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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在纽约
在纽约,从宽广的百老汇大街朝查坦姆广场那个方向走到港口,沿途穿过十多条街道,行人便到了这个城市的最贫穷、最肮脏破烂、最阴暗的地区。街道越来越狭窄了。那些也许还是荷兰移民建造起来的房子,都打上了年久日深的烙印。因此有的已经倾斜了,有的裂缝可见,房顶残破不全,墙上的抹灰都已脱落,房墙已深深陷进了地里,只有地下室的窗顶还露出在人行道上面。这里所看到的,已不是美国喜欢的那种直线条,而是奇怪的曲线。屋顶和墙壁一点也不整齐一致,而是高高低低、歪歪扭扭地杂挤在一起,真正是破陋不堪的贫民区。
由于这一带地靠海滨,街上低洼处常年积水,成了臭水坑,几乎从未干涸过。而那些在房屋间隙中间形成的小广场,俨然是装满了又浓又黑的臭水的池子。那些倾斜房屋上的窗户正忧郁地望着那些死水。污浊的水面上布满了碎纸片、纸块、玻璃片、木头和货物包上的小铅片。街上也充斥着这些破烂东西,换句话说,整个地区的街道都是由垃圾铺设而成,这里到处是肮脏、混乱和人民的贫穷。
这个地区建有“供餐的旅店”,也就是小客店。在这种客店里,一星期只要交两美元,就能管吃管住。这里还有许多小酒馆,也就是“酒吧间”。捕鲸船的老板们就是在这些地方给自己的渔船挑选到彪形大汉的;还有来自巴西、委内瑞拉和厄瓜多尔的秘密人贩子,在劝诱人们到热带的庄园去工作,为当地的瘟疫提供一批批牺牲者。这里的客店供给客人的都是咸肉、腐烂的牡蛎和海鱼,当然这种海鱼全是被海浪冲到沙滩上来的死鱼。此外,这里还有掷骰子的秘密赌场,中国人开的洗衣房,给海员们开设的各种娱乐场所。最后,这里还有许多犯罪、不幸、饥饿和眼泪的巢穴。
然而这一带也是非常热闹的,因为全部移民,如果不能在卡斯特列——加登的营房里得到临时的住宿,又不愿意或者不能在所谓工厂里得到工作,便都聚集在这里。他们在这里长住下来,在这里生活,也在这里死去。另一方面,如果说移民是欧洲社会的渣滓,那么,住在这个地区的人便是移民中的渣滓了。这些人成天东逛西荡,无所事事,一部分人是由于失业,另一部分人则是因为喜欢这样。
在这里,夜夜能听到枪声,呼救声,嘶哑的怒斥声,爱尔兰醉鬼的歌唱声,或者是黑人用头撞击时的呼号声。白天,时时有一群群流浪汉,他们头戴破帽,嘴里叼着烟斗,在围观别人打架斗殴,同时还以他们的胜负来赌输赢,从一分钱赌到五分钱。白人的孩子和头上长着鬈发的小黑人,都不到学校去读书,而把时光耗费在街头的嬉耍上。他们不是在玩一片片的牛角片,就是到垃圾堆里寻找残余的蔬菜、柠檬和香蕉。那些瘦削的爱尔兰女人每遇到一个偶尔经过此地的衣着整齐的人,便伸手向他要钱。
在这个人间地狱里,我们找到了我们的老相识:瓦夫章·托波勒克和他的女儿马丽西亚,他们所期望的世袭庄园成了一枕黄粱,而且也如梦一般地消失了,而现实给他们提供的住所则是一间已沉入地下的小房间。只有一扇玻璃已破的小窗子,房里的墙壁都长满了肮脏的黑霉和条条水渍。靠墙放着一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炉子,上面已有许多窟窿,还有一张三条腿的小桌子。在一个角落里,一堆麦秸代替了床铺。
这就是全部家业了。老瓦夫章跪在铁炉面前,在已经熄灭的炉灰里寻找被遗漏下来的土豆,而且每过一段时间他都要去翻找一下,但是这种徒劳的寻找已经是第二天了。马丽西亚坐在麦秸上,双手抱住膝盖,一动不动地望着地板。这个姑娘生病了,她形容憔悴,看起来还是原先的那个马丽西亚,可是,过去那红光满面的脸颊现在已深深陷下去了,而且脸色苍白、病态显露,整个脸蛋要比以前小了一圈。可她的眼睛却显得更大了,目光也更加呆滞。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污浊的空气、过度的忧愁和质次量少的食物对她的影响。他们仅靠土豆来充饥,而且连土豆也断了两天了。现在他们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也不知道怎样来维持他们的生命。从他们住进这条小街和这个洞窟以来,已经是第三个月了。因此他们的钱也都用完了。瓦夫章老头儿曾试着去找工作,但是连他想要什么都没有一个人能听得明白。他曾到码头上去搬运货物行李,还有把煤装进船里,但是他没有手推车,而且立刻就遭到爱尔兰人的一顿殴打。他想拿起斧头到船坞建设工地去劳动,人家又毒打了他一顿。况且,他也当不了工人,别人对他说什么,他一点也听不懂。无论他插手何种工作,无论他想投身到什么地方去,或者他走到哪里,人们都要嘲笑他、轰走他、推撞他,甚至还要打他。这样一来,他什么工作也没有找到。他既无能够挣到钱的工作,也不能向别人去乞讨。他的头发由于忧虑过度而变得全白了,希望落空了,钱用完了,饥饿也随之开始了。
