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汤姆的新主人及其他诸事
既然我们低微的主人公汤姆的人生现在已和那位尊贵者联系在一起了,这里就有心要简单地介绍一下这户名门贵族。
奥古斯丁·圣·克莱尔是路易斯安那州一个有钱的庄园主的儿子。他家祖先是加拿大人。父亲是兄弟两人,性格和脾气非常相像,兄长定居于佛蒙特州一个欣欣向荣的农庄上,而他则成了路易斯安那州一个富有的农场主。奥古斯丁的母亲是法国人,胡格诺派教徒[1],她家早年移居美洲时就定居于路易斯安那州。父母仅生了奥古斯丁两兄弟。得自母亲的遗传,奥古斯丁自幼体质虚弱;遵照医生的建议,他小时候被送到佛蒙特州,由伯父照料生活多年,希望那里寒冷的气候和凛冽清新的空气能使他的身体强壮起来。
他自小生性敏感——这种气质在他的性格中显得尤其突出——没有一般男性的刚强,倒更具有女性的温柔。不过,随着渐渐长大,这种温柔为成年男子粗犷的外表掩盖了;很少有人知道,这种气质依然鲜明而强烈地存在于他的心灵深处。他极富才智,可内心总显露出一种对理想的唯美境地的偏爱,十分反感生活中的日常事务,这是经理智权衡后的必然结果。大学毕业后不久,他的心中燃起了一股强烈而炽热的浪漫主义激情,他的时刻来临了——这种时刻人生只有一次,他的吉星在天际升起——这种吉星常常升起,但多半是白白升起,只会成为南柯一梦留在记忆中,他的吉星也是如此。明白地说吧——他在北方某州结识了一位超凡脱俗的美丽姑娘,并赢得了她的爱,两人订了婚。他随即回到南方去安排婚事,可是,完全出乎意料的是,他写给她的信都从邮局退了回来,还收到了她的监护人的一封短信,说在收到他信之前,那位小姐已经成了他人的新娘。这一刺激使他痛苦得几乎发狂,他想像别人那样,狠狠心把这件事彻底抛到脑后,但只是徒劳的希望。由于性情高傲,他不愿去恳求或者去寻求解释,于是立即投身于频繁而时髦的社交活动中去了。在他收到那封致命的信件两个星期后,他就和社交界的第一美人订了婚;一俟婚事安排停当,他就成了她的丈夫。这位新娘身材窈窕,长着一双明亮的黑眼睛,还拥有万贯家财。当然,人人都认为他是个幸福的人。
新婚夫妇在庞恰特雷恩[2]湖畔他们豪华的别墅里度蜜月,接待一批才气横溢的朋友。一天他收到一封信,那笔迹是他永远难忘的啊。信递交给他的时候,屋里高朋满座,众人正兴致勃勃地在畅谈纵论。一看到信上的笔迹,他的脸当时就变得煞白,但他强忍着保持镇定,继续和对面的一位小姐戏谑舌战,坚持到底。一会儿以后,他的人影就从人群中消失了。他独自一人待在卧室里,打开信看了起来,事到如今,看了也徒劳无益。信是她写的,详细叙述了监护人一家对她的迫害虐待,还诱逼她嫁给他们儿子的经过。她写到她如何长久收不到他的信,而她如何接连不断地给他写信,直至最后写得不耐烦,产生了疑虑;她写到自己由于忧烦焦虑身体如何每况愈下;最后她如何发现原来这一切都是她监护人为了拆散他俩而设下的骗局。信的结尾全是满怀希望和感激的话语,还倾吐了自己永恒不变的情愫。对这位不幸的年轻人来说,内心的感觉比死还痛苦。他立即给她回了信:
“来信收到——但太晚了。当初我对听到的一切都信以为真,我彻底绝望了。现在我已结婚,一切都完了。只有忘了吧——这是我俩唯一的出路。”
奥古斯丁·圣·克莱尔一生中浪漫和理想的日子结束了,剩下的只是现实生活——现实生活如同海湖淤泥般平坦、赤裸、泥泞。当微光闪烁的蓝色浪花,连同扬着白帆的船只和游弋的舟船,在一片和谐的划桨声和涛声中退下去以后,面前出现的就只有淤泥:平坦、赤裸、泥泞——再现实不过了。
