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贡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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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842年到1943年整整一个世纪里,中国受不平等条约的束缚,给西方的商业和宗教活动大开方便之门。虽然不平等条约体系在共产党获胜前终于被取消了,我们仍有必要用它来着重地回顾一下中国人民的爱国义愤。在美国,像南北战争或经济大萧条这类全国性灾祸常被人在国内政治活动中用作号召;因此,现代中国的领导人也发现那种条约体系是唤起人民牢记国耻的宝贵象征。蒋介石在其《中国之命运》一书中,把现化中国的一切弊病--经济上的、政治上的、社会上的、心理上的和道德上的弊病--都归咎于不平等条约,而共产党对此的谴责甚至更加厉害和全面。

对于西方列强强加于中华帝国的不平等条约,如果要了解其单方面的和不平等的性质,我们就必须回顾一下中国首先强加于西方来客的古老朝贡制度。这个古老的中国制度,也同取代它的条约体系一样,是不平等的。

朝贡制度是儒家主张用于对外事务的一种办法,根据他们的主张,中国君王行使政治权力是有伦理依据的。正如仁君之能以德感召中国人民一样,他也必然会吸引化外的夷狄到中国的朝廷上来。对儒家学者来说,如果边睡的未开化部族不能欣赏中国的优越文化,从而企求享受中国文明的好处,那是不可思议的。既然皇帝受命于天统驭万民,他自宜对一切“远方来人”表示仁慈的胸怀。而皇上的慈恩就理应由外来者的俯首恭顺来予以报答。

一旦外国人承认了天子独一无二的地位,仁慈皇恩和俯首恭顺之间的相互关系就必然要在礼仪的形式上表现出来,分别表现为正式的赏赐和献礼。于是献礼朝贡就为中国朝廷的一项礼节。它象征着接纳夷狄来沐受中华文化。这是赐予的一种恩典和特权,并非耻辱。当古中华帝国的影响在几百年的过程中扩散到东亚其余各地时,朝贡关系的礼节就发展成为一种手续,借此让帝国以外的番邦在泽被四海的以华夏为中心的天下,取得一定的地位。

当欧洲人最初经海道来到中国时,中国朝廷自然希望他们遵守这些礼节。按清代汇编的律例,外国来朝廷进贡的君主应接受皇帝承认他的藩属地位的册封。他还应当接受显贵的头衔和用于签署奏章的钦赐印玺,奏章上注明的日期应奉中国正朔。当其所遣贡使,来华时其人数不得超过百人,其中2O人可循帝国释道进京。贡使在京住下后,受到妥善的保护和接待。最后他们奴见皇帝。当贡使跪拜叩头时,在场的人无不兴高采烈。早期欧洲的使节,如1795年向清廷进贡的悻悻不悦的荷兰人那样,觉得这种柔软体操式的礼节代价太大,抵不上从那有贪污习惯的负责照管的官员手里克扣后发下来的皇帝恩赏。整个跪拜仪式不只是叩头伏身,而是要接连三跪,每跪连叩三次,头接触地面。这“三跪九叩”使任何人的心中、特别是行礼者本人的心中无法再怀疑谁尊谁卑的问题。有平等主义思想的西方人通常都不能理解,叩头人的这种卑躬屈节在身分社会的礼节生活中竟成为正常现象。皇帝向上天和祖先叩头,高官显贵向皇帝叩头。朋友间也会不那么正式地彼此叩头,正如客气的日本人几乎至今还有做的那样。因此,由一个贡使来叩头,那不过是彬彬有礼的表示。朝贡制度的秘密在于它已成了通商的媒介。明史编者列举了120多个朝贡国家,把久已灭亡的东罗马、许多虚构的小国和边睡部族都包括在内。清代设专署统辖诸部族,把真正朝贡的国家名单减到十来个,其中包括一些至今仍搞不清楚的“西洋”各国,即早已有商人出现在广州的那些国家。因清帝国主要谋求对外关系的稳定,它只同邻近各国或那些派人前来中国的国家打交道。如果外国商人到来,而他们的统治者希望促进他们的贸易,他就可以呈献贡品,事情就是那么简单。东亚经商诸国向中国朝贡,是为了维持通贸易和友好关系,但这样他们就被正式列为朝贡之国。中国给他们指定某几个口岸和市场。这样,来自朝鲜的贡物和商货是走陆路通过山海关的,来自琉球群岛的通过福建,来自逞罗的通过广州。当第一批欧洲人到达广州时,他们也同样被列人名册,几乎不知不觉地就变成了中国的朝贡万邦之一。直到19世纪,虽然西方列强派驻中国的外交使节已超过20,它们却很少或者根本不采取什么行动来破坏中国的朝贡制度及其所象征着的优越信念。。乾隆皇帝仍然可以在1793年致英王乔治三世的著名诏书中嘉许这位夷狄君王的“恭顺”,而同时又拒绝互换外交使节或把英国商务扩大到广州的范围以外。

