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的是人口还是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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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造人,像他自己,有一口,连双手。撒旦来捣鬼,缚住了人的双手,却没有把口也塞住,世间罪恶,从此开始。

——《圣经》逸文

最近八中全会所通过的重要议案中有“奖励生育,提倡优生,发扬民族,以固国本”一案,除标题16字外,报纸上还没有见中央公布原提案人所据理由,及其拟定的实施方案。我们在这时候加以评论,当然不免太早。但正因为其详尚未确定,而又事关国本,大家就值得对这个问题,各抒所见,以供当局参考。

在本文中,我想提出讨论的问题是:在这抗战的最后关头,大家若果认真积极生育起来,这对于国家目前的经济状况会有什么影响?这问题自然不能在这短篇中充分发挥,所以我只想说一个方面,就是生产要素中人力这一方面。

一、从人力缺乏到奖励生育

目前后方经济感觉到极严重的问题之一就是人力的缺乏。家庭里想雇一个老妈子,托来托去,来了一个刚和婆婆吵嘴的媳妇。住不上几天,气平了,想念家里的孩子,她就不告而别。做主妇的便恨20年前不曾奖励生育,多生几个老妈子来帮她煮饭洗衣!工厂里的情形并不较好。街头巷尾本来张贴招租的地方,现在尽是招工广告。若是你有朋友们在厂里人事科或考工课做事,你将见到他们整天在拟招工广告,签发准假单证,以及追查逃工等事上面愁眉莫展。哪一个厂里的长期请假名单不是长到成卷?在厂的技工们早就“封了王”,谁敢不另眼相看,巴巴结结地称他们为“工友”、“师傅”,甚至于为“工程师”?粗工们也身价十倍,未便轻易得罪,为的是“物以稀为贵”。

人力缺乏的现象,据说在农村里都出现了。最近我在陪都观光了两周,至少有一打以上的朋友追问我:“你们云南怎样?农村里不也是闹着人力缺乏么?”就从这种语气里面,可以知道四川农村中缺乏人力已经是不必置疑的事实。劳工少,工资涨,米价贵,生活的压迫开源于此,釜底抽薪的办法自得扩大劳工供给。资本可以借,人力哪里去移呢?于是我们听见有人说,中国的人口还嫌太少了。这样说来,奖励生育,增加人口,不但是百年大计,而且也是目前经济战略中的重要项目了。

二、目前人力利用重于储蓄

奖励生育能否解决目前人力缺乏的问题?我的回答是“不能”。说出来谁也容易明白,我们若在这时积极生育,假定一切都顺利,在一两年内所能收获的只是一大批乳臭未干的“小毛毛”,他们既不能当老妈子,进工厂,也不能够下田或赶马。要靠他们来充实人力的基础,至少也得等待10余年,也许多至20年。所以在这时候奖励生育,对于战时生产事业中的人力要素,不会有甚贡献。

若是我们看得更加切近一些,就会觉得奖励生育不但不能解决目前的人力缺乏问题,且会增加这种恐慌的严重性。譬如一年前,我家时常发生老妈子不告而别的情形,可是并不因之而即手忙脚乱,因为那时我们还有一道防线——到了必要之时,太太自己可下厨房。今年的情形却不同了,原因是在来了一个小孩。凡有孩子的人,应都知道孩子的麻烦:吃奶,拉屎,全得消耗一些别人的劳力。在最初三个月里,产妇之外再添一个“劳工”,有时还嫌不够。

当然,我们也可以这样想:小孩是会长大的,长大了就在社会上添了一个劳工,所以别人在他幼时所耗的劳力,将来可以收回;换言之,在孩子身上费些人力,有如长期存款。生育孩子可以说是“人力的再生产”;从整个的社会着眼,生育便是人力的储蓄。我们既在提倡节约储蓄,是否也得奖励人力储蓄?

可是人力储蓄不比节约储蓄。节约储蓄是延迟我们的消费:人力储蓄却是延迟我们的生产。一个本来可以在工厂里做工的女子,怀了孕,生个孩子,至少得停两三个月工作,甚至可以使她不能再进工厂。一个学校里的教员,因为太太生了孩子,半夜里被孩子哭醒三次,第二天总得加个午睡,精神才能支持。本来一天可以改完的卷子,现在得做两天工作;本来可预备得充足一些的教材,这样一睡就得减少一些。自然,我不反对你说小孩大了也许是个社会之栋梁,现在的牺牲,拉长了看,还是值得。可是,至少在时间上,这一段人力的储蓄,须延迟到下一代才能收回。

节约储蓄,“功在国家”;人力储蓄,要不是生出汪精卫那样的孩子,或许“功在后世”。在这抗敌到了经济战的关头,突然奖励起延迟生产来,不是有些像在战斗正酣之际,忽然下令储蓄起子弹来吗?

