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如何确定你的存在不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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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就来谈谈如何对付前节所提到的“钵中之脑”式的怀疑论。有三种比较策略来对付这种怀疑论:第一种就叫“摩尔主义”,第二种是“语境主义”,第三种则是语境主义的一个变种,叫“比对主义”。

摩尔主义:钵中之脑只存在于遥远的可能世界之中

第一种叫“摩尔主义”。摩尔是一位英国哲学家,但这种立场也是不少学者根据摩尔的观点申发出来的,而未必是摩尔一人的思想。“摩尔主义”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很大程度上就牵扯到了摩尔在二战之前在英国做的一个讲座,题目叫“捍卫常识”。

在讲座上他说:“怀疑论是不对的,咱们要保卫常识。”于是,他把左手举起来了,说:“这是一只手。”然后,他把右手举起来了,说:“这也是一只手。”于是,我们就看到了两只手了——接着,他就说:“我关于两只手的知识是可靠的。”由此摩尔就进一步推论出:我们人类关于外部世界的其他方面的知识也都是可靠的。

很多人恐怕都会问:这个论证怎么这么粗糙?该论证好像不能打败那种基于钵中之脑思想实验的怀疑论论证,因为怀疑论者完全就可以说:“摩尔你现在举的这两只手,都是钵中之脑的装置给予主体的某些幻觉。”

对此,摩尔又该怎么回应呢?现代的摩尔主义者对于这个问题的回应方案要来得精巧一些。他们是借用了莱布尼茨的想法,把“现实世界”和“可能世界”区分了开来。“现实世界”就是指现实发生的事情所在的世界,“可能世界”就是指那些虽然在现实中没有发生,但是可能发生的事情所在的世界。

出于对于怀疑论者的尊敬,摩尔主义者说:“我们的确不能够排除这样的一种可能性,即我们大家都是在钵中之脑里面……”——但是他们立即补充说:“然而,这种可能性所处的可能世界,离现实世界实在过于遥远,以致我们没有必要去考虑离我们那么遥远的可能世界。”

但是,这样的一种回击怀疑主义的方式是不是有效呢?我本人还是有点怀疑的,因为此论似乎无法消除这样一种非常极端的怀疑论:在每个可能世界(包括现实世界)里面,大家都是钵中之脑,因此,没有一个世界是对摩尔主义者友好的,并使得我们自己真的有两只手。而摩尔主义者预设“现实世界中我非钵中之脑”这一点,似乎有循环论证之嫌疑,因为这一点恰恰是需要他们去论证,而不是去预设的。

语境主义:不要被怀疑论者的语境牵着鼻子走

第二种回应极端怀疑论的方式,就是美国哲学家德罗斯提出的语境主义,其大致意思是:在不同的语境里面,我们关于知识的定义或者标杆不一样,而只有在怀疑主义的语境中,随着知识标杆的增高,我们才会对日常语境中不怀疑的事项产生怀疑。所以,在非怀疑主义的语境中,我们大可对常识表示宽容。

现在就来举例说明这种立场。

假设一个孩子跑到动物园里面,看到了斑马,然后就对爸爸说:“爸爸,那是斑马啊!”爸爸问:“你确定你看到的是斑马吗?”孩子说:“是啊,眼见为实嘛!”那爸爸再反问了一句:“现在我告诉你一件事情:这个动物园里面其实很可能没有斑马,却有骡子。动物园的管理员还在骡子身上刷颜色,刷出一条一条的斑纹,然后让它们冒充斑马。现在,你再看看你眼前的动物,这到底是真斑马,还是被精心涂色过的骡子?”儿子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现在就不确定了。”

大家不难发现,上述谈话其实已经牵涉到了语境的迁移。在一开始的原始语境中,并没有任何信息告诉我们:动物园会把一种动物伪装成另外一种动物。而在后面给出的新语境信息中,动物园管理员将骡子伪装成斑马的可能性,却被孩子的父亲所提到,由此引发了孩子对于其所见的怀疑。这也就是说,在语境主义者看来,知识怀疑并不是平白无故地产生的,这些怀疑乃是由特定的话语技巧所引发的“知识门槛提高效应”所导致的。而所谓的“知识门槛提高效应”,在此就是指:知识追求者得用更多的证据来证明其所持有的信念的确是知识——譬如,在刚才的案例中,那孩子必须更接近那被观察的动物,以确定那到底是不是真斑马。很显然,在“钵中之脑”的案例中,上述“知识门槛提高效应”已经被加强到了无以复加的地位:倘若父亲告诉孩子,你可能是个钵中之脑,因此,你所看到的斑马,或许就是别人施加给你的视觉皮层的一些电刺激信号,那么,那孩子几乎是找不到任何证据来证实或者证伪上述主张的。他因此也会陷入极端的怀疑论。