当然,在小说里,人们肝肠寸断的时候,便会死去,于是一切结束,在故事里这样做非常方便。但在现实生活中,当一切使我们生活幸福的美好东西失去以后,我们不会死去。我们还要非常忙碌地从事一连串组成我们通常所说的生活的主要事情:吃饭、喝水、穿衣、走路、走亲访友、买进卖出、谈话读书等等,这一切奥古斯丁也得去做。他的妻子要是个身心健全的女人,她或许还可以做些事情——女人一般都能做到——把他生命中出现过的断线接起来,重新编织成五彩缤纷的绸带。但是玛丽·圣·克莱尔甚至都没有发觉他的生命中出现过断线。如前所述,她是个身姿优美的女人,长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拥有万贯家财,但这些东西没有一样能真正医治一颗受伤的心灵。
当她发现奥古斯丁面无人色地躺在沙发上,说他因为突发偏头痛很难过时,便建议他嗅一嗅鹿角精[3]。接下去好几个星期,圣·克莱尔惨白的面色和头痛病未有起色,她只是说,她压根儿没想到他的身体竟然这样虚弱,看起来他很容易犯偏头痛病;还说,这对她来说是件很不幸的事,因为他不能陪她去参加社交活动,而他俩新婚不久,她老是单独一人出去应酬似乎有些古怪。奥古斯丁见自己娶了一个感觉如此迟钝的妻子,内心暗自高兴。但是,当蜜月期间表面上的欢乐和客套过去以后,他才发现一个年轻漂亮、受人娇宠、养尊处优的女人,在家庭生活中会是一个十分严厉的主妇。玛丽从来就不是富于感情、十分理智的女人;她仅有的一点感情已经融汇在一种不自觉的极其强烈的自私之中。这种自私,由于冷漠无情和只顾自己不顾他人,已变得无可救药。她自幼娇生惯养,仆人们成天围着她团团转,他们活着只是为了揣摸她、小心地侍候她,在心底深处,她从来不曾想到过这些仆人也是有感情或权利的。她父亲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对她宠爱有加,有求必应。当她进入社交界时,已是一个花容月貌、才艺超群的美丽姑娘,还是大笔财产的继承人。所以青年男子,不管相配与否,自然全都拜倒在她的脚下。因此,她毫不怀疑地认为,奥古斯丁能娶上她做妻子,是最幸运的人了。如果有人认为,一个没有情感的女人在交换爱情上会表现得宽容随和的话,那他就完全错了。在索取对方的爱情上,世上谁也比不上一个极端自私的女人那么强烈;而且她越是变得缺乏爱心,索取爱情就越发厉害,斤斤计较,连点点滴滴都不放过。因此,当圣·克莱尔不像当初求婚时那样殷勤、讨好她时,他发现他这位女王决不愿放过她的“奴隶”,她成天地哭鼻子、撅小嘴、使性子,还发牢骚,自怨自艾,训斥别人。圣·克莱尔是个温和而宽容的人,于是就用给她买各种礼物、说奉承话的办法来求得清静。后来,玛丽生了个漂亮的女儿,有一段时间,这在他心里真正唤起了一些温柔。
圣·克莱尔的母亲生前是个非常高尚、纯洁的女人,于是他就用母亲的名字给孩子取名,深情地期望孩子会再现她的形象。妻子发觉了这一点,妒忌得大发脾气;她带着猜疑和不快关注着丈夫对孩子全心全意的爱,好像他给女儿的爱多一分,对她的爱就少一分似的。从生了孩子以后,她的身体日渐衰弱。平日她四体不勤,又不动脑——无聊和不满的不断折磨,加上生育期通常的体虚——在短短的几年里,一个花容月貌的年轻美妇便变成了一个脸色蜡黄、面容憔悴多病的女人。她成天价胡思乱想,认为自己满身疾病,受尽了折磨,是个苦命的女人。
她的病五花八门,没完没了;但是她最基本的杀手锏似乎是偏头痛,有时犯起病来,六天当中会有三天关在屋里。于是,家里一应家务安排都落在了仆人们的身上,圣·克莱尔觉得他家的生活极不舒服。他的独生女儿体质很弱,他担心如果没人照顾、关心她,她的健康和生命可能会因不称职的母亲而受损。于是,他带她去了一趟佛蒙特州,说服他的堂姐奥菲莉娅·圣·克莱尔随他到南方来,此时他们乘在船上,这我们已向读者介绍过,正在回家的途中。
现在,新奥尔良的圆宝顶和塔尖已出现在远方,我们尚有些时间来介绍一下这位奥菲莉娅小姐。