奖励生育若能生效,不但会转移一批可以动员在生产事业中的人力到“人力储蓄银行”的家庭中去,变成呆债,而且若要保证这笔储蓄不致本利全失,还得天天贴上一些保险费呢。吃代乳粉的孩子不用提,他可吃去高级公务员的全份薪水。即以母亲自己奶大的孩子来说,他至少也要抵过半个成人的消费。不说别的,只是尿布一项,已超过了父母一年所需添置的衣料。当然,你在小孩身上苛刻一些,暂时也并不会遭受啼哭以外的任何严重抗议。但是营养不足,皮包骨的黄脸儿童,即使长大成人,能否配做一个合格的健全的现代劳工,也有问题。若是不配的话,父母所下的“人力本钱”就不容易收回了。只要孩子能够长大,能在马路上擦皮鞋,父母预费的人力,至少还能收回一部分,只怕半途夭折,或仅能放“信号枪”,那就糟了!

人力储蓄在中国本是一件危险事业。在乡下,若去问问那些老太太,她们会使你惊异:她们在生育上真是能干,七八胎是常事,十几胎并不足奇。可是能长大的孩子有多少呢?乡下人在世兄弟能排行到老四的就不多了。少说些,至少一半是夭折的。查查我国的婴儿死亡率,据说是275。这就是说,1000个一岁以下的婴儿中要死去275个。一岁以后死去的不在这数内算。如果我们真要凭着奖励生育来增加人力的总量,当然不能够以仅仅多些产妇,便可认为满足,总得要使已生的孩子能有充分的机会来长大成为有用的人。若要这样,则对婴儿的保育,产妇的看护,营养的改良,教育的推广,均得尽力去办。这笔费用,十足是长期投资,一时没有利息。试问在这因为事业扩充得太快而致发生人工缺乏的年头,在这抗战紧张,万事要求节约的关口,这笔账从何开起?

道旁的树木还是不住地被人砍作柴烧,“十年树木”尚谈不到,我们凭什么来大规模地实施“百年树人”的计划?

三、增加人口的代价

苟有人能担保今后20年内世界必再大战一次;战一次,狠一次;动员的人数也必多于这一次,则我们在这初次抗战的末期,就开始大量制造下一批的战斗员,那是谁也不敢哼出半个“不”字的。即使我们不得不抽一批直接生产的劳工和资本来促成其事,也是理所当然。可是20年后必再大战之说,究竟还是一个预言;关于国际政治的预言,有多少是曾经兑现过的?若是20年后没有大战,则今积极生育之结果,对于国计民生将有什么影响呢?

依现时估计,我们的人口自然增加率如果不变,则约138年增加一倍。若因奖励而使生育率加倍,又不因贫弱愚而使死亡率减低,则约70年后,中国的人口就可以满10万万了。从现在起,过20年,中国就有五六万万的人口。人口增多而耕地面积并不扩大,则在20年后,平均每人所有的耕地,也许不满8亩。这个数目和美国现在每人的平均耕地相比,相差约40倍。换一句话说,我们的生活程度,到那时候要比美国现在的人降低40倍。

凡是注意中国农村经济的人,除了极少数外,没有不把现在人多地少的现象作为农民贫、弱、愚的基本病因。以现在的情形来说,每人平均只有可耕地10华亩弱,每户平均只有可耕地约30华亩,在这样小的农场上,尽你怎样努力,也不过图一温饱,哪里谈得到其他的生活需要。Tawney教授形容得好:“中国人好像都站在水里,水已齐肩,只要略有一些风波,就有大批的人惨遭灭顶。”水为什么这样高呢?那是因为人太多,地太少。我们所有的资源,本来有限,人多了挤着争这一点资源。在中国,一般人民的生活,只能说是“还没有死”。生和死在这里真的只差一口气。在这一口气里,尽你高谈富国强兵,国怎能富?兵怎能强?在这情形之下,我们若再加上1万万的人口,终会表现怎样的穷相?

