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海洋上——反思——暴风雨——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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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汉堡开往纽约的德国轮船“布鲁契号”正在茫茫无际的海上颠簸行进。

它已经航行四天了。两天前,这只轮船穿过爱尔兰的绿色海岸,开进了茫茫的大洋之中。从甲板上放眼望去,目力所及之处,尽是一望无边的绿色和灰色的洋面,低处像道道沟壑,高处如山峦起伏,都是急剧汹涌地晃动着,不少地方泡沫飞溅,远处是越来越黑,与布满白云的天际融成一片。

这些白云的亮光常常照射在洋面上,而在这晶莹透明的背景上,那漆黑的船身便显得格外轮廓分明。船头朝向西方,时而艰难地跃起在海浪上,时而又沉入海浪里好像沉没了似的,时而从眼中消失,时而又被抛起在大浪脊上,高得连船底都能看见,但轮船依然在破浪前进。海浪朝轮船涌了过来。轮船也朝海浪冲了过去,用自己的胸膛破浪航行。在它后面,是一条泡沫飞扬的白色水路,有如一条巨蛇在追逐着轮船。海鸥在轮船上空翱翔,上下翻腾,像波兰田凫一样欢叫着。

现在正是顺风,轮船只开动了一半马力,但所有的篷帆都扯挂起来了。天气越来越好。云隙之间的好些地方都能看见一块块蔚蓝的天空,它们在不停地改变着自己的形态。打从“布鲁契号”轮船开出汉堡以来,海上就不断有微风吹动,但从未出现过暴风雨。风是朝西吹的,而且有时还风平浪静。这时候,所有的船帆都被簌簌地收落起来,等到下次,再让风把它们鼓满得像天鹅胸脯那样。水手们身穿紧身的粗尼短裤,把主桅杆下桁的绳索收紧,还忧郁地唱起了号子:“嗬……嗬……哟!”随着歌唱的节拍,他们时而弯腰曲背,时而站立挺直。他们的号子声,与见习军官的哨子声,融进了从烟囱里喷出的一阵阵或一团团灼热的黑烟的声音中。

为了观赏这美好的天气,旅客们都来到了甲板上。船尾上站的都是头等舱里的旅客,他们身穿大衣,头戴礼帽。船头那边则聚集着五颜六色的统舱里的移民,他们有的坐在长凳上,叼着烟斗;有的躺在甲板上,有的靠在船舷的栏杆上,凝视着下面的海水。

船上有几个手抱婴孩的女人,她们的腰带上都挂有铝杯。还有几个年轻人,不停地在船头到船桥之间来回走动,他们摇摇晃晃,竭力在保持身体的平衡。这些年轻人嘴里还哼起了《我的祖国在哪里》,也许他们心里在想,他们再也看不见他们的“祖国”了。尽管如此,他们依然很高兴。在全部乘客当中,只有两个人最伤心,他们不和别人在一起。一个是年纪大的农民,另一个是年轻的姑娘,他们俩都不会德语,所以他们在这些外国人中间真是感到孤独寂寞。这两个人到底是谁呢?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只要看他们一眼,就准知道他们是波兰的农民。

那位老农民叫瓦夫章·托波勒克,姑娘是他的女儿,名叫马丽霞。他们要到美国去,这是他们第一次鼓起勇气走上甲板来,在他们那病容憔悴的脸上,露出了恐惧和惊讶的神情。他们用胆怯的目光望着那些旅客和水手,望着这条轮船和大口喷烟的烟囱,以及把海水泡沫飞溅到甲板上来的令人胆战的堵堵浪墙。他们相互之间都不敢说话,因为他们都被吓坏了。瓦夫章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按住他戴的平角帽,担心风会把它吹掉。马丽霞抓住她的父亲,每当轮船倾斜得越厉害,她就抓得他越紧,同时还害怕得低声惊叫起来。过了一会儿,老人才打破了沉默:“马丽霞[1]?”

“什么?”

“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你觉得奇怪吗?”

“是觉得奇怪!”

不过,她与其说是觉得奇怪,还不如说感到害怕;老托波勒克也是一样。幸亏这时候,风平浪静,太阳从云堆里钻了出来。他们一看见那“亲爱的太阳”,才放下心来,因为他们想到这个太阳“和他们利宾采的太阳是一个样的”!的确,在他们看来,这里的一切事物都是新的,都是他们所不知道的,只有这颗光芒四射的太阳才是他们的老朋友和保护神。

这时候,海面越来越平静。过了不久,风帆都落下了,从高高的桥楼上传来了船长的哨子声,那些水手便跑到桅杆上去收帆。一看见这些水手都爬上高高的桅杆,仿佛悬挂在深渊的上空,托波勒克和马丽西亚便觉得心惊肉跳。

“我们的小伙子们可干不了这个!”老人说道。

“凡是德国人能干的,雅希科也都能做到。”马丽西亚回答说。

“是哪个雅希科?你是在说苏伯科夫吗?”