在他自己的家乡,在他的同胞中间,如果他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如果他病魔缠身,或者被孩子们赶出家门,那么他只要手拿拐杖,到岔路口去站在十字架下,或者站在教堂的大门外,嘴里唱起“大慈大悲的上帝,请听听我的血泪悲苦吧!”若是走过的是个绅士,他会给十文钱,如果是位贵妇人,她会在车里打发一个小姑娘,用她嫩红的小手把钱递过来,她还会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如果是农民,会把半个面包送给他。要是个乡下老太婆,也会送给他一块咸肥肉。那时候,他可以像小鸟一样,用不着种地就能活下去。况且他站在十字架下,头上是十字架的双臂,再上面是蓝天,四周是肥沃的田地;在这样静谧的乡村里,上帝一定能听见他的呼号。然而,在这里,在这个喧嚣得可怕的城市里,仿佛置身于大机器中间;每个人都是急急忙忙地朝前赶路,眼睛尽盯着前面,谁也不去注意别人的不幸。在这里,一个人只会晕头转向,双手无用武之地,他的眼睛也无法将映入眼中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种种思想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奇怪,那样的陌生、散漫和格格不入。如果一个人不能在这个转盘中周旋,那他就会被抛出圈外,像陶器一样被巨大的推动力量砸得粉碎。
啊,这是多么巨大的差别呀!瓦夫章在静谧的利宾采是个有田有地的农民,又是个陪审员,他有自己的产业,得到人们的尊敬,一日三餐都用不着发愁。每逢星期天,他总是手拿蜡烛站在祭坛的前面。可是在这里,他成了最末的一等人,像只走进别人院里的狗那样,胆子又小又害怕,蜷缩着身子,又饥又饿。在他遭受苦难的最初几天里,回忆老是在对他说:“还是利宾采好!”良心也在责问他:“瓦夫章,为什么你要抛弃利宾采?”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上帝把他抛弃了。假如这条苦难之路有个尽头的话,他是愿意背负十字架的,也能含辛茹苦熬过去。可是现在,他清楚地知道,每天他都要接受更严厉的考验。每天早晨,太阳会照耀在他的和马丽西亚的更大的不幸上,还有什么办法呢?难道只有搓根草绳再念一遍祷词然后便上吊自尽吗?在死神面前,他是连眼睛都不会眨一眨的,可是他死了姑娘又怎么办呢?当他想起这一切的时候,他就觉得不仅上帝抛弃了他,连他自己的智慧也离开了他。他所看到的,前面尽是一片黑暗,连一点光明都没有,甚至连他所感受到的最大的痛苦,他也无法说个清楚。
而他最大的痛苦就是思念利宾采。这种思念日日夜夜都在折磨他,而且是最残酷地在折磨他,因为他自己都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他需要什么,也不知道他这颗农民的灵魂到底在冀求什么,为什么会发出痛苦的哀号?他需要的是松树林、土地和麦秸顶的房屋、地主、农民和神父,以及祖国蓝天所覆盖的一切。所有这些,都是他的心所向往而又无法离开的,一旦离开了,它就会流血的。这个老农民觉得仿佛有一种力量在把他压进地里去。有时,他真想揪住自己的头发,一头撞在墙上,或者让自己摔倒在地上。若不然,就像一只被锁链套住的狗那样狂吠乱叫,或者像个疯子那样大喊大叫。叫喊什么人呢?他自己也不知道。现在他正是被这种不可名状的重担压得腰弯背驼,快要倒下了,但是这座陌生的城市却依然在喧嚷。他在悲号,在呼唤耶稣,可是这里连十字架都没有一个,也没有人来关心他,唯有城市在喧嚣吵闹。他的女儿坐在麦秸堆上,眼睛只盯着地面,默默地承受着饥饿和苦难的折磨。这真是件怪事,他和女儿老是待在一起,坐在那里一连几天却无话可说,仿佛他们是生活在敌视之中。他们都觉得这样的生活坏透了,难以忍受,但是他们又能说什么呢?化脓了的伤口最好别去触动它。除了这样的话题:口袋里没有钱了,炉灶里没有土豆可烤了,头脑里一片空虚,他们又能再说什么呢?
他们从没有得到别人的帮助,虽说住在纽约的波兰人不少,但住在查坦姆广场这一带的波兰人却没有一家是富裕人家。他们来到此地之后的第二个星期,也的确认识了两个波兰家庭,一家来自西里西亚,另一家是来自波兹南的近郊,但这两家人都穷得快要饿死了。西里西亚来的那一家已经死了两个孩子,第三个也病倒了,两个星期来都和他的父母住在桥洞里,全家仅靠从街上捡来的东西活命。后来他们被送进了一家医院,从此就再也没有下落了。另一家的处境也不好,甚至还要更坏些,因为那家的父亲是个酒鬼。马丽西亚曾力所能及地帮助过那家的女人,如今她自己也需要别人的帮助了。
他们父女应该去投奔霍波根的波兰教堂,那里的神父定会把他们的处境告知别人,而得到人们的照顾。然而,他们怎么会知道有这么一座波兰教堂,或者这样一个波兰神父呢?而且他们又怎么能和别人交谈,或者去找人打听一下呢?这样一来,他们每花掉一分钱,就等于向贫穷的深渊又迈进了一步。
这时候,他们都坐着。一个坐在铁炉旁,一个坐在麦秸上。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房间里越来越昏暗,尽管当时还是中午,但海面上却起了浓雾。这是春天常有的现象,浓雾弥漫,无所不在。尽管外面已很暖和,但是坐在屋子里的父女俩依然冷得浑身发抖。瓦夫章终于失望了,他在炉灰里什么也没有找到。
“马丽希,”他说,“我再也受不了啦!你也会受不了的。我要到海边去捞些木头回来,总得把炉子生起来,也许还能找到点吃的东西回来。”
