以让他们立即离开。”

伊凡杰琳那双大眼睛认真地盯着母亲的脸,流露出迫切和迷惑不解的神色,天真地说道,“妈妈,那你为什么蓄养他们呢?”

“我看只有增加烦恼,此外我可不知为什么;我这一生最大的烦恼就是他们。我相信我身体这么差主要就是他们造成的,而且,我们家这些奴隶又是最捣蛋、最让人烦恼的。”

“啊,行啦,玛丽,你今天早上心情不太愉快,”圣·克莱尔说。“你知道事实不是这样。就说玛咪吧,她可是最好的人了——没有她你还能干什么?”

“玛咪是我知道的最好的奴隶,”玛丽说,“可是现在,她也变得自私了——极端自私,这是黑种人的通病。”

“自私是个可怕的缺点,”圣·克莱尔认真地说。

“嗯,还是拿玛咪来说吧,”玛丽说,“我看她就自私得很,每晚都睡得死沉死沉的;她知道我偏头痛发作时,几乎每时每刻都需要人照顾,可是她却睡得连喊都喊不醒。昨天晚上,我费了很大的劲才叫醒她,所以今天早上我不舒服极了。”

“最近她不是连着好多天晚上熬夜陪你吗,妈妈?”伊娃说。

“你怎么知道的?”玛丽严厉地问道,“我看是她在抱怨吧。”

“她可没有抱怨,她只是告诉我,你晚上病发得很厉害——接连好几天呢!”

“你为什么不让简恩或罗莎替她照看你一两夜,也让她休息一下呢?”圣·克莱尔说。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玛丽说,“圣·克莱尔,你真是太不体贴人了!我晚上本就神经紧张,最细微的呼吸声都会干扰我,让个生手待在我旁边会让我发疯的。如果玛咪觉得应该关心我的话,她就该警觉一些——她应该这样。我听说别人家里就有忠心耿耿的仆人,可我从没这样的福气,”玛丽叹了口气说道。

奥菲莉娅小姐以严肃敏锐的旁观者的态度听着他们的对话;嘴唇依然紧闭着没说话,她好像下定决心,要在完全了解自己的处境地位后再发表意见。

“当然,玛咪也有些优点,”玛丽说,“她性情温和,对人尊敬,但心底里却很自私。现在她总是坐立不安,担心她的丈夫。你看,我嫁到这儿来时,我当然得把她带过来,可她的丈夫,我父亲不肯放他。他是个铁匠,自然缺少不得。我当时是这么想的,也这么说了:玛咪最好和她丈夫分手,因为今后他们不大会有机会在一起生活了。我当时要是坚持一下就好了,替玛咪再找个丈夫;但我太傻了,迁就了他们,没有坚持自己的看法。我当时对玛咪说,她这辈子最多能指望再见上她丈夫一两次,因为父亲庄园的空气对我的健康不利,我不能回去。我建议她再找个丈夫,但是不行——她不愿意。玛咪这人有时候挺固执的,这一点别人谁都没有我清楚。”

“她有孩子吗?”奥菲莉娅小姐问。

“有,有两个。”

“我想和他们分开她很难过吧?”

“嗯,当然,我不能把他们一起带走。那两个小东西太脏了——我不能让他们待在我身边;再说,他们也占去她太多的时间。我相信玛咪一直在为这件事生气,不肯再嫁;我确信,尽管她知道我是那么需要她,我的身体是那么虚弱,但只要可能,她明天就会回到她丈夫那儿去。真的,我确信,”玛丽说,“他们黑人就是非常自私,你看,连最好的也是这样。”

“这种事想起来就令人烦恼,”圣·克莱尔冷冷地说。奥菲莉娅小姐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的脸涨得通红,流露出羞耻的神色和压抑的恼怒,说话时嘴角翘起着,带着讥讽的意味。

“玛咪向来很受我的宠爱,”玛丽说,“我倒希望你们哪个北方的外人来看看她的衣柜——里面挂满了丝绸和麦斯林纱衣裙,还有一件纯亚麻纱裙呢。有时为了帮她准备去参加聚会,我用整个下午替她装饰帽子。至于虐待折磨,她可从来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她活到现在最多只挨过那么一两鞭。她天天喝浓咖啡或茶,还要加上糖,实在太可恶了。但是圣·克莱尔愿意让下人过上等人的生活,所以他们个个随心所欲,爱怎样就怎样。事实是我们的仆人都被宠坏了。我想他们这么自私,像被惯坏的孩子,我们也有一部分责任。我一直跟圣·克莱尔这么说,说得我都厌烦了。”

“我也厌烦了,”圣·克莱尔说,拿过晨报看起来。

伊娃,美丽的伊娃,一直站在那里听母亲说话,脸上显出她特有的深邃和极其诚挚的神情。她轻盈地绕到母亲椅子面前,双臂搂住她的脖子。

“嗳,伊娃,什么事?”玛丽说。

“妈妈,能让我来照顾你一个晚上吗?就一个晚上,我想我肯定不会让你不安的,我决不会睡着的。我晚上常常睡不着,老在想——”

“啊,别胡说,孩子——别胡说!”玛丽说,“你真是个怪孩子!”

