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乡村工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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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的暑假,之毅和我一同到禄村去做调查工作。我们睡在一间房里,晚上,隔着两层蚊帐,上下纵横地谈起来。年轻人总是善于做梦的。有一次他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撩开了帐子,点了一支烟,很兴奋地和我说:“我想到一个风景优美,与世隔绝的小天地里去住上一年。一家一家都混熟了。你不要来管我,好像忘了我一般。可是我有一天忽然回来了,写好了一本书。”这本是之毅的性格,默默的,装得好像很平庸,可是他在预备,在干,无声无息的,等待有那么一天,叫人对他刮目相看。床头的梦语,谁也不当正经话,说完也就过了。可是,隔不上几天,他要我一同去看张大舅,听他讲绿叶江的神话。似乎是在江的尽头,有一个桃花源似的去处。红红的山岩,像是给天火烧过。大江就在这山坳里滚滚地流,两岸长着几十里不断的翠竹,丛丛密密,把天都遮住了。就在这地方,有着无数的纸坊,家家都造纸。张大舅讲得出了神,“我和你们一同去,我认得这地方。你们调查好了,开个大工厂,我来帮你们办事。”张大舅的口才把我们都说动了。隔不上两个月,之毅和我两匹马就在高山险峰上盘旋着向这动人的易村出发了。

易村对于我们的引诱,当然不止是红的山,绿的竹。更具有魅力的是它所代表的那种农村经济的结构。在我们研究计划中,早就写下了要调查一个以手工业为基础的内地农村。一方面可以和太湖附近有手工业的江村作一比较,一方面可以和以农业为主的禄村作一比较。从各方面打听下来,易村正是我们理想的研究对象。因之,我们不辞劳苦地走访这个村子。实在的易村,并不和传说的易村那样家家户户造纸。可是,我们住定了一看,发现它比我们所预期的更有意思,因为它不但有造土纸的作坊工业,还有织篾器的家庭手工业。正可做一个比较研究。

我们不久就离开了易村,之毅准备了一下,单身匹马一个人再去。他就在这外人罕至的小山坳里默默地进行他的工作。易村的工作环境,实在比我们所有的工作地方都困苦。不但我们曾好几天除了花生外,没有任何其他可以下饭的东西,而且人地生疏,没有半点捷径。一切都得硬硬地打入这个陌生的社区中去。这自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之毅初次加入我们的队伍,就派着这个苦差。他离开我时,我不免为他担心。那年年底,之毅饱受风尘地回来了,没有说半句怨言。他和我住在一起,一行一行地写下了这份报告。禄村小楼上的一句梦话,居然成了事实,至少也可算是我们这几年艰苦生活中的一点小小的安慰。

在这份报告中,之毅很仔细地解剖了易村的经济结构。更在整个结构中,点明乡村工业所占的位置。他好像是在显微镜下对一个标本做了一番极周到的观察,并且一一为我们描画了下来。可是我们的目的,却并不是如张大舅所说的一般,调查了可以去开一所造纸厂,我们对于易村本身可说并没有特别的兴趣。我们所发生兴趣的,还是乡村工业的本身,易村只是我们研究这个问题时的一个标本罢了。我读完了这本报告,很想借这个机会,根据之毅研究的结果,对于中国乡村工业问题说几句话,用以指明之毅这次研究对于我们了解中国乡村工业上所有的贡献。

一、工业和农业的界线

我常觉得一般人把工业的范围看得太狭,好像一定要有厂房,有机器,有大烟囱,才算是有工业。西洋现代工业固然是最新的工业,但不是工业的全部。把工业的范围看得太狭,很容易使我们抹煞了建国过程中一个重要的节目,就是怎样使我们原有的工业蜕变成现代工业。要我们能对付这个问题,自得先明了我们原有工业的性质。

本来农业和工业的区别不是容易用一条清清楚楚的界线来划分的。理论上说来,农业是只限于在土地上培植作物的活动。至于把作物的自然形态改变成可以消费的物品,就得算作工业的活动。可是培植和制作,在事实上却不易严格区别的。比如有一次我们在田里看人家掼谷子,曾问一位朋友,“这算是农业活动么?”他坚决地说:“那自然是,收获不算作农业算什么?”可是我问他,“碾谷子呢?”他踌躇了一下,“必要时,算作工业活动也可以。”我不很明白掼谷和碾谷在性质上有多大分别。为什么把谷粒和稻穗分离的工作算是农业;而把米粒和糠秕分离的工作,就可以算作工业。本来,没有人会对这个分别看得这样严重,因为农业和工业其实并不是对立的两回事,而是相连的两个段落。农业靠土地的生产力给我们植物性的原料,工业是把这原料制造成可以消费的物品。

