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伊凡杰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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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颗新的星,

人世间有她来照耀只嫌太生色;

这真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

或含苞未放的玫瑰,鲜艳无比。[1]

密西西比河啊!夏多布里昂[2]曾以散文诗的文笔描绘过它:河水滔滔,奔泻于广袤而人迹罕至的原野,两岸遍布难以形容的琪花瑶草和奇禽怪兽,从那以来,似有魔杖指点,两岸的景色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

但是,仿佛于弹指之间,这条充满梦幻和奇异传说的大河出现在一个几乎与它同样充满幻想、同样锦绣壮丽的现实世界中。世上还有哪条别的河流,能把另一个这样的国家——它可以生产包括热带和寒带间的一切产品——的财富和事业运往大海呢?它那浑浊不清的河水汹涌澎湃,白浪滔滔,翻滚着奔腾向前,和这个比旧世界任何国民都更热情洋溢、更精力充沛的民族掀起的汹涌向前、势不可挡的商业大潮十分相像。哎呀!他们还在运载一种更可怕的货物——被压迫者的眼泪、无依无靠者的叹息、无知的旁人向不熟悉的上帝所作的痛苦的祈祷——他神秘、看不见,沉默不语,但总有一天,他会“自天国降临,拯救普天下所有受苦受难的人”!

落日的斜辉在浩瀚如海的河面上闪烁;这艘满载货物和乘客的轮船向前行驶,两岸摇曳的甘蔗丛、高大黑色的丛柏——上面悬挂着一根根圈圈状的黑黝黝阴沉沉的苔藓枝条——在金色的夕阳中闪闪发光。

轮船吃力地驶近前方的商埠,它的甲板和两边船舷上都摆满了来自各地庄园的棉花包,从远处看去犹如一块方形的灰色巨石。我们得费半天劲才能在拥挤不堪的甲板上找到我们卑贱的朋友汤姆。终于我们在上甲板遍地都是的棉花包高处的一个小角落里看到了他。

一方面由于谢尔比先生的介绍,使哈利比较相信汤姆;另一方面由于汤姆特别随和和安详的性格,因此于不知不觉间,汤姆已深深赢得了像哈利这样一个人的信任。

开始,他整天受到严格的监视,晚上也从未允许解下镣铐睡觉,但是他从不抱怨,只是耐心地忍受着;还表现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从而使哈利慢慢取消了对他的那些禁规。一段时间里,汤姆简直享受到了一种假释的待遇,获准可以在船上自由地活动。

汤姆向来温和亲切,而且热心助人。每当下舱的水手遇到紧急的情况,他都主动去帮忙,因此赢得了全体船员的一致好评。他把大部分时间用在帮助他们干活上,而且跟他在肯塔基农庄上干活时一样非常卖劲。

无事可做的时候,他就爬到上甲板棉花包间那个小角落里,专心地阅读《圣经》——此刻我们就是在这里看到了他。

过了新奥尔良以后那一百英里左右的河流,河堤高出周围的土地,汹涌的河水在高达二十英尺的河堤间奔腾。乘客站在轮船甲板上放眼望去,如同站在一个浮动的城堡顶上一样,周围绵延数百英里的乡野尽收眼底。一个个种植园接踵而过,汤姆面前呈现出一幅种植园的生活画卷,那也就是他即将要过的那种生活。

他看到黑奴们在远处辛苦劳作;看到许多种植园里一长排一长排的小屋在阳光下闪光,这些小屋和主人家宏伟的宅第与游乐场相距甚远。随着活动的图画向前移动,汤姆那可怜而愚笨的心里又想起了肯塔基州的庄园和绿荫铺地的山毛榉树——想起了主人的宅子,它那轩敞凉爽的厅堂、宅子附近的那间小木屋,屋边长满了各种鲜花和比格诺藤萝。他仿佛看见了同伴熟悉的面庞,他们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看见了他的妻子,正忙着在为他准备晚饭;他听到孩子们玩耍时欢乐的笑声,小宝贝坐在他膝头发出的啧啧咂嘴声。可接着猛地一下,一切都消失了,他又看见了慢慢移过的一个个种植园里的甘蔗丛和丛柏,听到船上轮机发出的嘎吱和哼唧声,这一切都明明白白告诉他,从前那段生活已一去不复返了。

