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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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就是希罗多德对文字记载的东西的态度,如果当时并没有从本义上说的档案资料,那么希罗多德又是如何说和写的呢?的确,正如我们把“我看见”和“我听见”作为表述的标志,作为叙述节奏变换的符号一样,让我们现在来分析一下“我说”和“我写”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我们也把“我说”和“我写”作为叙述者对故事的干预:从读者的角度来看,从叙述者想通过叙述让人相信的事物的角度来看,其中的一项要比另一项更加强烈吗?“我写”是不是比“我说”具有更大的可信性(预期的可信性)?

首先,我们用否定的形式来看:我不说,或者我不写。在谈到宗教的事实时,希罗多德多次说,有些事他是知道的,他知道如何解释,但是他不愿意说,他不想说,或者他觉得不该说。[85]这种“不说”实际上是从正面对读者说,是一种让人相信的方式:我知道的事情更多,但是我不说。然而,以同样的方式,他还有一种说法:我知道,但是我就不写了。关于灵魂转世的学说,最早是由埃及人提出来的,后来某些希腊人把这种学说说成是他们的。在谈到这种学说时,希罗多德最后说:“我知道他们的名字,我就不写出来了。”[86]同样,关于波利克拉特斯是怎么死的,他明确说“不应该把这事记录下来”(ouk axíōs apégḗsios)。[87]这种表达在文字上是有对应说法的:在猎杀鳄鱼的方式当中,他的确写了“最应该记录下来的方式”(axiōtáte apēgḗsios)。[88]比如,作为表述的否定标志,“我不说”或者“我不写”(当然,在两种情况之下,我都知道)似乎是一样的,都是部分地让读者相信。

现在我们来看肯定的形式:希罗多德认为他“应当说所说的事”(opheílō légein tà legómena),他还补充说,这一原则不仅适用于他表达这一意见的时候,而且对于他的整个故事(lógos)来说,都是适用的,因此,也就是适用于他的整部《历史》。同样,对冈比西斯穿过阿拉伯沙漠去攻打埃及的故事,有两种叙述:第一种是最能令人信服的(pithanóteros),是他转述的;第二种不那么令人信服,他也转述了,因为这种叙述必须说出来,因为有人这样说(deî... epeí ge dḕ légetai, rēthnai)。[89]叙述者说的是别人说的话,这些故事(lógoi)被人们反复述说,有时候我们知道是谁说的,有时候不知道;希罗多德只是这些故事的转述者:他是时代的回声。

但是,他也用他的手、他的笔来记录这些故事:“我写下人们说的事(tà dè légetai gráphō)。”[90]在提到埃及时[91],他写道:“在我的整个故事当中,我对自己说,我要用文字记下人们所说的事,我怎么听到的就怎么写(katà tà legómena hup Hellénon egṑ gráphō)。”[92]这次,叙述者向公众自我介绍时,只把自己说成一个记录者,他只是用文字记录下身边的芸芸众生所讲述的一些事:他只是记录下来,供以后再重复给别人听。他们说,人们说,据说,我写:说和写之间没有任何距离。不管我是充当传言者还是记录者,我一会儿是传言者,一会儿是记录者,从为了让我的故事的接受者相信的角度来看,似乎传言者和记录者并没有大的区别。“我说”和“我写”,叙述者的嘴和手被认为是表述的积极标志,它们的确是相当的:在两种情况之下,我的故事忠实地表达了最初有人说的事,我的故事确认了人们的述说,人们的述说也确认了我的故事。每一次讲到写时,都是用文字记下有人说的事,从来不是转录文字的资料。