她没有答话,于是瓦夫章就独自走了。他已经学会了到港口去捡拾包装箱上的木片,这些木片是被海水冲到岸边来的,所有买不起煤的人都是这样做的。他捞木片的时候,常常被别人赶走,不过更多的时候是相安无事。有时还能捞到一些吃的东西,那是些从船上扔掉的烂菜和不要的菜叶。另外,当他在雾中走来走去寻找他所需要的东西时,就能暂时忘记自己的不幸和揪心的思乡之情。他终于来到了海边,当时正好是“午餐”时间,因此只有几个孩子在岸边转来转去。这些小孩的确在向他叫骂,还向他扔泥巴和贝壳,但却没有打着他。各种各样的碎木块在水里漂动着,一个大浪把它们掀得高高的,另一个浪头又把它们卷进到深水里。不一会儿瓦夫章就拾到了一大堆木块。
海面上还漂浮着一堆堆绿色的东西,说不定里面有能吃的东西哩!由于这些东西较轻,不易被冲到岸边来,他无法捞到它们。孩子们把绳子抛了过去,用这种方法就能把那些东西拉过来。瓦夫章身上没有带绳子来,只好眼馋地望着他们。等到他们都走了,他才去拾取残余。凡是找到的吃的东西他都随即吃了,一点也没有想到他女儿也饿着肚子哩。
但是命运却在对他微笑,在回家的时候,他遇见了一辆装满土豆的大车,在通往码头的路上深深陷入了烂泥地里,动不了。瓦夫章立即抓住了轮辐,帮车夫推动着轮子,车很重,令他的背脊都感到有些痛了。后来那些马猛力一拉,大车才驶出了泥地。由于土豆装得较满,被大车一震,有好多土豆从车上掉到了泥地里,车夫根本没有想去捡它们,他谢过瓦夫章的帮忙,便对他的马一声吆喝:“喳,走!”就把车赶走了。
瓦夫章立即朝土豆奔了过去,用发抖的双手,贪婪地将土豆一一拾了起来,放进了兜里,于是他的心里顿时乐开了花。在饥饿的时候找到了一片面包,就等于找到了幸运,所以这老头儿在回家的时候,便一直在悄悄念叨:
“啊,真要感谢至尊的上帝,他看到了我们的苦难。现在木头有了,姑娘就能生火了,土豆也有了,足够吃两顿的。上帝是仁慈的,屋子里马上就会有生机,姑娘已经一天半没有吃东西了,她一定会高兴的。上帝真是仁慈啊!”
他这样自言自语地走着,一手抱着木柴,另一只手不时地去摸摸他的土豆,生怕它们会从兜里掉下来。他身上带着这份大财宝,抬眼望着天,充满了感激之情;重又喃喃起来:“我想过要去偷的,可是用不着偷,土豆自个儿就从车上掉了下来。我们本没有什么可吃的,现在倒可以饱餐一顿了。上帝是仁慈的!马丽西亚要是知道我带回这许多土豆,准会高兴得立即从麦秸上跳起来。”
可是马丽西亚从她父亲出去之后,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她的草铺。以前,每当瓦夫章早晨出去捡木柴时,她就把炉子生着,烧上水,吃完了东西之后,便会好几个小时地望着火炉。她也曾出去找过工作,甚至有家小饭馆雇过她去洗盘子和扫地。但由于语言不通,不能领会雇主的意思,因而工作不好,只干了两天,便被雇主辞退了。此后她就再也没有出去找工作,更没有人给过她工作。她整天待在家里,不敢到街上去,因为街上有爱尔兰人和喝醉了的水手来纠缠她。在这种无聊的闲暇生活中,她感到格外的痛苦。思乡之情折磨着她,就像锈斑在腐蚀着生铁一样。她甚至比瓦夫章更不幸,因为她除了饥饿和日常忧虑之外,除了对命运的束手无策和毫无希望之外,除了对故土利宾采村的无限思念之外,还有一种强烈地思念着牧马人雅希科的感情上的痛苦。的确,他曾向她发誓说:“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会跟你到哪里。”她本来是想到这里当个女继承人和小姐的,可现在却完全变样了。
雅希科是个庄园的雇工,父母死后他会有一份继承的田产。可她现在一贫如洗、饥饿缠身,穷得就像利宾采教堂里的老鼠一样。雅希科会不会来这里呢?即使他来了,他还会把她抱在自己的胸前吗?会不会说:“我可怜的姑娘;我亲爱的人儿!”还是会对她吼叫:“滚开,你这个要饭的女人!”现在她还有什么陪嫁呢?只有破衣烂衫!连利宾采的狗都要对她狂吠乱叫了。可是利宾采那边对她却有一种吸引力,她愿意让灵魂飞离躯体,像一只疾飞的燕子越过大海,回到那里,即使是死在那里她也会乐意的。在那里,不管雅希科是想她还是不想她,她依然是非常爱他的。只要是在他身边,她就会感到平静、幸福和愉快。在全世界所有人当中,唯有他是她最亲的人。
每当炉火正旺,而饥饿也不像今天那样折磨着她时,那些熊熊燃起的火光和飞溅的火星一闪一闪的,仿佛都在向她谈起利宾采来,也使她想起以前和村里姑娘们在一起纺麻时的情景;雅希科从隔壁房间里望着她们,喊道:“马丽希,让我们去找神父吧,因为我爱你!”可是她当时却回答说:“住嘴,你这个坏蛋!”她又想起,当他把她从角落里强拉到房间中央来跳舞的时候,她用双手蒙住眼睛,轻声地说:“快走开,我怕羞!”那时候,她觉得她是那样的愉快,心里甜滋滋的。当炉火使她想起这些往事时,她常常泪流满面。可是现在,她眼里已经没有泪水了,正如炉灶里没有了火一样,因为她的眼泪都流光了。有时她觉得眼泪直往她胸里流,使她感到气闷难受。她感到非常的劳累和衰弱,甚至连想象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她依然默默地忍受着痛苦,一双大眼睛凝视着前面,活像一只被人折腾来折腾去的小鸟。
此刻,她坐在草铺上,还是那样默望着。有人走进了房里,马丽西亚以为是她父亲回来了,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直到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说:“喂!”