“哪里是苏伯科夫,我是在说斯莫拉克,那个放马的。”

“他倒是个勇敢的小伙子,不过你别再去想他了。他配不上你,你也不能嫁给他。你是个当夫人的命,可他只不过是个马夫,而且一辈子也只能当马夫。”

“他也是有地的呀!……”

“是有地,不过他的地在利宾采。”

马丽西亚默不作答,但是她心里在想:“命里注定了的事,反正也是跑不掉的。”于是她只有伤心地叹气。这时候,船上的帆都已收好,螺旋桨却开始剧烈地转动着海水,整个轮船都跟着它颤动起来,不过船身的左右摇摆颠簸却几乎完全停止了。远处的洋面显得光滑、碧蓝,越来越多的旅客从舱里来到甲板上:有工人和德国农民,还有从沿海城市来的街头流浪汉,他们到美国去是为了寻求欢乐,而不是去找工作。甲板上挤满了人。瓦夫章和马丽西亚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便走到船头的尖角处,在一堆麻绳上坐了下来。

“爸爸,我们还要在这海上走多久呀?”马丽西亚问道。

“我也不知道,你要是去问别人,也没有人会把实话告诉你的!”

“我们到了美国,怎么和人说话呢?”

“他们不是说过,那里有我们的不少同胞吗?”

“爸爸!……”

“什么?”

“新奇倒是令人感到新奇,但总比不上我们的利宾采好。”

“你还是不要抱怨吧!”

但是,过了一会儿,瓦夫章像是在自言自语,又说了一句:“这是上帝的旨意!……”

姑娘眼里噙满了泪水,随即他们两人都想起了利宾采。瓦夫章·托波勒克回想起他为什么要到美国去,而他又是怎样踏上旅途的。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呢?那还是在半年以前的夏天,别人在苜蓿地里把他的一头母牛逮住了。逮住母牛的苜蓿地的主人要他赔偿三马克的损失费,瓦夫章不愿赔这笔钱,于是事情便闹到了法院,官司就这样拖延着,等着判决。那个遭受损失的主人不仅要求赔偿草地的损失,还要求支付喂养这头母牛的费用,而这笔费用却是与日俱增的。瓦夫章坚决不答应,因为他舍不得这笔钱。官司本身就花了不少钱,而且还一拖再拖,喂养母牛的费用也在不断增长。最后是瓦夫章败诉了。为了这头牛,只有上帝才知道他该付多少钱。由于他拿不出钱来,他们便把他的马也牵走了。法院又因为他抗拒,将他拘禁起来。托波勒克真是气得像条蛇似的扭动着身子,因为收割就要开始了,需要人手和牲口来干活。还没有等他把麦捆拉运回家,就下起了大雨,麦子都在麦堆里长了芽。于是他便想到,单是为了赔偿苜蓿地的损失费,就害得他小小的家业精光荡尽。他还想到他竟损失了这么多钱,还加上一部分牲口和今年的收成。这样一来,等到明年收割时,他和他女儿就只好去啃泥土了,或者只有出去要饭了。

因为他以前生活比较富裕,而且一帆风顺,现在他便感到伤心绝望了,只有借酒浇愁。在小酒店里,他认识了一个德国人,那人表面上是个走村串户采购亚麻的生意人,实际上,是个专门骗人到海外去的人贩子。这个德国人对他说了许多有关美国的奇迹和传闻,还许诺他一钱不花,就能无偿地得到一块比整个利宾采还要大的土地,包括草原和森林在内,说得瓦夫章都眉开眼笑了。他开始还半信半疑的,但那个卖牛奶的犹太人和这个德国人一唱一和,也说那里的政府会给每个人土地:“你种得了多少就给你多少!”这些情况都是犹太人从他侄子那里听到的。那个德国人还亲自拿出一大笔钱来给他看,其数目之大,不要说一般农民没看见过,就连本村的地主老爷一辈子也没有见过。他们就这样诱骗他,而他也终于被说动心了。他为什么要留在家乡呢?一场官司就花了他那么多钱,真够雇一个长工的了。难道他就甘愿这样下去吗?难道他真要手拿打狗棍出去讨饭吗?真要在教堂外面唱起“天上的圣女、可爱的小姐,请发发善心吧”?决不能落到这种下场!他心里这样想道。于是他和那个德国人击了掌,商量定了,在圣米哈尔节之前,他变卖了所有的家产,带着女儿上路了,现在他们正乘船到美国去。

然而这次出门远行并不像预期的那样顺利。在汉堡时,他们要去了他许多钱。上船以后,他们又都被安置在统舱里。轮船的颠簸、大海的无边无际,都使他们感到恐怖心悸。没有一个人能听懂他们说的话,他们也听不懂别人说的话,他们仿佛是人家的一件东西被搁在一旁,或者像块石头被扔在了路旁。那些德国旅客都在嘲笑他和马丽西亚。每到吃午饭的时候,大家都拿着餐具到分配食物的厨子面前,他们父女总是被人挤到了最后,因此,他们挨饿已不止一次了。在这条轮船上,瓦夫章感到忧伤、孤独而又陌生,除了上帝之外,再也不会有别人来照顾和关怀他们了。在女儿面前,他还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神态,他把帽子遮在额头上,他还要马丽西亚对各种事物都发生兴趣,他自己对什么都感到好奇,但什么也不相信。他常常感到恐惧,深怕那些“异教徒”,也就是他称之为旅客的那些人,会把他们父女俩扔进海里去,深怕他们会强迫他们父女改信宗教,或者强迫他签订什么契约,嘿,甚至会是一张借条。