这样说来,我们可以说没有一个地方的人民是可以单靠农业而生活的了。至少,自从人们不能专以树上的鲜果,地上的菜蔬直接充饥以来,人们的生活多少得靠一部分工业来维持。田里的谷子成熟了,得掼下来,碾成米。米还得煮成饭才能吃。麦子得磨成粉,烤成面包。棉花得收集了,把纤维整理,纺成纱,织成布,裁了,缝了,才可以成为衣服。这些基本工业和日常生活关系太深,所以时常就在出产原料的农家经营的。这种农夫和工人不分的情形,是自给经济的特色。每一个自给单位,家族,村落,或是庄园,必须经营着一些基本工业,不论如何简单,用来满足他们生活上的需要。

中国农家在消费上具有很高的自给性。据我们在云南乡村中调查的结果,农家消费中的自给部分普通要占总数的70%左右。当然自给的农产品较多,不自给的部分大多是由都市工业所供给的日用品,但是衣食住各项基本用品中,自制的还是很多。

以我们曾调查过的禄村来说。它的经济是以农业为主,在村子里除了四家外,全是耕田的。他们每家所做的工作也差不多。以特殊工艺作副业的只占全村户数的10%。普通人家并不是不需要木器、竹器、陶器和棉织物,他们除了直接到村外去购买外,大部分是靠自己来制作的。我们邻居姓刘的那位朋友,家里的厨房和马槽是自己动手盖的;屋里的草垫、竹筐是自己编的;身上的衣服,是太太缝的。这种不求人的自给经济,把很多工业活动普遍地分散到每个农家。中国并不是没有工业,只是工业太分散,每个农民多少同时是个工人。

农家不但因为求生活的自给多少都做一些工业活动,而且他们所不自给的消费品,也大都是从别的农家中买来的。都市工业的不发达,使我们种种用品,好像衣着、陶器、木器等等都在乡村中生产。凡是有特殊原料的乡村,总是附带着有制造该种原料的乡村工业。靠河边有竹林的地方,有造纸和织篾器的工业。有陶土的地方,就有瓷器的工业。宜于植桑养蚕的地方,有缫丝、织绸的工业。这种地域性专门工业的发展,并不一定引起工业和农业的分手,这类工业依旧分散在多数的农家。在家庭经济上,农业和工业互相依赖的程度反而更形密切。中国的传统工业,就是这样分散在乡村中。我们不能说中国没有工业。中国原有工业普遍地和广大地和农民发生密切的关系。

二、工业帮着农业来养活庞大的乡村人口

中国乡村中工业的发达并不是偶然的。在农村经济中工业是必要的部分,原因是在中国农业并不能单独养活乡村中的人口。之毅在本书中说得很清楚。在这个分析中,“至少我们可以明了乡村工业的一个特性,就是它是用来帮助农业维持我们庞大的乡村人口的。这在易村是十分显然的,若是没有手工业,易村就不易有这样多的人活着。”这是在显微镜下检查易村这标本的结论。这结论却很能适用于其他有手工业的乡村。

人多地少是中国乡村的普遍现象。乡村人口密度太高,农田分割得十分细碎。依普通的估计,每家平均所有土地已不到30华亩。在土质肥沃的地方,各人所能分得的地更少。多年前翁文灏先生曾说:中原区每人得6亩,扬子区每人得4亩7分,丘陵区及东南沿海区每人得11亩,四川盆地区每人得6亩半。若专就耕种的土地说,他曾引Baker的估计说:每个人可以分得耕地的数目是,直隶4亩,江苏2亩半,广东1亩半,所以平均每个人大约只得3亩田地。他接着又说,这3亩田地若种麦子,每亩只出6斗,3亩共有1石8斗,如何能使一个人免于饥饿。[3]在种稻的区域中,人口更密,每人可分得土地更少,平均不过2亩左右。最好的水田,每亩产米3石,而每个人每年要吃2石半。虽则从字面上看,种2亩水田的农夫,应当还有些剩余来作别项费用。但是农民中,尤其是水稻区,有80%左右是佃户。他们得贡献一半以上的产量给住在市镇上,时常不事生产的地主,每人所余也只够一饱了。我在江村调查时,当地人民异口同声地说:这地方的田要是丰收,也不过给人一些饭米罢了。这句话似乎是很确当的。