这是他们所住的这间破房子的主人,一个年老的黑白混血儿。他脸色难看,衣着又脏又破,两颊鼓起,嘴里嚼着烟草。
姑娘一看见他就非常害怕。他们已欠下他一个星期的房租一个美元,可是他们身上连一文钱也没有了。她只有苦苦哀求他了,于是她走到他的面前,双膝跪在地上,吻着他的手。
“我是来收那一块钱的。”他说。
她听懂了“美元”这个词,摇了摇头,露出哀求的眼光,用拙劣的英语向他解释,他们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卖光了,已经两天没有吃的,他们都饿极了,请求他可怜可怜他们。
“上帝会报答你的,尊贵的老爷!”她又用波兰语说了一句,她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样办了。
这个尊贵的老爷并没有听懂他是尊贵的,但却猜到了他是收不到这一块钱的,而且他的猜想是那样确凿无疑。于是,他便一只手提起他们的小行李包,另一只手抓住姑娘的肩膀,轻轻将她推上了阶梯,把她带到了街上,还把那个行李包扔到了她的脚下。随后便以同样冷漠的态度推开了隔壁一间酒店,大声叫道:“喂,帕德,这是给你的房间!”
“好的!我晚上来住!”酒店里有人回答说。
这个混血老人随即消失在昏暗的前厅里,只留下姑娘一个人在街上。她把行李包放在靠墙的一个凹入处,免得滚到烂泥地里,她自己则站在行李包旁,像往常一样默默无言地、可怜巴巴地等着。
喝醉了的爱尔兰人经过她身边时也不再来纠缠她了。屋里虽然很昏暗,但街上却非常明亮,被亮光一照,姑娘的脸色就像生过一场大病似的,又憔悴又消瘦,只有那头亚麻色头发依然如故。她的嘴唇发青,眼睛也陷了进去,现出了黑晕,颧骨高高隆起,看起来就像一朵已经残败凋谢的花朵,或者一个已病入膏肓的垂死姑娘。
过路的人都以一种怜悯的眼光来看她。一个年老的黑女人走近前来问她一些问题,得不到对方的回答便生气地离开了。
这时候,瓦夫章正急急朝住处走来,他满怀喜悦之情,就像最贫穷的人由于得到上帝的仁慈而激起的那种高兴劲一样。如今他有了土豆,他就在想,父女俩该怎样来吃这些土豆,明天该怎样再到货车那里去等待。至于后天,他此时此刻就再也无法去想了,因为他的肚子饿得哇哇叫了。他远远地看见女儿站在房外的街道上,感到非常意外,便加快了步伐。
“你为什么站在这里?”
“房东把我们赶出来了,爸爸!”
“他把我们赶出来了?”
木柴从他手里掉了下来,这样做太过分了!正当他们有了木柴和土豆的时候,却把他们赶了出来!现在他们怎么办呢,到哪里去烤土豆,靠什么来活命呢?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瓦夫章在捡木柴的时候,又把帽子掉到烂泥地里了。
“啊,耶稣!耶稣!”
他急得团团转,张着大嘴,不满地望着他的女儿,随后又问了一遍:“他真的把我们赶出来了?”
好像他要到什么地方去似的,突然他又转过身来。等他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已变得低沉、嘶哑而又严厉:“你为什么不求求他,蠢姑娘?”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求过。”
“你给他下跪没有?”
“下跪了。”
瓦夫章又像一条被人戳了一下的虫子那样转来转去。顿时他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你真是个没用的女人!”他大声说道。
姑娘痛苦地望着他:“爸爸,这怎么能怪我呢?”
“你站在那里,一步也不要动,我去求求他,能让我煮熟这些土豆也好。”
他去了。过了一会儿,走廊里就传来一片争吵声、顿脚声和叫喊声。接着瓦夫章便跳到了街上,显然他是被一只有力的手推了出来。
他站了一会儿,便对女儿说了声:“走吧!”
姑娘弯下腰去,想把行李包提起来,由于她身体虚弱,浑身无力,便觉得特别重。但是父亲并没有去帮助她,要么是他完全忘记了,要么是他没有看见姑娘提不动这个行李包。
他们朝前走去……这两个可怜的人:老头和姑娘,只要平时很难看到这种落魄景象的过路者,一定会激起对他们的关注。他们能到什么地方去呢?他们会到另一处黑暗和不幸的地方去忍受新的痛苦吗?
姑娘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了,越来越沉重了,她的双脚东倒西歪,一下、两下,她终于用哀求的口气说道:“爸爸,你来提这个破包袱吧,我已经拿不动了!”
他仿佛从梦中惊醒过来似的。
“你就丢掉它吧!”
“可是这些东西还用得着呀!”
“用不着了。”
他突然看到姑娘还在犹豫不决,便怒气冲冲地叫道:“丢掉,要不然我就宰了你!”