轮船日以继夜地在茫茫大海上航行。它时时震动着,咆哮着,掀起阵阵波涛和泡沫。它像条巨龙似的在呼吸吐气。每到晚上,它的后面就有一条炽烈的火花飘带在飞扬,使他觉得这条轮船具有一种可憎而又非常神秘的力量。种种天真幼稚的恐怖,尽管他自己不承认,却使他时时处在神经紧张之中。因为这个离开故土的波兰农民,如今真的成了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的确他也只有听凭上帝的旨意了!此外,他所看见的一切,他周围发生的一切,他都无法理解。所以,当他现在坐在那堆麻绳上的时候,却被惶恐不安和烦恼压得低下了头,那也就毫不奇怪了。海上的微风在他耳边歌唱,还一再重复着:“利宾采!利宾采!”有时,他觉得那是利宾采的风笛在吹奏。太阳也仿佛在说:“你好呀,瓦夫章,我去过利宾采了!”但是螺旋推进器却在更加卖力地掀动着海水,烟囱喷射出的烟尘也更加急速、更加轰响,仿佛是两个恶魔鬼怪,把他推拉得离利宾采越来越远。

然而,马丽西亚的脑海中却是另外的一些想法和回忆,它们有如轮船身后的那条泡沫水路,或者像那群翱翔在轮船上空的海鸥。她回想起,那是在她离开故乡之前不久,一个秋日的黄昏,她到井边去打水,井上有桔槔。当时第一批星星已在空中闪烁,她一边扳动着桔槔,一边哼唱着:“雅希科在饮马,卡霞在打水……”她心里是那样的忧郁,她的哼唱也就像燕子在飞离故巢时一样的悲鸣……过了一会儿,从漆黑的森林中不断传来笛子声,那是牧马人雅希科·斯莫拉克在发出信号,表明他已经看见了桔槔在摆动,马上就要从草地那边过来了。果真不久就听见马蹄声,他是骑马跑来的。他跳下了马,摇动着他的亚麻色头发。她还记得他对她说过的话,现在回忆起来,真像音乐一样美妙。她闭起双眼,仿佛斯莫拉克又在用颤动的声音对她轻轻地说道:

“如果你的父亲真是那样固执,那我就取出我在庄园的全部工钱,把我的房子卖掉,把我的土地也卖掉,然后我们就远走高飞,我的马丽西亚!”他说,“无论你走到哪里,我也会像大雁那样从天上飞到你的身边,或者像只鸭子那样从水上游到你的身旁,或者像个金环那样,滚也要滚到你那里去找你。啊,我唯一的人儿!你知道,没有你,我会多么痛苦!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会跟你到哪里。无论你发生什么事情,我也会和你共享命运,我们是同生同死的一对。我现在就凭这纯洁的井水向你起誓,如果我抛弃了你,就让上帝抛弃我好了。马丽西亚,我唯一的爱人!”

一想起这些话,马丽西亚就仿佛看见了那口水井,那个在树林上空又大又红的月亮,和那个活泼可爱的雅希科。她在这种回忆中得到了巨大的满足和快乐。雅希科是个坚强果断的人,所以她相信他会实现自己的誓言的。不过她唯一希望的,就是他现在能在她的身边,能和她一起倾听海滔的呼啸。能和他在一起,她定会更加活泼、更加快乐,因为他不怕任何人,他到处都能站住脚跟,独立生活。现在不知道他在利宾采干些什么呢?也许那里已经下了第一场雪,他是不是又拿起斧头到森林中去了,还是在放牧马群呢?也许他们又派他坐着雪橇到别的地方去了,或者在池塘的冰上面打洞。我最亲爱的人儿,你在什么地方呀?利宾采完全像过去一样呈现在她的面前:路上铺满积雪,霞光照耀在那些光秃的黝黑的树枝上面,一群乌鸦鼓噪着从树林里飞到了村中。炊烟从烟囱中袅袅升起,井上的桔槔都结上冰了。而在远处,是披上了霞光和白雪的森林。

唉,现在她到了什么地方,她父亲到底要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呢?!远方,目力所及之处,尽是茫茫海水,淡绿色的沟壑和泡沫飞溅的浪峰,而在无边的海水原野上,只有这一艘轮船,它像只迷途的小鸟,上面是浑然的天穹,下面是广袤的荒野,还有阵阵巨大的轰鸣声,有如海洋在悲哭。风在怒号。而在那边,船头的前面,或许是第九重地,也就是世界的终极。

雅希科,亲爱的人,你会在这里追上她吗?你会变成一只雄鹰从空中飞到她的身边吗?你会变成一条大鱼从水上游到这里来吗?你在利宾采,是不是还在想着她呢?

太阳渐渐西沉,朝大海中落了下去。在起伏不停的波涛上,夕阳照成了一条宽广的大道,一直向船后伸展过去,形成了许多金色的鳞片,在变幻闪烁,在发光燃烧,最后消失在远方。轮船在这条金光大道上航行,仿佛是在追赶那没落的太阳。从烟囱里喷射的烟雾都变成了红色,船帆和潮湿的绳索也都披上了一层玫瑰色,水手们都在引吭高歌。这时候,殷红的夕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朝海洋深处沉没下去。不久之后,海波上只能看见半个红盾了。随后就只能看见满天霞光,再过一会儿,整个西边都是一片玫瑰色。而在这片光辉中,谁都无法分清:哪儿是耀眼的海水终结的地方,哪儿是苍天开始的地方。碧海苍天都在慢慢地消失,霞光映红的海洋发出单调的海涛声,但是很温和,仿佛在念晚祷似的。