遇上这种情况,一个人不是给妻子就是给孩子写信;但是汤姆不会写字——邮政对他来说并不存在,他连一句亲切的言语或信号都不能表达,无法沟通别离的鸿沟。

因此,当他把《圣经》摊开在棉花包上,耐心地用手指指着,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往下念,探寻着希望时,泪珠一滴滴落在圣书上。这又有什么奇怪呢?汤姆年纪很大才开始认字,所以念起《圣经》来很慢,非常困难地一节节往下念。所幸的是,他专心致志在念的这本书,念得慢一些没有害处——况且书里的每个字都像一块块金锭,似乎经常需要逐一地去掂掂分量,唯有这样才能领会它们无法估量的价值。只见他指着每一个字,轻轻地念着,让我们也跟着他念一会儿吧:

“你—们—心—里—不—要—忧—愁。在—我—父—的—家—里—有—许—多—住—处。我—去—原—是—为—你—们—预—备—地—方—去”[3]。

当初西赛罗[4]在埋葬他独生爱女时,内心也像可怜的汤姆那样充满了刻骨的悲痛——也许,并不比汤姆的更深切,因为两者都一样是人哪。可是西赛罗没能停下来细想一下这样严肃的充满希望的话语,也不指望将来有重聚的一天;即使他看到过这些话,十有八九也不会相信——他的脑子里首先会出现多种疑问:手稿是否可靠,译文是否正确等等。但是对可怜的汤姆来说,那本《圣经》摊在他面前,正是他需要的东西,它是那么真实那么神圣,因此他那简单的脑子里压根儿不可能存有什么疑问。它肯定是真的,因为,如果不是的话,他怎么还活得下去呢?

汤姆的这本《圣经》,虽说书页边上没有那些博学者作出的译注和解释,但却有着汤姆自己发明的一些“路标”和“指路牌”,这些符号比最博学的注释对他的帮助还大。过去他习惯请主人的孩子,尤其是小少爷乔治,念《圣经》给他听。他们念时,他就会在自认为最满意或最使他感动的段落边用铅笔和墨水笔划上醒目粗壮的记号和一道道横线。他的《圣经》就这样从头到尾画上了风格各异、形式多样的符号;因此他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找到他最喜爱的段落,而不用缓慢费力地一节一节去找。此时,圣书摊在他面前,每一段都让他回想起一幅家乡的图景和一件快活的往事,对他来说,《圣经》是他此生仅存的东西,也是他来生的希望。

船上的旅客中有一位家住新奥尔良、出身高贵、家境富有的年轻绅士。他叫圣·克莱尔,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同行的还有一位太太,看来是这对父女的亲戚,是专门负责照料那小女孩的。

汤姆常常看见这小姑娘的身影——因为她是那种一刻不停、跳来跳去的孩子,好像一缕阳光或夏日的一阵微风,不可能停留在一个地方——她也是那种见过一面后不会轻易让人忘怀的孩子。

她的体形在儿童中达到了完美的程度,没有一般孩子那种胖乎乎、很茁实的样子。她具有一种轻盈飘渺的风姿,好像人们在梦幻中见到的神话或寓言中的天使一般。她的容貌绝世超群,不过,与其说是她面孔标致,倒不如说是她身上具有的那种独特的妙不可言的清纯气质,使理想主义者们一见到她就会深为惊异,即使感觉最迟钝和最刻板的人见了也会留下深刻的印象,尽管不知道个中原因。她的头、脖子和胸部的样子特别端庄,长长的金褐色头发像云彩般飘绕在头上,一双深蓝色的妙目遮掩在浓密的金褐色睫毛下,眼内流露着既极富灵气又庄重的神情——这一切都使她不同于一般儿童,当她在船上轻盈地飘来飘去时,人人都禁不住会扭过头去看她。你可能会觉得她是那种严肃或忧愁的孩子,其实并非如此。相反,在她那天真烂漫的脸蛋和轻巧的身姿上,散发着好似夏日闪动的树叶影子般快活天真的顽劣劲儿。她红红的小嘴上一直挂着微笑,身子没有安静下来的时候,总是像云彩般飘忽不定地飞东转西,边转边轻轻地唱着歌,像在快乐的梦中一样。她父亲和女监护人总在不停地追赶她——但是等抓住她后,她却又像夏天的云似的从他们手里溜走了;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从不会听到一句责怪和申斥的话语,因此她随心所欲地满船转悠。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像影子似的各处走窜,身上却不会沾上任何污渍。全船上下,任何一个角落或隐蔽处,都飘拂过她那仙女般的足迹,出现过那梦幻似的披着金发、嵌着深蓝色眼睛的脑袋。

