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小福音传道者
这是礼拜天的下午,圣·克莱尔躺在游廊的一张竹榻上,抽着雪茄解闷。玛丽斜靠在卧室临游廊窗边的一张沙发上,沙发上严严实实罩着一顶透明的罗纱帐,以防猖獗的蚊子侵袭,手里懒懒地捧着一本装帧精美的祈祷书。她之所以拿着这本书,因为这天是礼拜天,她装出在念书的样子——其实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打瞌睡。
奥菲莉娅小姐经过一番寻找,找到了一处可以坐车直达的循道宗小教堂。她让汤姆赶着马车送她去了,伊娃也跟他们一同去了。
“我说,奥古斯丁,”玛丽打了一会儿盹后说,“我得派人进城去请波西老医生,我肯定心脏病犯了!”
“嗯,你干吗非得去请他呢?给伊娃看病的那个医生医术好像也不错啊。”
“碰上危重病我可对他不大放心,”玛丽说,“我想我的心脏病是越来越严重了!这两三天夜里,我一直在想这个病,有时痛得难受极了,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咳,玛丽,那是因为你心情忧郁所致,我可不信这是心脏病。”
“我知道你不相信的,”玛丽说,“我早料到你会这么说。如果伊娃有点咳嗽,或者稍微有点不舒服,你就会大惊小怪,可对我,你压根儿就不关心。”
“如果你觉得得心脏病是开心的事,那么我就相信你是有心脏病,”圣·克莱尔说,“我先前不知道啊。”
“哼,但愿你将来别后悔!”玛丽说,“不过,不管你信不信,我这病可是为伊娃这孩子的身体思虑过度、劳累过度才得的啊,我早就怀疑是这病了。”
玛丽指的劳累究竟是些什么,怕是她自己也很难说清的。圣·克莱尔默默地这么思想着,一面像个铁石心肠的男人那样继续抽着雪茄,直至一辆马车驶到游廊前停住,伊娃和奥菲莉娅小姐下了车。
奥菲莉娅小姐下车后像惯常那样,一句话也不说,径直回她自己的房间去脱帽子、放披巾。而伊娃,应圣·克莱尔先生的召唤,坐到他膝头上,把做礼拜的所见所闻告诉他。
时间不大,他们听到从奥菲莉娅小姐屋里——她的房间也像他们现在坐在其中的这间一样面朝游廊——传来一阵响亮的尖叫声和她严厉的训斥声。
“托普斯[1]又惹什么祸了?”圣·克莱尔说道,“我可以肯定,她准又是在捣蛋了!”
不一会儿,奥菲莉娅小姐怒不可遏地拖着那罪犯过来了。
“你给我过来!”她说,“我非得告诉你家主人不可!”
“这是怎么回事?”奥古斯丁问道。
“怎么回事,我再也不愿为这孩子烦心啦!实在叫人受不了了;血肉之躯是无法承受的!你看,我刚才把她锁在屋里,让她学一首赞美诗;你知道她干了什么?!竟然找到我放钥匙的地方,打开我的衣柜,拿出一条饰帽花边,把它剪成一小块一小块,给洋娃娃做衣服!我这辈子从没见过像她这样捣蛋的小东西!”
“我早就告诉过你,堂姐,”玛丽说,“你会发现对这些东西不用严厉手段是管不好的。如果依我的脾气,”她说着,带着责备的神气看了一眼圣·克莱尔,“我一定把她弄到外面去狠狠地揍上一顿,非把她打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为止!”
“对此我毫不怀疑,”圣·克莱尔说。“我知道女人可爱的统治手段。如果依她们的脾气,她们能毫不手软地把一匹马或者一个奴仆打得半死不活,这样的女人我见过不下十个——更不要说男人了。”
“你这种做事犹豫不决的性子有什么用处,圣·克莱尔!”玛丽说。“堂姐是个理智的人,现在她对这种事情看得和我一样明白了。”
奥菲莉娅小姐只有那一点点纯属当家人的脾气,那孩子的狡诈和糟蹋东西的做法惹得她一时火起,大发雷霆。事实上,我们许多女性读者一定也会承认,要是身处她的境地,恐怕也要大发其火的。但是,她觉得玛丽的话她无法接受,因此她的火气反倒小了一些。
“我可不会用这种办法对待这孩子,”她说,“但是,奥古斯丁,我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了。我已经教了又教,教得我都累坏了;我也打过她,用各种能想到的方法惩罚过她,可她还是跟原来一样。”
“过来,托普西,你这个小淘气鬼!”圣·克莱尔喊那孩子。
托普西走向前去,那双锐利的圆眼睛不停地眨巴着,露出一种恐惧和惯常的古怪而滑稽的神情。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圣·克莱尔问道,同时又忍不住被孩子那副神情逗乐了。
“怕是因为我心肠太坏吧,”托普西故作认真地回答说,“奥菲莉娅小姐这么说的。”
“你没看到奥菲莉娅小姐为你花了那么多心血吗?她说凡是她能想到的办法她都想了。”
“天哪,是啊,老爷!我从前的女主人也是这么说的。她抽打起我来厉害得多啦,还总爱拉我头发,抓住我的头往门上撞,可对我毫无用处!我想,他们就是把我的头发一缕缕拔光,也不会有用的——我实在太坏了!天哪!我只是个黑鬼嘛。”
“唉,我只好放弃她了,”奥菲莉娅小姐说,“我再也不愿费这个神了。”
“好吧,我只想问一个问题,”圣·克莱尔说。
“什么问题?”