“可以吗,妈妈?我想,”她胆怯地说道,“玛咪不太舒服,她告诉我最近她一直头痛。”

“噢,这只是玛咪神经过敏罢了!玛咪和其他人一样——稍微有一点点头痛或手指痛就大惊小怪的,绝不能助长这种风气——绝不能!对这种事我一定要坚持原则,”她说,转向奥菲莉娅小姐,“你以后会发现为什么必须这么做。如果你助长这种风气,仆人们稍有一点不舒服和小毛病,就会抱怨不止,就不干活,那你自己就会忙得不可开交了。我自己从不对人诉苦——没人知道我忍受了多大的病痛。我觉得默默地忍受是我的责任,我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听到这番高论,奥菲莉娅小姐圆圆的眼睛坦率地露出惊讶神色,圣·克莱尔见了觉得滑稽极了,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我只要略微提提我的身体不好,圣·克莱尔总要笑话我,”玛丽带着受苦受难的殉道者的口吻说。“我只希望他没有后悔的那天!”说着,玛丽用手帕捂住了眼睛。

一时间大家都十分尴尬,不说话了。最后,圣·克莱尔站起身来,看了看表,说他有个约会,得上街去。伊娃蹦蹦跳跳地跟着他走了。只留下奥菲莉娅小姐和玛丽坐在桌边。

“你看,圣·克莱尔就是这样!”玛丽说,把手帕拿下眼睛时用劲摔着,可是该受谴责的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他从来不知道,不可能知道,也永远不想知道我这几年受的痛苦。如果我是那种爱抱怨的人,或是为自己的小毛病小题大作,他这样倒还有些道理。一个老是爱抱怨的女人自然要让男人厌烦的。但是我一向不声不响,独自忍受,忍受,弄得圣·克莱尔以为我任何事情都可以忍受了。”

听了这话,奥菲莉娅小姐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她正在想着该如何回答,玛丽却慢慢地抹去眼泪,整理了一下头发,像一只鸽子在经历了暴风雨后整理羽毛那样,然后开始跟奥菲莉娅小姐聊起家务事来,什么碗橱、柜子、大壁橱、储藏室以及其他事情。双方都明白,今后一切家务将由奥菲莉娅小姐掌管。因此,玛丽给了她很多告诫、指点和交代,多亏奥菲莉娅小姐是个有条有理、精明能干的女人,否则的话,早就给弄得晕头转向,稀里糊涂了。

“好啦,”玛丽说,“我想家里的一切情况我都告诉你了。这样我下次再发病时,你就完全可以不用问我,自己着手处理了;只有伊娃——她需要多加照看。”

“看得出她是个好孩子,很乖,”奥菲莉娅小姐说,“我从未见过比她还好的孩子。”

“伊娃性格古怪,”她母亲说,“很古怪。她有很多怪脾气;她不像我,一点也不像,”玛丽叹了口气,好像这是件真正让人忧心的事。

奥菲莉娅小姐暗想,“我巴不得她不像你,”不过她是个谨慎小心的人,没有说出来。

“伊娃总喜爱和仆人们待在一起,我认为这对有些孩子并无坏处。你看,我就爱和父亲家里的黑孩子一起玩——这对我没有任何坏处。但伊娃不知怎么,总爱把身边的每个人放在和自己平等的地位上。她这点可真怪,我到现在都没能让她放弃这一做法。我相信圣·克莱尔鼓励她这么做。事实上,除了妻子,圣·克莱尔对家里每个人都很宽容。”

奥菲莉娅小姐依然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

“嗯,对待仆人没有别的办法,”玛丽说,“只有压住他们,控制住他们。对我来说,从小这就是很自然的事。伊娃这孩子足以把全家的奴仆都宠坏,等她将来自己当家的时候,我真不知道她会怎么干。我赞成对仆人要仁慈——我就一向如此;但是你一定得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地位。伊娃从不这样,连最起码的仆人应是什么地位的概念都无法让这个孩子明白!你刚才听到她提出晚上要来照顾我,却让玛咪去睡觉了吧!这就是个例子,说明如果听任这孩子发展下去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子。”

“嗯,”奥菲莉娅小姐直率地说,“我想你总会认为仆人们同样也是人,疲劳的时候也应该休息的吧?”

“那当然,只要是合适的时候我都会答应的——但不能影响我正常的生活,这点我很坚持,你知道。玛咪什么时候都可以补睡嘛,这事不难解决。她是我见过的最爱睡觉的人,做针线、站着或坐着都会睡着的,随便哪儿都能睡着。玛咪不会缺觉,你别担心。但是把仆人当什么奇花异草或精瓷花瓶来对待,那也实在太可笑了,”玛丽说,有气无力地倒进那张宽大柔软的躺椅里,伸手拿过一只精致的刻花玻璃香精嗅瓶。