——然后,正所谓“无风不起浪”——只要父亲不向孩子提到啥“被精心伪装的骡子”“钵中之脑”之类的脑洞,那么,知识的门槛就不会变得这么高——这样一来,孩子也就不会陷入怀疑论的麻烦。换言之,在日常语境中,怀疑论的疑惑会自动消失。从这个角度上来看,语境主义其实是一种更为精致的、语境化了的摩尔主义。在标准的摩尔主义者看来,只要我们不跑到那个遥远的可能世界去,就老老实实在现实世界待着,那么,我们就应当满足于“我有两只手”这样的日常知识,不用没事瞎怀疑。与之相比较,语境主义则没有用上“可能世界”这套话术,而是用上了“语境”这套话术——在语境主义者看来,只要我们不去进入怀疑主义的语境,我们就应当满足于“我有两只手”这样的日常知识。这套新话术的好处是:用上了这套话术后,我们就不用回答“为何在现实世界中我们并非钵中之脑”这个问题了——因为语境主义者根本就没提到“现实世界”与“可能世界”之间的区别。

比对主义:钵中之脑刻意拉大了对比项的差距

第三种用来对付怀疑主义的思路,就叫“比对主义”,代表这种立场的典型哲学家有美国学者乔纳森·谢弗。

要讲清谢弗的“比对主义”的观点是什么,我们先要来讲讲他关于“知道”这词的真实语法结构的看法。在一般人看来,“知道”这词的语法结构乃是某种二元关系,即建立在认知主体与被认知内容之间的二元关系,也就是“某人知道某事”,其英文表达是“S knows that P”(在这里,“S”即“某人”,“P”即“某事”)。

但谢弗的观点却不一样。在他看来,“知道”的真实语法结构并非是“某人知道某事”,而是“某人知道此事而非彼事”(S knows that P rather than Q)。换言之,在我们明说出一个我们所知道的事项的时候,我们都隐含地排除了一个我们所不认可的事项——或者说,某某被确定为真的事项之所以成立,恰恰是因为它与那个被排除的事项相比,看上去更为靠谱。譬如,假设伽利略说“我知道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他真正想说的是“我知道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而非太阳绕着地球转”——而之所以“而非”后面的“太阳绕着地球转”一句在日常会话中经常被隐掉,主要就是省略的缘故。但在严肃的知识论导向语言分析中,我们一定要将这些隐蔽的语言成分复原出来。说得更学术化一点,这些被隐蔽的语言成分,就叫“比对项”。而被明确说出来的判断内容,则叫“被比对项”。

现在我们就用这个观点来处理怀疑论的难题。与语境主义者一样,比对主义者也区分了日常语境与怀疑论的语境。在比对主义者看来,在日常的语境中,“比对项”与“被比对项”之间的现象差异是比较明显的。换言之,一个小朋友若跑到动物园里面去,指着某动物说“这是斑马”,那么他仅仅想说的就是“这是斑马,而不是马”——而毫无疑问的是,几乎所有小朋友们都能够清楚地说明斑马与马之间的外貌差异。

但是如果我们把故事变一变,问小朋友说:“小朋友,你知道这到底是斑马,还是被涂成了斑马状的一头骡子?”——在这个新问题中,比对项就变成“涂成了斑马状的一头骡子”,而非“马”了。换言之,比对项和被比对项的外表特征之间的差异已经变得非常微小了。在这种情况下,你若要将干扰判断的比对项排除掉,岂不是非常之难吗?正因为大家觉得要解决这个问题非常之难,所以你就对问题的答案的正确性感到相当怀疑。这也为怀疑论思想的催生提供了契机。

这一点在钵中之脑的思想实验里会变得更加明显。试想:我本人所看到的这两只手,到底是真手,还是由钵中之脑的实验装置所引起的关于手的幻觉?请注意,作为被比对项的“真手”与作为比对项的“幻手”现在的“现象差距”是零。什么叫“现象差距是零”?就是说,从外观上讲,你对于二者的现象体验是一样的。在这种情况下,你又该如何区别哪个是哪个呢?

到此,大家大概就明白了怀疑论问题是怎么被引起的——换言之,被比对项与比对项之间的现象特征越接近,将被比对项单独凸显出来的难度就越大,对于被比对项的知识断定就越难,怀疑论思想的赢面就越大。

我个人认为比对主义是语境主义的一种精致化发展,因为此项理论通过对于“被比对项与比对项之间的现象特征”的探究,对语境如何提高知识门槛,做出了一种更为确切的说明。

启发及运用

按照语境主义或者比对主义的说法,怀疑论思想的产生与消除,本身就是话术引导的结果。这就是我们在第二章所说的“框架效应”的知识论运用:你提供了怎样的话语框架(这一框架的核心要素往往是由比对项所提供的),你就能引导你的谈话对象去怀疑或者不怀疑某个事项。其具体操作是:你如果要引导你的谈话对象去怀疑某事项,你就提出一个与该事项非常接近的比对项,让他无法在二者之间分辨(譬如:“你怎么知道这个姑娘接近你,的确是因为她爱你的人,而不是因为她贪图你的财产呢?”——在此我们假设听话人的确很富有);如果你要引导你的谈话对象不去怀疑某事项,你就要提出一个与该事项差别很大的比对项,让其觉得确定这事项的真假,简直就是小菜一碟(譬如:“你怎么知道这个姑娘接近你,的确是因为她爱你的人,而不是因为她爱你的猫呢?”——在这里我们假设听话人只是偶尔会遛猫)。总之,要针对不同听话人的情况,巧妙设计比对项,这样就能很好地设置议题,引导对方的知识构建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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