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人类能够知道些什么?
心智运作的目标之一,乃是获取知识。但到底什么叫“知识”呢?这可是哲学研究中的一个大课题。本章将聚焦这个问题,展开运思。
什么是知识论?
知识论的英文是“epistemology”,也可以翻译成“认识论”。但是一说到“认识论”,很多人就以为我们在讨论这样一类问题:主体是如何认识客体的,主体怎么从“相对真理”慢慢攀爬到“绝对真理”的。
我可以告诉大家,我不会讨论这些问题,因为这些问题基本上都是胡扯。为什么呢?因为在物理主义的理论框架中,根本就没有什么“绝对真理”。在西方哲学的传统里面,“绝对真理”说的就是宗教真理,特别是关于上帝的知识(在黑格尔那里,尤其如此)。如果我们不去讨论关于上帝的知识的话,那么,所有的知识都是相对的——因为所有的科学知识,都是可证伪的。
不过,知识论也并不讨论科学知识是如何形成的,因为这是科学哲学的问题。知识论主要关心的,就是日常知识形成的规范性条件。
这里需要提醒以汉语为母语的广大读者,在英文中,“知识”(knowledge)的动词形式是“知道”(to know)。所以,在英美哲学的脉络中,对于日常知识本质的追问,经常被替换为这样的一个问题:我们是如何使用“知道”这个词的?
举个例子:张三说:“我知道马绍尔群岛以前是被美国托管的,而现在它早就变成了一个独立的共和国了,叫‘马绍尔群岛共和国’。”
张三凭什么能说“我知道”呢?就是因为张三说这话的时候,对自己所陈说的内容,是颇有把握的;他清楚:他说出来的这一条信息是可以得到验证的。
——那么,为何张三所说出的相关内容,并不包含着“绝对真理”呢?
所谓的“绝对真理”,它指的就是:无论出现什么偶然性的情况,这条真理——只要它本身不是毫无内容的同义反复——自身依然还是真理(而关于上帝的知识被称为“绝对真理”的理由,也正在于此:无论物质世界发生什么偶然状况,上帝的存在都被认为是不可被撼动的)。而“马绍尔群岛是个独立的国家”,显然不属于此类“绝对真理”。你当然可以设想在某一个可能世界中,马绍尔群岛依然是美国的一个托管地,而不是一个独立的国家,你同时也可以设想马绍尔群岛上面根本就没有人。
看来,在日常生活中,“知识”的门槛,的确没有“绝对真理”那么高。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在日常生活中,“知识”的门槛是随便就能跨过去的。试想下面的案例:
假设你现在听到了一则上海的气象预报台的报道,说上海明天降水的概率是75%。你听到这话以后,就说了:“我知道明天上海肯定要下雨。”那么,这个话成立不成立呢?
