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译本 >
- 战争与和平 - 娄自良译 >
- 第二部 >
- 第五卷
十五
索尼娅晚上很晚才回来，她走进娜塔莎的房间，惊讶地发现她在沙发上和衣而卧。在她身边的桌上放着已经拆开的阿纳托利的信。索尼娅拿起信看了起来。
她在看信，不时地望望熟睡中的娜塔莎，想在她的脸上找到她对信的内容的辩白，但是没有找到。她的脸上是平静、温顺而幸福的表情。索尼娅捧着胸口，感到窒息，由于恐惧和焦急而面色惨白，浑身战栗，她在圈椅上坐下来泪流满面。
“我怎么一点也没有看出来？怎么竟到了这个地步？难道她不爱安德烈公爵了？她怎能让库拉金这样胡来呢？他是个骗子和恶棍，这是无可置疑的。尼古拉，亲爱的、高尚的尼古拉知道了会怎么样啊？难怪她的神色那么激动、坚决而反常，前天、昨天、今天都是这样，”索尼娅想。“但是她不可能爱他啊！也许，她不知道这是谁的信，所以才把它拆开了。也许，她感到受了侮辱吧。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索尼娅擦干眼泪，走到娜塔莎面前，又审视着她的脸。
“娜塔莎！”她悄声喊道。
娜塔莎醒了，看到了索尼娅。
“啊，回来啦？”
于是她像醒来时常有的那样，带着坚决和温柔的神情拥抱了自己的女友。不过，发觉索尼娅惶恐不安的脸色后，娜塔莎的脸上流露了不安和怀疑。
“索尼娅，你看过信了？”她说。
“是的，”索尼娅轻轻地说道。
娜塔莎十分高兴地微微一笑。
“不，索尼娅，我按捺不住了！”娜塔莎说。“我不能再瞒着你了。你知道吗，我们相爱了！……索尼娅，亲爱的，他在信中说……索尼娅……”
索尼娅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睁大眼睛看着娜塔莎。
“那么鲍尔康斯基呢？”她说。
“噢，索尼娅，噢，要是你能知道，我是多么幸福啊！”娜塔莎说。“你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不过，娜塔莎，难道那件事彻底结束了？”
娜塔莎睁着坦然的大眼睛望着索尼娅，似乎不明白她的问题。
“怎么，你要放弃安德烈公爵？”索尼娅说。
“啊，你什么也不懂，别说傻话了，你听着，”娜塔莎立即气愤地说道。
“不，这是我无法相信的，”索尼娅又说道。“我不懂。你怎么爱一个人爱了整整一年，却突然……要知道，你只见过他三次啊。娜塔莎，我不相信你的话，你是在开玩笑。三天里把一切都忘了，而且还那么……”
“三天，”娜塔莎说。“我觉得，我爱他一百年了。我觉得，在他之前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而且我从来没有像爱他那样爱过别人。你是不会明白的。索尼娅，等一下，坐到这儿来吧。”娜塔莎搂着她吻了一下。“我听说，这种情形是有的，你大概也听说过，可是我现在才体验到了这样的爱情。这和过去是截然不同的。我一见到他，就觉得他是我的主人，而我是他的女奴，我不能不爱他。是的，女奴！他吩咐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这一点你是不会明白的。我怎么办呢？我怎么办呢，索尼娅？”娜塔莎面带幸福和惊恐的神情说。
“不过你想一想吧，你这是在干什么啊，”索尼娅说，“这事我不能不管。这些秘密的书信……你怎么能让他这样胡来呢？”她恐惧而厌恶地说道，竭力掩饰着厌恶的心情。
“我对你说过了，”娜塔莎回答道，“我已经没有自己的意志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爱他呀！”
“那我是不能听之任之的，我要讲出去，”索尼娅叫道，眼泪夺眶而出。
“你说什么，千万不要……要是你讲出去，你就是我的仇敌。你是希望我不幸，你是想拆散我们……”
看到娜塔莎这样害怕，索尼娅哭了，为朋友感到羞耻和惋惜而流泪。
“可是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呢？”她问。“他对你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不到家里来？”
娜塔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我求你，索尼娅，不要对任何人讲，不要折磨我，”娜塔莎恳求道。“你要记住，这种事旁人是不能干预的。我对你坦白了……”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神秘呢？为什么他不到家里来？”索尼娅问道。“为什么他不干脆来向你求婚？既然这样了，要知道，安德烈公爵是给了你完全的自由的；不过我是不相信这个人的。娜塔莎，你想过没有，能有什么不可明说的原因呢？”
娜塔莎惊讶地望着索尼娅。看来她自己还是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不过，既然他说了，肯定是有原因的！”
索尼娅长叹一声，不信任地摇了摇头。
“倘若有原因……”她开始说道。但是娜塔莎猜到她在怀疑什么，便惊慌地打断了她的话。
“索尼娅，不可以怀疑他，不可以，不可以，你明白吗？”她大声叫道。
“他爱你吗？”