凡去过新英格兰各州[4]的人都会记得那里凉爽的村落、宽阔的农舍、大片稠密的糖槭树叶掩映的院子,院内绿草盈盈、拾掇得干干净净;会记得笼罩着整个村落的有条不紊、永远不变的恬静氛围。一切都是那么清清楚楚、井然有序,篱笆中没有一根松动的桩子,庭院的草坪、窗户下一簇簇丁香花丛中没有一丝杂乱的东西。他会记得农舍宽敞、干净的房间,那里的一切似乎总是安安静静的,每件东西放置的地方永远固定不变,所有的家务都按时进行,就像屋角那只古老的闹钟那样准确。他会记得,每家都有一间他们称之为“客厅”的房间,屋里有个稳重、讲究而古老的玻璃门书框,里面严肃整齐地排列着罗兰[5]的《古代史》、弥尔顿的《失乐园》、班扬的《天路历程》和司各特[6]的《家庭圣经》,还有其他许多同样严肃而得体的书籍。家里没有仆人,只有一位戴着白帽子和眼镜的女主人,她每天下午和女儿们坐在一起做针线活,家里的活好像什么也没有做过,也好像没什么要做的——其实她和女儿们在人们已经忘记的清晨已经“干完活儿”,在这天的其余时间里,你无论何时看到她们,屋里的一切都是“整整齐齐”的。尽管厨房里一天要做三顿乃至是四顿饭,全家的衣服也要在那里洗熨,还要在那里静静地、不可思议地做出几磅黄油和干酪,但那里的旧地板好像永远干干净净,点污不沾,桌椅和各种烹饪用具好像永远摆放得整整齐齐的。
当堂弟来邀请奥菲莉娅小姐去南方他家做客时,她已经在这样的庄园、这样的房子和家庭里平平静静地生活了四十五年。她是这个大家庭里的长女,可她的父母仍把她看成是个“孩子”。她要应邀去新奥尔良,这对全家来说,是个头等重大的事件。头发花白的老父亲从书柜中拿出莫尔斯[7]的《地图册》,找到新奥尔良所处的精确经纬度,还看了一下弗林特[8]写的《西南游记》,以便了解那个地方的自然情况。
她善良的母亲焦急地问别人,“新奥尔良可是个可怕的罪恶之地?”还说,“对她来说,去那儿和去桑威奇岛[9]或任何蛮夷之地没什么两样。”
牧师家、医生家和皮博迪小姐的妇女服饰用品商店都知道奥菲莉娅·圣·克莱尔小姐在“商议”和堂弟一起去新奥尔良的事;当然,全村的人也一定要参与商议这一主要事件。牧师具有强烈的废奴主义观点,他疑虑重重,不知这样做是否在某种程度上会助长南方人保留其黑奴的风气;而医生则是个坚定的殖民主义者,他认为奥菲莉娅小姐应该去,以便向新奥尔良人表明,我们其实对南方人并无恶感。事实上,他觉得南方人应该得到一些鼓励。当奥菲莉娅小姐决定去南方之事已家喻户晓时,在半月之内,所有的朋友和邻居都郑重地邀请她去喝茶,详细地询问和讨论她的打算和前景。莫斯利小姐因为去奥菲莉娅小姐家帮助缝制衣服,每天都可以从小姐的新装准备进展中得到主要信息。据确切消息,辛克莱老爷——这一带人都把圣·克莱尔这个姓氏缩称为辛克莱——已经拿出五十元钱给奥菲莉娅小姐,让她去买几件最称心的衣服;还传说他们家已向波士顿函购了两身绸衣裙和一顶有带女帽。至于花这么一大笔钱是否必要则众说纷纭——有的人认为,综观而论,人的一生中这样的机会难得,这些钱应该花;有的人则态度坚决地说,这笔钱还是捐给教会好。但是,有一点看法大家是相同的:她家从纽约函购的那把阳伞是附近地区前所未有的;她的一袭绸衣裙在这一带很可能也是独一无二的,不管你对衣服的主人怎么看。还有可信的谣传,说她有一条用抽丝法绣制的手绢,甚至说奥菲莉娅有一条四周都有花边的手绢——有的还补充说,连四个角上都绣了花。但是这后面一点从没得到过证实,事实上至今都还是个谜。
你此刻见到的奥菲莉娅小姐穿着一身非常耀眼的褐色亚麻布旅行衣裙,她身材高挑、瘦削,体形方方正正的。她的面容清瘦,五官轮廓分明,双唇紧闭,像个遇事善断、有主见的人;双目敏锐、乌黑,有一种特别锐利的洞察力,总是在缜密地观察着一切,好像在寻找什么需要照管的东西一般。