然而有一种情况,在这种情况之下,写似乎比说更加重要(只是重要一点点),叙述者因此而比简单的说做出的承诺更多(只是多一点点),那就是当文字具有证据的作用时。的确,当需要命名、需要提供名称,或者不提供名称时,有三次,我们看到的是“写”,而不是“说”。我知道自称发明了灵魂转世学说的那些希腊人的名字,但是,我就不把他们的名字写下来了。在爱奥尼亚反叛时,在一场与腓尼基人的海战中,“我不会准确地写下是哪些爱奥尼亚人表现得胆怯或者勇敢”。[93]或者在提到温泉关叛徒艾非雅尔戴斯(Ephialtès)时:“艾非雅尔戴斯在绕山的小路上充当了带路人,我把他当作罪人记录在案(toûton aítion gráphō)。”[94]叙述者在故事当中似乎树起了一根耻辱柱,与那些和列奥尼达一起死在山间隘路上的英雄的碑铭遥相呼应。从更加广泛的意义上说,历史学家在故事中的干预是与他的根本目的联系在一起的,这个目的就是“让人们的事迹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从记忆当中消失”。每当可能的时候,他都想把那些在战斗中受到嘉奖的人记录下来,或者提供证明[95],就这样,他与希腊人一起建立了一座新的纪念碑。知道如何命名,而且命名需要的更多的是“我写”,而不是“我说”——而且我们很想由此得出结论说,不是简单的“说”,但是,文本中任何地方都没有明确地肯定说,这种写,像在修昔底德的作品中那样,就是“我写”(ktma es aîeí),是的,但是这种用来被说的证明,并没有被当成既定的事实。

修昔底德似乎是坚定地、充分地站在了文字一边:“雅典的修昔底德用文字记录了战争(sunégrapse)。”当我们比较两个历史学家作品的开头时,我们注意到希罗多德的“述说”(apódexis),在修昔底德的作品中换成了“写”(sugraphie)。而“我写”(ktma es aieí),只能在书写的背景中,才能充分地被理解。[96]的确,他想让他的作品服从和口语的编排不一样的规则,无论如何,他不想让自己的作品只为“吸引一时的听众”而作。[97]话语是会消失的,话语必然是应时的东西,话语不能不顺应听众的耳朵。相反,文字可以避免这些陷阱,文字能够超越这些限制。

但是,在拒绝口语的同时,他又不能完全地脱离口语,因为一部作品正常的用途,就是被人朗读的,因此也就是用来在公众面前“说”的:它是用来“供人听”的东西(es akróasin)。因此,在实行的编排规则和实际的交流方式之间,有可能发生扭曲,因此,公众有可能感到失望:“在对公众朗读的时候,在讲述的故事当中缺乏神奇的事物,大概会让作品显得缺乏魅力。”[98]

“Ktma”(“固定下来”)和写,想摆脱口语的世界,但是又不可能完全地脱离口语的世界。修昔底德的情况要更加复杂。他认为,“目睹”(ópsis)比“耳闻”(akoḗ)是更好的方式,但是“目睹”并不是拒绝口语的方式,恰恰相反,因为,或者是我亲自看见了,或者是我向看见过的人了解过,而且我对他的见证进行了批判,在两种情况之下,可以使用同一个词“目睹”来说明。因此,“目睹”是沉浸在口语当中的[99],而且,正是由于需要进行口语的核实,历史才首先是“目睹”(vision),而且打造历史,从严格的意义上说,只能是打造当代史和即时的历史。结果就是,总起来看,修昔底德责备之前的历史学家,尤其是责备希罗多德,说他们过分地使用了口语,滥用了口语:他们过分地使用了口语,因为他们为了公众的耳朵而说;他们滥用了口语,因为他们以为他们可以没有问题地谈论从前的事件和人;口语可以用得好,也可以用得不好,而他们将口语用得非常不好。因此,修昔底德也是处在文字和口语之间的,也许他的方式和希罗多德不一样。

在《历史》的叙述者讲述的世界和叙述者所处的世界之间,断裂线不是文字:文字并不是一开始就在我们和他们之间产生区别的东西,不是有或者没有文字的民族之间的区别。相反,在莱里的作品当中,文字占有这样的位置,而且文字是以话语的真理的形式出现的,如果话语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就只能是胡说八道。图皮人的确在歌中唱道:“河水溢出来那么多,淹没了整个大地,除了他们的祖辈之外,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被淹死了。他们的祖辈爬上最高的树,躲过了一难。”叙述者插话说:这是他们最接近圣书的地方,“事实上,很可能他们祖祖辈辈以来,就听到了遍及天下的大洪水的故事……人们的习惯就是这样,习惯腐蚀了真理,让真理变成谎言,再加上……他们没有任何文字,他们很难将事情保持在纯正的状态,他们像诗人一样,在寓言中又补充说,他们的祖辈爬上树躲过了一难”。[100]也许当埃及人以书为基础,谈到久远以前的事和神的谱系时,希罗多德愿意认为他们说的是对的,而希腊人不如他们有道理:比如在讲到赫拉克勒斯时,希腊人说的故事被形容是“神话”(mûthos)。[101]但是,当他以自己的名义插话时,当他以心中有数之人的身份讲话时,他从来不是以文字的名义讲话的。比如斯基泰人说,在他们的国家的南部,人们什么也看不见,也不能在那里走路,因为那里的地上和空中到处都是羽毛。当然,他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们是在不知不觉当中运用比喻的,因为,他们称之为“羽毛”的东西实际上是雪。[102]