在这种时刻,人的心灵就像长了翅膀,凡是他心里记住了的,全都会回忆起来,凡是他过去爱过的,现在爱得更加炽烈,凡是他所憧憬的,他就会朝它飞驰过去。瓦夫章和马丽西亚两个人都意识到,虽然风把他们像枯落的树叶那样飘吹,可是他们生长的那棵树却不在他们所要去的地方,而是在他们来的那个地方:那就是波兰的国土。在这块土地上,麦浪翻滚、森林密布,农舍星罗棋布;到处都是草原牧场。上面有金黄色的金凤花和波光粼粼的池水;到处是成群结队的雁鹤和燕子,路旁竖立起一座座十字架,菩提树中间是一栋栋白色的贵族府邸。在这块土地上,人们会脱下羊角帽,用“赞美基督”的话语来问候别人,别人也会用“永远永远”来回敬你的问候。她是个最仁慈、最可爱的母亲。她又是那样的纯朴,比世界上的其他一切都更让人敬爱。因此,他们农民心里过去所没有感受到的,现在都感受到了。瓦夫章脱下帽子,晚霞映照在他那已开始花白的头发上。他心里烦躁不安,因为这个可怜的人不知道该怎样把他的这种种感受告诉马丽西亚。后来他终于说道:“马丽西亚,我觉得好像还有什么东西留在海的那边哩!”

“留下了不幸,留下了爱!”姑娘低声回答说。她抬眼望天,仿佛在祈祷似的。

这时候,天色已经昏暗,旅客们开始离开甲板。然而,船上却有另一种繁忙的活动,因为在美丽的黄昏之后,夜晚往往并不那样宁静。所以船员们的哨子还在不停地吹着,水手们都在收紧绳索。最后的一道紫色光芒已沉入海中消失不见了。海里便升起了浓重的夜雾,星星在空中闪烁了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眼看着夜雾越来越浓,顷刻之间,它就遮蔽了天空,遮住了地平线和轮船。现在只有那根烟囱和主桅杆还清晰可辨,水手们的形体远看都像影子似的。一小时过后,一切都隐没在茫茫白雾之中;就连挂在桅杆上的亮灯和烟囱里冒出来的火花都看不清楚了。

轮船已没有颠簸的感觉,也许有人会说,现在海上是风平浪静,已被浓雾的重量压住,不能动弹了。

的确,黑夜已经来临,又黑又静。突然,在这种寂静中,从最遥远的水天相接之处,传来了一种奇怪的声响,仿佛是从巨大的胸膛中发出的沉重的呼吸声,正在朝轮船这边袭来。有时又使人觉得,这声音好像是有人在黑暗中呼号。后来又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一片凄惨哭嚎的声音,这声音是这样的悲切,如泣如诉。这些悲切的声响,正从黑暗和茫茫大海中朝轮船这边涌奔过来。

水手们一听见这种声音,都说是暴风雨正从地狱中狂涌出来。

的确,这种推断越来越清楚了。船长已穿上了一种带帽子的橡胶雨衣,站在最高的指挥塔上。另一位船员站在他的岗位上,也就是站在灯光照亮的罗盘前。现在甲板上一个旅客也没有了,瓦夫章和马丽西亚也回到了他们住的统舱里。舱内一片寂静,固定在非常低矮的舱顶上的挂灯,把暗淡的灯光照射在舱内,照射在那些背靠着墙坐在床上的移民身上。底舱又宽又大,却十分昏暗,一般的四等舱往往都是这样的。它的天花板几乎和船壁连成一体,因此,那些在角落里的床铺,由于被木板隔断所隔,看起来与其说像床铺,还不如说是一个个黑暗的洞穴,而整个大舱房给人以一个大地窖的印象。里面的空气也充满了油帆布的气味,绳缆的气味,机油和潮湿的气味。在这里,与头等舱里的豪华房间相比,真是天壤之别。在这样的统舱里,只要航行两个星期,恶浊的空气就会把肺部损坏,脸上便会出现苍白憔悴的病容,甚至还常常出现坏血病。瓦夫章和女儿才航行了四天,但是,如果你把从前那个在利宾采的健康而又红润的马丽西亚,和今天这个憔悴苍白的马丽西亚一比,你竟会认不出她来了。老瓦夫章的脸色也像黄蜡一样。在最初几天里,他们两个都没有到甲板上去过,他们原以为不准他们上甲板。他们哪里能够知道,什么是准许和禁止呢?!他们连动都不敢动一动,而且也不敢离开他们的东西。不过现在,不单是他们,就连其他人也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了。整个统舱摆满了这些移民的大大小小的包袱,这更增添了舱内的杂乱和沉闷的空气。被褥、衣服、食品,各种各样的工具和洋铁器皿混杂在一起,大堆小堆地摆满一地,移民们就坐在这些东西的上面。他们几乎全是德国人,有的人嚼着烟叶,有的人抽着烟斗,烟雾直冲低矮的天花板,形成了袅袅上升的长带子,把灯光都遮没了。角落里有几个孩子在哭,但是平常的那种嘈杂声都静了下来,因为浓雾使所有的人都感到悲郁、惊恐和不安。移民中间那些阅历丰富的人都知道,这是暴风雨的前兆。而且大家心里也都明白,危险正等待着他们,也许会是死神的降临。然而,瓦夫章和马丽西亚对此却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尽管有人临时打开舱门一下,便能清晰地听见从茫茫天际之间传来的凶暴可怕的声音。

