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二天上午,她去市政厅大楼那里实地考察了一番。她记得市政厅外观寒碜,一点儿都不显眼。那是一座有着猪肝一样暗红色的木头房子,离大街只有半个街区的距离,正面有一道用楔形鱼鳞板搭成的护墙,窗子也很肮脏。从那里,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一大片空地和毗邻的纳特·希克斯的成衣铺。市政厅房子虽然比隔壁的木匠铺要大,可是建筑结构远没有后者坚固美观。
这时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她径自走进了门廊。一边是市法院,看上去很像一所乡村小学,另一边则是志愿者救火会,里面停放着一辆“福特”牌救火车,还有一些游行检阅时佩戴的亮闪闪的漂亮盔帽。长廊的尽头是一座邋里邋遢的监狱,拢共只有两间牢房,这会儿虽然空关着,却照样散发出阿摩尼亚和混浊的臭味。整个二层楼,是一个大房间,一点儿装饰都没有,乱七八糟地堆放着许多折叠椅和沾满石灰的灰浆搅拌箱,还有庆祝七月四日[17]独立纪念日的彩车架子,上面堆满烂掉了的石膏支架和褪了色的红白蓝三色旗;尽头是一个空荡荡的蹩脚舞台。这个房间的确相当宽敞,在这儿举行纳特·希克斯太太所说的那种交际舞会,不消说,是绰绰有余。不过,卡萝尔心向往之的东西,远比舞会重要得多呢。
午后,她匆匆赶到公共图书馆去。
图书馆每星期只开放三个下午和四个晚上。它设在一所旧房子里,地方还算够用,但是一点儿都不惹人注目。在卡萝尔心目中,应该要有一些比现在更加舒适的阅览室,一些专供儿童坐用的椅子,一整套馆藏的艺术复制品,还有一位年轻而又勇于革新的图书馆馆员。
她斥责自己说:“刹住那股总想改革一切的狂热劲儿!就这个图书馆来说,我应该心满意足啦!完全可以从市政厅大楼入手做起。这个图书馆的确还不错,至少说不算太差劲……我所碰到的每一个人,难道我都能看出他们既刁猾、又愚蠢吗?难道我净是给学校、商店和政府等等找毛病吗?难道永远都不会有满足和安宁的一天吗?”
她摇摇头,仿佛正在把身上的水珠抖掉似的,然后急匆匆走进图书馆。这时候,她显得分外年轻、秀逸而又和蔼可亲,她的皮大衣已敞开,身上穿着一套蓝衣服,围着一条鲜艳的、薄如蝉翼的透明纱巾,看上去也很素净大方,脚上穿的是一双红皮靴,由于踩过雪地,皮面已有些毛糙了。维利茨小姐两眼直瞅着她,卡萝尔却笑盈盈地迎上前去说:“真是太遗憾,昨天在妇女读书会上没看到你呢。维达还说你也许会来的。”
“哦,你也去妇女读书会了。你觉得有劲吗?”
“那还用说嘛!谈到诗人的那几篇报告,真是好极了。”卡萝尔毫不迟疑地撒了一个大谎,“不过,我又觉得她们应该请你也提出一篇有关诗的报告来才好!”
“哦,当然咯,我跟她们那拨人可不一样,哪来的闲工夫去参加妇女读书会的活动?她们既然乐意请毫无文学修养的太太们作文学报告,那么,我干吗还要发什么牢骚呢?我算老几,才不过是镇上一个小小的雇员罢了!”
“不,你说到哪儿去了!你是唯一的一个——一个——哦,你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告诉我,嗯,控制读书会的,到底是哪些人呀?”