这一回她害怕得照办了,他们又朝前走去。这老头儿一再嘟哝道:“命该如此,就只好这样了。”后来他便一声不响了,可是他的眼里却露出了一种可怕的眼神。穿过那些非常泥泞的小街小巷,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处港口,他们走过一座用木头架建起来的渡桥。经过那栋挂有“海员救济所”牌子的大楼,便来到海边。这里正在建造一座新的船坞。为了打木桩而搭起的高架子一直伸到了离海岸很远的地方。许多正在工作的人便在这些木架和木板中间走来走去。马丽西亚走到一堆木头旁边,便在木头堆上坐了下来,因为她再也走不动了,瓦夫章也一声不响地坐在她的旁边。
这时已是下午四点钟,整个码头都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繁忙景象。雾已消失了,柔和的阳光把光亮和慈爱的温暖照在这两个穷人身上。春天的气息从海面上吹到了陆地,又清新、又充满了生机,使人心旷神怡。四周都是蔚蓝的天空和强烈的光线,使人多看了就会眼花缭乱。在远处,海天一色,赏心悦目。在靠近海港中心的那片蔚蓝天空中,可以看见矗立不动的桅樯、烟囱和在微风中轻轻飘扬的旗帜。在海波连天的远处,那些朝海港开来的轮船使人觉得时而像是在海面上飞腾,时而又像是在海水下面穿行。那被风鼓得满满的帆篷,远看就像是朵朵白云,在强烈的阳光下,在湛蓝的海水上,便发出了耀眼的白色。有些驶向外海的船只,后面留下了一条泡沫涌现的水路,这些船都是朝利宾采那个方向开出去的。在瓦夫章父女俩看来,这些船就是开往他们已经失去的幸福所在的地方。所谓失去的幸福,就是指较好的命运和宁静的生活。马丽西亚心里在想,他们到底犯了什么大的罪过,他们什么地方违抗过上帝的旨意,竟会使仁慈的上帝把他们抛弃在这遥远的海岸上,抛弃在这些陌生人中间,不理他们,把他们忘记了。要恢复他们昔日的幸福,全掌握在上帝手中。有多少轮船是朝他们故土那个方向开去的,但这些轮船却不理他们而独自开走了。马丽西亚已经精疲力竭了,她那颗可怜的心又一次飞到了利宾采,飞到了牧马人雅希科的身边。他还在想念她吗?他还记得她吗?她可是记得他的。因为只有处在幸福之中的人才会忘记,而在不幸和孤独的时候,一个人的情思总是围绕着他所爱的人,犹如忽布藤围绕着白杨树一样。但是他呢?也许他已经抛弃过去的爱情,打发媒人到别人家里去说亲了,甚至连想一想这个流离失所的姑娘,他也会觉得丢脸的。这样的姑娘除了一顶悔恨的花冠外,就别无所有了。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人向她求婚的话,那就只有死神了。
由于她在生病,倒不那么感到饥饿的折磨。然而,由苦难和虚弱引发出来的睡眠,却使她难以忍受,于是她闭起了双眼,苍白的脸孔也垂到了胸前。她常常惊醒过来,睁开眼睛看一眼,随即又闭上了。她梦见自己沿着一座悬岩峭壁行走,掉进了万丈深渊之中,就像农民歌曲中的卡霞“掉进了杜那耶兹河的深水中”一样。于是,她蓦地清楚地听到远方传来的歌声:
雅希科在高山上看见她掉下,
就放下绳子来救马丽西亚,
可是绳太短了,还差这么一节,
马丽西亚,亲爱的,快把你的辫子接上。
这时她突然惊醒过来,因为她觉得她的辫子没有了,她正在往深渊中掉下去。梦消失了,坐在她身旁的不是雅希科,而是她的父亲。眼前所见的不是杜那耶兹河,而是纽约的港口、海水、脚手架、桅樯和烟囱。又有几艘轮船开到广阔的洋面上去了。歌声就是从那些船上传过来的。宁静、温煦而又明媚的春天的晚霞映红了天空和海水。海面有如一面镜子,把每只轮船、每根木桩都映出了清晰的倒影,仿佛水下面还有另一只轮船,另一根木桩似的。四周的景色无比美好,空气中充满了某种幸福和巨大的欢乐,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兴高采烈,唯有他们父女俩最为不幸,是两个被人遗忘的人。工人们开始纷纷回家去了,只有他们两个是无家可归的人。
饥饿的铁手把瓦夫章的肠胃撕裂得越来越厉害,他阴沉而忧郁地坐在那里,脸上却显露出一种可怕的决心。无论何人此时看到他这副样子,都会感到害怕。因为在这张脸上有一种饿极了的野兽的那样的表情,同时又混合着一种绝望的平静,就像死人的脸一样。整个期间,他没有和姑娘说过一句话,直到夜幕降临,船坞里的人都已走空,他才以一种非常古怪的声音说道:“我们走吧,马丽希!”
“到哪里去?”姑娘昏昏欲睡地问道。
“到水上那座木桥上去,我们就躺在木板上睡觉。”
于是他们便朝木桥走去。由于暮霭沉沉,夜色墨黑,他们便非常小心地爬了过去,免得掉到海里去。
美国的引桥结构有许多转弯处,就像是一条木头建成的走廊一样,末端有一座木板的平台,再外面就是打桩机。在这座平台的上面,还搭了一个篷顶,那是避雨用的。工人们就是站在平台上拉动打桩机的绳子来工作的,现在这里已空无一人了。
他们来到了平台上,瓦夫章说道:“我们就在这里过夜。”
简直可以说,马丽西亚不是躺下,而是跌倒在那些木板上,虽然那里立即有大群蚊虫来叮咬他们,但姑娘却睡得很死。
突然,在夜阑人静中,瓦夫章的声音把她惊醒了。
“马丽希,快起来!”
在这种叫唤声中,有某种力量使她立即醒了过来。
“什么事,爸爸?”
在这黑夜沉沉,万籁无声之中,这个老农民的声音却显得那样的深沉、可怕而又镇定:“孩子,饥饿再也不会来折磨我们了,你也用不着挨家挨户去讨饭了,再也不会在露天里睡觉了。人们已经抛弃了你,上帝也抛弃了你,你的苦命到头了,让死神来拥抱你吧!海水很深,你不会感到痛苦的。”
尽管她的双眼因为恐惧睁得很大,但她在黑暗中还是看不清他。
“我要淹死你,我可怜的女儿,随后我就自己淹死自己。”他接着说道,“没有人会来救我们的,也没有人会来可怜我们,明天你就不会想要吃东西了,明天你会比今天更美好……”
不!她不想死!她才十八岁,她有着青春给予她的畏死之心和强烈的生活欲望。一想到明天她就成了溺水鬼,她就要命丧黄泉,她就要躺在海水中,与那些鱼虾海怪为伍,她就会沉入黏滑的海底里,她的整个心灵都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她是绝不会这样做的!此时此刻,她感到无比的厌恶和恐怖,就连在黑暗中说这些话的亲生父亲,她也觉得是个恶魔。
这时,他的两手搭在她那瘦削的肩膀上,他的声音显得可怕的镇定,继续说道:“就是你大声叫喊,也没有人听得见。只要我推你一下,连叫两声‘主啊’的时间都要不了,一切就都过去了。”
“我不想死啊!父亲,我不想死!”马丽西亚大叫道,“难道你连上帝都不怕了?我亲爱的父亲,我的好爸爸,你可怜可怜我呀,难道我冒犯你了?我并没有抱怨过我的命运,我会和你一起忍饥挨饿,受苦挨冻的……爸爸!”