她做起事来动作敏捷、果断,充满活力;虽然言语不多,但说起来都直截了当,中肯得体。
她的生活习惯简直就是井然有序、有条不紊和严密准确的活生生的化身。在遵守时间上,她就像时钟那么准确,像火车头那样坚定不移。谁要是违背这些准则,她都会嗤之以鼻,深恶痛绝的。
在她看来,一切罪恶中最大的罪——一切罪恶的总和——可以用她语汇中一个极普遍然而很重要的词来表达,那就是“没办法”。她要是加重语气说“没办法”时,那就表示了她极端的鄙视。对于与实现一项既定目标没有直接和必然关联的一切步骤,她都用这个词来表达。那些无所事事、不知道干什么,或者要做事都不用最直接的方法去完成的人,都会受到她极端的鄙视——这种鄙视通常不是用言语,而是用一种冷漠无情的脸色来表达的,好像她不屑对这种事说什么似的。
说到精神修养,她头脑清醒、健全、敏捷,熟读史书和英国古典作品,在某些局部范围里,思考问题极有见地。她的神学信条都已整理出来,并贴上了明确的不同的标签,然后存放起来,就像她那只装碎布的箱子里那一捆捆布条一样,一共就那么多捆,绝对不会再多了。对现实生活中绝大多数问题——诸如多个方面的家务管理,村子里各种政治关系等,她的看法也是如此。不过,她一生最主要的原则是:良心,这是她处世信条中最基本的一条,比其他各条都更深厚、更高尚、更广泛。对新英格兰地区的妇女来说,良心是支配一切的,是贯穿一切的,这在其他地方是没有的。它是花岗岩,有最深的基础,向上升起,甚至可达最高山脉的顶峰。
奥菲莉娅小姐完全是个“责任”的奴隶,只要她认为是责无旁贷的事,这是她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赴汤蹈火也无所畏惧。只要她确认是责无旁贷的事,她会毫不迟疑地跳进一口井里,或是迎着装有炮弹的炮口前进。她的处世标准是那么高、那么广、那么细,完全不肯迎合人性的弱点,因此,尽管她为了达到这一准则而努力不已,但事实上却从未达到过,当然也就背上了包袱,经常被一种不足感所折磨——这使她那认真虔诚的性格增添了一层严厉而且多少显得有些阴郁的成分。
可奥菲莉娅小姐怎么会跟奥古斯丁·圣·克莱尔相处得好呢?他是个快活、随和、不识时务、不合实际、对什么都持怀疑态度的人——总之,对她珍视的一切习惯和看法,他都有恃无恐、随心所欲地加以践踏。
然而,说实话,奥菲莉娅小姐很爱奥古斯丁。他小的时候是她教他教理问答,替他缝衣服、梳头,按常规抚养他长大。她内心也有温暖的一面,其中大部分都让奥古斯丁占去了,大多数人往往都喜爱他,因此他轻而易举就说服了她,在新奥尔良有一件她“责无旁贷”的事,她一定得跟他回去照顾伊娃,在他妻子经常患病期间为他管家,以免他的家庭受损和被毁。一想到一个家无人照管,她就难过;而且她疼爱那可爱的小姑娘,谁见了都会不由自主地疼爱她的。尽管她认为奥古斯丁是个地道的异教徒,但她还是喜爱他,对于他的玩笑她付之一笑,还一味容忍他的缺点,其宽容的程度简直令那些了解她的人难以置信。我们的读者要想深入了解奥菲莉娅小姐,就得亲自去认识她了。
此刻,她正坐在头等舱里,周围是一大堆大大小小的毯制手提包[10]、箱子和篮子,每个里面都装着不同的东西。她神情严肃地在那里捆啊、扎啊、包啊、扣啊,忙得不可开交。
“嗳,伊娃,你自己的东西都清点过了吗?一定还没有——孩子们总是这样;花点子毯制手提包、蓝色小帽盒——这是两件;橡皮背包是第三件;我的针线盒是第四件,我的帽盒是第五件,我的衣领盒是第六件,还有这个毛织小箱子是第七件。你那把小阳伞放到哪里去了?把它给我,我用纸包一下,把它和我的雨伞、阳伞捆在一起,看,这就好了。”
“姑妈,我们这不是回家去吗;干吗要这么麻烦?”
“弄得整整齐齐啊,孩子;人们如果打算拥有东西,就得好好照管它们。嗳,伊娃,你的顶针收起来了吗?”