莱里非常清楚地给出了“文字的教训”。所谓文字的教训,“我的意思是说,对于想深入探索这个主题的人来说,这是个非常好的题目,可以歌颂和赞美文字的艺术,也可以表明居住在欧洲、亚洲和非洲这三个地方的民族都有值得赞美上帝的地方,都在被称为美洲的这第四个地方的野人之上:因为美洲的野人除了口头语言之外,不能用任何其他的办法交流,而我们则相反。我们有个长处,那就是不用动地方,通过文字、通过互相送给对方的信,我们就可以向喜欢的人说出我们的秘密,哪怕他们远在天边。因此,我们可以从书中学会知识,而野人就没有这种知识,在这一点上所有的野人都差不多;除此之外,他们也根本就不会写字,而文字的发明也是我们这里的人从上帝那里接受的特别的礼物。”[103]话语一经说出便被消除,不能远行,而文字则相反,可以将意义保留下来,而且可以被带到世界的尽头。不管文字是被提高到“特殊礼物”的高度,还是被贬低到“背信弃义”的地步[104],不管怎么说,对于人种学来说,文字的教训起到了类似于原始场景的作用。希罗多德则可以摆脱这种结构,而且从这一角度来看,他不是人种学的鼻祖。从过程来看,莱里的文字“发明了”野人,而希罗多德的故事“发明了”蛮族人,而野人不是蛮族人,因为蛮族人与野人相反,是会写字的。波斯人会写字,而且使用文字,甚至使对身体的伤残行为,都成了权力的文字;从这种意义上说,波斯人是典型的蛮族人。埃及人会写字,然而,埃及人也是蛮族人。[105]因此,如果野人和文字是互相对立的,蛮族人和文字却是并行不悖的。

最后,对于人种学来说,文字是衡量野人话语真假的尺度,但是同时,这一话语当中总有些东西是人种学无法理解的。塞尔托在讲到图皮人的话语时,明确指出:“在故事的首饰匣当中,图皮语就是里面没有了的那件首饰。”[106]然而,这一无法捕捉的话语,正因为它是一件失去的物品,才让人们以它为题,写出了无数的文字,才成了产生人种学文本的源头。可是对于希罗多德来说不是这样,希罗多德不认为,相异者的话语既是话语的对象,又是这同一个话语的深刻使命:希罗多德之所以写作,并不是为了这个使命。

文字具有收集、保存话语的作用,而且人种学家是第一个,或者相反,是最后一个见到这样的仪式的人,或者是听到这样的歌的人(在这个领域,第一个不也就是最后一个吗?)。但是,在保存话语之前,文字先开始将话语杀死,正如维克多·谢阁兰(Victor Segalen)详细讲述的那样:文字破坏了塔希提人(Tahitiens)的口语,塔希提人因此而只能变成远古时代的人,而且,如果一个人回忆得起从前的人说的话,那是需要不同寻常的条件的,从今以后,这样的人只能是不信神的人了,也就是说,他只能是一个无知的人:他的确不知道基督教的学说。从这时开始,保存的功能就开始了,或者更加准确地说,从这时开始,用香料处理[尸体]的过程就开始了,因为,正如年轻的奥戴人(Auté)实验的那样,文字所收集的,都是死去的话语。[107]《历史》也不是按照这种方式运行的。

《历史》不包括文字的教训,而且希罗多德是处在口语和文字之间的人。但是,他也想“保存”话语,而且《历史》是用文字写下来的。事情的经过就好像,在前言当中,他“以为”自己要与史诗一争高下,而实际上,他做了其他的事;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他想成为吟游诗人,但是他是使用散文的吟游诗人。从根本上说,他打算做的事本来是不一样的,可在写《历史》的过程中,他产生了一种新的记忆的方式[108],这种方式的记忆与史诗的记忆非常不同。


在文字和口语之间表述的各种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