饭米固然是日常所必需的,但是单单吃饱并不是健全的生活。我们还要穿,还要住,病了要医药。人死了要埋葬,过时过节还得烧一些纸钱。这些费用在江村可以说其中有80%是在农业外筹来的。依之毅的调查,易村的情形也相似,全村只有11家单靠农田上的收入,在食用外还有剩余,其余42家却有亏空。估计全村食用,单靠农田上的供给,每年尚差谷子470石左右。这笔账就得以工业来填补了。

人多地少,农业不能维持生活而得求助于工业的,不只是江村和易村。广西的宾阳又是一例:“宾阳乃广西省著名之手工艺区……该地因人稠地稀,土地生产力远不足以供养全县之人口,故人民除种田外,多从事一种手工艺,以为副业。往往一村之内,全村居民均赖此为生,该村即以此种小工艺而著闻于当地。”[4]调查山西农村的李有义先生也说:“上郭村的农民在耕田之外,都有一两种副业。特别是小农,他常要靠副业的收入补耕田收入的不足……这种主要的副业是纺织。”[5]农民因生活的压迫,不能不乞助于工业,而乡村工业却帮助了农业来维持中国这样庞大的乡村人口。

可是乡村里为什么要维持这样庞大的人口呢?这可以从两方面来说,一是在都市工业没有发达的社区里,除了乡村,人民并没有更好的去处。农业固然养活不了这样多的人口,可是单靠工业也养活不了。之毅在织篾器的一章中已算给我们看:在这样穷苦的农民,不论耕田或是织篾器,所得的其实都不过是一些糊口的工资,在劳动报酬十分低落的情形下,他们没有出卖劳力的机会时固然要死,即有出卖的机会,也只能免于一死罢了。加以市场狭小,运输困难,手工业的利益不能高,出品不能多。他们不能离开土地,单独靠工业谋生。

另一方面是农业在现有的技术下,非拖住大批人口在乡村中不成。我在《禄村农田》里已分析过农业里的劳动是有季候性的。农田上的工作受植物生长的限制,每节农作都有很紧促的期限,早不得,迟亦不得。比如插秧,从立夏到芒种这一段时期最适宜,过了夏至,在禄村就不能插了。在这30天到40天之间,这节农作都得结束。人少了就忙不过来。所以劳力得老是养着以备急需时候之用。紧急的时候一过就闲了。所以乡村人口不能太大地减低,因之乡村中永有这种矛盾的存在:一方面要拖住大批的人口,一方面又不能在农业里利用他们所有的劳力,一方面又不能以农业里的收入来养活他们。

之毅在第三章里把农业里劳力过剩的情形,分析得很明白,所以他把易村织篾器的工业称作:“在农闲基础上用来解决生计困难的工业。”这是个十分得当的定义。这表明乡村工业不是一个单独的问题,而是密切关联着农业技术和人民生计的复杂问题的一环。

三、乡村工业的两种形式

在农闲基础上用来解决生计困难的工业,固然是中国乡村工业的一种基本形式,但是在乡村中的工业,却并不止于这一种形式。之毅在本书中最重要的贡献,也许是在他利用易村的材料充分说明了乡村工业的另一种形式,那就是他所称的作坊工业。这种形式,以我国人说,在以前是常常忽略的,虽则一经之毅说明,我立刻想到母亲说到她幼年生活时,常常提起的油坊和米行来。这实是我们传统乡村工业中的一个重要形式。