他们两个都坐在统舱的深处,也就是那个最狭窄的地方,因此离船头最近。那个地方颠簸得最厉害,所以他们的那些旅伴就把他们挤到这个旮旯里。老头儿啃着还是从利宾采带来的面包,姑娘则因为无事可做,就把自己的头发扎成绺绺,预备睡觉了。

然而,这种偶尔被孩子哭声打破的深沉的寂静,渐渐让这个姑娘感到惊恐不安起来。

“为什么今天这些德国人都在安安静静地坐着呢?”她问道。

“我怎么会知道?”瓦夫章像往常一样回答,“也许他们是在过节,或者有别的什么事情。”

突然,轮船剧烈地晃动起来,仿佛遇见了什么东西吓得全身发抖。身边的那些洋铁盒子都在发出悲惨的碰响声,灯里的火光在跳动着,显得更亮了。有几个惊愕的声音在问: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但是无人回答。轮船又出现了第二次大震动,比第一次更强烈。船头突然翘了起来,接着又立即下沉。与此同时,一个大浪沉重地打在一边的圆形窗户上。

“暴风雨来了!”马丽西亚惊慌不安地低声说道。

这时候,轮船四周发出一种像是森林突然遭到狂风吹折的响声,接着又响起了一片号叫声,像是一群狼在号叫。狂风一次次地猛扑过来,使船身向一边倾斜,后来是轮船在打转转。时而高高跃起,时而又沉入波浪下面。船体的各个联结部位发出轧轧的响声。洋铁器皿、包袱、行李和工具在地板上滚来滚去,从一个角落滚到另一个角落,有好几个人被摔倒在地板上,破枕头套里的羽绒在空中飞舞,灯罩上的玻璃发出悲哀的嘎嘎声。

狂飙大作,海涛怒号,白浪如座座山峰涌向甲板。轮船在挣扎,妇女在叫喊,孩子在哭泣;人们在追赶自己的东西。在这一片嘈杂和混乱中,只能听见尖锐的哨子声,偶尔也能听到水手们沉重的脚步声,他们在上面的甲板上奔跑着。

“钦斯托霍瓦的圣母啊!”马丽西亚轻轻说道。

他们父女所在的船头像发了疯似的,忽而跳得高高的,忽而又深陷下去,尽管他们两个死死抓住了床架,但还是被抛来抛去,有好几次撞在天花板上。海浪的咆哮声越来越大,船体的龙骨都在吱吱作响,而且越来越可怕,仿佛船梁和船板随时都会崩裂开来。

“抓住,马丽希!”瓦夫章大声叫道,想盖过风暴的吼声,然而恐怖立刻就封住了他的喉咙,也封住了别人的喉咙。孩子们停止了哭叫,女人们也不再叫喊了,大家的心跳更加急速,所有的手都在拼命地抓住船上的牢靠地方。

风暴越来越疯狂。各种气象都失去了控制,雾因黑暗而显得更加浓重,云与水联成一气,风与水花搅和成一体,显得凝重而急速。一个个浪头好似大炮发射出来的炮弹,猛烈地打击着轮船,打得这条船左右摇摆,时而被抛入空中,时而被掷入海底。泡沫飞扬的巨浪常常把整条轮船遮没,汹涌翻滚的海水发出令人胆战心寒的轰鸣。

统舱里的油灯渐渐熄灭了,船舱里越来越黑暗,于是瓦夫章和马丽西亚都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死神的领地。

“马丽希,”这个老农断断续续地说道,因为他连气都喘不过来了,“马丽希,宽恕我吧!是我把你带到这儿来送死的,我们的末日到了。我们有罪的眼睛再也不能看见这个世界了。我们连忏悔都来不及了,也来不及涂临终圣油了,也无法葬在地里了。我们只有从水里去接受可怕的审判了,可怜的孩子!”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马丽西亚便意识到他们已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了。于是种种思想便在她的脑海中涌现,而心里也在呼唤:“雅希科!亲爱的雅希科!你在利宾采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极度的悲哀使她心如刀割,她便号啕大哭起来。她的哭声响彻整个大舱,而舱里的人们静默得像在送葬似的,于是从角落里便有人叫喊起来:“安静点!”但是这叫喊声立即打住了,仿佛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似的。这时候,有一盏灯的灯罩掉到了地板上,那盏灯便熄灭了。船舱里更加黑暗了。大家都拥到一个角落里,以便互相挤得更紧些;到处笼罩着寂静的恐怖。在这种沉默寂静中,突然响起了瓦夫章的声音:“基督可怜我们!”

“基督可怜我们!”马丽西亚抽泣着,回应了一句。

“基督啊,请垂怜我们吧!”