大多数人都会说“不成立”。为什么呢?在这种情况下,你不能说“知道”,你只能说“相信”——“相信”和“知道”这两个词的意思是不一样的。
具体而言,“知道”这个词的用法,是与“确定性”颇有关联的。你只有对所说的内容足够确定,相关的根据足够硬,你才有条件说你知道这件事。
然而,在刚才的案例中,你如果说自己知道明天上海必定会下雨的话,你摆得上台面的理由是什么呢?这理由便是相关的降水概率的预报——但这预报说得清楚,明天上海降水概率是75%,那还有25%的可能性不下雨,所以,你不能对明天是否下雨有足够高的确定度。既然如此,那么你只能说“相信这一点”,而不能说“知道这一点”。
下面我们再来更进一步地阐说“知道”(to know)与“相信”(to believe)之间的关系。这一关系也可以被说成是“知识”(knowledge)与“信念”(belief)之间的关系。
“信念”是“知识”的预设,“知识”是被公众接受的“信念”
“相信”和“知道”之间的关系是:你相信一件事,未必意味着你知道一件事;而你知道一件事,就预设了你已经相信了这件事。这也就是说,我首先得相信一件事,然后我又拿到了一个摆得上台面的理由,然后我才能够让别人也相信这事。于是,个人的信念就慢慢变成了公共的知识。
举一个德国电视剧《巴比伦柏林》里面的例子:在德国的魏玛共和国时代,柏林警察局的优秀干探拉特得到情报,一群隐藏的德国军国主义余孽正密谋推翻共和国,并还在R国秘密组建《凡尔赛和约》所禁止的空军部队。他是相信这一情报的真实性的,但是法官们还不确信,所以这就倒逼拉特去搜寻更硬的证据。最后,拉特与一名警局专用摄影师坐上侦察机,冒死进入R国,拍到了驻扎着那支非法空军的机场的照片,并将这证据带回了柏林。在这样的情况下,拉特就有资格说:“我的确知道我国的某些黑暗势力在R国有一支非法的空中武装力量,而不仅仅是相信这一点。”
注意中英文语境差异
对于以中文为母语的广大读者来说,我还是有小小的一些提示要提供给大家。
首先,知识论中讨论的“相信”,大家最好从英文的“to believe”的角度去理解,而不要太在意汉语中的“相信”的意思。其实,在汉语中,“信”这个字,还包含了“信任”的意思,而“相”这个字,又涉及人际关系的维度。所以,“相信”这个词在汉语本就具有公共的维度了,而与英文中的“to believe”更倾向于个体思想状态的意蕴有所分别。
为了避免这个因文化差异所导致的误会,我更倾向于将“to believe”翻译成“想”——如此一来,“我相信明天上海会下雨”就要被说成是“我想明天上海会下雨”。作为对应,“belief”可以翻译为“想法”。不过,其实这个译法也是有问题的,因为:首先,这是我私人的译法,学术界未必会接受;其次,与“想法”对应的标准英文其实是“idea”,我的翻译也可能会造成别的方向上的混乱。所以,想来想去,我们还是将“相信”接受为对于“to believe”的翻译吧。
至于关于如何翻译“to know”,麻烦则要小一点。一般就将其翻译为“知道”。但在吴语方言里,是没有“知道”这词的,而只能说“晓得”。不过,“晓得”又有“理解”的意味——这就是说,吴语中的“晓得”包含了比普通话中的“知道”更为丰富的意蕴。
第四章的知识地图
当代知识论已经发展成一个庞大的学术工业了,有些话题非常晦涩难懂。考虑到这是一本普及性读物,我对相关的内容做了大量删减。
在本章中,我将首先讨论怀疑论的问题。什么叫“怀疑论”呢?根据怀疑论的见解,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任何知识,也没有人能够获取任何知识。之所以先讨论这个问题,乃是因为:如果我们不努力澄清怀疑论提出的困惑,知识论这门哲学分支的合法性都会成为问题了。
讨论完了最激烈的怀疑论,我们还要对付一种相对温和的针对知识之合法性的理性困惑:有时候,我们会“歪打正着”地获得某些真理,而这算不算获取知识的一个案例呢?这就是本章在“盖蒂尔问题”这一名目下所讨论的问题。
——而上面所说的“获得某些真理”这话,又牵涉到了“何为真理”这个问题。这就自然引出了“符合论”的真理论。然而,对于这种真理论的批判性思考,又引出了作为其对立面与补充性理论的“融贯论”。
说了“融贯论”,我就不得不说起此论在汉语哲学背景中的变种,也就是儒家的“正名论”。我们还将顺势讨论如何在汉语哲学的思想背景中解决“盖蒂尔问题”的某些变种。
接下来我想进一步讨论人类的心智架构与知识指派的关系,由此打通本书第二章、第三章与本章内容之间的壁垒。在此名目下,我会着重讨论时间压力模型与“银行案例”中的知识指派问题。
最后,我想讨论一下德性和知识之间的关系。“德性”貌似是个道德哲学的概念,但只要将其理解为“人类心智活动的一般禀赋”,它也可以在知识论的讨论中发挥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