织篾器所代表的家庭手工业,是发生在人多地少的乡村中。它是利用过剩的劳力。而造土纸所代表的作坊工业,是发生在土地贫瘠的乡村中,它是利用过剩的资本。之毅曾为此详细分析易村土地吸收资本的能力。易村农业本是先天不足。红页岩的冲积地已够贫乏,加上了肥料的缺乏,生产力自然更难增加,在这种情形下,所谓投资,其实是等于多加劳力。易村农业里所用劳力,实在已经极多,每单位土地上所用劳力总数已超过禄村;和Buck的估计相比,相差更多。[6]若是在易村土地再要加工,所增加的产额,已不够恢复所费劳力的消耗。这种土地实在已经到了经济学上所谓耕种边际了。

易村土地虽然贫瘠,可是因为土地权分配得不平均,一辈拥有较大农场的人家,还是能累积资金,这笔资金既然不容易吸收到土地里去,于是逼着他们去寻求利用这笔资金的门路,这样发生了造纸的作坊工业。

农业里所累积下的资金,变作乡村工业的资本,在和都市靠近的乡村中即不易发达。以江村为例,全村大部是佃户,因有田较多的地主已经全数迁入市镇。乡村的居民,每年要在地租上输出大部分资金到市镇上去。因之,乡村本身并没有剩余的大宗资本来发展本乡工业。作坊工业是发生在市镇中。更因大都会的兴起和洋货的畅销,市镇上的作坊,也入于式微的趋势。可是,内地的情形则不同,乡村离市镇和都会太远。交通不便,洋货的势力较弱,所以像易村这种只有50多户的小村子中,还能保有9个土纸作坊,固定资本竟超过1.8万元(以1939年市价折合),这很可说是内地乡村的特色。

织篾器所代表的那种家庭手工业并不能吸收资本。它的特点,就在不需要值钱的设备。所以之毅比较这两种形式的乡村工业时说:“织篾器不需要很大的资本。一把砍刀值不了几块钱,而且可以用上十几年也不坏。竹料自己家里就可以长,所需不多,即使要向人买也不过几块钱。几天之内就可以把篾器织好,卖出去。所以我说织篾器这种工业中主要的成本是劳力。作坊工业不同。它需要相当的设备,所需资本也相当大。所谓作坊工业,我是指那种有一专门工作场所的工业。织篾器只要一方空场,下雨时在卧室里、在厨房里都可以工作。而造土纸就得有个专门为原料加工的池塘和碾房,专门舀纸的木棚,和专门烤纸的炕房。这些有专门设备的作坊工业,资本才成了一个重要的生产要素。”

作坊工业利用较进步的技术,利用人力以外的动力,大批地购进原料,更大批地生产商品,使它可以得到经营的利益。易村的土纸坊,投资的利息高至6分,比农业利息高上五倍。可是作坊工业既需资本,没有资本的贫民也就没有沾光的机会。得到这种高利的是工具的所有者,而不是生产劳动者。这是和家庭手工业的一个重要分别,也可以说是资本主义经济的起点。可是作坊工业在传统的运输和贸易机构中并不能一帆风顺地发展。它和农业的联系也很深,因为所用的原料常是当地的产物。这些产物因土地的限制不能尽量地扩充,因之也限制了这类工业扩充的可能性。太湖流域的土丝行、菜油行、轧米行都受着原料的限制不能发展成大工业。若是作坊工业可以算是我们传统经济中资本主义的萌芽,则这萌芽在运输困难和市场狭小的阻碍下被遏制了。易村的土纸作坊充分地显示了中国传统资本主义所以不能发达的原因。

作坊工业在乡村中发达起来,成了一个累积资金的机构。这笔资金既不能在工业里翻覆地再生产,最后依旧得向土地里钻。之毅在末章里说明了这两种工业对于农民生活上影响的差别。家庭手工业是救济他们的力量,使他们不致有劳力没处出卖的苦衷。但是作坊工业却刚刚相反。它成了一只攫取土地权的魔手,向着贫农伸去,这样促成了乡村中贫富的对立。

四、都市工业和乡村工业

易村是一个内地乡村。所谓内地不单是指它地理的位置,也指它经济的处境。内地是表示和现代工商业接触较浅的地方,可是现代工商业的势力一日千里地向内地侵入,内地的范围日渐缩小。当百年前,沿海诸省也属内地,可是到现在,西南诸省也快要抛脱内地的称号了。

内地经济基本上代表着和西洋接触前,我们中国传统经济的一般方式。沿海诸省近百年来所遭遇的变故,也正是内地诸省不久将来很可能的命运。所以在此,我们不妨转到沿海诸省乡村去看一看在那些地方乡村工业所发生的问题。