“天父啊!上帝啊!可怜可怜我们吧!”他们父女俩念起了祈祷文。在这漆黑的统舱里,这个老人的声音,和这个姑娘被呜咽间断了的应和声,便具有一种无比庄严的气氛,有些移民便脱下了帽子。姑娘的呜咽也渐渐停息了,他们的祈祷声便显得更加静穆、更加清晰了。舱外,风浪的咆哮在应和他们。

突然,从靠近舱门的那群人中间发出了一片惊叫声,原来狂浪把舱门冲开了,涌进了舱里。哗啦的海水溅流到各个角落。妇女们惊叫着,跳上了床铺,所有的人都觉得真是末日到了。

过了不久,一个值班的船员手提一盏提灯走了进来。他满脸通红,全身都湿透了,他只说了几句话就使妇女们安下心来了。他说进水是偶然的,还说轮船是在大洋上航行,危险性不大。的确,这样过去了一小时、两小时,尽管风暴越来越疯狂,轮船一直在咯吱作响,船头沉落下去,甲板被海浪淹没了,船体朝一边倾斜,但并没有沉下去。人们的情绪稍微镇静了一些,有的人躺下睡着了。这样又过了几个小时,一道灰白的亮光从顶上那扇铁格子穴洞里照射到昏黑的大舱。白天又来到了海洋上,像是被吓坏了似的,显得又忧郁、又昏暗,但却给乘客们带来了一线希望和少许慰藉。瓦夫章和马丽西亚念完了他们记得的全部祷文之后,也爬进了他们的床上,很快便呼呼入睡了。

一直睡到早饭的铃响,他们才惊醒起来。但是他们都吃不下。他们都感到头重得像铅似的,而且老头子的情况要比姑娘更糟糕,他那麻木僵硬的头脑已经无法思考任何问题了。那个鼓动他到美国去的德国人确实曾对他说过,需要漂洋过海才能到达,不过他从未想到要过这样大的海洋,还要在海上日日夜夜航行这么多天。他原以为只要坐上一只渡船就会渡过海去的,就像他一生中多次渡过河道那样。若是他早知道海洋是这样大的话,那他一定会留在利宾采,绝不会出来的。另外,还有一种思想使他满腹忧虑:是不是他和他女儿的灵魂都堕入了永劫呢?像他这样冒犯上帝,而让自己进入混浊之中——此时他在这种混浊中已经航行了五天,为了到达彼岸,如果那边果真有岸的话——这对于一个从利宾采来的天主教徒来说,是不是一桩罪孽呢?他的忧虑与恐惧与日俱增,可这样的日子还要过七天。单是狂风巨浪又接连持续了四十八个小时,后来总算平息下来了,他和马丽西亚又敢到甲板上来了。可是,当他们看到还在不断翻滚的海浪,高的像山峰一样,低的则像无底的深谷,直朝轮船袭来,他们又想到,也许只有上帝的手,或者人间以外的某种力量,才能把他们从这种灾难中救出来。

天气终于完全晴朗了。但是轮船依然在日以继夜地航行。船的前面始终还是浩瀚无际的海水,时而是碧绿,时而又是蔚蓝。海天相连,渺无边际。而在那片天空中,有时也高高地飘过朵朵明净的白云。傍晚时,这些白云便变成了红色,飞到遥远的西方睡觉去了。轮船在海面上追赶着这些小云。瓦夫章真的以为,也许这大海真是没有尽头的。但他终于鼓起了勇气,决心去问问别人。

有一次,他脱下了羊角帽,朝一个经过他身边的水手恭恭敬敬地鞠躬,问道:“尊敬的先生,我们快到岸了吗?”

啊!真是怪事!这个水手不仅没有大笑起来,反而站住听他说话。在他那风吹日晒的红脸上,可以看出来,他是竭力在回忆,而某些回忆并不是一下子就能想起来的。过了一会儿,他问道:“Was?”

“我们快到岸了吗,尊敬的先生?”

“还要两天,两天!”水手吃力地回答说,还伸出了两个指头。

“十分感谢您!”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从利宾采来。”

“利宾采是个什么地方?”

正当他们说话的中间,马丽西亚走近前来。她满脸羞红,胆怯地抬起了眼睛望着那个水手,操着乡下姑娘说话时的那种细声细气的语调说道:“我们是从波兹南来的,先生。”

水手陷入沉思的样子,望着船舷上的一个铜钉,后来他又望着那姑娘,朝她的亚麻色头发瞟了一眼,于是他那被风吹日晒的脸上露出了激动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郑重地说道:“我到过革但斯克……我听得懂波兰话。我是卡苏伯人,是你们的同乡,不过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我是德国人。”

他说完之后,便拉起了原先就拿在手中的那根绳头,随即转过身去,用水手的声调喊道:“啊!啊!啊!”开始收拉起那根绳来。

从此以后,每逢瓦夫章和马丽西亚来到甲板上,他一见到他们,总要朝马丽西亚友好地笑一笑。他们也非常高兴,因为在这只陌生的德国船上,终于有了一个对他们表示友好的人,而且航程也不会很长了。

第二天早晨,当他们来到甲板上的时候,一幅奇异的景象就出现在他们的眼里。他们看见远处有件东西在海面上漂游。等到轮船驶近那件东西时,他们才看清,那是只大红桶,被海浪轻轻地晃动着。接着,远处又出现第二个、第三个和第四个这样的红桶。空气和海水都有些浑浊,但并不浓重,而且天色柔和,一片银色的光亮,万顷碧海,水波不兴。然而目力所及,却见越来越多的木桶在海面上漂浮,一群群白鸥展开黑翅膀在轮船后面飞翔、鸣叫。甲板上也是一片繁忙景象。水手们都穿上了新的制服,有的人在冲洗甲板,有的人在擦船舷上和船窗上的铜设备,桅杆上挂起了一面大旗,船尾上也挂起了一面更大的旗子。

所有的旅客都显得活跃而兴奋。船上的人全都拥到了甲板上,有的还带着他们的行李,开始用绳子捆紧它们。

马丽西亚看到这情况,便说道:“我们真的要靠岸了!”

