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国论
苏辙
看得透，写得快。笔如骏马下坡，云腾风卷而下，只为留足不住故也。此文在阿兄手中，犹是得意之作。“三苏”之称，岂是虚语？
尝读六国世家¹，窃怪天下之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众，发愤西向，以攻山西²千里之秦，而不免于灭亡³。先窃怪。常为之深思远虑，以为必有可以自安⁴之计。次为之代思。盖未尝不咎⁵其当时之士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也。次深咎当时策士，下方发议。
夫秦之所与诸侯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郊。诸侯之所与秦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野⁶。秦之有韩、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韩、魏塞秦之冲，而蔽山东⁷之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韩、魏也。一眼注定韩、魏。笔又切玉如泥。
昔者范雎⁸用于秦而收韩，商鞅⁹用于秦而收魏，昭王¹⁰未得韩、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齐之刚、寿¹¹，而范雎以为忧，然则秦之所忌者可以见矣。引证。秦之用兵于燕、赵，秦之危事也。越韩过魏而攻人之国都，燕、赵拒之于前，而韩、魏乘之于后，此危道也。曲折。凡三十九字，只得是上半句。而秦之攻燕、赵，未尝有韩、魏之忧，曲折。此是下半句。则韩、魏之附秦故也。夫韩、魏，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于其间，此岂知天下之势耶？此切责韩、魏。委¹²区区¹³之韩、魏，以当强虎狼之秦，彼安得不折而入于秦哉？韩、魏折而入于秦，然后秦人得通其兵于东诸侯，而使天下遍受其祸。此切责东诸侯。
夫韩、魏不能独当¹⁴秦，妙，妙。而天下之诸侯藉之以蔽其西，妙，妙。故莫如厚韩亲魏以摈¹⁵秦。一句，连下未绝。秦人不敢逾¹⁶韩、魏以窥齐、楚、燕、赵之国，而齐、楚、燕、赵之国，二句，又连下未绝。因得以自完于其间矣。三句，又连下未绝。以四无事之国，佐当寇之韩、魏，四句，又连下未绝。使韩、魏无东顾之忧，而为天下出身以当秦兵。五句，又连下未绝。以二国委¹⁷秦，而四国休息于内，以阴¹⁸助其急，六句，又连下未绝。若此可以应夫无穷。彼秦者将何为哉？直至此第七句，始得绝。胸中眼中，如镜如水，而笔乃更作此环锁之状，大奇，大奇！不知出此，而乃贪疆埸¹⁹尺寸之利，背盟败约，以自相屠灭。真可恨可笑！秦兵未出，而天下诸侯已自困矣。至于秦人得伺其隙，以取其国，可不悲哉！文住时，恰似骤雨住时。
注释：
¹世家：见《史记》。
²山西：崤山以西。
³而不免于灭亡：秦惠文王后元七年公孙衍发动魏、赵、韩、燕、楚五国合纵攻秦，被秦战败。
⁴安：保全。
⁵咎：责备。
⁶野：泛指国土。
⁷山东：交通要冲崤山以东。
⁸范雎：魏人，入秦后秦昭王任他为相，他提出远交近攻的策略，建议昭王先取韩国，并逐步吞并其他五国。
⁹商鞅：卫国人，姓公孙，名鞅，入秦后孝公任他为相十年，因变法征战有功，被封为商君，曾建议孝公伐魏。
¹⁰昭王：昭王即昭襄王，惠文王之子。
¹¹刚、寿：地名。
¹²委：抛弃。
¹³区区：极言其小。
¹⁴当：通“挡”，抵挡。
¹⁵摈：排斥。
¹⁶逾：越过。
¹⁷委：对付。
¹⁸阴：暗暗地。
¹⁹疆埸：边界。埸，音yì。
译文：
我曾经阅读《史记》中的的六国《世家》，私下里感到奇怪的是，天下的诸侯国凭借五倍于秦国的土地，十倍于秦国的民众，全力向西攻打殽山西面方圆千里的秦国，最后竟然不能免于被秦国消灭。我常常对这个问题冥思苦想，认为一定有办法可以使他们保全下来。因此，我难免不责怪当时六国那些谋臣，他们对于祸患太掉以轻心了，他们只顾谋求利益，眼光太短浅了，而且更要命的是，他们不能明察天下的形势啊！
秦王与诸侯争夺天下的土地，并不在乎齐、楚、燕、赵，而是在乎韩、魏；诸侯与秦国争夺天下的土地，也不在乎齐、楚、燕、赵，而是在乎韩、魏的地区。对秦国来说，韩、魏的存在就好比人有心腹那么重要。韩、魏两国阻塞着秦国的往来要道，掩护着殽山以东的各诸侯国，所以天下最重要的地区，没有比得上韩、魏两国了。
当初范雎在秦国受到重用时，就建议收抚韩国；商鞅在秦国受到重用时，又建议收抚魏国。秦昭王没有得到韩、魏的归顺，就出兵攻打齐国的刚、寿等地区，范雎把这看作是不明智的事情，并深深为此担忧。那么，秦国所顾忌的是什么，就可以看得清楚了。秦国对燕、赵两国用兵，对它说来是危险的事。因为越过韩国、穿过魏国去进攻另一国的国都，前面将遇到燕、赵的抵抗，而韩、魏又会乘机从背后打来，这是危险的用兵之道。然而秦国进攻燕国、赵国时，不曾担心韩、魏会从后面袭击，这是因为韩、魏都已归附了秦国的缘故。韩国、魏国是各诸侯国的屏障，却让秦国军队能够往来其间，这难道是明了天下的形势吗？放弃小小的韩、魏，让它们去抵挡如狼似虎的秦国，它们怎能不屈服并投入秦国的怀抱呢？韩、魏两国既已屈服而归附了秦国，然后秦国的军队就能够无所阻挡地向东方各诸侯国用兵，从而使各国遍受它的祸害了。
韩国和魏国不能独自抵挡秦国，然而天下的诸侯却又要凭借韩、魏来掩护自己不受西方的侵略，因此，不如加强和韩、魏的团结，从而抵制秦国。秦国军队不敢越过韩、魏来觊觎齐、楚、燕、赵四国，那么，齐、楚、燕、赵四国就能凭借这种形势使自己得以保全了。由四个没有战争的国家，来支持面对强敌的韩、魏，使韩、魏没有东顾之忧，而为天下的诸侯挺身而出，抵御秦兵。由韩、魏两国对付秦国，而另外四国在后方休养生息，并且暗中帮助解决韩、魏的急难。像这样就可以用来应付一切，那个秦国还能做什么呢？不知道出此策略，却贪图边界上的小小利益，背弃、破坏盟约，以至于自相残杀。秦国的大军尚未出动，而天下的诸侯已经把自己搞得困顿不堪了。致使秦人得以钻他们的空子，攻取他们的国家，这不是很可悲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