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乡土中国 - 费孝通 >
- 内地的农村
农民的离地
一、被咒诅的“离地”
五六年前,关心农村的人,一听到“离地”两字,总是有些惊心,正好像一个看护听到了病人“热度在上升”。当时“离地”真是个不祥的名词,因为它正表示着两种严重的农村经济的症候:土地权的集中和农民的离散。
农村金融恐慌的结果,使农民们不能不如饮鸩止渴一般地以高利来吸收市镇资本的济急,农民所保有的土地权加速地向市镇输送,引起了地主的“离地”。地主的离地使农村里的人民普遍地佃户化,这辈佃户重重地压在地租和高利的榨取之下,劳作终年也不能避免妻儿的冻馁。他们既和土地脱离了“所有”的联系,生活的压迫,很容易把他们逼出农村,在农业之外另求他们安身立命之道:人口从农业里流出来,农民的离地!
“农民的离地”背后不是在扮演着一出出惊心动魄的悲剧么?五六年前在沿海诸省农村里偶尔去走走,就可以随手摘取无数可以写作小说的题材。譬如说我自己就亲身知道亲戚家的一个丫头是为了抵几十块钱的债而来的,她父亲死后,没有钱送葬,她妈哭哭啼啼地向我亲戚借了那笔钱,不到一年,她的女儿就被拉出来了,她妈也离了乡下,不久就死了。一个软心的人,决不宜去农村调查,因为那里这一类的事,早就被列入天灾一类,太平常而又无法避免的祸事了。
“离地”被咒诅是活该!
过去谈“农村复兴”的人,也总忘不了这被咒诅的“离地”,我们见到不少防止这两种症候——土地权的集中和农民的离散——的“热度上升”。好像:用农村贷款来减轻农民金融上的煎熬;用二五减租来缓和地主的威力;用“耕者有其田”来限制土地权的流入长衫阶级的手上。没有问题的,这些全是“良法善政”,若是认真做去,自可减少许多人间的悲剧,使传统的农业制度能维持得下,使那辈挤在土地上,在农业里讨生活的人能安心住在农村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二、农民逃亡并没有减轻土地担负
若是住在村子里,天天看着农民们那种窘迫的苦况,谁也不能不为“恻隐之心”所动,进而觉得非赶快安定农村不成。可是让我们暂时闭一闭眼睛,从远处想一想,一切罪恶是否全能归在“离地”身上?
并没有在中国农村里住过的R.H.Tawney曾这样说:“中国农村问题虽则千头万绪。其实却极为简单,一言以蔽之,是现有资源不够养活这一批挤在土地上的人。”若是他说得有理的话,我们似乎反而得奖励离地了。土地上挤的人太多,惟一的法子就在解放一些人到农业之外去,这不就是在我们咒诅中的“离地”,摇身一变而成我们的救星了么?
事实不是告诉我们几十年来农村人口离地并没有改善我们的农村窘态?这不是明白说单单“离地”是成不了救星么?于是我们得在这里追问一下,这辈从农村里流亡出去的人口到哪里去了?他们是否因为离了农业,减轻了土地的担负?
陈翰笙先生最近在他的《三十年的中国农村》一文中(见《中国农村》第7卷第3期)曾回答这个问题。他说那一大批破产的农民,离村之后有下列几条出路:“10年以前直鲁豫三省的农民蜂拥到东北的,每年达100万。自第一次欧战直到世界经济恐慌开始,闽粤等省,破产的农民也成千成万地流亡到南洋一带去当苦力,许多没有出路无法迁移的破产者,不当土匪便投入军队。他们在军阀制度之下,渐渐失去了农民的本来面目而同化于流氓性质的游民。”
这一段话,说明了离村的农民只有少数是在农业之外找到其他的生产事业。东北去的农民依旧在土地上求生活。他们离了甲地入了乙地,只在地域上换了个位置,没有在社会经济中换个职业。流亡到南洋去的有一部分固然转变了职业,确实离了地,可是和国内的经济,除了约略减少一些人口压力外,并没有多大贡献。离村的农民大部分还是走入军队。入了军队表面上是离了村,出了农业,但是军队本身并不出产什么,它依旧大部分取给于农村,苟捐杂税,敲诈勒索,一分一毫没有减轻土地的担负。只是减少了一部分土地上的劳动者,没有减少土地上的消费者。这样说来,过去农民的大批离散,并不是减轻土地担负的离地,他们的流亡反而增加了留在农田上那辈人口的经济压迫。
土地上一部分劳动者离地他去了,重重压迫下的农民,哪里有余力和余资来改良他们农业的技术!技术未改,劳力减少,结果却发生了所谓“熟荒”——不是可耕之田地荒废了,就是因为劳力不足,农作流于粗放。农田产量,下降不已。
战前的“农民离地”确是该咒诅!
