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 一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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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爲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户牖以爲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爲利,無之以爲用”;《註》:“以其無、能受物之故,故能以實統衆也。皆以無爲用也。”按河上公註:“‘無有’謂空處故”;畢沅《〈道德經〉考異》亦主“無有”二字連讀:“當其無有,車之用”云云,引《周禮·考工記》鄭玄註“以無有爲用”佐證之。此亦大類俞正燮以《周禮》鄭註釋“名可名”。“無有”連讀,三者皆不成句,而結句“無”與“有”之對照,亦上失所承。蓋“無有”即“無”,三“有”既皆從“無”而化烏有,不復能出而與“無”平分“利”、“用”。畢氏之流,覩字尚存“有”,而昧其意已成“無”,文理義理,蓋兩失矣。《淮南子·説山訓》:“鼻之所以息,耳之所以聽,終以其無用者爲用矣。物莫不因其所有,用其所無,以爲不信,視籟與竽”;足爲《老子》本章確箋,“因有用無”,詞意圓該。河上公註“無”爲“空”;竊謂中虚曰“空”,外曠亦曰“空”,此章蓋言中空,非言太空,觀器、室等例可見也。

【增訂四】《後漢書·方術傳》上《論》:“李固、朱穆等以爲處士純盜虚名,無益於用,故其所以然也。……原其無用,亦所以爲用,則其有用,或歸於無用矣。”無用之用,足佐老義。

司馬光《傳家集》卷六〇《與王介甫書》:“介甫於諸書無不觀,而特好《孟子》與《老子》之言”;吕希哲《吕氏雜記》卷上:“王聖美嘗言,見介甫説:‘老、莊者,聖不足以言之!’”然王氏於老子之言非無所不説者,《臨川集》卷六八《老子》篇論此章云:“然工之琢削,未嘗及於無者,蓋無出於自然之力,可以無與也。今之治車者,知治其轂輻而未嘗及於無也。然而車以成者,蓋轂輻具,則無必爲用也。如其知無爲用而不治轂輻,則爲車之術固已疏矣。故無之所以爲用也,以有轂輻也;無之所以爲天下用者,以有禮樂刑政也。如其廢轂輻於車,廢禮樂刑政於天下,而坐求其無之爲用也,則亦近於愚矣!”説理明徹,而未堪折服老子。蓋就本章論,老子祇戒人毋“實諸所無”,非教人盡“空諸所有”(《五燈會元》卷三龐藴居士章次)。當其無,方有“有”之用;亦即當其有,始有“無”之用。“有無相生”而相需爲用;淮南所謂必“因其所有”,乃“用其所無”耳。

洪邁《容齋續筆》卷一二:“莊子論‘無用之用’,本老子:‘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學記》:‘鼓無當於五聲,五聲勿得不和;水無當於五色,五色勿得不章’,其理一也。今夫飛者以翼爲用,繫其足則不成飛;走者以足爲用,縛其手則不能走。爲國者其勿以無用待天下之士則善矣!”宛轉關生,善於解《老》;飛走二喻實取之《淮南子·説山訓》:“走不以手,縛手走不能疾;飛不以尾,屈尾飛不能遠。物之用者,必待不用者。”古羅馬大史家嘗設喻謂五官四肢惡腹之無所事事,祇安享而不勞作也(Ventrem in medio quietum nihil aliud quam datisvoluptatibus frui),因相約惰息,不爲致飲食,終於舉體衰敝;又縛手屈尾之充類至盡也。然莊子論“無用之用”有兩義,洪氏語焉而未察。《人間世》:“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郭象註:“有用則與彼爲功,無用則自全其生。”此一義也,乃偷活苟全之大幸耳;《山木》已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即徵其非通方咸宜之大道,故韓愈《落齒》詩言:“木雁各有喜。”《墨子·親士》謂銛錐先挫,錯刀先靡,甘井近竭,招木近伐,“彼人者寡不死其所長”,正不材木“有喜”也;而又謂“雖有賢君,不愛無功之臣;雖有慈父,不愛無益之子”,復是能鳴雁“有喜”矣。《莊子·外物》:“惠子謂莊子曰:‘子言無用。’莊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天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莊子曰:‘然則無用之爲用也亦明矣。’”此另一義,即洪氏所謂本諸老子者耳。《徐無鬼》:“故足之於地也踐,雖踐,恃其所不蹍而後善,博也”;《文子·上德》:“足所踐者少,其不踐者多;心所知者寡,其不知者衆。以不用而能成其用,不知而能全其知也”;亦此旨。後世祖述紛如,《淮南子·説林訓》:“足以蹍者淺矣,然待所不蹍而後行”;潘岳《秋興賦》:“行投趾於容跡兮,殆不踐而獲底;闕側足以及泉兮,雖猴猨而不履”;《顔氏家訓·名實篇》:“人足所履,不足數寸,然而咫尺之途,必顛蹶於崕岸,拱把之梁,每沉溺於川谷者,何哉?爲其傍無餘地故也”;邵雍《伊川擊壤集》卷一六《路徑吟》:“面前路徑無令窄,路徑窄時無過客,過客無時路徑荒,人間大率皆荆棘”(《宋元學案》卷九載雍臨殁誡程頤曰:“面前路徑須令寬,路窄則自無着身處,況能使人行也!”)。有故反其詞以神其事者,如《列子·湯問》侈言善御者“輿輪之外,可使無餘轍,馬蹄之外,可使無餘地”。有觸類而傍通者,如徐枋《居易堂集》卷四《戒子書》:“矢之利用者,分寸之鏃,而必任之以三尺之幹;筆之利用者,分寸之毫,而必任之以七寸之管。子欲用筆而去其管,用矢而去其幹耶?”

【增訂四】徐枋所舉兩例,疑本諸吕坤《呻吟語》卷六《廣喻》:“劍長三尺,用在一絲之銛刃;筆長三寸,用在一端之鋭毫,其餘皆無用之羨物也。雖然,劍與筆但有其銛者鋭者在,則其用不可施。則知無用者有用之資,有用者無用之施。”

《全唐文》卷八〇三李磎《廣廢莊論》略云:“無用之説有三,不可混而同一。有虚無之無用者,則老子埏埴鑿户之説,其用在所無也;有有餘之無用者,則惠子側足之喻,其用必假於餘也;有不可用之無用者,苗之莠、粟之粃也。”似未識一與二之可相通,户牖即埏埴外之餘空也;又不知三當概木之散而言之,則“不可用”而固可用以“自全”焉。析理殊疏。

Livy,II. xxxii,9-12;cf. Shakespeare,Coriolanus,I,i. 99 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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