“爱吗？”娜塔莎重复道，她惋惜自己的女友缺乏悟性而微微一笑。“你不是看了信、见过他吗？”
“不过，如果他不是个正派的人呢？”
“他——不是个正派的人？但愿你能了解他啊！”
“如果他为人正派，那么他就应该或者宣布自己的意向，或者不再和你见面；要是你不愿这么做，那就由我代劳，我来给他写信，并且告诉爸爸，”索尼娅坚决地说道。
“可我离开他就活不了！”娜塔莎嚷了起来。
“娜塔莎，我真看不透你。你在说什么呢！你想想父亲，想想尼古拉吧。”
“我谁也不要，我谁也不爱，除了他。你怎么敢说他不正派呢？难道你不知道我爱他吗？”娜塔莎叫道。“索尼娅，你走吧，我不想和你吵架，你走吧，看在上帝分上，你走吧：你看我是多么痛苦啊，”娜塔莎以矜持的恼怒而绝望的声音愤恨地叫道，索尼娅放声大哭，跑出了房间。
娜塔莎走到桌前，不假思索地写好了给玛丽亚公爵小姐的信，这封信她磨蹭了一早上也没有写成。在这封信里她简短地对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她们之间的一切误会均已了结；安德烈公爵临行时给了她自由，她凭借他的好意请求她忘却一切并原谅她，倘若她在她面前有什么过错的话，不过她是不会成为他的妻子的。这时她觉得，她说出这一切是那么轻松、简单而明确。
星期五罗斯托夫家的人该回乡下，而伯爵在星期三和一位买主到莫斯科近郊的庄园去了。
在伯爵离开的那一天，索尼娅和娜塔莎受到邀请，要到库拉金家去参加一个大型宴会，是玛丽亚·德米特利耶夫娜带她们去的。在这次宴会上娜塔莎又遇到了阿纳托利，索尼娅发觉，娜塔莎在悄悄地和阿纳托利谈话，唯恐被别人听见，而且在宴会上她一直比过去更加兴奋。她们回家以后，娜塔莎首先向索尼娅开始了她女友所期待的表白。
“你呀，索尼娅，讲了有关他的种种傻话，”娜塔莎开始说道，那温顺的语气就像孩子想得到称赞似的。“今天我和他说清楚了。”
“嗯，那好，怎么呢？他是怎么说的呀？娜塔莎，我好高兴，你不生我的气了。你把一切，把全部实情都告诉我吧。他是怎么说的？”
娜塔莎沉吟起来。
“噢，索尼娅，要是你能像我一样了解他就好了！他说……他问我，我和鲍尔康斯基是怎样约定的。他非常高兴，是否解除婚约取决于我。”
索尼娅忧伤地叹息了一声。
“但是你还没有和鲍尔康斯基解除婚约吧？”她说。
“也许我已经解除了婚约呢！也许和鲍尔康斯基已经彻底了结了。为什么你把我想得那么坏呢？”
“我什么也没想，我只是不明白，这个人……”
“等一等吧，索尼娅，你会全都明白的。你会看到他是怎样的人。你不要对我和他有不好的想法。”
“我对谁也没有不好的想法：我爱所有的人，怜惜所有的人。可是我该怎么办呢？”
索尼娅没有向娜塔莎和她说话时的那种温柔的语气妥协。娜塔莎脸上的表情越柔和、越巴结，索尼娅的脸色就越郑重、越严峻。
“娜塔莎，”她说，“你要求我不要和你说话，我就不说了，现在是你挑起了话头。娜塔莎，我不相信他。为什么这样神秘呢？”
“又来了，又来了！”娜塔莎打断了她的话。
“娜塔莎，我为你感到害怕。”
“害怕什么呢？”
“害怕你会毁掉自己，”索尼娅坚决地说道，自己也大吃一惊，竟然会这样说。
娜塔莎又露出了愤恨的脸色。
“我就是要毁掉，要毁掉、尽快地毁掉我自己。与你无干。遭殃的是我，不是你。你离开吧，离开我吧。我恨你！”
“娜塔莎！”索尼娅大声地呼唤道。
“我恨你，我恨你！从此你就永远是我的敌人！”
娜塔莎跑出了房间。
娜塔莎不和索尼娅说话了，总是回避她。她带着犯罪感的神情忐忑不安地在几个房间里走来走去，时而干这，时而干那，却又立刻抛开。
尽管索尼娅的心情很沉重，但她还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女友的一举一动。
在伯爵该回来的前一天，索尼娅发觉，娜塔莎整个早晨都坐在客厅的窗前，似乎在等待什么，还发现她给一个骑马路过的军人发了个暗号，她觉得那个军人好像是阿纳托利。
索尼娅开始更细心地观察自己的女友，发觉娜塔莎在午餐时和晚上一直处于一种奇怪而反常的状态（她回答问题时文不对题，说话有头无尾，对人人都喜笑颜开）。
喝茶后，索尼娅看见一个女仆畏缩地在娜塔莎的门口等她。索尼娅让她进去了，便在门外偷听，知道又传递了一封信。
索尼娅顿时恍然大悟，娜塔莎今晚有一个可怕的计划。索尼娅敲敲她的门。娜塔莎不放她进去。
“她要跟他私奔！”索尼娅想。“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今天她的脸上有一种特别可怜而又坚决的表情。她和表叔分别时哭过，”索尼娅回忆着。“是的，她肯定要跟他逃跑，可我怎么办呢？”索尼娅想，她现在想起了一些迹象，清楚地说明，娜塔莎有一个可怕的意向。“伯爵不在。我怎么办呢？写信给库拉金，要求他作出解释？可是谁能保证他会给我写回信呢？写信给皮埃尔？安德烈公爵曾请她在遭遇不幸的时候写信告诉皮埃尔……不过，她也许真的已经解除了和鲍尔康斯基的婚约吧（昨天她曾给玛丽亚公爵小姐寄过一封信）。可惜表叔不在！”
告诉那么信任娜塔莎的玛丽亚·德米特利耶夫娜，索尼亚想也不敢想。
“不过无论如何，”索尼娅站在黑暗的走廊里想，“现在是稍纵即逝的机会，可以证明我对他们的家庭感恩戴德并爱着尼古拉。不，我即使熬三个通宵也决不走出这个走廊，我要竭力制止她出走，决不让耻辱降临他们的家庭，”她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