广州贸易制度及其崩溃。旧日的广州贸易,在其最兴旺时期(约1760-1840年),是在中国朝贡贸易制一与欧洲重商主义之间一个暂行的折衷办法下进行的。在拿破仑战争时期,重商主义时代留下来的最大组织之一,即以印度为根据地的英国东印度公司,击败了它在大陆上的竞争者,用广州日益扩大的茶叶出口,进行英、印、中之间有利可图的三角贸易。每年有东印度公司的商船队从伦敦开到广州,在那里,公司凭它的特许状垄断了英方的全部贸易,同中国方面一个类似的垄断机构--约有12个商号或“行”组成的特许行为--打交道。这些中国的商行代表朝廷官员负责办理外贸和接待外商。外商方面则也须受各种规定的限制,例如限定他们大部分时间只许住在商馆,不许他们进广州城。这样,在18世纪的大部分时间内通过双方的协议,尽管仍不断发生争执,旧日广州贸易在中外双方所定贸易条款的限制下,却证明是对双方都有利的。

1833年在东印度公司丧失了英国对华贸易的垄断权后,西方的扩张、特别是自由破坏了广州贸易制。这时在东方经营私人企业的,主要是以贩卖鸦片的形式来到中国海岸的私商,这对私人企业的声誉来说真是非常遗憾。这一历史环境嗣后就一直毒化了中西关系。直到1917年,鸦片主要由英印政府制造供应,为时达100年以上,这肯定是近代史上持续时间最久的国际罪行之一。它是由英国、印度的私商运到中国的;也有美国人从土耳其贩来,尽力抢这种生意。这些贩子通常发现,中国商人和官员都渴望违反皇帝对吸食和输人鸦片的禁令。结果是出现了一项直到1858年为止的非法贸易,它受到英国、美国、中国以及其他方面商人和官员的公开纵容--它对英印财政来说十分可贵,不能不加染指;它对茶叶出口商来说,为平衡贸易所必需,决不能轻易放弃;它对商人以及腐败的中国官员和直接销售的商贩来说,获利丰厚,经受不起查禁。今天中国爱国者回顾起来,鸦片贸易完全是双边性活动这种说法不值一提,也不必去争论它的罪恶是否超过贩运非洲人去美国的活动。在中国,鸦片贸易仍然被看作西方商业帝国主义的一个典型象征,它标志着外国人的贪婪和横暴,败坏和剥削了一个并不伤害别国的民族。当时英国的人道主义就是这样谴责它的。在1世纪后的今天,我们可以把它看成是一种不可避免的冲突的一部分:西方的扩张势力与中国传统秩序迎头相撞。冲突是必然要到来的。鸦片造成了第一次冲突,尽管不是最后的一次。同样,西方的胜利也是必然的。(至于那是否算作一件好事,就要看你对现代生活的想法而定了。)

在中国人看来,西方夷狄在身体特征上怪模怪样,一般都是行动粗鲁,带有羊骚气。中国的土话里把他们称作“洋鬼子”、“大鼻子“或者”毛子”。明代正史里还相当详细地描述了葡萄牙人怎样煮食中国小孩。19世纪还有人以为教会育婴堂里用儿童的眼睛和心脏制药。官员们觉得外国的外交人员诡计多端而不可捉摸,认为其性难测,“犹如犬羊为伍”。农村妇女通常遮住她的婴儿,尽力避开外国人不祥的眼光,特别是他那照相机的邪术。总而言之,19世纪中国所感受到的白祸比20世纪初在美国掀起的黄祸来要可怕得多。

而且,由于白夷是从船上来的,中国人传统的防御战略就完全被推翻了。海洋代替了草原的地位。中国的前线不再是长城或甘肃的玉门关了,却是在广州和上海了。年深日久的思想观点也必须照此更改过来,但这不易办到。


中国对欧洲的影响条约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