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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里头一个星期,露出了春天的信息,也在卡萝尔心田里激起了千层浪花——她渴望着到湖畔、旷野和田间陌路上去徘徊徜徉。这时,积雪都已融化了,只是在树根周围偶尔还剩下少许破絮般的残雪。一日之间温差极大,时而寒风刺骨,时而暖人肌肤。卡萝尔刚要相信这个冰天雪地的北陲照样会有温暖如春的天气时,天上却纷纷扬扬飘起雪来了,如同在舞台上用碎纸吹刮起的暴风雪一样突然。这一场风雪还算不上很大,但强劲的西北风却把她的信念一股脑儿都刮走了。她心中曾经憧憬着一个美丽的市镇,到了夏天,家家户户门前还要有绿幽幽的草地,如今,她的这两个希望都已化为乌有。

可是,过了一星期以后,虽然到处还可以见到一堆堆半融化的残雪,春汛无疑已来临了。她根据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经验,从空气、天色和大地的极其细微的暗示中,意识到春天快要来到。天气不会像一个星期以前那样,突然变得灼热难受,尘土飞扬,而是使人产生一种懒洋洋的感觉,乳白色阳光也显得格外柔和。小河里的水从每一条深巷后街边沿汩汩地流去;豪兰家院子里的酸苹果树上,像变魔术似的,出现了一只叫春的知更鸟。人们都笑逐颜开地说:“看样子冬天真的快要过去了。”“冰化了,路面可要干了,马上可以坐汽车兜风去了,真不知道今年夏天我们会钓到多少鲈鱼,今年的庄稼该不错吧。”

每到晚上,肯尼科特总是翻来覆去地说:“我们最好不要过早地把厚绒内衣脱掉,或者把防风窗板去得太早,说不定过两天还会冷一阵子,小心着凉,千万千万,不知道存煤还够不够用呢?”

卡萝尔身上那种旺盛的生命力,终于把她渴望改革的意图给压了下去。她急忙走去,跟碧雅一起商量有关春季大扫除的事儿。她参加妇女读书会第二次例会时,对改造戈镇的事只字不提。她毕恭毕敬地听着有关狄更斯、萨克雷[21]、简·奥斯丁[22]、乔治·爱略特[23]、司各特、哈代[24]、兰姆[25]、德·昆西[26]和汉弗莱·华德夫人[27]等人的统计数字,看来就是这些人组成了英国小说家和散文家的阵容。

只是在她实地考察了农妇休息室以后,卡萝尔心中的那股狂热劲儿才又重新燃烧起来。平日里她也不时看见过这间由仓库改成的休息室,那些庄稼汉在谈买卖的时候,他们的娘儿们就在这里歇歇脚。她曾经听维达·舍温和沃伦太太得意扬扬地说,这间农妇休息室之所以能够建立,并且还得到市议会的经费,全是妇女读书会的功德。可是,直到今年三月里这一天,她才头一遭走进了这间农妇休息室。

她是突然心血来潮才闯了进去的。她先向那里的女管理员点点头。那个女人叫诺德尔奎斯特太太,长得胖乎乎,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寡妇。卡萝尔也朝着坐在摇椅里轻轻地晃动着的两个农妇点点头。那间休息室像是一家旧货铺,专售破旧家具,里面摆的是摇摇欲坠的摇椅,七歪八斜的麦秸秆扎成的椅子,一张桌面上抓痕累累的松木桌子;一块沾满沙砾的草垫子,陈旧不堪的钢版印刷画上,依稀可见挤牛奶的姑娘们正在柳荫底下谈情说爱;彩色石印画上,红艳艳的玫瑰和鱼儿早已褪了色,此外还有一只专供农妇们热午饭用的煤油炉。临街的那个窗子,已被破破烂烂的网眼窗帘,还有一丛丛天竺葵和橡皮树挡住,光线显得很暗。