当船上的司炉工累得汗流浃背,抬起头来时,常会看到那双眼睛正惊异地注视着熊熊燃烧的炉火深处,同时又害怕而同情地看着他,好像觉得他身处于某种可怕的危险之中。

不一会儿,她那如画般美丽的脸蛋又在艉楼甲板室窗外闪过,操舵手停下来对她微笑;可是一转眼她又消失了。每天,她所经之处,有无数粗哑的声音为她祝福,严峻的脸上露出少有的温柔的微笑;当她不知害怕地经过危险地方时,许多粗糙的黑手会主动伸出来帮助她,替她扫清路上的障碍。

汤姆具有善良的黑人种族那种温柔和易动感情的性格,他一向喜爱纯洁和稚气的孩子,因此他带着与日俱增的兴趣关注着那个小姑娘。在他看来,她几乎是个天使,每当她那金发脑袋从黑黝黝的棉花包后面探过来,用她那双深蓝色眼睛凝视着他,或是从货包顶俯视着他时,他都几乎相信,自己看到了一个来自《圣经·新约》的天使。

她常常神情忧伤地走过哈利用链条锁着的那一群黑人男女身旁。她会溜到他们中间,带着茫然和悲伤的关切神情看着他们;有时还会用那双纤细的小手拿起他们的锁链,然后难过地叹着气,轻轻地飘走了。有好几次,她突然地走到他们中间,双手满捧着糖果、坚果和橘子,快活地把这些东西分给他们,然后又走了。

汤姆对这个小姑娘观察了很久后,开始试探着和她相识。他精通好多赢得小朋友好感和吸引他们接近的小绝招,于是决定好好地施展一下。他会用樱桃木雕刻成小巧精美的篮子,会在胡桃核上刻出各种稀奇古怪的面孔,或是在接骨木树髓上刻出姿势很怪、跳跃飞腾的小人;此外,他还会像潘恩[5]一样做各种大小和类型不同的口哨。他的口袋里装满了各式吸引孩子的小东西,这些都是过去为主人家的孩子积攒起来的,此刻他便一个一个小心而节省地拿出来,作为一个试探,表示愿意和她相识、交朋友。

那小姑娘虽说一刻不停,对什么都挺感兴趣,其实她是个羞怯的孩子,而且不容易让她顺从。开始,当汤姆忙着雕刻上面提到的那些小东西时,她总是像一只金丝雀似的蹲在旁边的箱子和货包上看着;当汤姆把雕好的小东西送给她时,她总是神色庄重而羞怯地接过去,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终于成了要好的朋友。

“小姐,你叫什么名字?”当汤姆觉得提出这样问题的时机成熟时问道。

“伊凡杰琳·圣·克莱尔,”小姑娘说,“不过爸爸和大家都叫我伊娃。那么,你叫什么呢?”

“我叫汤姆,在肯塔基老家,孩子们都叫我汤姆叔叔。”

“那我也要叫你汤姆叔叔,因为,你知道吗,我喜欢你,”伊娃说,“那么,汤姆叔叔,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呢?”

“我不知道,伊娃小姐。”

“不知道?”伊娃说。

“是的,我要被卖掉,我不知道买主是谁。”

“我爸爸可以买下你呀,”伊娃赶紧说,“如果他买下你,你的日子就好过啦。我打算今天就去向他提出要求。”

“谢谢你,小姑娘,”汤姆说。

这时,轮船停泊在一个小码头上装木材,伊娃听到她父亲的声音,活泼地蹦蹦跳跳走了。汤姆站起身来,走到装木材的地方,主动提出去帮忙,一会儿后他就和船员一起搬运开了。

伊娃和父亲站在船栏边看着轮船离开码头起航。机轮在水里转动了两三下,这时船身突然一晃,小姑娘一下子失去平衡,从船边掉入了水中。她父亲见状,想也没想就要跟着跳下去,但是被身后一个人拉住了,因为那人看到已有一个更有本领的人下去救他女儿了。

小姑娘掉下去时,汤姆正好站在她下面的那层甲板上。一见她掉入水中,他立即跟着跳了下去。汤姆肩宽体阔,手臂粗壮有力,浮水对他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时间不长,那小姑娘浮出水面,他一把抱住她,游到了船边。他把浑身水淋淋的小姑娘举了起来,这时,几百只手——它们仿佛是一个人的手——同时从船上伸出来接她。过了一会儿,父亲把湿淋淋已失去知觉的女儿抱到客舱里;在那里,如同寻常这种场合一样,船上的女乘客之间开展了善意好心的比赛,看看谁最能刺激到她,最能尽快让她苏醒过来。