“你看,”她继续说道,声音微弱,但有点贵妇人的气派,像一朵阿拉伯茉莉凋谢时最后的叹息或类似的气息,“你看,奥菲莉娅堂姐,我不常谈我自己,没这种习惯,也不愿意这么做。事实上,我也没有这个精力。但在许多方面,圣·克莱尔和我的看法不同。圣·克莱尔从来不理解我,不重视我。我认为这就是我身体不好的根子。圣·克莱尔心不坏,这我敢肯定,但是男人生来都很自私,不体谅女人。这至少是我的印象。”

奥菲莉娅小姐具有新英格兰人那种真正的谨慎,特别担心卷入别人的家庭纠纷中去。此时,她预感到这种危险已近在眼前,因此摆出一副严肃的中立面孔,从口袋里拿出一只一又四分之一码的长袜子拼命织起来。沃茨博士断言,人们无所事事的时候会说话,说这是撒旦的习惯,奥菲莉娅认为织袜子是克服这一毛病的特效药。她紧闭着嘴唇,这副样子明明白白地表明了这样的意思:“你别想让我开口,我不想加入你们夫妻的纠纷中。”实际上,她看起来就像一只石狮子那样无动于衷,但是玛丽并不在意。只要有人听她说话,她就觉得自己有责任这么说话,那就足够了。于是她又嗅了一下香精瓶,提起精神继续往下说。

“你看,我嫁过来的时候,把我的财产和仆人都带过来了,在法律上我完全有权按我的方式管理他们。圣·克莱尔有他的财产和仆人,我完全赞成他可以按他的方式管理他们,但是圣·克莱尔总要干涉我的事。他对一些事情有许多不合常理而且过分的想法,特别是在对待仆人的问题上。他好像把仆人看得比我甚至他自己还要重,因为他听任仆人们给他惹下各种麻烦,对他们从不加指责。嗯,对有些事情,圣·克莱尔的做法其实是很可怕的——真把我吓坏了——尽管表面上看来他挺和气的。你看,他订了一条规矩,不管发生什么事,家里——除了他或者我——谁也不准打人;他做得极为严格,弄得我也不敢反对他。唉,你可以想见,这可能导致什么结果。圣·克莱尔不愿动一下手,即使仆人个个都爬到他头上去,我呢——你看,要我费劲去做,这有多残酷。你知道,结果这个家的仆人一个个都成了大孩子。”

“这我倒不知道,感谢上帝,我不知道!”奥菲莉娅小姐简短地说道。

“不过,你要是住在这儿,你一定会知道的,而且会在付出代价后才知道。你不知道他们有多么惹人讨厌,多么蠢笨、粗心、不可理喻、幼稚和忘恩负义。”

一说到这个主题,玛丽似乎特别来劲;这种时候,她睁大眼睛,似乎忘记了自己的体弱无力。

“你不知道,也无法知道,他们日日时时处处给当家人招惹的各种麻烦。可是向圣·克莱尔诉说这些苦衷毫无用处。他的话实在是奇谈怪论,他说他们这么做全是我们造成的,说造成他们有错误的是我们,却又去惩罚他们,这是很残酷的。他说我们要是处于他们的地位的话,做得不见得比他们好,好像可以拿他们来推论我们似的,你看?”

“那你不相信上帝造他们的血肉和造我们的是一样的吗?”奥菲莉娅小姐简短问道。

“不相信,真的,我才不信呢!这纯粹是胡说!他们是低等人种。”

“你不认为他们也有永恒的灵魂吗?”奥菲莉娅小姐说,显得越来越气愤了。

“嗯,”玛丽打着哈欠说道,“这个嘛,当然——谁也没有怀疑啊。但是,要把他们放在和我们同等的地位,你知道,好像这两种人可以比较似的,哼,那绝对不可能!哎呀,圣·克莱尔真的跟我说过,好像把玛咪和其丈夫分开,同把我和丈夫分开完全一样。这绝对是不能相比的事嘛。玛咪不可能有我这样的感情,完全不是一回事——当然是不同的,可是圣·克莱尔装糊涂。好像玛咪能像我爱伊娃那样爱她那脏兮兮的孩子似的!有一次我身体不好,病得很厉害,圣·克莱尔竟然还认真地劝我,说我有责任放玛咪回去,应该另找个人来替她。这实在让我难以忍受了。我这人不大发脾气,我的宗旨是默默地忍受一切,这是做妻子的苦处,我忍受了。但是那一次我大发脾气,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提过此事。可我从他的神情和他说的一些小事上看出,他的想法仍然和以前一样,这实在让人讨厌,让人生气!”

奥菲莉娅小姐看来非常怕自己会开口说话,因此拼命织着袜子,其努力的劲儿里蕴含着深长的意义,只可惜玛丽无法理解。

“嗯,你可以看到,”玛丽继续说道,“你要接手管理的是什么:一个没有规矩的家,仆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我行我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全靠我以虚弱的身体勉强保持着一些规范。我随身放着一根鞭子,有时候还真的抽两下,但是太累人了,我吃不消。如果圣·克莱尔能像别人那样对待仆人就好了——”

“怎么对待?”