瓦夫章的呼吸更加急促了,双手像老虎钳似的捏得更紧了……姑娘也更加绝望地哀求她父亲免她一死。
“可怜我吧!你发发善心吧,发发善心吧!我总算是你的亲生闺女呀!我可怜,我又在生病,我活在世上的日子不会很长了。我痛苦,我害怕呀!”
她这样哭叫着,抓住了他的长袍,她的嘴哀求似的亲吻着他那双要把她推向深渊的手,然而,这一切都像是在激怒他,他的镇定已转变成疯狂,他的呼吸急促,发出了呼哧呼哧的响声。有一会儿,他们两个都一声不响,不过如果这时有人站在他们附近,一定会听到很响的喘气和挣扎声,听见木板的咯吱声。夜深了,天又很黑,不可能有人来到这一带,因为这里是海港的终端。即使是白天,除了工人之外,也不会有别的人到这里来。
“发发善心吧!发发善心吧!”姑娘声嘶力竭地哀求道。
就在这时候,他一只手抓紧了她,猛地把她推到平台的边缘上,另一只手在打她的头,企图阻止她的叫喊。实际上她的叫喊连一点回声都没有,只听见远处有一只狗在吠叫。
姑娘觉得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后来她的双脚也悬空了,只有双手还抓着她的父亲。但是她的手已是软弱无力,她的呼救声也越来越轻微了,终于她的双手撕下了父亲的一块衣布,马丽西亚顿时觉得她在朝深渊飞落下去。正当她从平台上被推下去的时候,半空中她抓住了一根横梁,于是她整个身子都悬挂在海面上。
这老头儿弯下身去,说来真叫人寒心,他竟想去掰开女儿的那双手!
一连串思绪就像一群受惊的小鸟,化成种种幻象和闪电,在她的脑海里掠过,利宾采、桔槔水井、离乡背井时的情景、轮船、暴风雨、祈祷、纽约的落魄,最后就是此刻发生的事情。她还看到了一只大船,船头高高的,船上有许多人,人群中有一双手朝她伸了过来。上帝啊,是雅希科站在那里,是雅希科在伸出双手,而在船的上面,雅希科的上面,是圣母在微笑,她的四周是金光灿烂的光辉。一看到这景象,她就推开岸上的那些人,“至高无上的圣处女啊!雅希科,雅希科啊!”过了一会儿,她最后一次朝父亲看了一眼:“爸爸,圣母在那边!圣母在那边!”
就在这一刹那间,就是把她推向水里的同一双手,却紧紧抓住了她那双无力的手,以一种超人的神力把她拉了上来。她重又感到自己的双脚已经踩在脚手架的木板上了,一只手臂抱住了她,但这次是一个父亲的手臂,而不是刽子手的手臂,于是她把头紧靠在父亲的胸前。
等她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看见自己正平静地躺在父亲的身边。尽管夜很黑,她却能看到父亲像个十字那样躺着,悔恨悲伤的抽泣使他全身震颤,也使他越发难过。
“马丽希!”他终于以一种因抽泣而时断时续的声音说道:“饶恕我吧,孩子!”
姑娘在黑暗中摸到了他的手,把它紧紧放在她那苍白的嘴唇上,轻声说道:“爸爸,但愿主耶稣能宽恕你,就像我宽恕你一样。”
在地平线那边早已出现了灰白色的亮光,从亮光中显露出了又大又圆的月亮,于是又出现了一种奇异的现象:那就是马丽西亚看见从月亮中走出了一队小天使,像金色的蜜蜂,乘着月光向她飞了过来,他们的翅膀发出嗡嗡之声,围绕在她的头顶飞转,还用孩子似的声音唱道:“受苦受难的姑娘,愿你得到安宁!可怜的小鸟儿,祝你平平安安,田野上的花儿,你忍受痛苦默默而无声,祝你永远安宁!”
他们一边唱着歌,一边把白水仙花和小银铃在她头上摇动起来,小银铃发出悦耳的声音说道:“祝你睡得香甜,姑娘!祝你睡得香甜!睡吧!睡吧!睡吧!”
于是她觉得很舒坦,很开心,很平静,便真的睡着了。
黑夜过去了,天空开始泛白。白天来临了,曙光照白了海水。桅樯和烟囱渐渐从黑暗中显露出来,仿佛在向他们走近似的;瓦夫章跪在那里,俯身在马丽西亚身上。
他以为她死了,她那瘦小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得像亚麻布,还白中带青。她静悄悄的,真像死了一样。老头儿摇摇她的肩膀,她也毫无反应,既不颤动,也不睁开眼睛。瓦夫章觉得他自己也快要死了。但是,当他把手放在姑娘的嘴上,觉得她还有呼吸,她的心也还在跳动,虽然跳动得非常微弱。不过他知道,她随时都有可能死去。如果从晨雾中能预示这将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如果阳光能使她温暖,她就会醒转过来,若不然她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海鸥在她头上飞翔,像是非常关心她似的,有些海鸥还停立在附近的木桩上。晨雾被西风一吹,渐渐消失了。这是春天的和风,既温煦,又使人感到清爽舒服。
不久,旭日东升,朝霞最先照在脚手架顶上,后来渐渐往下照,终于把金色的光芒照在了马丽西亚那死人似的脸上,仿佛在亲吻她、抚摸她,又像是在拥抱她。在这金色的阳光中,在那头由于晚上挣扎和湿气而散乱开来的金发环圈之中,她的那张脸简直就像是天使的一样。而且马丽西亚在经历了这许多不幸和苦难之后,她本人也几乎成了天使。
一个美丽的玫瑰色的白天从海上升起来了,阳光越来越暖和,春风怜爱地吹拂着姑娘,海鸥在头上盘旋,像个大花冠,还不住地鸣叫着,像是要唤醒她似的。瓦夫章把他的外衣脱下,盖在姑娘的脚上,他的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随着脸上的青色逐渐消退,两颊微微泛出了红晕,露出了一两次笑容,最后终于睁开了眼睛。
这时候,这个老农民便跪在平台上,抬眼向天,两道泪水顺着他那满是皱纹的脸流落下来。
他重又觉得这孩子永远是他的眼珠子,是他灵魂中的灵魂,仿佛是他所挚爱的胜过一切的圣物。
她不但醒了过来,而且醒来后还觉得比昨天好多了,更富于生机。海港的清新空气比屋子里的龌龊空气更有利于她的健康。她真的活过来了,因为她刚刚在木板上坐起,便立即叫道:“爸爸,我非常想吃东西!”