这时正有一个淡黄色头发的男孩子来借书,维利茨小姐在《密西西比河下游的弗兰克》那本书的封里使劲儿盖上一个日戳,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好像她在他脑门上盖了一个警告的戳子似的,然后叹了一口气,说:
“我这个人嘛,既不喜欢抛头露面,也不喜欢见了人就评头品足。维达是我最好的一个朋友,又是那么出色的一位教师。整个戈镇,没有一个人的头脑比她更开明、更进步了。可是,我觉得,不论是谁当会长或是当委员,维达·舍温少不了总要躲在幕后出点子。虽然她老是吹捧我,常常夸我图书馆工作做得有声有色,但我发现她们并不怎么要我去做读书报告,尽管有一次莱曼·卡斯太太主动告诉我,说她认为我所写的那篇论《英国各大教堂》的报告是所有报告中最饶有趣味的一篇。在那一年,我们讨论的题目是:英法两国之行及其建筑艺术。可是,莫特太太和沃伦太太,她们二位,当然是读书会的重要台柱,一个是督学的太太,一个是公理会牧师的太太,她们理应如此,实际上,她们俩也都有文化教养,不过——不,你就不妨把我看作不屑一顾的小人物吧。我自己也知道人微言轻呀!”
“你真是太谦虚了。我将要把这件事说给维达听。哦,我可不知道能不能再打扰你一下,指给我看所有杂志都陈列在哪儿?”
卡萝尔如愿以偿了。她兴冲冲跟着来到了一个跟老奶奶的阁楼差不多的房间,她在那里找到了有关室内装饰和城市建设的各种期刊,此外还有六年内各期《地理杂志》。维利茨小姐请她独个儿浏览欣赏,然后就走开了。卡萝尔盘着两腿,坐在地板上,埋在杂志堆里,一面哼哼唱唱,一面嚓嚓嚓地一页页翻阅着,她心里该有多么高兴!
她找到了新英格兰各地街道的一些图片:壮丽的法尔默思,迷人的康科德、斯托克布里奇、法明顿和希尔豪斯林荫大道。长岛林岗郊外宛如神话世界一般的瑰丽风光。英国德文郡风味的农舍,埃塞克斯式庄园,还有约克郡乡间山路和阳光和煦的港口。在吉达[18]的一个阿拉伯村庄——看上去,就像一个五光十色的珠宝盒。加利福尼亚州有一个市镇,它的那一条大街两侧,原先都是一排排光秃秃的砖头房子和乱糟糟的小棚屋,如今一眼望去,已是拱廊环绕的林荫大道了。
她暗自思忖,她那执着的信念并不见得就是头脑发热:一个偏僻的美国小镇,不仅可以成为惹人喜爱的市镇,同时也将有利于人们买小麦和卖犁头。她坐在那里沉思默想,用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敲着脸颊。她眼前仿佛看到戈镇有一幢乔治风格的市政厅大会堂:红砖墙,白百叶窗,扇形气窗,宽敞的门厅和弯曲的楼梯。在她的心目中,它不仅是整个戈镇,而且也是周围乡村人人心驰神往的大家庭。市政厅大会堂应该包括法庭大厅(她还没有决定是否把监狱也列入在内),收藏各种最优秀的版画的公共图书馆,专供农妇们使用的休息室和标准厨房,剧场,讲演室,免费入场的舞厅,农政科,以及健身房。正如中世纪许多村庄簇拥在古堡周围一样,她仿佛看到了,以市政厅大会堂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崭新的乔治风格的市镇,若论优美雅致的景色,并不见得比安纳波利斯[19],或是华盛顿策马驰骋过的花木掩映的亚历山德里亚[20]逊色。
妇女读书会要使上面这些理想变成现实,想必不会碰到多大困难的,因为读书会里有好几位会员,她们的丈夫手里就掌握着戈镇政治经济的命脉。她觉得她这个设想是切实可行的,不由得沾沾自喜起来。
仅仅是半个钟头工夫,她就把一个围着铁丝网的种土豆的菜园子变成了一个筑有围篱的蔷薇园。她急急忙忙奔去,把刚才发现的这个奇迹告诉了妇女读书会会长沃伦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