“哎呀,把他们送到地方监狱,或其他类似的地方去挨鞭子嘛。这是唯一的办法。如果我身体不是这么虚弱无力的话,我相信我能以圣·克莱尔双倍的精力来管家。”

“圣·克莱尔是怎么管理的呢?”奥菲莉娅小姐说道,“你说他从不打人的。”

“啊,你知道,男人比我们有威严,因此他们管理起来比较容易;此外,如果你直视他的眼睛,真是奇怪——那眼睛——要是他说话果断的话,那眼睛里会闪出亮光,连我看了都害怕,仆人们知道必须小心点了。有时我发一通脾气或狠狠地责骂他们,可效果还不如圣·克莱尔转转眼珠子呢,当然只要他认真的话。唉,圣·克莱尔管理家奴轻而易举,所以就更不体谅我了。但是等你以后当家的时候,你会发现,不严厉根本不行——这些仆人实在太坏、太狡猾,也太懒了。”

“又在弹老调啦!”圣·克莱尔迈着悠闲的步子走进来说。“这些可恶的东西,将来要清算的欠账真是数也数不清啊,尤其是懒惰这笔账!你看,堂姐,”他说,在玛丽对面一个躺椅上舒展身子躺下,“他们以玛丽和我为榜样,懒得真是罪不可恕啦!”

“好啦,圣·克莱尔,你也太不像样了!”玛丽说。

“是吗,呃?啊,我还以为自己说得不错,很不同凡响呢。玛丽,我总是尽力支持你的意见的。”

“你很清楚,你从来没有这个意思,圣·克莱尔,”玛丽说。

“哎呀,那我一定是搞错了,亲爱的,谢谢你帮我纠正过来。”

“你这是故意在瞎搅和!”玛丽说。

“啊,好啦,玛丽,天气渐渐热了,我刚才和道尔夫争论了好长时间,把我累坏了;所以,求你温和一些,让我沐浴在你的笑脸下,休息一下。”

“道尔夫怎么啦!”玛丽说,“这家伙太狂妄了,而且越来越厉害,已经到了我难以容忍的地步了。我真想最好能让我好好治他一治,彻底治服他。”

“亲爱的,你说的话总是那么锐利,而且切中事理,”圣·克莱尔说。“道尔夫的事是这样的: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在模仿我的风度和潇洒,以致最后竟真的认为自己是主人了,因此我不得不稍微说了他一下,让他省悟自己的错误。”

“你怎么说的?”玛丽问。

“唔,我不得不坦率地让他明白,我想留着几件衣服自己要穿;我还对他滥用科隆香水作出了限制,我还狠心地限制他只许使用一打我的麻纱手帕。道尔夫为此非常生气,我不得不像父亲那样跟他谈话,让他想通。”

“嗨!圣·克莱尔,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怎样对待仆人?你这样迁就他们真是太不像话了!”玛丽说。

“怎么,这可怜的家伙想学他主人的样子,这到底有什么害处呢?我过去没有很好地教育他,才让他养成了喜欢科隆香水和麻纱手帕的习惯,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不应该给他这些东西呢?”

“你为什么没把他教育好呢?”奥菲莉娅小姐直率而果断地说道。

“太麻烦了——主要是懒惰,堂姐,懒惰——它毁掉的人可是不计其数啊。要不是懒惰,我自己早就成了十全十美的天使。我也有些相信你们佛蒙特那位老博士博塞伦说的,懒惰是‘道德罪恶之源’。这确实是值得深思的问题。”

“我觉得你们这些奴隶主有一种可怕的责任,”奥菲莉娅小姐说,“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有这种责任。你们应该教育你们的奴隶,把他们当作有理性的人——有永恒不灭的灵魂的人——来看待,将来你们得一起站在上帝的审判台前。我的看法就是这样,”这位好心的小姐说道,这天早上聚集在心中越来越强烈的热情如潮水般突然迸涌出来了。

“啊,好啦,好啦,”圣·克莱尔说,立即站起身来,“你对我们了解些什么呀?”然后坐到钢琴前,弹了一支活泼的乐曲。圣·克莱尔在音乐上天赋超群。他的指法娴熟、有力,手指如小鸟般飞快地掠过琴键,灵活而稳健。他弹了一支又一支曲子,似乎想以此使自己的心情愉快起来。最后他推开乐谱站起身来愉快地说,“好啦,堂姐,你刚才说得很好,你已尽了你的责任;总的说来,我觉得你更了不起了。毫无疑问,你向我扔了一颗真理的宝石,只是你看,它正好打在我的脸上,因此我起先并不喜欢。”

“我可看不出这种话有什么用,”玛丽说,“我敢说,要有人对仆人比我们还好,我倒很想知道他们是谁;可是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一点点好处都没有——他们只会变得越来越坏。至于说跟他们谈话这种事,我敢说,为了教育他们明白自己的职责等等,我都讲得筋疲力尽,连嗓子都哑了。我言明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去教堂,尽管他们对牧师的讲道只字不懂,跟猪差不了多少——所以依我看,去教堂实际上对他们毫无用处。不过他们还真去,所以他们什么机会都有,但是就像我前面说过的,他们是个低等民族,而且永远是低等民族,这一切对他们都于事无补。你就是千方百计教育他们,也无法成就他们。奥菲莉娅堂姐,你知道,我已经试过了,你还没有。我是在他们中间出生、长大的,我了解他们。”

奥菲莉娅小姐觉得自己说得够多了,因此坐在那里不再言语。圣·克莱尔吹起口哨来了。

“圣·克莱尔,希望你别吹了,”玛丽说,“我听了头更痛了。”

“好,我不吹了,”圣·克莱尔说,“你还有什么不希望我做?”