她和瓦夫章的心情才舒展起来。散达胡克岛终于出现在西边了,接着又出现了另一个小岛,岛中央耸立着一座大厦。远处浓雾漫漫,有如一大片灰云,又像是一缕缕在海面上升起的烟雾,既朦胧不清,浓浊凝重,又深远又形状模糊不辨……一看见这幅景象,人们便纷纷议论起来,都指着那个方向看,就连轮船也发出了尖锐的汽笛声,仿佛它也是欣喜无比似的。

“这是什么?”瓦夫章问道。

“这是纽约!”站在他身旁的那个卡苏伯人说道。

这时候,那些烟雾开始分散开来,消失不见了。但是在原先的烟雾的背景上,当轮船劈开银色的海水前进的时候,便现出了房屋、屋顶和烟囱的轮廓。一座座尖塔在蔚蓝的天空中轮廓显得格外分明。除了尖塔之外,还有许多工厂的高大烟囱,烟囱上面是袅袅上升的烟雾,在空中形成一条条柔软的发辫。在下面,在这座城市的前方,是舳舻相继,桅樯林立,几千面旗子在桅杆顶上迎风招展,有如草原上的百花盛开。轮船越驶越近了,这个美丽的城市仿佛是从水中冒出来的。瓦夫章顿时感到无比高兴和惊讶,他脱下帽子,张开大嘴呆望着,傻看了一阵子,才开口和姑娘说话:“马丽希!啊,老天爷——”

“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惊奇吗?”

“惊奇!”

瓦夫章不但惊奇,而且还抱有幻想。一看到城市两旁的绿色海岸和公园的黑色林带,他又接着说道:“啊!感谢上帝,要是他们把这块地给我就好了,离城又近,又有一大片草原,而且离市场也不远。每逢赶集的时候,你一个人就能把牛赶去卖的,或者赶头猪去卖。这里的人像罂粟籽一样多。在波兰我只不过是个农民,在这里我就要成为一个地主了……”

就在这时候,宽阔壮丽的国家公园在他面前展开了它的全貌。瓦夫章一看到那一丛丛、一块块的树林,又说道:“我要向政府派来的那位德高望重的委员深深地鞠躬问安,还要聪明机灵地恳求他,请他把这片林地先分给我两符乌卡[2]好了。以后要是能增加就更好了。如果可以继承的话,就给我个继承权。每天早晨,我会派一个帮工把木柴运到城里去卖。光荣归于至高无上的天主。现在我才看出,那个德国人并没有耍弄我……”

地主身份似乎也在向马丽西亚微笑。她自己也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利宾采结婚时新娘唱给新郎听的那首歌曲:

你是什么样的新郎?

你是什么样的新郎?

你的全部家当,

只有帽子和外衫!

如果她成了女财主,若是那个穷小子雅希科前来找她,她还会不会对他唱这样的歌呢?

这时,有一只汽船从海港检疫所开出,直朝轮船疾驶过来。有四五个人上了大船,响起了谈话和呼喊的声音。不一会儿,又有一只汽船从城市那边开了过来,运来了旅馆和客店的代办人、导游、兑换钱币的人以及铁路代理人。这些人一上来就放开嗓子叫喊,推推挤挤的,在甲板上窜来窜去。瓦夫章和马丽西亚仿佛被卷进了旋涡似的,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那个卡苏伯人劝瓦夫章把钱换了,还保证他绝不会上当受骗,于是瓦夫章便照着做了。他把全部钱换成了四十七个银美元。当他换钱的时候,轮船早已驶近城市了。不但房子清楚可见,就是路上的行人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接着,轮船驶过大大小小的船只,最后终于到达了码头,驶进一条狭小的船坞。

旅程终于结束了。

人们纷纷从舱里拥了出来,有如蜜蜂拥出蜂房那样。那条从甲板搭到岸上的狭小的跳板上,涌现出各种各样的乘客:走在前面的是头等舱的旅客,接着是二等舱里的人,最后才是那些随身带着行李的统舱乘客。当瓦夫章和马丽西亚被人们推拥着快走到跳板的时候,竟发现那个卡苏伯人就站在跳板旁边,他紧紧地握着瓦夫章的手说道:“老乡,祝你幸福!还有你,姑娘,愿上帝保佑你们!”

“上帝会报答你的!”父女俩都齐声答谢他。但是他们来不及说更多告别的话,人流就把他们拥上了小跳板。片刻之后,他们就走进了一座高大的海关大楼。

一个海关官员身穿带银扣子的灰制服,把他们的行李包摸了摸,便喊了一声:“好了,走吧。”还向他们指了指出口。他们走出海关来到了大街上。

“爸爸,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马丽西亚问道。

“我们只有等着,德国人说过,政府派来的官员会立刻到这儿来找我们的。”