“哎呀,姑妈,我也不知道。”
“行了,没关系,我来看一遍你的盒子——顶针、石蜡、两个线卷、剪刀、小刀,还有针,好,都对了——放在这儿吧。孩子,你来的时候,只有你爸爸一个人,你们是怎么弄的?我想你一定会把东西丢光的。”
“是啊,姑妈,我是弄丢了好多东西。不过,不管弄丢了什么,等船一靠岸,爸爸又会买的。”
“天哪,孩子——这叫什么啊!”
“这是最简便的方法啊,姑妈,”伊娃说。
“这简直就是没办法嘛,”姑妈回答。
“哎呀,姑妈,你看怎么办呢?”伊娃说。“那只箱子太满了,关不上。”
“必须关上,”姑妈带着将军的气势说着,仍往里面塞着东西,然后使劲压箱盖,但箱子仍然还有条细缝。
“跳上箱子去,伊娃!”奥菲莉娅小姐勇敢地说道,“原先关得上,现在也一定能关上。这个箱子一定得关上,锁好——没有别的办法。”
那箱子无疑被她这番坚决的话语镇住了,最后不得不屈服。箱子搭扣终于吧嗒一声扣进了锁眼里,奥菲莉娅转出钥匙,得意地将它放入口袋。
“好,一切都准备好了。你爸爸在哪里?我想该把行李搬出去了。朝窗外看看,伊娃,看看你爸爸在不在。”
“嗯,在的,他走到另一边男客舱去了,在吃橘子呢。”
“他一定不知道我们快到了,”姑妈说,“你最好跑去跟他说一声。”
“爸爸干什么事都不紧不慢的,”伊娃说,“船还没靠岸呢。快到栏杆这边来,姑妈,瞧!那是我们的家,就在那条街上!”
轮船这时像一头疲惫不堪的巨兽,发出低沉的呻吟,开始向码头边众多的轮船中靠过去。伊娃快活地指着各处的塔顶、圆屋顶和路标,看到这些她认出了自己的家乡。
“嗯,嗯,太美了,亲爱的,”奥菲莉娅小姐说。“可是,天哪!船都停了!你爸爸在哪里?”
接着出现了一般上岸时的那种混乱景象——仆役们不停地穿梭往来,男人们拖着箱子、提着手提包和盒子,女人们焦急地喊着孩子,人们都拥在上岸的跳板前。
奥菲莉娅小姐坚定地坐在刚才被制服的那只箱子上,管辖着那一堆排列整齐的行李财物,好像要誓死捍卫它们。
“我来替你搬箱子吧,太太?”“我来帮你搬行李吧?”“让我来照料你的行李吧,太太?”“我替你把这些搬上去,好吗,太太?”这样的话络绎不绝地问上来,可她毫不理会,只是岿然不动地坐在那里,身子挺得笔直,犹如一枚插在纸板里的针,手里紧紧地抱着那捆晴雨伞,断然回绝了问话,口气之坚决足以使马车夫也惊惶失措。她不时问伊娃:“你爸爸究竟在想些什么呀,他不会是掉到河里去了吧,哎呀——一定出什么事了。”就在她真的感到担心时,他回来了,动作还像平常那样洒脱不拘,他把自己在吃的橘子掰下四分之一给伊娃,一面说道:
“哎,佛蒙特姐姐,我想你都已收拾停当了吧。”
“早收拾好了,等了你快有一个小时了,”奥菲莉娅小姐说,“我真有些替你担心了。”
“真是个聪明人,”他说,“嗯,马车已经等着了,现在旅客也走光了,我们就可以体面地上岸了,像基督徒那样,不会被人推来挤去的。嗨,”他对站在身后的马车夫说,“把这些东西搬下船。”
“我去招呼他把行李搬上车,”奥菲莉娅小姐说。
“啊,得了,堂姐,有这必要吗?”圣·克莱尔说。
“好吧,不管怎么,我自己得拿几件,这件,这件,还有这件,”奥菲莉娅小姐说着,挑出了三个盒子和一个小手提包。
“亲爱的佛蒙特小姐,你一定不能这样硬把格林山脉[11]搬到我们这里来。你至少得按南方的规矩办,别拿着那么一堆东西走出去。他们会把你看成侍女的,把东西交给这伙计,他会像搁鸡蛋似的把它们搬上车去的。”