“我希望你对我的痛苦能有些同情心,你从来就不体贴我。”

“我亲爱的爱责难人的天使啊!”圣·克莱尔说。

“你这么说话太让我生气了!”

“那你要我怎么说呢?我按吩咐说话——你怎么吩咐都行——只要能让你满意。”

这时,一阵欢快的笑声从院中穿过游廊的绸帘子传来。圣·克莱尔走出房间,撩起帘子,一看之下也笑了起来。

“怎么啦?”奥菲莉娅说,走到栏杆那儿。

只见汤姆坐在院中一个满是苔藓的小石凳上,每个纽孔全都插满了素馨花,伊娃一面开心地笑着,一面把一个玫瑰花编成的花环套在他脖子上;然后,像一只小麻雀那样坐在他膝盖上,笑个不停。

“哈,汤姆,你这样子看起来太好玩了!”

汤姆善良地微笑着,没有说话,看来和小主人一样很喜欢这么嬉戏。看到主人,他带着歉意和不安的神情抬起头来。

“你怎么能让她这么做?”奥菲莉娅小姐问道。

“为什么不能?”圣·克莱尔反问道。

“嗯,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好像太不像话了。”

“如果孩子去爱抚一条大狗,即使是一条黑狗,你会认为没什么害处,但是去爱抚一个会思想、有理智、有感情,而且有不灭灵魂的人,你却感到惊恐不已;坦白承认吧,堂姐。我很了解你们有些北方人的这种感情。这倒不是说,我们没有这种感情,就有什么优越感,只是我们的习俗和基督教义的精神完全吻合罢了——即消除个人偏见。我在北方旅行的时候,经常注意到,你们的偏见比我们厉害得多。你们像厌恶蛇或蛤蟆那样厌恶黑人,但是又对他们遭到的不公正待遇很气愤。你们不愿他们受到虐待,但你们自己又不想和他们有任何往来。你们情愿把他们送回非洲,不闻不见,然后简单地派一两位传教士去那里,让他们去作自我牺牲,去提高他们的修养。是不是这样?”

“嗯,堂弟,”奥菲莉娅小姐沉思着说道,“你这话说得也有些道理。”

“没有了孩子,这些贫穷卑贱的下等人会怎么办呢?”圣·克莱尔说,身子依在栏杆上,看着伊娃拉着汤姆连跑带跳地走了。“孩子是唯一的真正的民主主义者。现在对伊娃来说,汤姆是个英雄,在她看来,他的故事神奇美妙,他的歌声和循道宗[1]赞美诗比歌剧还动听,他口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成了她的宝藏,而黑皮肤的汤姆就成了最了不起的人。孩子是伊甸园里的玫瑰花,是上帝专门为了贫穷卑贱的下等人抛洒下来的,此外他们没有其他快乐了。”

“真奇怪,堂弟,”奥菲莉娅小姐说,“听你这么说,人们简直会认为你是位professor[2]呢!”

“professor?”圣·克莱尔不解地说。

“是啊,宗教理论家啊。”

“完全不是,我不是你们城里人说的宗教理论家,而且更糟的是,恐怕我也不是个实践者。”

“那么,是什么促使你说那番话的?”

“说比任何事情都容易啊,”圣·克莱尔说。“我记得莎士比亚的戏中有一个人物说过,‘要我教二十个人怎么做比让我按自己教的去成为二十人中的一个容易得多。’[3]最好的做法还是劳动分工,我的长处是说,而你,我的堂姐,是做。”

从汤姆此时表面的处境看,人们会认为已经没有可抱怨的地方了。小伊娃喜欢汤姆——出于纯真可爱的天性和本能的感激之情——因此向母亲提出请求,在她出去散步或坐车上街,需要仆人侍候时,让汤姆来照顾她。于是,汤姆得到吩咐:只要伊娃需要他,就放下手里的其他活,前去照应侍候她。我们的读者可以想象,在汤姆看来,这吩咐实在太合他的心意了。他平时穿着整齐,因为圣·克莱尔对这一点要求极高。他在马厩的工作只是个清闲的活儿,每天只要关心、检查一番,再对下手指导一下就行了。因为玛丽·圣·克莱尔说过,他走近她的时候,身上不许有任何马的气味;还说,不许他干任何会沾上臭味的活,因为她的神经太脆弱,承受不了那样的折磨。只要是一星半点的异味,据她自己说,就足以使她永远退出人生舞台,从此结束人间的一切苦难。所以,汤姆总是穿着刷得干干净净的绒面呢套装、戴一顶光滑的海狸皮帽、足蹬锃亮的皮靴,袖子、领子雪白,配上他那张庄重而和蔼可亲的黑脸,使他看起来像个值得尊敬的古代迦太基[4]主教,在那个年代黑人就是这样。