沿海诸省乡村工业的处境,我在《江村经济》中已经叙述过。简单地说来,就是都市工业的发达促成乡村工业的崩溃。从世界经济史上看,工业中心都市的兴起,是工业革命后的产物。工业从乡村集中到都市来,主要的原因,是工业所用动力的改变。利用体力来生产的手工业,集中到都市中去,是没有多大利益的。在人口集中的地方,地价高,生活费用高,生产成本因之也高。原料运输费用既大,工场管理上也多麻烦。集中的工场所以会发生,推究其源,是出于蒸汽力代替体力的结果。利用蒸汽力来作工业的动力,限制了工作场所的面积。我们要记得每一个轮子的转动,在蒸汽动力下,都不能脱离和动力机直接或间接相连的皮带。这根皮带决定了机器的位置和可能的距离。在手工业中是工具来就人力;在机器工业利用蒸汽动力的时代,是人力来就工具。因之,动力的改变,产生了都市,集中了劳工,把工业和农业的地缘拆散,工业脱离了乡村独立了起来。

都市工业和乡村工业在这个时代是大规模机器生产和小规模手工生产的分别。我在这里不必再去分析为什么大规模机器生产因成本低,技术精,出品良,把小规模手工生产压下去的原因。这已是普通的常识,也是可以目击的事实。当然,我并不是说一切手工业都立脚不住。我们所需要的用品中有些并不是机器所能做的。表现个性的艺术品就是一个例子。可是机器本身的日趋精巧,不能做的东西为数已日趋减少。手工业所守得住的壁垒实在是已经很可怜了。我们只要想一想:大规模的食品和服装工厂的发达,使那些和个人癖好密切相关的用品,也已经有趋于标准化的危险了。

我们现在所要讨论的问题,若是在机器工业和手工业间作一选择,或是在比较大规模生产和小规模生产的利弊,我想很少人能站在乡村工业方面说半句硬话。大规模的机器生产固然有它的缺点,可是这些缺点并不足以作为维持小规模手工业生产的理由。我们现在所要注意的是都市工业兴起后对于乡村经济的影响。这些影响若是有害于民生的,我们得用什么方法来加以补救,这是第一层。乡村工业本身是否必须以手工业为基础?我们能不能改变乡村工业的性质使它可以和都市工业并存?这是第二层。

从乡村工业到都市工业是世界经济史上的普遍现象。可是在中国却另外还有一种新的意义。因为中国本国的都市工业,在西洋先进工业的压力下无法发展。我们关税不能自主,领海及内河航行权已送给外国,加上了历年来厘金特税的束缚,国外输入的工业品在市场上到处占着优势。只要看历年洋货进口量的增加,1931年比1911年增加三倍,和入超的提高,1931年比1911年提高六倍,就能知道我们国家经济处境的危险。

国际贸易上的劣势有两方面是和我们乡村工业有关的。一方面是我们以前可以自给的日用品改用了洋货。比如,我们以前的布是由自己纺的纱自己织成的。可是到了清末光绪年间,机纺洋纱已开始代替了土纺的棉纱。接着手工业的织布机输入,促进了织布工业的发展,成为一种重要的乡村工业。河北高阳一带曾是华北织布业中心,在欧战期间,外国布匹入口减少,曾有一度兴盛的时期。可是“欧战停止后,外国棉布,又复畅进,夺去了高阳布一部分的销路”。[7]

另一方面是手工输出品的下跌,我们对外输出的货物,除了农业原料外,以手工业品为主。但是手工业品质不易改良,所以不易和国外机器出品相竞争。我们的输出,也因之日形跌落。以茶叶说,1911年输出148万担,到1931年只剩下65万担;以丝说,民国十九年比十七年减少了20%,1934年竟不到1920年的1/5。

在这些简单数字的背后,却包含着无数可悲可痛的故事。我已经说过农业和工业在乡村中的联系,是人的生活把它们结住的。工业固然可以撒手入城,甚至出国,可是一般农民的生活却怎样呢?若是都市的工业是在国内发展的,情形也许可以不同一些,因为新兴都市可以调剂乡村的经济需要。在中国不幸的是都市和乡村之间横着一道国界。整个的大趋势是中国经济的彻底农业化。我在上文业已指明农业中国等于是个饥饿中国。把工业集中到了国外,或外资统治下的“孤岛”上,是剥夺我们广大民众的生活凭借。手工业衰落的过程怎能不成为我们民族的一段伤心史。

