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rose”译为“玫瑰”引起的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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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rose”译为“玫瑰”引起的感想 〔12〕

1984年9月16日的《北京晚报》上有一篇题目叫做《玫瑰、月季与蔷薇》的“知识小品”,节录如后:“玫瑰、月季与蔷薇在国外统称rose。可是长期以来,我们不少同志只要一遇到rose,就统统译成玫瑰了。……是很不科学的,甚至常常会闹笑话。其实,玫瑰、月季、蔷薇在植物分类学上是属于绝(sic)然不同的三个种。三者的主要区别在于枝条的长短,皮刺的多少和叶脉的平凹三个方面。枝长且呈攀援状者为蔷薇,刺密而叶脉凹陷者(叶面发皱)为玫瑰,月季枝直立,刺少,叶脉不凹陷,不发皱。因而只要认真观其形,是不难把它们区分开来的。”

说得好。“只要认真观其形,是不难把它们区分开来的”——且慢,要是原作者没有附上一幅插图,又怎么“观其形”呢?如果翻译一本小说,里边说在病床旁边的茶几上放着一个花瓶,插着一簇roses,作者没有描写皮刺多少、叶脉平凹,也没有交代原来的枝条长短,光有r,o,s,e四个字母拼成的一个rose,翻译的人该怎么办呢?再说,即使有插图,也未必能画出刺多或是刺少,叶脉是否凹陷,依然无从判断是玫瑰还是月季,还是蔷薇。就是把上引“知识小品”的作者请来,他也未必有什么高招。“不科学”也就只能“不科学”了!

这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所有翻译工作者的一个共同经验:“我不是不知道啊,我是没办法啊!”再从翻译英文里举一个例子。如果你翻译一本小说,遇到主人公有一位cousin,你把它译做“表弟”,后来发现他是女性(代词用she),就改做“表妹”,后来又发现她年纪比主人公大,又改做“表姐”,再翻下去又发现原来她还比主人公长一辈,又改做“远房姨妈”,再到后头又发现她不是主人公母亲一边的亲戚而是他父亲一边的,又只好改做“远房姑妈”。其实这也靠不住,她也有可能是主人公的“远房婶娘”。要是这位cousin在书里只是昙花一现,神龙见首不见尾,父系母系、年长年幼、辈分性别,全然不知道,只知道他是主人公的cousin,你把他翻成什么好呢?伍光建老先生(如果我没记错)创造了一个名词叫做“表亲”,可以勉强对付一气,管住了四分之三:母系的全部,父系的一半。可是再一想,既然辈分、性别等等全都不知道,那就翻成“表姐”或“表弟”也都不能算错,正如把形状不详的rose翻做“玫瑰”一样。

说到人们的称呼,又想起一件事。多年以前我翻过A. A. Milne的一个独幕剧The Boy Comes Home,那里边有一处,叔叔跟侄子说话,火儿了,拍着桌子说:“And perhaps I'd better tell you, sir, once and for all, that I don't propose to allow rudeness from an impertinent young puppy”一面骂他“小狗”,一面又管他叫sir,这个sir该怎么翻呢?想了半天,把它翻成“少爷”。英国人嘴里的sir,既可以用来表示恭敬、客气,又可以表示愤怒、讥讽,汉语里找不出一个单一的翻法。很多地方可以翻成“老爷”,有的地方只能翻做“您哪”。有的地方只能不翻,例如很多“yes, sir”只能翻做“是”或者“喳”。像Samuel Johnson那样对生人熟人,高兴不高兴,都是一会儿一个sir(这是18世纪一般习惯),那就只好翻做“老兄”。恐怕只有很少的地方可以翻做“先生”,像有些词典里的译法。

不同的语言使用于不同的社群。不同的社群对于万事万物的分别部居各有自己的一套,相互之间有同有异,这一切都反映在他们的语言里。翻译工作者的任务就是随机应变,想办法把这些同同异异逐一配上对,说得难听点儿就是“穷对付”,翻译得较好无非是对付得较好而已。要求翻译工作者翻译一切文章都像翻译化学元素一样,把hydrogen翻成“氢”,把oxygen翻成“氧”,那是一种不切实际,也可以说是违背常识的苛求。

注释

〔1〕  编自《中国字》一文。

〔2〕  选自《语言和语言研究》。《语言和语言研究》系《中国大百科全书·语言文字》卷首综论。

〔3〕  编自《语言和语言研究》。

〔4〕  原载《光明日报》,1985年3月5日、19日。

〔5〕  原载《读书》,1985第8期。

〔6〕  原文曾附注28条,分别注明本文各题材之各出处(周、王、任所作“三本书”及其征引典籍约共20种)。

〔7〕  张居正引书的原文分别是“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说即悦,下同)”;“自子夏,门人之高第也,犹云:‘出见纷华盛丽而说,入闻夫子之道而乐,二者心哉,未能自决’”;“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见南子,子路不说”。

〔8〕  本篇及以下《四字语》《转文和生造》《是耶?非耶?》《从自然到做作》《真假风格》等6文选编自《文风问题杂感》系列文章。

〔9〕  作者《文风问题杂感》篇末注曾引《北京晚报》(1981年2月16日)读者葛广智来信,如下:“晚报二月六日一版《顾不上回家吃年饭的人》的消息中提到:电报大楼的时钟刚刚敲过辛酉年的第一个五响,新风饭馆经理段宝成就已在打扫院子、餐厅了。……事实却是,电报大楼的时钟每天晚上十点钟以后便停止打响,早晨七点钟才开始打响,早晨五点钟并不打钟。希望晚报的报道,在细节上也要注意真实。”

〔10〕  原载《语文报》,1982年第15号。

〔11〕  原载《语文建设》,1988年第5期。

〔12〕  原载《翻译通讯》,1984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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