他这时所处的环境也非常美丽,对此,敏感的黑种人从来不会不动心的。他确实默默地快活地享受着一切:小鸟、鲜花、喷泉、芳香、丝绸帘子、油画、玻璃灯吊架、雕像和镀金饰面,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阿拉丁[5]的神殿之中。

如果将来有一天非洲人会以高尚、文明的种族出现在世界上的话——总有一天会轮到他们在人类进步的伟大戏剧中崭露头角的——一种辉煌灿烂的生活将在那里出现,这种生活我们冷漠无情的西方民族仅仅隐隐约约想象过。在那个遥远神秘的国土里,遍地是黄金、宝石、香料、摇曳的棕榈树和奇异的花卉,还有不可思议的沃土;那儿会涌现出新的艺术形式和绚丽多彩的新风格;那时,黑人种族不再受到歧视和压迫,也许会对人类生活作出一些最新颖、最高尚的启示。他们一定会的,因为他们生性温和,心地谦和恭顺,习惯于信服超凡的神的智慧和力量,而且具有儿童般纯朴的感情,容易宽恕他人。他们将在所有这些方面展现出一种独特的最高形式的基督精神,也许,如同上帝总是惩戒他所爱的人那样,他已经在苦难的熔炉中选择了可怜的非洲人,让他们成为他将建立的王国中——当其他每一个王国都已尝试过并失败了以后——最高贵的子民;因为那时,“在前的将要在后,在后的将要在前”[6]。

一个礼拜天的早晨,玛丽·圣·克莱尔站在游廊上,她衣着华丽,正往纤细的手腕上戴钻石手镯,这时她内心在想这些吗?很可能是的。但也可能在想别的事情,因为玛丽喜爱美好的东西,她此时打扮漂亮——钻石、丝绸、花边、宝石等等,样样俱全——正要去一家时髦的教堂,显得非常虔诚。玛丽一向很注重这一点,礼拜天要表现得十分虔诚。她站在那里,网眼花边围巾像一片迷雾似的包围着她,身姿是那么苗条、优雅,举手投足显得那么轻盈动人。她看起来仪态万方,自己也感到风姿绰绝,美极了。奥菲莉娅小姐站在她的身边,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倒不是因为她的绸衣裙和绸披巾不如玛丽的漂亮,手帕不如玛丽的精美,而是因为她的身子笔挺、僵直、棱角分明,使她看起来仅有一种隐隐约约然而是可以感觉到的仪态,不如她身旁那位绰约多姿、优美荣耀。只是,这不是上帝所指的荣耀,那完全是两码事。

“伊娃在哪儿?”玛丽问道。

“那孩子在楼上和玛咪说话呢。”

伊娃在楼上跟玛咪说什么?读者啊,仔细倾听,你就会听见,然而玛丽却听不见。

“亲爱的玛咪,我知道你头痛得很厉害。”

“上帝保佑你,伊娃小姐!近来我一直头痛,你不必为我担心。”

“啊,你能出来走走我很高兴,给,”小姑娘用胳膊搂住玛咪,“玛咪,带着我的香精嗅瓶吧。”

“什么!你那漂亮的镶着钻石的金瓶子!天哪!小姐,这不合适,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需要它,而我不需要。妈妈总是用它来治头痛的,它会让你的头痛病好起来的。不行,你现在一定要拿着它,就算让我开心一下。”

“听听这小宝贝说的!”玛咪说道,伊娃趁机把瓶子塞进她怀里,吻了吻她,然后奔下楼梯到她母亲那儿去了。

“你刚才停下来干什么?”

“把我的香精瓶给玛咪,让她带着上教堂。”

“伊娃!”玛丽说,不耐烦地跺跺脚,“你把金香精瓶给了玛咪!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该怎么做呢?赶快去拿回来,马上就去!”

伊娃垂头丧气、神情委屈地慢慢转过身去。

“我说,玛丽,别管她吧,让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圣·克莱尔说道。

“圣·克莱尔,她将来在这个世上怎么生活?”玛丽说。

“天知道,”圣·克莱尔说,“但她在天堂里肯定会比你我都过得好。”

“啊,爸爸,别这么说,”伊娃说,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肘,“这会让妈妈难过的。”

“唔,堂弟,你准备去教堂吗?”奥菲莉娅小姐转过身去问圣·克莱尔。

“我不去,谢谢你。”

“我真希望圣·克莱尔能去教堂,”玛丽说,“他身上没有一点宗教气息,这实在有失体统。”

“我知道,”圣·克莱尔说,“我想,你们太太小姐们去教堂,是去学习如何处世生活,你们的虔诚让我们也沾到光了。如果真的要去,我也愿意去玛咪去的那个教堂,那儿至少不会让人瞌睡。”

“什么!那些吵吵嚷嚷的循道宗教徒吗?真是太可怕了!”玛丽说。

“我受不了你们体面人教堂里那种死气沉沉的气氛,玛丽。说实在的,谁都受不了。伊娃,你愿意去吗?来,留在家里,和爸爸一起玩吧。”

“谢谢你,爸爸,可我还是愿意去教堂。”

“你不觉得太让人疲倦了吗?”圣·克莱尔说。

“嗯,是有点儿,”伊娃说,“我还总想瞌睡,不过,我会尽量克制着不睡的。”

“那你干吗还要去?”

