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二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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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皆知美之爲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爲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註》:“喜怒同根,是非同門,故不可得偏舉也。”按中外神秘宗之見與蔽,略具此數語,聖·馬丁(Saint-Martin)所謂神秘家者流同鄉里亦同語言也。兹分説之。

知美之爲美,别之於惡也;知善之爲善,别之於不善也。言美則言外涵有惡,言善則言外涵有不善;偏舉者相對待。斯賓諾莎曰:“言是此即言非彼”(Determinatio est negatio);“有無”、“難易”等王弼所謂“六門”,皆不外其理。此無可非議者也。顧神秘宗以爲大道絶對待而泯區别。故老子亦不僅謂知美則别有惡在,知善則别有不善在;且謂知美、“斯”即是惡,知善、 “斯”即非善,欲息棄美善之知,大而化之。《淮南子·道應訓》太清問:“不知乃知耶?知乃不知耶?”無始答以“知善之爲善,斯不善已”;蓋等此語於“爲道日損”。陸佃《埤雅》卷三《羊》類引王安石《字説》云:“羊大則充實而美,美成矣則羊有死之道焉;《老子》曰:‘天下皆知美之爲美,斯惡已’”;蓋等此語於 “福兮禍所伏”。《淮南》膚泛,《字説》附會,然於《老子》語不解作:知美則知亦有惡、知善則知亦有不善,而解作:知即是不知、知美即已是惡、知善即已是不善,無乎不同。《老子》三章: “使民無知無欲”,四章:“和其光,同其塵”,一八章:“大道廢,有仁義”,二〇章:“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四九章:“渾其心”,重言申明,皆《莊子·天地》所云 “渾沌氏之術”。《關尹子·三極》謂“利害心”、“賢愚心”、“是非心”、“好醜心”胥不可“明”,是以“聖人渾之”,又《八籌》謂“唯其渾淪,所以爲道”;《維摩詰所説經·文殊師利問疾品》第五、《不思議品》第六、《觀衆生品》第七、《見阿閦佛品》第一二云:“分别亦空”,“法無取捨”,“欲貪以虚妄分别爲本”,“於諸法無分别”;《陀羅尼經·夢行分》第三云:“離於二邊,住平邊相,……悉不讚毁,……亦不選擇”;《圓覺經》云:“得無憎愛,……隨順覺性”;《五燈會元》卷一僧璨《信心銘》云: “至道無他,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以至陶勒(Tau- ler)所謂“混然一團”(on allen underscheit),季雍夫人(Ma- dame Guyon)所謂“聖漠然”(la sainte indifférence);此物此志也。知美之爲美、善之爲善,由分别法,生揀擇見,復以揀擇見,助長分别法,愛憎進而致貪嗔。老子明道德之旨,俾道裂樸散復歸寧一。《吕氏春秋·貴公》曰:“荆人有遺弓者,而不肯索,曰:‘荆人遺弓,荆人得之,又何索焉!’孔子聞之曰:‘去其荆而可矣。’老聃聞之曰:‘去其人而可矣。’”即泯人我以齊得喪之意也。雖然,“惡”不偏舉,正如“美”也;“不善”須對待,正如“善”也。苟推名辯之理,申老子之語,亦當曰:“天下皆知惡之爲惡,斯美已;皆知不善之爲不善,斯善已”;東家之西即西家之東爾。顧本道德之旨,老子必仍曰:“天下皆知惡之爲惡,斯惡已;皆知不善之爲不善,斯不善已”;趨而歸之,逃而去之,是皆走爾。鑑差别異即乖返樸入渾,背平等齊物之大道。蓋老子於昭昭察察與悶悶昏昏,固有拈有捨,未嘗漫無甄選,一視同仁。是亦分别法,揀擇見歟!曰無分别,自異於有分别耳,曰不揀擇,無取於有揀擇耳;又“有無相生”之理焉。一二章云:“聖人爲腹不爲目,故去彼取此。”三八章云:“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豈非“知美”、“知善”,去取毅然?楊萬里《誠齋集》卷九二《庸言》七斥老子“去其人”之語曰:“高則有矣!非其理也。且弓以用言也;‘去其人’,則弓孰得之?得孰用之?”言莫能行,難圓己説,神秘宗蓋莫不然。老子説之難自圓者,亦不止一端,孫盛《老子疑問反訊》(《廣弘明集》卷五)拘攣一字一句,抑又末已。如白居易《讀〈老子〉》云:“言者不知知者默,此語吾聞於老君;若道老君是知者,緣何自著《五千文》?”;