我在江村就目睹这段伤心史的表现,这里用不着重述。我们见到农家因为收入的减少,不能不举债度日,在高利贷的活动下,土地权整批地向外流,全村差不多成了一个佃户的集团。土地问题日趋严重,最后竟引成了一个政治性的争斗。我虽不敢说,在抗战前乡村经济的崩溃全是由于手工业的衰落,但是乡村工业的破坏,农民部分的失业,自然是乡村不安和政治扰乱的一个原因。国外工业利用其政治上的特权,尽量作经济上的侵略,而在手工业衰落的渡船上,转变成国内政治的不安。

在抗战之前,政府对于这个局面所持政策,不外镇压叛乱和救济农民两项。这两项政策即使努力做去,也解决不了问题的症结。问题的症结是在国家工业没有办法。要有办法,非先抵住外国工业的势力不成。抗战军兴,整个局面才算改观。

五、乡村工业的复兴和前途

抗战把我们所有在沿海的一些小小的都市工业根本就破坏了。同时政府着手限制进口货物,很多本来仰给于外国的日用品不能大量地输入。又因外汇上涨,洋货价格飞跳,想买的也买不起,于是日用品的供给不能不自谋解决。后方都市在敌机轰炸之下,不易建立起来,即使是大规模的工厂,也都向乡村中求隐蔽。而且在国防需要下,政府能力所能维持的工业,大都偏于军需性质。从沿海迁入的和从国外购得的机器,为数既少,自不能不大部用来充实国防工业。日用品的制造,只能留给乡村工业了。这样,乡村工业顿时脱离了洋货和机器产品的竞争,走上了繁荣之路。我固然没有统计材料可以用来表示后方乡村工业发展的实况,但凭我们日常的观察,在大都市附近的乡村中,到处可以听到各种手工机器的声音。而且经营这些工业的,没有不是谋得大大的利益。

在抗战期间,农业和工业配合的需要益见显著。征兵的结果,在乡村中吸去了大批的劳力。而粮食问题的严重,又使我们不能让农业衰落。同时,新工业激速的发展,工厂里莫不感觉到劳工缺乏之苦。后方人力有限,如何合理地分配到农业和工业里去,成了一个急迫的问题。这提醒了农业和工业共用同一劳力供给的需要。我在上文中已说过农业所要的劳力,是季候性。工业固然没有季候性,但是在小型的工厂中,即使在农忙时停一两个月工也不致有重大的损失。

抗战转变了乡村的处境,不但挽回了一落千丈的衰势,而且因战时的特殊局面,工业不能不疏散。又为了要兼顾农工双方的生产,要尽量利用后方的人力,不能不提倡农民来兼营工业。可是抗战结束之后,乡村工业还有它的前途么?

抗战胜利结束后,在短期间农业技术不会有重要的改变,换言之,战后和战前一般,农业依旧需要季候性的劳力供给,乡村中不能不有大量人口用以应付短期的农忙。乡村人口虽或可以因都市工业的兴起而略见减少,但并不易在人地比率上有重要的修改。每家所分得的土地还是很少,农业单独依旧不能维持这庞大的乡村人口。于是,我们必须考虑:假使乡村工业的效率的确无法追上都市工业,从工业本身着想,都市工业较为合宜,我们是否值得以降低广大乡村里农民的生活程度,来换取我们的新工业?

从事实上说,中国现代工业的发展,因资本和资源的限制,也决不会太快的。而且受了这次抗战的教训,我们今后工业建设自应从重工业下手,轻工业的建立在时间上很可能要比重工业慢一个时期。因之,在这个时期中,抗战中所造成的形势会继续维持,而且因为安全有了保障,小型机器可以由本国工厂中自行制造后,乡村工业可以更为发达。

有人可以为将来的乡村工业发愁。假定大规模生产对小规模生产在经济上占绝对优势,则将来我们大规模的轻工业,若有一天发达起来,小规模的乡村工业不是又要重演战前的悲剧了么?因之,我们对于这假定还得推考一下。