当她堂弟从她手里拿过那几件宝贝时,奥菲莉娅小姐显得很是失望,直到上车后看到它们完好无损时才又高兴起来。
“汤姆在哪里?”伊娃问道。
“噢,他在外面,宝贝。我打算把他作为谢罪的礼物送给你妈,弥补那个酒鬼翻车的错误。”
“啊,汤姆一定会是个出色的车夫,我知道,”伊娃说,“他决不会喝醉的。”
马车在一所古老的宅第前停下了。宅子的造型另具一格,糅合了西班牙和法国两种风格,现在新奥尔良有些地方还可以看到这样的房子。房子是按摩尔人[12]的式样建造的——一座方方正正的宅子,中间是个院子,马车可以从拱形大门直达院内。院内的布排显然是为了满足一种别致而奢华的想象。四周是宽阔的游廊,游廊上有摩尔式的拱门、修长的柱子、阿拉伯式的花饰,使人仿佛置身于梦中般回想起东方人在西班牙富于传奇的统治时期。在院子正中央,喷水池喷出的高高水柱银光闪烁,水花源源不断地洒落进一个大理石水池中,水池边沿长着宽宽的一圈紫罗兰,芬芳馥郁。池水如水晶般清澈透明,无数金色和银色的鱼儿在水中穿梭游弋,好像不计其数的宝石在闪闪发光。喷水池的周围是用砾石按各种奇异的图案铺砌而成的小道,小道外面是一圈如绿丝绒般光滑的草地,最外圈则是一条马车道。两棵粗壮的橘子树橘花盛开,香气扑鼻,树叶成荫,令人舒爽愉快;草地上摆饰着一圈阿拉伯式雕刻的大理石花盆,盆里长着多种热带的琪花瑶草。院内还有高大的石榴树,树叶光亮平滑,开出的花朵如火焰样红;有阿拉伯素馨树,黑叶子,花朵似银色的星星;有竺葵;有茂盛的玫瑰,枝头因缀满花朵而微微弯曲着;有金色的茉莉;有柠檬香的马鞭花,真是百花争奇斗艳,香气四溢。有时还会看到神秘的龙舌兰,树叶硕大,但样子怪怪的,看起来像个白头老婆婆,古怪而神气地坐落在那些容易凋谢的花草之中。
院子四周的游廊上装饰着用摩尔布料做成的帘子,可以随意拉下,遮住阳光。总体看来,这所宅子的外貌显得既豪华又富于浪漫色彩。
马车驶进院子后,伊娃就欢喜雀跃,像一只迫不及待冲出笼子的小鸟。
“啊,看它有多美丽、多可爱!我这心爱迷人的家啊!”她对奥菲莉娅小姐说,“你看,是不是很美?”
“确实很美,”奥菲莉娅小姐下车时回答说,“不过,我觉得这房子看起来很古老,而且有些异教色彩。”
汤姆下车以后,带着平静而欣赏的神情四下张望。请别忘记,黑种人来自世界上景色最绚烂多彩、绮丽浓艳的异国他乡,在内心深处,他们对一切华丽、鲜艳和富于想象的东西怀有一种强烈的激情。由于缺乏审美修养,他们只会粗略地享受一下,故而招致比较冷静而有鉴赏力的白种人的讥笑。
圣·克莱尔内心是个具有诗人气质的年轻人,爱好感官的享受,听到奥菲莉娅小姐对他宅子的评论,只是微微一笑。他转身看着汤姆,后者正站在那里东张西望,放光的黑脸上绽出欣赏不已的笑容,于是他说道:
“汤姆,这房子好像很中你的意?”
“是的,老爷,它看起来真是太好了,”汤姆说。
这一切都发生在片刻之间;与此同时,仆人们忙乱地把箱子搬下车,车钱也支付了,一大群年纪、高矮不一的人——男人、女人和孩子,穿过上下游廊奔了出来,迎接老爷回家。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穿着讲究、衣饰很时髦的年轻穆拉托男子,手中优雅地挥动着一块洒过香水的麻纱手帕,看得出他是个重要人物。
这位要人动作麻利地把那一大群仆人赶往游廊的另一端。
“往后退!都给我往后退!真让我丢脸,”他用命令的口吻说道。“老爷刚回来,你们就来打扰,不先让老爷与家人团聚吗?”