当然,话也得说回来,我们一方面奖励生育,另方面也得改良生产技术。若是我们能在20年内增加农产量一倍,上述的情形自然可不发生。我不敢说20年内农产量加一倍是不可能,虽则很多学农的人曾经屡次向我这样保证。我想,即使这是可能的话,最好也是先等成了事实以后再来增加人口吧:“麻雀尚在天空里飞,忙着先在厨房里砍葱蒜”,究竟是件拿不稳的事。何况一旦农产未增而人口已加,那就够麻烦了。说不定世界大战过了20年没有重演,我们却已抢米抢得酿成内乱!

提倡奖励生育固然是有道理的,但要所加的人口多数变成充实国本的人力,则决不是不付代价而能办得到的。让我们先在代价上打算周到了,再谈奖励生育,你看如何?

四、人多了仍然会缺工

或者有人这样问我:若是中国人口已嫌太多,如今怎会感到人力不敷分配?因此,我得再写一段来说明人口和人力并非一事。

我们说人口太多,是从现有的资源分配上说的。资源不变,人数增多,各人分得的数目愈来愈少,生活程度越降越低,低至人过狗的生活,我们不能不说人口太多。人力缺乏是从现有生产事业和人力的比例上说的。技术不变,人力不增加,新事业扩张,找不到人来做工,此之谓人力缺乏。

人口的总数若等于人力的总量,那就没有问题。困难是在人的生产能力并不相等:有些等于零,有些且在数字前加个负号。在计口授粮之时,一人必定一口;而在计手派工之时,决定不是一人两手。让我们看看事实:有些嚷着雇不到老妈子的主妇,自己很可以每天约集三四个人陪她在麻将牌上消磨她们的“人力”。同样的,在农村里,我确知道还有不少全家躺在大烟榻上为找不到长工而致发愁的地主。撒旦用着麻将牌、烟灯,甚至一部分衙门里的办公桌来缚住了这样的人手。他若彻底捣鬼,连口也塞住,我们的世界便会多么丰富!现在所要解决的是人手问题,不是人口问题!

再进一步说,生产事业中所需劳工的总数,是依每个劳工的工作效率如何而定的。若我们去看看那批造路的“役工”,动手挖了三锄头地,就得撑着腰说三句闲话;过一刻,又得找个阴凉地方,抽三筒烟,悠悠自得地做,10天也不过做勤快工人一天的工。后方工厂里的“师傅”们,自己就说这里做工比较轻松,在上海一天得做完的,在此可做三天。同样数目的劳工,做同样的事业,效率减低了就会发生人力缺乏现象。人数多寡和劳工总数并没有必然的关系。

此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关键,那就是技术。这里,我又想到每天早上闹得我不能熟睡的舂米声音来了。我现在所住的村子里是怎样舂米的呢?每家门口有一个高约2尺的石臼,舂米时把谷子放在臼里,舂米的双手举起一个石锤,一上一下地向石臼里舂,他们的一举一动,全赖两臂肌肉动作,不借一些别的力量。这种技术,比瑶人都不如!瑶人还知道利用杠杆作用,减少体力。他们把石臼埋在地上,旁边搭个架子,作为支点,搁根木杆,木杆一头是石锤,另一头用脚踏,一上一下地舂。同样一个人,费同样的劳力,可以多舂不少的米。在禄村就没有用体力来舂米的了。他们利用山沟里的激流,冲动一个木轮,木轮上安一个碾子,谷子放在石槽里,碾子转动,谷子碾成了米;人只袖手在旁说闲话,或是抽烟。在江南,连这一种碾子都看不到,有碾米的船航到四乡去兜生意。船上安了个柴油发动机,一两天就把整个村子的谷都碾完。

在用两臂来舂米的村子里闹人力缺乏,不是自作自受?他们若是为了舂米的劳工不够,而想多生几个孩子,没有人不会不笑他们愚蠢!为什么不利用一个简单的杠杆,而一定要女人们到“血污池”里去翻身受难?让我们平心静气,反躬自问:为要增加中国现在的人力,而去奖励生育,是否也有一些说不过去?

附录 疏散与生育——给某杂志编者的信

编者:

纵使政府当局并不“奖励生育”,我也未尝不想试试那做爸爸的味道。人生有如走马看花,世间种种,管它甜酸苦辣,总得遍尝一下,才不枉此一遭。

这是去年夏天的事,孩子据说是有了,方庆此愿可偿。不料敌国的空军却找到了昆明是个最好的演习场所,于是不三不四的飞机便来满天飞了。昆明的警报是要“逃”的,一逃就得远走五六里,虽则不必定要翻山越岭,可是郊外的阡陌也不怎样平坦。我一面担心着尚未出世的孩子,一面要扶时常呕吐的太太,一脚高一脚低地在那坟山里乱爬。这时的情景也许可说狼狈得很,然而每一念及自己快做爸爸,也就可以咬紧牙关,鼓起勇气来了。10月13日,远足回来,发现我的小小的院子业已变成一座荒废了千年似的古庙。屋面开了一个天窗,满院子飞来了一地栋梁,还有一本旧书店里难觅的无线电手册。若是炸弹再重50磅的话,隔壁的七位无名英雄,准会飞临这个道场!