大规模生产之所以经济,最重要的是在动力和机器的利用。我在上文中已说过,工业集中的原因,得推源到蒸汽动力的应用。自从电力和内燃机的采用成为工业的动力后,大规模的集中工场,就不一定占有特殊的便宜了。单位较小的制造机,用电力来推动的,就不必要挤在一个工场中了。这样造成了工业由集中而分散的新趋势。

我并不是说一切工业都能分散,工业中确有不可以分散的。可是也确有一部分工业,只要分散的工场在运输上和经营上有配合的系统,它在技术上就不致绝对地不能和大规模的集中工场相抗衡。这样,我们的新工业并不一定全部都要集中在都市中了。若是留着一切可能留在乡村中的,设法限制不必需的集中,则我们的都市工业和乡村工业不致有尖锐的冲突了。

这样说来,乡村工业是可以有前途的,可是有前途的乡村工业,却决不是战前那种纯粹以体力作动力的生产方式,也决不是每家或每个作坊各自为政的生产方法。除非乡村工业在技术上和在组织上变了质,它才能存在,才能立足在战后的新世界里。

六、乡村工业的变质

乡村工业在技术上需要改良,那是无可避免的。乡村工业的变质第一步是在引用机器,使乡村工业并不完全等于手工生产。可是怎样去改良乡村工业的技术,怎样引用机器,怎样使它依旧适合于在乡村中经营,依旧能和农业相配合,那却是值得提出来讨论的问题。关于这问题,韩德章先生曾发表过一篇重要的文章,[8]我在这里不妨把他的意思择要介绍一下:

在一件工业品的制造过程中,有些部分可以由手工来做,有些部分则最好用机器来做。若是我们能把那些不一定要机器做的保留在农家,而把须机器做的集中到小型工厂里去,则出品的质地可以不因部分的手工制造而不易改良。韩先生曾举例说:“以制糖而论,旧法榨糖,蔗汁混入杂质颇多。煮糖之际,一部分蔗糖经高温而转化,以致减少结晶糖的出量,且旧法制造白糖,只凭重力滤去糖蜜,耗费时日,仍难获纯净的产品。倘使改用机器榨蔗,用压滤机除去杂质,用真空釜浓缩蔗汁,用离心力分蜜机去除糖蜜,则上述诸困难迎刃而解。这样新式作业一样可以用小规模的设备在农村生产。战前浙江金华蔗糖合作社的联合社,曾建议筹设小规模机器制糖工厂,其全副机器设备,均可采用国产,且代价不过数千元,轻而易举。同时这种小规模的机器制糖设备还有一种长处,就是每种工具均能单独使用,可以随时同手工作业配合。如用土榨榨得蔗汁,亦可以用真空釜浓缩,人工煮制的带蜜糖,亦可用离心力分蜜机去除糖蜜。人工不足的作业,可用机器代替,节余的人工,仍可从事其他不必需机器的工作,因此在这样的糖厂里,可以用小规模的设备,完成大规模的作业,可称一举两得。战时农村手工业的局部利用机器,已有显著的效果,如四川铜梁实验制纸工厂,采用机器打浆,手工抄纸,成绩斐然可观。因为在制纸工程中,用手工打浆,人工最费,而机器抄纸设备最昂。今以机器打浆,手工抄纸,则截长补短,恰到好处。由此类推。烧瓷程序中之舂泥部分,织帆布或麻袋程序中之打麻部分,亦可以设法利用机器,而以手工完成其余不费人力的部分。战时生产资金筹措不易,生产工具输入困难,农村工业所含有的手工生产并不一定需要全部用机器代替,只要取占人工或人工不能达到良好效能的部分应用机器及动力,已可认为满意。”

把比较要精制的部分交给机器生产,则手工业不一定要完成整个生产过程,出产消费品。它可以就农产加工,以供各种新工业原料之用。“如制造油漆、油墨、洋烛、假漆、滑润油、漆布、肥皂所需之植物油料,制炼精糖所需之土糖,制酒精所需之糖蜜(制土糖之副产),制调味粉所需之面筋,制蚊香所需之除虫菊粉等等,都可以用农村手工业的方式先行农产加工,再供新式工业原料之用。类此的例证很多,不必一一列举。”