【增訂四】白居易又有《贈蘇錬師》:“猶嫌莊子多詞句,只讀《逍遥》六七篇”,可與其《讀〈老子〉》參觀。《全晉文》卷一八何劭《王弼别傳》載裴徽問曰:“夫無者,誡萬物之所資,聖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無已,何耶?”即《讀〈老子〉》詩意。

又如一三章曰:“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而七章、四四章、五二章乃曰:“外其身而身存”,“名與身孰親?”“毋遺身殃”。蓋身求存而知欲言,真情實事也;無身無言,玄理高論也。情事真實,逃之不得,除之不能,而又未肯拋其玄理,未屑卑其高論;無已,以高者玄者與真者實者委蛇而爲緣飾焉。於是,言本空也,傅之於事,則言辯而遁;行亦常也,文之以言,則行僞而堅。“無言”而可以重言、寓言、巵言、荒唐之言矣;“無身”而可以脂韋滑稽、與世推移、全軀保命、長生久視矣;“無爲”而可以無不爲、無所不爲矣;黄老清静,見之施行而爲申韓谿刻矣。且朴必散,淳必漓,如道一生二也。夫物之不齊,故物論難齊;生揀擇見,由於有分别法。雖老子亦不得不謂有“美”與“善”故得而“知爲美”、 “知爲善”也。憎法之有分别,乃欲以見之無揀擇爲對治,若鳩摩羅什所言“心有分别,故鉢有輕重”(《高僧傳》卷二),因果顛倒,幾何不如閉目以滅色相、塞耳以息音聲哉?嚴復評點《老子》二 〇章云:“非洲鴕鳥之被逐而無復之也,則埋其頭目於沙,以不見害者爲無害。老氏‘絶學’之道,豈異此乎!”摭拾西諺(the os- trich policy),論允喻切。竊謂黑格爾嘗譏謝林如“玄夜冥冥,莫辨毛色,遂以爲羣牛皆黑”(sein Absolutes für die Nacht aus- geben,worin alle Kühe schwarz sind),亦可借評。