“嗯,你知道,爸爸,”她轻声说道,“姑妈告诉我,上帝希望我们去,我们的一切都是他赐予的,你知道。既然是他希望我们做的,而且又不太难做,去教堂到底还不算太让人厌倦。”

“真是个可爱听话的小姑娘!”圣·克莱尔说,吻了她一下,“去吧,做个好孩子,替我祈祷吧。”

“当然,我总是替你祈祷的,”孩子说,跟在母亲后面跳上了马车。

圣·克莱尔站在台阶上,目送着马车离去,一面向她打了个飞吻,眼内满含着大颗的泪珠。

“啊,伊凡杰琳!你真是名实相符啊!”他自语着,“上帝不是把你作为福音赐给我了吧?”[7]

他就这么遐想着,片刻以后,他点起一支雪茄,看起《五分日报》来,忘记了他的小福音。他和其他人又有多大不同呢?

“你要明白,伊凡杰琳,”她母亲说道,“对待仆人宽厚仁慈是对的、应当的;但是对待他们完全像对待我们的亲人或和我们等级相同的人那样,这是不对的。你看,如果玛咪病了,你不会愿意让她睡在你的床上吧?”

“我非常愿意,妈妈,”伊娃说,“因为那样照顾起她来就更方便了,再说,你知道的,我的床比她的要舒适啊。”

女儿的回答里没有一丝半点道德观念,这使玛丽感到非常绝望。

“我要怎么才能让这孩子明白呢?”她说。

“毫无办法的,”奥菲莉娅小姐意味深长地说。

一时间伊娃看起来有些难过和不安,幸好孩子们的思想不会长时间停留在一件事上,不一会儿,从前进的马车车窗里看到的多种有趣的东西又使她欢快地笑了。

“怎么样,女士们,”当大家舒服地坐在餐桌边时,圣·克莱尔问道,“今天教堂里有些什么节目?”

“啊,今天G博士布道,精彩极了!”玛丽说,“这样的布道你也应该听听,我所有的看法他都讲到了。”

“那一定得益匪浅,”圣·克莱尔说,“讲的题目也一定很广泛吧。”

“唔,我指的是我对社会之类问题的全部看法,”玛丽说。“《圣经》上说,‘上帝造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8]G博士论证了社会上的一切等级和差别都是上帝安排的;说所有这一切,你知道,上帝都安排得那么恰如其分、那么完美:有的人地位高,有的人地位低,有的人生来统治人,有的人生来侍候别人等等。他运用这一理论极其有力地批驳了所有关于奴隶制的可笑而大惊小怪的说法。他明确地证明了《圣经》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很有说服力地支持我们的制度。你要能去听听他的讲道就好了。”

“啊,我看没有必要,”圣·克莱尔说。“我随时可以从《五分日报》上学到对我一样有用的东西,同时还可以抽上支雪茄,你知道,这在教堂里是不行的。”

“嗯,”奥菲莉娅小姐说,“那你不相信这些看法吗?”

“谁——我吗?你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道德观念,有关这些问题的看法对我没什么启迪作用。如果让我就奴隶制说一点看法的话,我就实话实说,‘我们已经实行了这种制度,我们蓄养了奴隶,而且打算蓄养下去——因为这使我们生活舒适,又有利可图。’归根到底,就是这么回事——那套神圣的说教归根到底不也是这个意思吗。我想,无论在哪里,无论是谁,都会明白的。”

“奥古斯丁,我觉得你实在太不敬太无礼了!”玛丽说。“你说这些话令人震惊。”

“令人震惊!这是事实!宗教谈论这些问题——为什么不再扩大一些呢,说说年轻人中间盛行的饮酒过度、深夜赌博等诸如此类的问题,是不是也可认为是顺乎天意的美好事情呢?我们倒很愿意听他们说这些事情也是理所应当和神圣的。”

“那么,”奥菲莉娅小姐说,“你认为奴隶制是对还是错呢?”

“我可不愿有你们新英格兰人那种可怕的坦率,堂姐,”圣·克莱尔轻快地说。“要是我回答了这个问题,我知道你会连续不断地向我提出五六个其他问题,一个比一个难回答;我可不打算表明自己的立场。我是那种靠揭别人短处为生的人,但是我自己却不愿露出短处让别人来揭。”

“他这人说话一向这样,”玛丽说,“你别想从他嘴里得到半句满意的回答。我认为他就是因为不喜欢宗教,才像现在这样整天在外面乱跑的。”

“宗教!”圣·克莱尔说道,说话的语气使两位女士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他。“宗教!你们在教堂里听见的就是宗教吗?那种可以随意改变、可下可上以迎合自私自利、世俗社会各种恶行的东西也叫宗教吗?我生性不信教、俗气而又愚昧,而那种比我的生性还要无所顾忌、还要庸俗、还要不公正、不顾及他人的东西也叫宗教?不!我要寻找宗教的话,必须找那种比我高尚而不是比我低级的东西。”