“反过来看,在农村里织布、织袜、织毛线衣,以及制造熟皮器、漆器、金属器、抽纱、挑花、丝绣、毛毯、地毡、人造果汁、混成酒等等,都是以新式工业所生产的半制造品为原料,施以加工,而制成可供直接消费的制造品。可知若干农村工业借着新式工业的树立而存在。如能利用二者之特性,取得密切的联系,平衡发展,则吾国工业化的推动,必能加速。”

以上所说的是就制造过程中纵的分段,使那些不必需机器的部分留给手工业,借以利用乡村里多余的劳力。制造过程横的方面也有能分成各部门分别在小型工厂中进行的。韩先生曾举例说:“如同电话线所用的绝缘珠,室内电灯路所用电压的陶瓷器,在配合材料及制型方面都不需要十分严格规定,都可以在窑业的农村中生产。”有一次和韩先生讨论这问题时,他还举出日本的自行车制造,是把各部分零件分散到乡村家庭中,用简单的电力机器制造;然后到总厂去装配,因之价钱可以便宜。他还提起天津的小型铁工厂,时常担任军火零件的制造。这些例子说明若我们把制造过程拆断了,其中有不少部分是不需要大机器的。都可以分配到用电力推动的小型工厂或用体力的家庭工场中去制造,结果,以前乡村工业在技术上所受的限制就破除了。

在韩先生所提出乡村工业部分机器化的方案中,有一点特别值得我们注意的,就是在本书中之毅所分别的家庭手工业和作坊工业在技术上是可以联系成相辅的生产部分。在我们传统经济中,这两种乡村工业的方式,是可以说各不相关,而且有时是相冲突的。这种分立或冲突,使乡村社会中发生对立的两种阶级,也是我们乡村中各种社会问题的根源。韩先生所主张的联系,实在不止于技术上的配合,更重要的还是在组织上的统一。

乡村工业的变质,主要是在利用动力和机器,变了质的乡村工业,在它的结构中,生产工具的成本一定要加大,因之,决不是一个在生计压迫下的农民所能购备。他在新式乡村工业中所能得到的利益,还是限于保留于手工生产的部分。机器生产部分所获得的利益,统统会归到占有生产工具的富户手里。这种分配方式,正和本书中所描写的方式相同。因之,我们可以说,家庭手工业和作坊工业若单在技术上加以联系,对于乡村经济的贡献,是决不会太大的。反之,这种新式乡村工业的发展,反而会引起乡村社会中贫富的悬殊。之毅在本书中所描写的情形,正是给我们新式乡村工业的一个警告。

家庭手工业和作坊工业在组织上要谋联系,就得采取合作方式。作坊里生产工具的所有权,不使它集中在少数有资本的人手里,而分散到所有参加生产的农民手上。这一点正是现在工合运动的宗旨,已有充分的发挥,我在这里不多申说了。

用合作方式来组织的乡村工业,就可以避免如之毅在末章所说的,作坊工业成为集中土地权的魔手了。作坊工业成为集中土地权的魔手,是发生于两个原因:一是作坊工业有极限,工业里累积下的资金,因为在少数人手中,不能在消费中用去,因之又得向土地中投去。二是一般农民生计的压迫,他们不能不借钱来维持生活,以致入了那只金融的魔手。作坊工业若是在合作方式中组织起来,则在这工业中所得到的利益,可以分散到一辈需要钱用的农民手上,花在消费之中。他们生计既有了保障,也不必借钱了,这非但安定了工业,也安定了乡村里的土地问题。

云南大学社会学系研究室,

魁阁,古城,呈贡,云南。

1941年9月


本文是作者为张之毅著《易村手工业》所作的序。

[3] 翁文灏:《中国人口分布与土地利用》,《独立评论》第314号。

[4] 千家驹、韩德章、吴半农:《广西省经济概况》,第54页。

[5] 李有义:《山西上郭村的经济组织》,燕京大学硕士论文,未出版。

[6] Hsiao tung Fei,Agricultural Labor in a Yunnan Village,Nan Kai Social and Economic Quarterly,Vol.Ⅻ,Nos.1~2,p.151,Footnote 5.

[7] 吴知:《乡村织布工业的一个研究》,第17页。

[8] 韩德章:《战时农村工业的新动向》,《今日评论》第4卷第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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