听了他这番一本正经的话,众人的脸上都露出羞惭神色,都退到一定距离外,围在一起,只有两个壮实的搬运工走上前来搬行李。
由于阿道尔夫指挥得当,在圣·克莱尔付完车钱转过身来时,面前只有阿道尔夫先生一个人了。他身穿鲜艳的缎子背心、白裤子,身上挂着金链,点头哈腰,其文雅而谦和的神情难以言表。
“啊,阿道尔夫,是你?”他的主人说着,向他伸出手去,“你好啊,孩子。”只见阿道尔夫立即十分流利地作了即兴回答,这答词他已精心准备了半个多月了。
“行了,行了,”圣·克莱尔说,一面继续往前走,带着平常那种洒脱而幽然的神气,“你那答词搞得不错,阿道尔夫。让他们把行李好好归置一下,我一会儿过来看大家。”说完,他带着奥菲莉娅小姐走进一间面向游廊的大客厅。
他们在这里对话、安排时,伊娃已经像小鸟那样飞快地穿过游廊和屋子,来到一间同样面对游廊的小卧室。
一个面色灰黄、黑眼睛的瘦高女人从斜靠着的长沙发上欠起了身。
“妈妈!”小姑娘欣喜地叫了一声,扑过去搂住她的脖子连连拥吻。
“好啦——当心点,孩子——你这样弄得我头都痛了!”她母亲无精打采地吻了她一下后说。
圣·克莱尔走了进来,以标准而正规的丈夫的方式拥吻了妻子一下,然后向她引见了他堂姐。玛丽抬起那双大眼睛,带着有些好奇的神情看着来客,有气无力而客气地接待了她。这时,一群仆人挤在门口,一个外表体面的中年穆拉托女仆站在最前面,由于期待和喜悦,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
“哎呀,是玛咪[13]!”伊娃说着,飞奔到门口,一头扑进她的怀里,不停地亲吻她。
这个女人没有对伊娃说,她弄得她头都痛了;相反,她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一会儿哈哈笑,一会儿大声哭,以致别人都怀疑她的神经出了毛病。离开她的怀抱后,伊娃这才奔向众人,从这人到那人,和他们一一握手、亲吻,其亲热劲儿,奥菲莉娅小姐后来说,简直令她翻胃。
“哎呀!”奥菲莉娅小姐说,“你们南方孩子会做的一些事,我都做不到。”
“请问是什么事?”圣·克莱尔说。
“嗯,我也想好好对待他们每个人,不愿伤害他们,但是,要吻……”
“黑鬼,”圣·克莱尔说,“你可做不到——是不是?”
“是的,正是这样。她怎么能那么做呢?”
圣·克莱尔哈哈笑着走进过道,“嗨,都过来拿赏赐吧,来,你们都过来——玛咪、吉米、波利、苏基——看到主人回来都高兴吧?”他说着,和他们一一握手。“小心!小娃娃!”他又说道,因为他的脚让爬在地上的一个黑娃娃绊了一下,“如果我踩到了谁,谁可得说话啊。”
圣·克莱尔拿出一些小硬币分发给众人,大家欢快地笑着,祝福着。
“行啦,现在都乖乖地回去吧,”他说道,那一大群肤色有深有浅的黑人闻听都退到门外宽大的游廊上去了,伊娃拿着一个大背包也跟出去了,那背包里塞满了她在回家途中收集起来的苹果、坚果、糖果、丝带、花边和各种各样的玩具。
圣·克莱尔转身准备回屋时,看见了汤姆,只见他不自在地站在一旁,双脚不停替换着。而阿道尔夫随意地靠在栏杆上,用望远镜在打量他,那副派头简直和纨绔子弟一模一样。
“哼!你这笨蛋!”他的主人说道,走过去打掉了他的望远镜,“你就这样对待你的同伴?嗳,我怎么觉得,道尔夫[14],”他又说道,同时用手指着阿道尔夫身上那件炫目的背心,“这好像是我的呀!”