“有無相生,難易相成”等“六門”,猶畢達哥拉斯所立“奇偶、一多、動静”等“十門”,即正反依待之理。《管子·宙合》:“是非有,必交來”;《墨子·經》上:“同異交得,放有無”(“放”即“仿”);《莊子·齊物論》:“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説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又《秋水》:“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維摩詰所説經·入不二法門品》第九:“從我起二爲二”,肇註:“因我故有彼,二名所以生。”曰 “相生”,曰“交來”,曰“交得”,曰“因”,曰“從起”,皆言此理。“難易相成”,可以老解老。六三章云:“圖難於其易,爲大於其細;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此一意也;循序以進,漸靡以成,霤穿石,䋁斷幹也。《韓非子·喻老》説“大必起於小,族必起於少”,而舉塞穴塗隙以免水火爲患,曰:“此皆慎易以避難,敬細以遠大者也。”謂及事之尚易而作之,則不至於難爲,及事之尚細而作之,則無須乎大舉,似違此章本意。老云“圖難”、“作於易”,所以進取;韓云“避難”、 “慎易”,所以防免;着眼有别。韓蓋恐涓涓者將爲江河而早窒焉,患綿綿者將尋斧柯而先抓焉,移解六四章之“其脆易泮,其微易散”云云,庶幾得之。《左傳》隱公元年祭仲勸鄭莊公除太叔段曰:“無使滋蔓,蔓難圖也”;《國語·吴語》申胥諫夫差與勾踐盟曰:“及吾猶可以戰也;爲虺勿摧,爲蛇將奈何!”;《後漢書·丁鴻傳》上封事云:“夫壞崖破巖之水,源自涓涓,干雲蔽日之木,起於葱青;禁微則易,救末者難”;均韓非此節之旨也。六四章又云:“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臺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可爲立者説法,猶《荀子·勸學》言“積土成山,積水成淵,積蹞步以至千里”,或《學記》言“蛾子時術之”,真積力久,勉督之詞也;而亦可爲破者説法,猶《左傳》、《韓非子》等云云,防微杜漸,則成儆戒之詞矣。復一喻之兩柄耳。六三章云:“多易必多難,是以聖人猶難之,故終無難矣”,此另一意;《國語·晉語》四郭偃答晉文公曰:“君以爲易,其難也將至矣;君以爲難,其易將至焉”,可借以解老。劉晝《新論·防慾》云:“將收情慾,必在危微”,又云:“塞先於未形,禁慾於危微”,亦韓非意;宋儒以下,習言《書·大禹謨》之“危微精一”,不知六朝尚有此用,李密《陳情表》:“人命危淺,朝不保夕”,《文選》五臣註吕延濟云:“危、易落,淺、易拔”,正劉語的詁也。《陳書· 傅縡傳》載縡所撰《明道論》,有云:“夫居後而望前,則爲前,居前而望後,則爲後。而前後之事猶如彼此,彼呼此爲彼,此呼彼爲彼,彼此之名,的誰居處?以此言之,萬事可知矣。本末前後,是非善惡,可恒守耶?”以爲“諸見不起”,則對待自消,化察察昭昭爲昏昏悶悶。神秘宗深知“六門”之交得而不可偏舉,欲消除而融通之,乃一躍以超異同,一筆以勾正反,如急吞囫圇之棗、爛煮糊塗之麵,所謂頓門捷徑者是。《老子》二〇章云:“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若何?”;《莊子·大宗師》云: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若兩忘而化其道”;即逕謂“六門”、“二名”,多事無須,欲大抹摋以爲無町畦也。《論語·子罕》孔子説“偏其反而”曰:“何遠之有?”何晏註:“以言權道,反而後至於大順也”,全取《老子》六五章語;毛奇齡《論語稽求篇》卷四亦釋爲“相反之思”相成“以作正”。參之《中庸》之“執其兩端用其中”,亦儒家於辯證之發凡立則也。宋儒張載《正蒙·太和》:“兩不立則一不可見,一不可見則兩之用息。……有象斯有對,對必反其爲,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參兩》:“一故神,兩故化”;義昭綱舉,逾越前載。《朱子語類》言:“善、惡雖相對,當分賓主;天理、人欲雖分派,必省宗孽”;更進而謂相對者未必相等。羅璧《識遺》卷七《對獨説》發揮斯意,魏源《古微堂集》内集卷一《學篇》之一一陰襲之而稍加文藻,其詞曰:“天下物無獨必有對,而又謂兩高不可重,兩大不可容,兩貴不可雙,兩勢不可同,重、容、雙、同,必争其功。何耶?有對之中,必一主一輔,則對而不失爲獨。乾尊坤卑,天地定位,萬物則而象之,此尊而無上之誼焉。是以君令臣必共,父命子必宗,夫唱婦必從,天包地外,月受日光。雖相反如陰陽、寒暑、晝夜,而春非冬不生,四夷非中國莫統,小人非君子莫爲幈幪,相反適以相成也。手足之左,不如右强。”囿於“三綱”之成見,舉例不中,然頗識正反相“對” 者未必勢力相等,分“主”與“輔”。