她听诺德尔奎斯特太太说,每年有成千上万的农妇使用了这个休息室,她们“都是感激涕零,多谢镇上太太们心眼儿好,给她们提供了这么一个好地方,而且这儿一切的一切又不用花钱”,她心里暗自琢磨:“呸!什么好心眼儿!还不是那些太太们一心为自己的丈夫着想。要跟庄稼人多做生意呗。说到底,是便于做买卖,赚大钱罢了。这儿乱七八糟,该有多么惊人!这个休息室,应该是镇上最富于吸引力的地方,要让那些大草原上整天价围着灶台转的农妇们心里得到一点儿安慰。不用说,这儿应该窗明几净,好让她们一览无余,看看城市里的繁忙景象。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建立一个比较像样的休息室——一个地地道道的俱乐部!是啊!我不是早已把它列入乔治风格的市政厅大会堂的一部分吗?”

于是,卡萝尔在参加妇女读书会第三次例会时,把会上的平静气氛给破坏了。(那天主要讨论斯堪的纳维亚、俄国和波兰的文学,沃伦太太就俄国所谓教会崇拜偶像的这种邪说发了言。)甚至还没有等到端上咖啡和热面包卷,卡萝尔就抓住钱普·佩里太太做文章了。佩里太太是拓荒时代的那一辈人,心肠好,气量大,她给妇女读书会里的那些摩登的年轻的少奶奶们增添了一点儿古色古香的令人肃然起敬的光彩。卡萝尔滔滔不绝地把她的计划一股脑儿都谈出来了。佩里太太点点头,摸摸卡萝尔的手,但是到最后,她却叹了一口气说:

“亲爱的,我巴不得同意你的计划呢。我想,你一定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吧,虽然我们很少看见你到浸礼会来!不过,我觉得你的心儿太软啦。想当年钱普和我从索克镇[28]赶着牛车,跟随一长溜车队,来到了戈弗·普雷赖[29]时,这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呀,拢共只有一道栅栏,一两个士兵,几间圆木小屋罢了。那时候,我们要一点儿咸肉和火药,就得派一个人骑着马儿到外面张罗。真不知道此人究竟能不能回来,说不定就在回家路上被土著印第安人一枪打死了。那时节,我们,这些娘儿们——当然咯,起初我们都是种庄稼的——从来没有指望过要有什么休息室来着。我的天哪,那时我们要是有一间像她们这样的休息室,简直就是进天堂呢!当时我们家的房子,顶上铺的是茅草,一下雨像漏斗,漏得一塌糊涂,只有架子底下才算是干的。

“后来我们这个镇慢慢发展起来了。那时新建的市政厅会堂,我们觉得也挺漂亮,够神气啦。至于兴建舞厅嘛,我认为根本毫无必要。我说现在跳的舞,恁地跟过去相提并论呢。从前,我们跳的舞都是很文雅的,照样也玩得很痛快,不像时下的年轻人,紧紧搂在一块儿,大跳‘火鸡摇摆舞’,真是吓死人!但是,我说,如果他们一定要充耳不闻基督所说的小姑娘宜端庄的圣训,那么,他们还不如到‘派西亚斯骑士团’和‘共济会’那儿去,反正也可以凑合着玩玩,虽然那儿有些会员是不大欢迎外人和雇工去参加他们的舞会。至于你刚才所说的什么农政科和家政示范活动,当然我更看不出有什么举办的必要了。在我做闺女的时候,男孩子就得凭力气流大汗学会种庄稼,每一个小闺女都要会烧饭、炒菜,要不然,老娘就会骂她,罚她跪在地上呢!再说,现在瓦卡明不是有一位县里的专员吗?他也许两个星期来这里一趟。传授科学的耕种方法,可以说很够了,我的老伴钱普说,人人都有这样的看法。