三、抗战后转变
抗战在中国农村经济史上展开了一张新页。在农业之外,很快地加多了不少新的事业:兵役、运输、工业、建筑,随处都需要大量劳工。这批劳工大部分还得取之于农村。可是内地的农村中却供给不了这大批的需要,于是很多人又在为农民不肯离地而发愁了。
以兵役来说,以前几块钱就可以雇一个人去冲锋,去当内战的炮灰,以理推想,为民族争生存的战争开始了,兵役不该成问题了,但是在农村里住的人,和负有征兵责任的保甲长,一谈起兵役,没有不摇头。满墙满壁写着触目的标语:“好人当兵”,好人却还是不多。
当前的新工业正需要大量的劳工,可是到处可以听到招不到工的怨言,连街头巷口都贴着招工的广告,工资提高了,生产成本加高了,农村里的人依旧不向村外跑。即使为了要逃役而不能不离村的,大都还是从甲村到乙村,不肯离地。
这是什么原因呢?农村经济在抗战中甦转了。后方连年的丰收,农产物不断地涨价,30年来压迫农民离村的力量消失了。在本乡有好好的饭吃,谁愿意自动离井背家地走入城市?新工业等待他们,可是他们不出来。“离地,到农业之外去!”成了此时急需的口号。
可是现在的离地和以前的离地的性质不同了,以前是农业之外没有生产事业来吸收那批农村里流亡出来的人口,跌入军阀的掌握,是从“生产”到“不生产”。现在是要转移一部分农田上的劳力到别的生产事业中去,这才是真的减轻土地所背着的重担,这才是根本解决千头万绪的农村问题的根本对策。
四、农村劳工的解放
要转移农田上的劳力到别的生产事业中去,问题就复杂了。以前农业之外很少其他生产事业,农民离地成了流寇,现在农业之外有了其他生产事业,可是农业的繁荣又不肯把劳工解放出来,新工业要想向农业争取劳力到处都逢着困难。这种困难的发生实是因为新工业的设计没有和农业政策取得联络所致。
设计新工业的人时常忽略了和工业密切相关的广大农村,新工业需要原料,这些原料很多是要农民去培植的,新工业需要劳力,这些劳力是要向农业里争取的。若是要新工业成年,我们不能不同时在农业方面采取相配的步骤。稍知道一些工业史的人,不会忘记,英国工业的发展,得力于农业革命的地方,实在很大。换一句话说,若是我们尽力维持传统的农业,则新工业一定会受到很大的限制——这里我只从劳力上来申说。
要想在正常的方式中去吸收农业劳力到农业之外去,一定要先想法使农业所需的劳力减少。农业所需的劳力减少之后,农村就无需拖住中国80%以上的人口,使他们半身插在泥里,动弹不得。这是说我们要农民离地,必须在农业的生产要素中,加以重新的配合——以资本来代替劳力。
以资本来代替劳力,就是减低劳力在生产要素中的地位,而增强资本在生产要素中的地位。让我举一个最浅显的例子来说明这句话的意义:若是你一早在农村的大路上去看,就能见到不少小孩在路上捡粪。这是以劳力去得到肥料的办法。若是我们有便宜的化学肥料可以大量地输入农村,使农民不值得费力去捡粪,在肥料上是以资本代替劳力。
“以资本代替劳力”,最重要的方式是“农业机械化”。机械就是资本;用了机械可以省下劳力,就是以资本代替了劳力。对于农业机械化的问题,已有很多人讨论过,在这里不必多说。苟其我们能在各种方面使农业里的劳力需要减低了,农村里才有多余的人口送入都市。
“离地”在新局面中已不应再被咒诅了。可是要使农民在有利于国民经济的条件下离地,却还得我们通盘的筹划,还得我们把它作为今后农业政策之一,努力去促其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