于是他们站在墙下,等待官员的到来。这时,在他们四周,响起了这个陌生城市的喧闹嘈杂声。他们平生从未看见过这样的地方:街道又直又宽,街上人如潮涌,像是在赶集似的。街上车水马龙,有马车、公共汽车和货车。他们的周围尽是一片奇怪的说话声,他们一句也听不懂。到处是工人和商贩们的叫喊声。时时有全身漆黑的人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都长着一头大卷发。瓦夫章和马丽西亚一看见他们,都虔诚地画起了十字。这个城市给他们留下了奇特的印象:它是那样的热闹,那样熙熙攘攘,到处是火车头的汽笛声,车辆的隆隆声和人们的喊叫声。这里的人都是来去匆匆,走路都是大步流星,像是在追赶什么人,抑或在逃避别人的追逐似的。而且这里真是人山人海,人们的脸也长得那么怪,有的是大黑脸,有的是橄榄色的,还有的是红色的。在他们站着的这块地方,由于靠近港口,显得格外忙乱。人们从这些轮船上卸下货物,又把别的货物装进另外的轮船上,运货的车辆源源不断地来往奔驰,小货车在跳板上吱呀作响。叫喊声、喧嚣声响个不停,就像在锯木厂一样。

一小时一小时,就这样过去了,他们依然站在墙边,等待着官员的到来。

殊不知在美国的海岸上,在纽约,这个波兰来的农民和他的女儿竟也成了一幅奇异的景象:他披着一头花白的长头发,戴着一顶羊皮做的尖角帽。而这个从利宾采来的姑娘呢,穿着一件紫蓝色的长裙子,颈上挂着一串念珠。

可是,过路的人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便匆匆从他们身旁走过。在这里,人们对任何脸孔,任何装束打扮都不会感到惊讶的。

一小时又过去了,天上布满乌云,开始下起雨来了,还夹着雪片,从海面上刮来阵阵潮湿的寒风。

他们一直站在那里等待官员的到来。

农民的天性富于耐心,但在他们的心中也不免感到有些沉重。

在轮船上,他们在陌生人中间,曾感到孤独,也曾觉得那广袤的海水令人胆战心惊而又凶暴可恶。他们曾祈求上帝指引他们,像迷途的孩子那样,渡过那海洋的深渊。他们曾以为,只要他们的双脚踏上陆地,不幸就会结束。现在,他们已经来到了陆地上,身处在大城市中间,然而就是在这个城市里,在这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们顿时觉得他们比在轮船上的时候更加孤独、更加可怕。

政府的官员还没有来。要是他根本就不会来,要是那个德国人在欺骗他们,那么他们该怎么办呢?

一想到这里,这可怜的农民立即感到胆战心寒。他们该怎么办呢?唯有死路一条。

这时寒风钻进他们的衣服里,雨又把他们淋湿了。

“马丽西亚,你冷不冷?”瓦夫章问道。

“冷,爸爸!”姑娘回答说。

市内大钟又敲了一个钟点,夜幕开始笼罩着大地,码头上的一切活动均停止了,路灯也都点亮了,全城都处在一片闪烁的灯光海洋中。从港口出来的工人们粗声粗气地唱起了《扬基歌》,三五成群地朝城里走去。街上渐渐变得空无人迹了,海关大楼也关上了大门。

可他们依然站在那里等着官员。

黑夜终于来临了,港口一片寂静。只有轮船上的烟囱不时地发出声响,喷出一阵阵火星,随即便消失在黑暗中,或者是海浪拍打石砌的海堤所发出的哗啦声。有时也能听到个别喝醉了酒的水手在大声唱歌,他正要回到自己的船上去。街上的灯光在浓雾中变得阑珊了,可他们还在等待。

即使他们不愿再等下去,那他们又能到哪里去呢?他们又能做些什么呢?又有什么地方可去呢?他们劳累不堪的脑袋又能躺靠在什么地方呢?他们越来越感到寒风刺骨,饥饿也在折磨着他们。他们的头上哪怕只有片瓦遮身也好,因为他们全身都已经湿透了。啊,那官员没有来,而且也不会来,因为这样的官员根本不存在。那个德国人原是一家运输公司的推销员,他只要能从移民身上得到一笔回扣,别的他就一概不管了。

瓦夫章觉得他的双脚在摇来摆去,站立不住了,像是有一种非常重的东西压在他身上似的,也许是上帝的愤怒降临到他头上了。

他像一般农民能做到的那样,忍耐着,等待着。后来那个姑娘冷得发抖的声音才把他从麻木中惊醒过来。

“爸爸……”

“住嘴!这里可没有人来怜悯我们!”

“我们回利宾采去吧……”

“那你就去淹死好了……”

“啊!上帝,上帝啊!”马丽西亚轻轻念道。

瓦夫章很是伤心。

“没有娘的可怜孩子啊……但愿上帝能保佑你一个人也好……”

不过,她没有听见他的这句话。她已把头靠在墙上,双目紧闭,做起梦来了。这是一个断断续续的苦涩的不安的梦。在梦中,犹如一幅带框的画,她看见了利宾采,看见那个牧马人雅希科好像是在歌唱:

你是个什么样的新娘?

你是个什么样的新娘?

你的全部嫁妆?

只有悔恨的花冠!

第一道黎明的曙光已经照射在纽约港的海水上,照射在轮船的桅杆和海关大楼上。

在这灰白的曙光里,人们可以看到有两个人睡在墙下。他们脸色苍白、发青,身上盖满了白雪,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像死人似的。然而在他们的苦难史上,这仅仅是刚翻过去的前几页,至于以后的遭遇,那就请听下回分解。


为了面包二 在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