第二天,天气又闷又热,轮船渐渐驶近新奥尔良。船上的人们全都忙着做准备工作,等着船靠码头;船舱内,乘客在收拾行李,准备登岸。男女侍从忙着在打扫擦拭,把这艘豪华的轮船整理装扮起来,准备神气地进港。

在下层甲板上坐着我们的朋友汤姆,只见他双臂交叉在胸前,不时焦急地把目光转向船那边的一群人。

仙女般美丽的伊凡杰琳站在那里,她的脸色比前一天明显苍白,除此之外,那次意外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一位风度翩翩、优雅文静的年轻绅士站在她身旁,一个胳膊肘随意地靠在一个棉花包上,面前放着一个打开的大钱包。一看便知,这位先生是伊娃的父亲。他长着同样端庄的脸,同样的蓝色大眼睛,同样金褐色的头发,只是表情完全不同。他这双清澈的蓝色大眼睛,尽管形状和颜色与伊娃的一模一样,却没有那种深邃的梦幻般迷蒙的神色;这双眼睛清澈、明朗、亮晶晶的,但眼内的神色完全是现世的。他那张线条勾勒得很美的嘴巴露出骄傲和多少有些讥讽的表情。他身材匀称,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优雅、洒脱而自尊的气度。此刻他在听哈利说话,神色愉快潇洒,但带着几分滑稽和几分轻蔑;哈利正滔滔不绝地夸耀着他们在讨价还价的那件东西。

“在他那张黑皮内,一切道德和基督教的优点他都具备啊!”哈利说完以后,圣·克莱尔才说道。“嗯,好吧,我的朋友,按肯塔基州的话说,要多少钱呢?总之,我得为这桩买卖付多少钱?你准备敲诈我多少钱,呃?说吧!”

“嗯,”哈利说,“如果我说他价值一千三百元,那我可是一点儿没赚哪——真的,刚刚够本。”

“可怜的家伙!”年轻绅士说,那双敏锐而带着讥讽的蓝眼睛盯着他;“不过,我想你是会特别照顾我,按此价卖给我的,是不是?”

“嗯,你这位小姑娘似乎特别依恋他,我看这也是合乎情理的。”

“啊,那当然,这就需要你发善心了,我的朋友。嘿,从基督徒的仁慈出发,为了满足一个特别依恋他的小姑娘,你最少要多少钱才肯卖他呢?”

“哎呀,你自己想一想,”奴隶贩子说,“看看他的四肢——胸脯宽阔,身体壮实得像马匹似的。再看看他的脑袋,额头那么高,这样的黑人总是精明能干的,什么都会干。这我已经注意到了。喏,一个体魂那么强健的黑人,就算他是傻头傻脑的,光他的肉体就很值钱哪,再加上他那精明的才干,我可以证明他的才干,我可以证明他的才干非同一般,你看,当然啦,这就使他的身价更高啦。你看,他替他主人管理整个农庄,是个有很强管理才能的人呐。”

“糟了,糟了,太糟了,懂得的事情太多啦!”那年轻绅士说,嘴边依然流露着嘲弄的微笑。“在这个世界那可绝对不行。那种精明的家伙总是逃跑、偷马,还总爱生事作祟。我看,就因为他的精明,你得减去一两百元。”

“你看,要不是他品行好,你的话可能有些道理;但我可以把他主人和其他人的推荐信给你看,证明他是个真正虔诚的奴隶——是你所见过的最谦卑、最爱祈祷、最虔诚的一个奴隶。你看,他们那个地方都把他称作牧师呢。”

“那我可能请他去做家庭牧师,”那年轻人冷冷地说,“这主意倒真不赖。我们家里最缺少的东西就是宗教。”

“嗨,你这是在说笑吧。”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说笑?你刚才不还在保证他是个牧师吗?他是经过哪次教会会议或委员会审查批准的?来,把证明拿出来吧。”

那奴隶贩子看到年轻人蓝色的大眼睛里闪出一种谐谑愉快的神色,确信双方这么长时间的戏谑玩笑肯定会达成一笔现金交易的,要不然他恐怕早就没有耐心了。这时,他把一只油腻腻的钱包放在棉花包上,心急地在里面翻找着介绍信,那年轻人则站在一旁,带着随便、洒脱和逗趣的神情看着他。

“爸爸,一定要买下他呀!不管花多少钱,”伊娃温柔地悄声说道,爬到货包上双手搂住她爸爸的脖子,“我知道你有的是钱,我要他。”

“你要他干吗,宝贝?你准备把他当嘎嘎匣、木马还是别的什么?”