“你看,如果你们的福音连这么个粗野的孩子都拯救不了,况且还是在家里由你一个人教的,那么派一两个可怜的传教士到成千上万的野蛮人中去传播福音又有何用呢?我想这孩子就是那成千上万的野蛮人中的一个典型吧。”
奥菲莉娅小姐没有立即回答,伊娃一直站在一旁默默地观察着这一切,这时她做了个手势让托普西跟她走。游廊拐角处有一小间玻璃房,圣·克莱尔把它当书房用的;伊娃和托普西走进了这个房间。
“伊娃想要干什么?”圣·克莱尔说,“我倒想去看看。”
于是他踮着脚尖走了过去,撩起玻璃门的帘子向里张望。不一会儿,他把手指按在嘴唇上,默默地对奥菲莉娅小姐做了个手势,让她也过去看。只见两个孩子面对面地席地而坐,脸的侧面对着他们。托普西还是像平常那样一副漫不经心、淡漠而滑稽的神情;但是她对面的伊娃却激动得满脸通红,那双大眼睛里噙着泪水。
“你怎么会这么坏呢,托普西?你干吗不肯学好呢?难道你谁也不爱吗,托普西?”
“我可不懂什么是爱,我只晓得喜爱糖果这类东西。”
“可是,你总爱自己的爸爸、妈妈吧?”
“我从来就没有爸爸、妈妈,你知道。我以前告诉过你,伊娃小姐。”
“啊,我知道,”伊娃难过地说,“可难道你没有兄弟姐妹、姑姑或是——”
“没有,什么也没有——从来没有过什么东西,也没有过什么人。”
“但是托普西,只要你想学好,你可以——”
“就是学得再好也不过是个黑鬼,”托普西说。“如果能去掉这层黑皮,使我变成白人,那我倒愿意试试学好。”
“可你就是黑人,人们也会爱你的呀,托普西。你要能学好,奥菲莉娅小姐就会爱你的。”
托普西直率而短促地哈哈一笑,那是她通常表示不信的方式。
“你不相信?”伊娃说道。
“不相信。她无法容忍我,因为我是个黑鬼——她宁可让一只蛤蟆碰她,也不愿我碰她一下!不可能有人爱黑鬼的,黑鬼也没有办法!我反正也无所谓,”托普西说着,吹起口哨来。
“啊,托普西,可怜的孩子,我爱你啊!”伊娃说着,突然一阵激动,把自己那瘦削白皙的小手放在托普西的肩上。“我爱你,因为你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朋友——因为你是个苦命的、饱受虐待的孩子!我爱你,希望你成为好孩子。我病得很重,托普西,我想我活不了多久了。看到你这么顽皮,我真是太难过了。希望你为了我努力学好。我和你待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
那黑孩子敏锐而滚圆的双眼里泪水盈盈——大颗大颗的泪珠沉重地落下,落在那只苍白的小手上。是的,此时此刻,一道真诚信任的光亮,一道圣洁的爱的光亮,穿过那黑孩子灵魂中的黑暗!她把头埋在两膝间,哭泣呜咽起来——而那美丽的孩子,弯身站在她面前,这情景就像一幅图画:一个光明天使弯身在教化一个罪人。
“可怜的托普西!”伊娃说,“难道你不知道耶稣一视同仁地爱世上的一切人吗?他愿意爱我,也愿意爱你。他像我一样爱你——只是爱得更深,因为他比我好。他愿意帮助你做个好孩子,你最后也能去天国,永远做一个天使,就像你是个白人一样。托普西,你想想——你也能成为汤姆叔叔唱的赞美诗里那种光明天使的。”
“啊,亲爱的伊娃小姐!亲爱的伊娃小姐!”托普西说,“我愿意努力学好,我愿意试试,我以前对此可是毫不在乎的啊。”
圣·克莱尔这时放下了门帘。“这使我想起了母亲。”他对奥菲莉娅小姐说,“她告诉我的话很对:如果我们想要使瞎子重见光明,就必须像耶稣那样做——把他们叫到面前,把手放在他们身上摸他们。”
“我对黑人一向有一种偏见,”奥菲莉娅小姐说,“我无法容忍那孩子碰一下,这是事实,但我没想到她会知道。”
“我相信任何一个孩子都会感觉出来的,”圣·克莱尔说,“这是瞒不住的。我相信,如果你内心对黑人保持着一种强烈的厌恶,你就是尽了一切努力让一个黑孩子得到好处,在物质上满足他,你也永远无法在他心里激起一丝一毫的感激之情。这种事很奇怪,但事实就是这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控制住这种感情,”奥菲莉娅小姐说,“我确实讨厌黑人——尤其这个孩子更讨厌。我怎么才能控制这种情绪?”
“伊娃看来好像做到了。”
“是啊,她有一种强烈的爱心!不过说到底,她具有耶稣一样的精神,”奥菲莉娅小姐说。“我要是能像她这样就好了。她也许给我上了一课呢。”
“如果是这样,这也不是耶稣基督第一次通过一个孩子之口来教育一个老门徒,”圣·克莱尔说。
[1] 托普西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