【增訂二】董仲舒、朱熹、羅璧、魏源輩論事物相對相持者未必勢力相等相敵,可參觀唐釋澄觀《華嚴經疏鈔會本》卷三四《光明覺品》第九“多中無一性”節下疏,言“一多相依,互爲本末”,而“總有十義”。其二“雙現同時,相資無礙”,其八“力用交徹,有力相持”,即矛與盾之勢均力敵也;其一 “孤標獨立”,其六“無力相持”,即矛與盾之强弱懸殊而判“賓主”、“主輔”矣。

【增訂四】正反相對未必勢位相等,二者非爲齊偶(coordina- tion),乃判主從(subordination)。古希臘時,柏拉圖及亞理士多德亦一變舊説,使“對立之兩名由水平綫關係變而爲垂直綫關係,由平等變而爲不平等”(the relation of two terms in a binary opposition was converted from a horizontal to a vertical relation. ...not a relation of two equal terms but the order of their inequality. -T. K. Seung,Structuralism and Hermeneutics,1982,pp. 29-30)。即魏源所謂:“有對之中,必一主一輔,則對而不失爲獨。”

【增訂三】“手足之左,不如右强。”按古醫書早云爾。《内經素問》第五《陰陽應象大論》:“天不足西北,故西北方陰也,而人右耳目不如左明也。地不滿東南,故東南方陽也,而人左手足不如右强也。”“明”字該“耳目”二者,猶《後漢書·楊厚傳》之“並及”、“兼言”也(參觀 81 頁)。

蓋名言(concepts)之正反,仇對而不能和、專固而不能化者也。“善”名則義謂“善”,“惡”名則義謂“惡”耳。然事物(things)之稱正反者,則可名非常名,未嘗純一而無他、定恒而不變,消長乘除;名“善”者得以成“惡”,名“惡”者得以成“善”焉,或又雜糅而“善惡混”焉,顧“善”“惡”兩名之義判一正一反,自若也。名言之正反,交互對當,一若力敵德齊;“善”之與“惡”,並峙均勢,相得始彰,相持莫下也。然事物之稱正反者,必有等衰,分强弱,“對而不失爲獨”,故“善”可剋“惡”, “惡”或勝“善”焉。董仲舒《春秋繁露·基義》言“物莫無合,而合各有陰陽”,然“陰道無所獨行”,意即陰陽對待而陽主陰輔也,至羅氏而暢闡之。釋書如《陀羅尼經·夢行分》第三論“住中道心”,“離於二邊”,《金剛仙論》卷三、卷七論“中道之理”,不“墮二邊”;至宗寶編《六祖大師法寶壇經·付囑》第一〇云:“出語盡雙,皆取對法”,“二道相因,生中道義”,更簡了矣。

Evelyn Underhill,Mysticism,12th ed.,80.

Correspondence,Letter L(to Jarig Jelles),tr. A. Wolf,270. Cf. Ethica,I,Prop. viii,Schol,1,“Classiques Garnier”,I,30.

德國詩人(Klopstock)教人修詞立言以簡省爲貴(die Kürze),愈省愈妙,或評之曰:“若然,則以此教人時即已自背其教矣”(Sie konnte ja nicht mitreden, ohne ihren Charakter zu verleugnen)(A. W. Schlegel:“Der Wettstreit der Sprachen”,Kritische Schriften und Briefe,W. Kohlhammer,I,252),可參觀。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op. cit.,19.

Aristotle,Metaphysics,I. 5,985 b 23.

Cf. J. Cohn,Theorie der Dialektik,218:“Die Mystik geht vom Wider- spruche unmittelbar zum Absoluten über,in dem er gelöst gedacht wird (coincidentia oppositorum)-ihr fehlt der Fortgang;... sie benutzt ihn nur als Sprungbrett,von dem aus sie sich in Fluten der Alleinheit schwin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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