“噢,老爷,这件背心沾满了酒渍,像老爷这样有身份的绅士当然不能穿这种背心。我早知道会给我的,像我这样的穷黑人穿着正合适。”
阿道尔夫把头一甩,动作优美地用手指捋了一下洒了香水的头发。
“哦,是这样,呃?”圣·克莱尔不经意地说。“嗯,我现在带汤姆去见主母,然后你带他去厨房。记着,别对他神气活现的,他可抵得上两个像你这样的笨蛋。”
“老爷总爱说笑话,”阿道尔夫哈哈笑道。“看到老爷情绪这么好,我真高兴。”
“来吧,汤姆,”圣·克莱尔招手说。
汤姆走进屋里。他渴慕地看着屋里的丝绒地毯、镜子、油画、雕像和窗帘,这些他以前想都没想到过的富丽豪华的东西,他就像示巴女王站在所罗门王面前一样,“诧异得神不守舍”[15],甚至连脚都不敢踩下去。
“看这儿,玛丽,”圣·克莱尔对妻子说,“我终于遵嘱给你买来了马车夫。我告诉你,他又黑又持重,真是辆不折不扣的灵车啊,如果你愿意,他会替你把车赶得像灵车一样稳。睁开眼看看他。现在你不可以说,我一出门就不想到你了吧。”
玛丽睁开眼睛,盯住汤姆看着,但没有起身。
“我看他会喝醉酒的,”她说。
“不会,卖主保证过,他是个虔诚的人,而且不喝酒。”
“好吧,但愿是这样,”他太太说,“不过,我可不敢有此奢望。”
“道尔夫,”圣·克莱尔说,“把汤姆带到楼下去,你要小心点,”他又说,“别忘了我刚才对你的吩咐。”
阿道尔夫步子轻快优美地在前面走,汤姆缓慢笨拙地跟在后面。
“他真是个十足的庞然大物!”玛丽说。
“行啦,玛丽,”圣·克莱尔说着,坐在她沙发旁的凳子上,“客气点儿,对我说点好听的话吧。”
“你这回出去又多待了两个星期,”他太太说道,撅起了嘴。
“嗯,我写信跟你说了原因了嘛。”
“你那三言两语、语气冷冰冰的信!”他太太说。
“天哪!那天邮班就要出发,我只能写这么一点,否则就寄不成了。”
“反正你总是这样,”他太太说,“总是有理由要延长归期,信也总是写得那么短。”
“好啦,你看这个,”他说,一面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丝绒盒,打开了它,“这是我去纽约给你买的礼物。”
那是一幅用达盖尔银版法拍摄的照片,上面是伊娃和父亲携手并肩而坐的形象,像雕塑一样,清晰而且柔和。
玛丽看了一下,露出不满的神色。
“你坐的姿势怎么这样难看?”她说道。
“嗯,坐姿的好坏,看法可能因人而异;不过,你看照得像不像?”
“如果你不考虑我的意见,那么别的你也不必谈了,”他太太说着,合上了丝绒盒。
“该死的女人!”圣·克莱尔心里想着,但嘴上却大声说道:“得了,玛丽,你说照得像不像?别胡说啦。”
“你太不体谅人了,圣·克莱尔,”他太太说,“一定要让我说话,还让我看什么东西。你知道吗,我偏头痛,已经躺了一整天了。你回来以后,吵吵嚷嚷半天了,都要把我给吵死了。”
“你经常要犯偏头痛吗,弟妹?”奥菲莉娅小姐突然从一张大扶手椅里抬起身子说道,在这之前,她一直默默地坐在那里,打量着屋里的家具,估算着它们的价值。
“是啊,可让我遭大罪了,”那太太说。
“杜松果治偏头痛很有效,”奥菲莉娅小姐说,“至少,亚伯拉罕·佩里执事的妻子奥古斯蒂总这么说,她是名出色的护士。”
“等我们湖边花园里第一批杜松果熟了后,我就派人去摘来给你熬茶,”圣·克莱尔说着严肃地拉了一下铃。“我想,堂姐,你旅途劳顿,一定想去自己的房间休息一下吧,道尔夫,”他说道,“叫玛咪到这儿来。”很快,先前伊娃发疯似的亲吻过的那个端庄大方的穆拉托进来了。她的衣着干净利落,头上高高地戴着红黄两色的包头巾,头巾是伊娃刚送给她的,也是那孩子帮她包起来的。“玛咪,”圣·克莱尔说,“这位小姐交给你服侍了,她累了,需要休息,带她到她的房间去,你得把她服侍得舒舒服服才行。”于是奥菲莉娅小姐跟在玛咪后面走了。
[1] 指16至17世纪时法国基督教新教徒。
[2] 美国路易斯安那州南部一湖泊。
[3] 氨水或碳酸铵的俗称。
[4] 指美国东北部一地区,包括缅因、新罕布什尔、佛蒙特、马萨诸塞、罗得岛和康涅狄格六州。
[5] 罗兰(1661—1741),法国历史学家。
[6] 司各特(1747—1821),英国注释学家。
[7] 莫尔斯(1761—1826),基督教公理会牧师,当时公认的美国地理学之父,编写出版过美国第一本地理教科书。
[8] 弗林特(1780—1840),美国牧师和作家。
[9] 美国夏威夷群岛的旧称。
[10] 这种手提包19世纪曾流行于美国。
[11] 美国佛蒙特州阿巴拉契亚山系的一部分。
[12] 非洲北部阿拉伯人与柏柏尔人的混血后代。
[13] 原文mammy,白人孩子对黑人保姆的称呼。
[14] 阿道尔夫的昵称。
[15] 典出《圣经·旧约·列王纪上》第10章和《历代志下》第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