“至于演讲厅嘛,我们不是有很多教堂吗?听一次好的老式布道,远比听一大堆谁都不想知道的什么天文地理,还有什么书本本上的大道理等等要实惠得多,这个妇女读书会所讨论的异端邪说,也可以说是数典忘祖,够多的啦。你说要把整个市镇改成拓殖时期的建筑风格,是啊,漂亮的东西我可也很喜欢呢。一直到今天,我仍然给自己的衬裙下摆镶上缎带,尽管钱普·佩里那个老家伙见了总是耻笑我!可我一直在心里嘀咕,我们这些老八辈儿恐怕压根儿不愿意看到自己辛辛苦苦造起来的市镇通通被拆掉,再去造一个我们一点儿都不喜欢的德国佬故事书里的那种玩意儿。难道你不觉得我们这个戈镇很美吗?有这么多的树木和草坪?这么多的舒舒服服的房子,暖气,电灯,电话,还有混凝土人行道,其他一切的一切?连双城来的人,都说我们这里是个美丽的市镇呢!”

卡萝尔假惺惺地说,戈镇的确富有阿尔及尔[30]的色彩和巴黎狂欢节最后一天[31]那种欢乐气氛。

可是第二天下午,卡萝尔又跟面粉厂老板娘鹰钩鼻莱曼·卡斯太太干起仗来了。

卡斯太太家的那个客厅,属于主张把家具摆设塞得满满的维多利亚派,而道森太太家的那个客厅却属于崇尚简朴的维多利亚派。卡斯家客厅的陈设布置,有两大原则:第一,每一件东西一定要跟某种实物大致相似,比方说,一张摇椅,它的靠背就要像里拉[32],仿皮面椅座看上去要和绒布差不多,两个扶手上要雕刻着苏格兰长老会的狮徽,而且在摇椅的想不到的部位还要有球形的旋涡,以及盾牌和长矛形状的各种装饰。第二,室内每一英寸的地方,都要摆满东西,即使是毫无用处的东西也行。

卡斯家的客厅墙壁上,贴着一些不太高明的图画,画的是白桦树、卖报的小孩、小狗崽,以及圣诞节前夕的礼拜堂尖塔;还有一只瓷碟子,上面绘着明尼阿波利斯博览会全景;有几个烧焦了的不知是哪一个部族的印第安酋长的木雕头像;一条以三色紫罗兰为衬饰的颇有诗情画意的格言,一个开满玫瑰的庭园画,还有两面校旗,那是代表卡斯家的两个儿子就读的学校的,一个是奇科皮—福尔斯商学院,另一个是麦吉利卡迪大学。一张小方桌上,摆着一只镀着金边的彩绘细瓷小盒,专门存放名片;一本家用《圣经》;一部吉恩·斯特拉顿-波特夫人[33]新近完成的小说《格兰特回忆录》;一个雕成瑞士农舍形状的木头储钱盒;一个磨光了的石决明外壳,里面放着一枚黑色大头针、一个空线轴;一只镀上金色的拖鞋,鞋尖上面盖着“纽约州特洛伊城游览留念”字样,里面有一小块天鹅绒针插;此外还有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红色玻璃缸,它的表面上有许许多多突出来的小疵点。

卡斯太太劈头提出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所有的名贵的艺术品,一定要让你看看”。

卡萝尔说明来意以后,她尖声地说道:

“我明白。你认为新英格兰的乡镇和拓殖时期风格的房子,比我们这里中西部市镇的房子要好看得多。你有这种看法,我很高兴。你一定乐于知道,我就是在佛蒙特州出生呢。”

“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应该把戈镇改造成——”

“哦,不必啦,上帝保佑!我们压根儿花不起这么多的钱。目前税捐已经提高了。我们应该尽量撙节开支,别让市议会多花一个子儿。哦,你不觉得韦斯特莱克太太宣读她写的托尔斯泰[34]的论文很出色吗?她指出他的荒诞的社会主义思想垮台了,我可真高兴呀。”

卡斯太太所说的话,跟肯尼科特当天晚上所说的完全如出一辙。在今后二十年以内,无论市议会也好,还是戈镇也好,都不会同意拨款兴建新的市政厅大会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