“我想要他快活。”

“这倒真是个全新的理由。”

奴隶贩子此时递过一张由谢尔比先生签名的证明信,年轻人用修长的手指尖夹了过去,不经意地浏览了一遍。

“写得很有气派,”他说,“文字也不错。嗯,不过,关于宗教嘛,我终究还是不大清楚,”他说道,眼中又出现了先前那种调皮的神色。“我们的国家几乎让那些虔诚的白人给断送了;选举前,那些政治家们都那么虔诚——教会和国家各个部门的所作所为也都是那样虔诚,以致人们不知道今后还会受谁的骗。我还不知道宗教现在在买卖中也值钱。我近来没有看报,不知道它的卖价行情。呃,你在宗教这一项上要加多少钱?”

“你真爱开玩笑,”奴隶贩子说,“但是,你说的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我知道信仰宗教的人并不都相同。有些人就很糟糕,他们参加礼拜时很虔诚,唱啊、嚷啊,显得很虔诚,但这种人毫无价值,不管是黑人还是白人。不过有些人是真心的,我看到过许多这样的黑人,他们温和、沉静、稳重、忠实而虔诚,世界上谁也无法让他们干他们认为不对的事;你从这封信里可以看到汤姆原来的主人对他的评价。”

“行啦,”那年轻人说,严肃地弯身去拿钱,“如果你能保证我确实可以买到这种虔诚,而且上天会把它作为我的东西记在我的账上,那么,即使我真要多花些钱,我也不在乎。你看怎么样?”

“嗯,这我实在保证不了,”奴隶贩子说,“我想在上天那里,每个人都得承当各自的命运。”

“一个人在宗教上多花了钱,可是在他最富有的时候都不能用它来做抵用,这太不公平合理了,是不是?”年轻人说着,数出了一卷钱。“给,点一下你的钱,老兄!”他把钱递给那贩子说。

“一点不错,”哈利说,乐得笑容满面,然后拿出一只旧墨水盒,填写一份买卖契约。不一会儿,他就把它交给了那年轻人。

“要是把我分门别类地列出清单,不知道能卖多少钱,”后者看了契约后说道,“比如说,我的头卖多少钱,高高的额头卖多少钱,胳膊、双手、双腿卖多少钱,还有教育、学识、才能、真诚、宗教等各卖多少钱!哎呀!我看最后一项卖不了多少钱!好了,过来,伊娃,”他说,一面拉着女儿的手,走到轮船那边,用手指随意地托起汤姆的下巴,和颜悦色地说道:“抬起头来,汤姆,看看你喜不喜欢你的新主人。”

汤姆抬起头来。如果看到这张欢快、年轻、英俊的脸不愉快的话,这可就不合常情了;汤姆感到泪水涌上眼眶,他真诚地说道:“上帝保佑你,老爷!”

“嗯,但愿他会。你叫什么名字?汤姆?不管怎样,你这样祈祷很可能比我自己祈祷管用。你会赶车吗,汤姆?”

“我一直和马打交道的,”汤姆说,“谢尔比老爷家养了很多马。”

“那好,我想让你赶车,但有个条件,没有特殊情况,你一星期只能喝一回酒,汤姆。”

汤姆显得很吃惊,又感到受了伤害,说道:“我从不喝酒,老爷!”

“这种话我以前也听过,汤姆;还是等着瞧吧。如果你真不喝酒,那对我们大家都更加方便了。你别在意,我的仆人,”看到汤姆仍然那么沉重,他又亲切和蔼地说道,“我相信你是想好好干的。”

“确实如此,老爷,”汤姆说。

“你以后会过上好日子啦,”伊娃说,“爸爸对谁都非常好,只不过他老爱笑话别人。”

“听到你这样的夸赞,爸爸十分感谢,”圣·克莱尔哈哈笑着说,然后转身走开了。


[1] 见英国诗人拜伦长诗《唐璜》第15章第43节,译文引自查良铮译《唐璜》(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

[2] 夏多布里昂(1768—1848),法国早期浪漫主义作家、外交家,著有《墓畔回忆录》和反映北美印第安人生活的小说《阿达拉》等。这里指的就是他在《阿达拉》中对密西西比河的描写。

[3] 出自《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14章第1、2节。

[4] 西赛罗(公元前106—前43),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和哲学家,任执政官时挫败喀提林阴谋;力图恢复共和政体,发表反安东尼演说,被杀。著有《论善与恶之定义》、《论法律》、《论国家》等。

[5] 希腊神话中人身羊足、头上有角的畜牧神,爱好音乐,创制排箫。


第十三章 贵格会教友村第十五章 汤姆的新主人及其他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