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赤壁赋
苏轼
前赋，是特地发明胸前一段真实了悟；后赋，是承上文从现身现境，一一指示此一段真实了悟，便是真实受用也。本不应作文字观，而文字特妙。
是岁¹明承上文。十月之望，步自雪堂²，将归于临皋³。写不必定游赤壁。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⁴。写不必定约某客。霜露既降，木叶尽脱，赋十月。人影在地，仰见明月，赋望。顾而乐之，行歌相答。赋自本欲归，客亦偶从。
已而叹曰：“已而”妙。何必定尔，何必定不尔？“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一片光明空阔。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此鱼，须知出于“无尽藏”中。如不悟，便为负此二赋。顾⁵安所⁶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此酒，又出“无尽藏”中。若无后赋，前赋不明；若无前赋，后赋无谓。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赤壁亦在“无尽藏”中，故得复游也。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赋赤壁。人间世，大抵如此矣。
予乃摄⁷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⁸，踞虎豹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¹⁰巢，俯冯夷¹¹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赋自。先生于人间世，大抵如此。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人间世，时时有此。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先生亦不能不知难而退也。反¹²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¹³所止而休焉。赋人人大自在处。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明明是鹤。赋鹤乎？自赋乎？必有悟者。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¹⁴，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明明是道士。赋道士乎？自赋乎？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¹⁵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寤。然则道士化鹤耶？鹤化道士耶？鹤与道士，则必有分矣，此之谓“无尽藏”也。开户视之，不见其处。岂惟无鹤无道士，并无酒，并无客，并无赤壁，只有一片光明空阔。
注释：
¹是岁：1082年。
²堂：苏轼贬到黄州时所筑。
³临皋：临皋亭。
⁴黄泥之坂：堂到临皋亭必经的山坡。
⁵顾：但是。
⁶安所：什么地方。
⁷摄：提起。
⁸披蒙茸：拨开杂乱丛生的野草。
⁹虎豹：如虎豹之石。
¹⁰危：高。
¹¹冯夷：水神。
¹²反：通“返”。
¹³听其：任凭。
¹⁴蹁跹：音piānxiān，轻快飞舞之状。
¹⁵畴昔：昨日。
译文：
这一年十月十五日，我从雪堂出发，准备回临皋亭。有两位客人跟随着我，一起走过黄泥坂。这时已是深秋，霜露已经降下，树叶全都脱落。我们的身影倒映在地上，抬头望，明月高悬。四下的景致，无不令人惬意；于是我们一面走一面吟诗，相互唱和。
过了一会儿，我叹惜说：“有客人却没有酒，有酒却没有菜。月色皎洁，清风吹拂，这样美好的夜晚，我们怎么度过呢？”一位客人说：“今天傍晚，我撒网捕到了鱼，大嘴巴，细鳞片，形状就像吴淞江的鲈鱼。不过，到哪里去弄到酒呢？”我回家和妻子商量，妻子说：“我有一斗酒，保藏了很久，就是为你们随时准备的。”
就这样，我们携带着酒和鱼，再次到赤壁的下面游览。长江的流水发出声响，陡峭的江岸高峻直耸；山峦很高，月亮显得小了，水位降低，礁石露了出来。才相隔多少日子，上次游览所见的江景山色再也认不出来了！
我撩起衣襟上岸，踏着险峻的山岩，拨开纷乱的野草；蹲在虎豹形状的怪石上，又不时拉住形如虬龙的树枝，攀上猛禽做窝的悬崖，下望水神冯夷的深宫。两位客人都不能跟着我到这个极高处。我哗地一声长啸，草木被震动，高山与我共鸣，深谷响起了回声，大风刮起，波浪汹涌。我也不觉忧伤悲哀，而是感到恐惧，觉得这里使人害怕，不可久留。回到船上，把船划到江心，任凭它漂流到哪里就在那里停泊。这时快到半夜，望望四周，觉得冷清寂寞得很。正好有一只鹤，横穿江面从东边飞来，翅膀像车轮一样大小，尾部的黑羽如同黑裙子，身上的白羽如同洁白的衣衫，它嘎嘎地拉长声音叫着，擦过我们的船向西飞去。
过了一会儿，客人离开了，我也回家睡觉。梦见一位道士，穿着羽毛编织成的衣裳，轻快地走来，走过临皋亭的下面，向我拱手作揖说：“赤壁的游览快乐吗？”我问他的姓名，他低头不回答。“噢！哎呀！我知道你的底细了。昨天夜晚，边飞边叫经过我船上的，不就是你吗？”道士回头笑了起来，我也忽然惊醒。开门一看，却看不到他在什么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