“那你不相信《圣经》上证明奴隶制是合理的看法了?”奥菲莉娅小姐问道。

“《圣经》是我母亲的书,”圣·克莱尔说。“她一辈子都依靠它生活,一想到它可能证明过这种看法,我就很难过。这就如同为了让我相信喝白兰地、嚼烟草、骂人是对的,就去证明我母亲也有这些毛病一样。结果,非但丝毫没有使我对这些嗜好感到心安理得,反倒失去了尊重母亲带来的快慰。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如果有值得尊重的人,那确是一种快慰。总之,你看,”他说着,突然又恢复了轻快的口吻,“我只是想把不同的东西放进不同的箱子里而已。在欧洲和美洲,组成整个社会结构的东西都是经不起任何理想的道德标准的审查的。众所周知,世人不愿追求绝对真理,而只会随大流。现在,如果有人像男子汉那样大声地表示,说奴隶制对我们是不可或缺的,没有它我们就活不下去,放弃它,我们就会变成穷人,所以我们打算保持这种制度——这话说得有力、明白、干脆,这就是说了实话,令人可敬可佩。如果以人们的实际行为来判断的话,世上绝大部分人都会证明我们的看法正确。但是如果有人要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假惺惺地引经据典,我就认为这种人太差劲了。”

“你这人太尖刻了,”玛丽说。

“啊,”圣·克莱尔说,“要是现在发生了什么情况,使棉花的价格下降,而且永远不再上扬,使奴隶成为市场上的滞销货,你信不信,我们肯定很快就会听到另一种对《圣经》教义的解释的?教会忽然会涌进一种强烈的圣灵亮光,他们立即会发现《圣经》上的每句话和道理全都颠倒过来了。”

“嗯,不管怎样,”玛丽说,身子往躺椅上靠去,“我感谢能生在有奴隶制的地方,我相信奴隶制是对的——真的,我认为它一定是对的。不管怎样,我想没有奴隶制我肯定是活不下去的。”

“我说,你认为怎么样,小宝贝?”伊娃手里拿着一朵花走进屋来时,父亲这么问她。

“认为什么呀,爸爸?”

“噢,你更喜欢哪种生活——像在北方佛蒙特爷爷家那样生活,还是像我们这有一大家子仆人的生活?”

“啊,我们这样的生活当然是最舒服的了,”伊娃说。

“为什么?”圣·克莱尔说,抚摸着她的脑袋。

“嗯,你看,这样周围就有那么多的人可以去爱了,你知道,”伊娃诚挚地抬起头来说。

“你看,伊娃就是这样,”玛丽说,“就爱说这样的怪话。”

“这话说得怪吗,爸爸?”伊娃爬上他膝盖悄没声儿地说道。

“按现在世俗的眼光看,是有点怪,小宝贝,”圣·克莱尔说道。“嗳,吃饭时间我的小宝贝跑哪儿去啦?”

“哦,我一直在汤姆的房间里,听他唱歌,黛娜大妈给我吃过饭了。”

“听汤姆唱歌,呃?”

“是的,没错!他唱的歌好听极了,他唱有关新耶路撒冷、闪闪发光的天使,还有迦南地的圣歌。”

“我想他唱的可能比歌剧还要好听,是不是?”

“是啊,他以后还要教我唱歌呢。”

“学唱歌,呃——你可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是这样,他给我唱歌,我给他念《圣经》,你知道,他再给我解释呢。”

“说实在的,”玛丽哈哈笑着说,“这真是眼下最新的笑话了。”

“我敢肯定,汤姆解释《圣经》的本事一定不赖,”圣·克莱尔说。“汤姆有一种天生的宗教才能。今天一早我想坐马车出去,于是我悄悄来到马厩那边汤姆的小屋,我听见他自己一个人在屋里祈祷呢,说实话,我有很长时间没听到像汤姆那样有味儿的祈祷了。他还替我祈祷呢,其虔诚的程度就像使徒一样。”

“也许他猜到你在听吧。我以前听到过这样的骗局。”

“如果他真的知道,那他就太不明智了,因为他很坦率地向上帝倾诉了对我的看法。汤姆好像觉得我身上肯定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好像非常热情地希望我能皈依宗教。”

“希望你能记住他的话,”奥菲莉娅小姐说。

“我看你们的意见也差不多,”圣·克莱尔说。“好吧,以后看吧——好不好,伊娃?”


[1] 基督教一教派。

[2] professor一词既可作教授解,又可解释为公开表示宗教信仰的人或宗教理论家。

[3] 这是莎士比亚名剧《威尼斯商人》第一幕第二场中女主人公对其使女说的话。译文引自朱生豪的《莎士比亚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

[4] 古代北非一奴隶制国家,位于今突尼斯境内。

[5] 神话《一千零一夜》中寻获神灯和魔指环,并以此召唤神怪按其吩咐行事的少年。

[6] 出自《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19章第30节。

[7] 伊凡杰琳的原文为Evangeline,含有福音(Evangel)之意。

[8] 出自《圣经·旧约·传道书》第3章第11节。


第十五章 汤姆的新主人及其他诸事第十七章 自由人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