昆明是住不成了。冒了炸弹的危险,绕过飞机场,把家“疏散”到乡下。有话则长,无话即短。在乡下住了不久,太太的肚子更大了,有一天房东突然给我一个意想不到的警告。他说我的孩子决不能在他的家里出世。他接着声明:这并不是有意为难,而仅为了遵照本地的风俗。据说一家人家的住宅,若被别人家的孩子血光一冲,则这人家的子子孙孙,也就完了。房东自己有年纪,并不十分惧怕这般秽气,可是他不能不稍为子孙打算,所以希望我能原谅他的苦衷。当然,我是一个将做爸爸的人,自己也很想做一个负责的“光前裕后”之人,怎能拒受他的事实教训?

我们本已请妥了一位相熟的助产士来乡下接生。这一警告便把预定计划全盘打破了。省城是去不得的。要不然,当初何须疏散?郊外医院索价过昂,穷产妇只好望门兴叹。交通不便,路又难走,倘若孩子等不及,要在半路上溜出来欣赏阳光,怎么应付?这决不是杞人忧天,我有一个表嫂,半夜里就在城门口那个!

或者你得问我,“入国问禁”,古有明训,为什么不先打听打听?我的答复是:你得原谅我是一个“名教”中人!在此以前,政府早已下令,不准郊外房东刁难疏散居民,尤其应该保护孕妇。我想我已有了保障,毋庸提心吊胆。

闲话略过,言归正传:当我接到了房东的警告以后,就去找一相熟的局长,责以春秋大义,请他执行政府法令,破除本地陋俗。他唯唯称是,答允派员去和房东交涉。可是事隔三天,音讯杳然!朋友们劝我另谋出路,于是转向卫生院去接洽。但是卫生院设在文庙里,那是一县的圣地,当其成立之初,就已接受了人民的要求,绝不容留产妇!

行政法令既不发生实效,卫生机关又怕圣地被污,我急得团团转,想托一个本省的同事去和房东商量,“挂挂红”就算了事。谁知他说:“这还要看房东对这风俗究竟认真到什么程度!”他自己的太太也曾在乡下生产,也是弄得没有办法,结果把房子买了下来,才算解决。又说他有一个亲戚,生产得太急,来不及出门,引起纠纷,终以改造大门为条件,费了很多的钱,尚未能使房东的心事完全了结。听了他这许多报告,我当然不必再请他去做那劳而无功的疏通工作。幸亏天无绝人之路,最后终找到了县城里的一个广东太太,肯以5元一天的代价,租了一间白天黑得看不清楚钞票数字的房间给我,孩子总算可在屋内出世了。

满月回家,房东送了一份礼来。他的确和我很讲交情,至今还没有提加租的事。他是一个可敬的老人,对于世事看得非常清楚。他对子孙负责——为了他们的利益,半点不肯让步。即使他不送礼,我也没有理由怨他。

我怨谁?怨自己罢,像我那样年纪已过三十,而又娶得“优秀妇女”的人,即请潘光旦先生来检定,似乎也够为父资格,至少我的太太是有为母资格。

怨风俗罢,也不成。因为我是读过文化人类学的,而且还有一个老师是属于“功能派”,对于任何风俗,都能寻出它的道理来的。生孩子决不是件苟且随便的事。为了这,人们才把婚礼看得异常隆重。在任何民族里,每当文化鼎盛之时,添丁总是一家之庆,它象征着家运亨通,保证着香火绵延。凡为家主的人,自应在他治下,留出一个地位来给新生的宁馨儿。而且亲族制度最重血统,最忌“杂种”,所以孕妇应在家人的监视之下,明白“交货”,不许偷偷摸摸地产在别处,致生以女易男或伪装膨肚一类弊端。对于这种杜绝流弊的风俗,如果明白了它的作用,当然也不应该抱怨。

时代已是变了。如今是在“发扬民族,以固国本”的大前提下“提倡优生,奖励生育”。

法律既承认了“非婚生子女”的利益,则对所谓“杂种”的观念,亦必随之改变。安得广厦千万间,庇尽后方产妇尽欢颜!


农民的离地生活到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