“走,我的小女儿,到岸边去,也许那里能找到什么吃的。”老人说道。
她没有费多大劲就站了起来,他们朝岸边走去。这一天竟成了他们苦难生活中的一个例外,因为他们刚走出几步,就看见近旁的脚手架上有一个毛巾包着的布包挂在横梁上面,包里面有面包、煮熟的玉米和咸肉。这件事倒很容易解释:一个在这里工作的工人,昨天把一部分食物留下来供今天早饭用,这里的工人都有这种习惯。但是瓦夫章和马丽西亚对这件事的解释更简单:是谁把食物放在这里的呢?在他们的心目中,就是那个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每朵花、每只鸟、每只蚂蚱和蚂蚁的“他”!
那就是上帝!
他们做完了早祷,便把不多的食物分吃了,然后他们沿着海滨来到了大码头。他们身上增添了新的力量。经过海关大楼之后,便转向华德街,朝百老汇大街走去。由于这条路很长,他们在中间还休息了几次,因此这条路走了整整两个小时。他们有时坐在木板上,有时坐在空箱子上。他们顺着街道走去,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走。不过,马丽西亚认为,他们必须往市中心那个方向走。一路上,他们遇到了许多开往港口去的货车。华德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人们从一座座敞开的大门里走了出来,便匆匆忙忙地赶去做他们的日常工作。从这样的一座大门里,走出了一个身材高大,鬓发花白,满脸胡子的绅士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那位绅士一走出大门,就碰见了瓦夫章和马丽西亚。他看了看他们的衣着,摸了摸自己的胡须,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随后,他又更加仔细地观察起他们来,脸上露出了笑容。
在纽约,竟然有人对他们笑脸相迎,友好相待,那简直是件奇闻,是种魔力。一看到这种情景,父女俩都愣住了。
这时候,白发老人走上前来,用最地道的波兰语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他们如同受到雷击一般,瓦夫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苍白得像白墙壁一样,两只脚都站不稳了。他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马丽西亚首先清醒过来,立即跪在这位老先生面前,抱住他的双脚,说道:“我们是从波兹南来的,尊敬的老爷,我们是从波兹南来的!”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我们在这里遭了大难,又饿又冷,亲爱的老爷!”说到这里,马丽西亚便再也说不下去了。瓦夫章便匍匐在这位老先生的脚前,接着又去亲他的外衣下摆,而且还紧紧地抓住它,以为他是抓住了天堂的一角哩!
这是一位绅士,而且还是同胞绅士,他绝不会让他们饿死的,他会救济他们的,也绝不会让他们沉沦!
那个跟老绅士一起来的青年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们。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张着大嘴惊讶地望着一个人跪在另一个人面前,还吻着那个人的脚。
在美国,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老绅士对这些围观的人大为不满。
“这不关你们的事!”他用英语对他们说道,“你们快去干你们的事吧!”
接着他又对瓦夫章和马丽西亚说道:“你们不要跪在街上,你们随我来!”
他把他们带到最近的一家小饭馆,他们走进一个单间,他就把门关上了。于是他们又在他的面前跪了下来,他立即制止他们,生气地说道:“你们再也不要这样了,我们都是来自一个地方,都是一个母亲的儿女!”
说到这里,显然是他抽的雪茄的烟雾迷糊了他的眼睛,他在用手擦他的眼睛。
“你们饿了吧?”
“我们都两天没有什么可吃了,不过今天我们倒在海上捡到了一点吃的。”
“威廉,”他对那青年说道,“你去给他们要些吃的来!”
随即他又问道:“你们住在哪儿?”
“没有地方住了,尊敬的老爷!”
“那你们睡在哪里呢?”
“睡在水上。”
“是不是把你们赶出了住所?”
“是的!”
“除了你们身边的这些东西,就没有别的了?”
“没有了。”
“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我们也不知道。”
这位老先生问得很急,像是在生气似的。突然他转向马丽西亚,问道:“你几岁了,姑娘?”
“到圣母升天节,我就满十八岁了。”
“你吃了不少苦,是不是?”
她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恭顺地弯下腰去。
这位老先生的眼睛显然又被雪茄的烟刺痛了。
就在这时候,端来了啤酒和热气腾腾的肉菜。老先生叫他们赶快吃,他们回说,不敢当着老爷的面这样做,他就说他们是傻瓜。尽管他看起来脾气很坏,可是他们觉得,他真是一位从天而降的天使。
于是他们便吃了起来,显然这令他很高兴。他随即要他们把如何到美国来的前因后果都一一说给他听。于是瓦夫章便把全部情况都说了出来,一点也没有隐瞒,就像对神父做忏悔时一样。他听了很生气,便骂起他来。等到瓦夫章讲到他想把女儿淹死的时候,他就大声斥责道:“我真想把你的皮剥掉!”
他立即转向马丽西亚说道:“你到我身边来,姑娘。”
等她走近了,他便用双手捧着她的头,吻了吻她的额头。随后他想了一会儿,说道:“你们真是受苦了。不过这倒是个好国家,问题在于你们要会想办法。”
瓦夫章睁大了眼睛,这位善良聪明的老先生竟会说美国是个好地方。
“真是这样,傻瓜。”他看到瓦夫章不相信,便这样说道,“是个好地方!我来这里的时候也是一无所有,现在我总算有口饭吃了。不过对你们农民来说,守住土地才是本分,不应该流浪在世界上。若是你们都离开了老家,那么谁还会留在本土呢!你们到这里来一点用处也没有,你们来得容易回去难啊!”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我在这里住了四十多年,几乎把祖国都忘记了。但是我有时也想念自己的故土。威廉一定要去那里一次,看看他的祖先生活过的地方……这是我的儿子。”他指着那青年说道,“威廉,将来你一定要从家乡带回一把泥土来放进我的棺材里,放在我的头下面。”
“好的,爸爸!”威廉用英语回答。
“还要放些在我的胸上,威廉,放在我的胸上!”
“好的,爸爸!”
这时候,雪茄的烟又把老先生的眼睛熏得那样厉害,他的眼珠像玻璃似的蒙上了一层雾。
随即他又发起脾气来。
“这孩子懂得波兰语,但他宁愿说英语,在这里不得不这样。谁若是踏进了这个地方,就意味着老家难返了。威廉,你快去告诉你姐姐,说有客人来我们家里吃午饭,还要住在我们家里。”
那小伙子立即奔了出去。老绅士陷入了沉思,好久不说话,后来他又像是对自己说话似的说道:“如果送他们回去,得花一大笔路费,况且他们又能回到哪里去呢?他们把全部家产都卖掉了,回去也只有靠乞讨度日子。要是去打工,天知道这姑娘会怎么样?既然他们来到了这里,就得再去找找工作看。把他们送到某个移民区去,姑娘也好在那里结婚。他们小两口子能积下一笔钱,如果他们想回到那边去,就能把老头儿也带回去。”
随后他便直接对瓦夫章说道:“你听说过我们在这里的移民区吗?”
“我没有听说过,尊贵的老爷!”
“你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你们这些人!真该感谢上帝,你们以后不会饿死了!在芝加哥,像你们这样的人就有两万,在密尔沃基也有同样多的人,在底特律,人数也不少,在布法罗的人还要更多,他们都在工厂里做工,不过,对农民来说,还是种地最好。我们倒可以把你们送到拉多姆去,送到伊利诺伊去。嗯,不过那里的土地很难得到。有人在内布拉斯加的草原上建起了一个新的波兹南,可是路又远了点,火车票太贵。得克萨斯州的圣马丽亚移民区也太远了。最好是到波罗维那去,尤其是我们能替你们搞到到那里去的免费火车票,这样一来,我送给你们的钱就可留作家用了。”
他又更深沉地考虑了一会儿。
“听着,老人家!”他突然说道,“现在阿肯色州的波罗维那正在兴建一个新移民区,那地方又美又暖和,几乎全是荒地,你可以从政府那里不花一分钱就能得到一百六十莫尔格[3]带森林的土地。铁路上的费用也不多,你懂吗?我给你一笔生活费,火车票我也会给你,因为我能搞到免费的火车票。你们先到小石城,然后从那里换乘马车。到了那里,你就能找到一同上路的伙伴了。另外,我再给你写几封介绍信,我很愿意帮助你,因为你是我的兄弟。但是我更痛惜你的女儿,胜过对你的关心几百倍,你明白吗?你们遇见了我,真应该感谢上帝!”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就变得更为温和了。
“孩子你听着!”他对马丽西亚说道,“这是我的名片,你要把它保存好,如果将来你有什么困难,比如说,你在世上成了孤身一人,没有人来关心帮助你,那你就来找我。你是个可怜而善良的孩子。若是我死了,就由威廉来照顾你。你切不可丢失这张名片。现在,你们都跟我走吧!”
路上,他给他们买了内衣和外套,终于把他们带到了家里,热情招待着他们。这一家人全都是好人,威廉和他姐姐詹妮都把他们两个当成亲戚一样对待。威廉少爷对待马丽西亚就像对待一位小姐似的,这反而使她很难为情。晚上有几位姑娘来拜访詹妮小姐。她们额上覆着刘海,身着华丽衣裙,个个都显得和蔼可亲。她们邀请马丽西亚一起玩。她们看到她脸色这样苍白,又长得如此漂亮,还有一头金黄色头发,无不感到惊讶。她们见她俯身搂抱她们的双脚、亲吻她们的双手,便放声大笑起来。这位老绅士来到年轻人中间,摇晃着他那白发苍苍的头,嘴里还嘟哝着,有时还发发脾气。他时而说英语,时而又说波兰语。他同瓦夫章和马丽西亚谈起他们遥远的故乡,有的还能想起来,有的则忘记了。那雪茄的烟雾还时不时地刺痛他的眼睛,使他常常偷偷地去擦一擦它们。
等到大家都散去睡觉的时候,马丽西亚一看到詹妮小姐亲自给她铺床,便止不住热泪盈眶。啊!他们一家人是多么善良啊,不过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这位老先生也是波兹南来的。
第三天,瓦夫章和马丽西亚便动身到小石城去了。这个老农民的口袋里现在有了一百美元,已经把过去的穷困潦倒全抛到脑后去了。马丽西亚也感到她头上有一只显而易见的上帝之手,而且她深信这只手决不会让她就这样消失的。既然上帝已把她从不幸中拯救出来,也就会把雅希科给她送到美国来,就一定会保佑他们两口子,也会让他们父女俩回到利宾采去。
这时候,窗外的城市和农场疾驰而过。这里完全和纽约不同,沿途都是耕地,远处是一座座森林,还有一栋栋小房子,房前屋后都种上了树木,各种各样的庄稼都长得绿油油的,形成了条条块块,完全跟波兰一样。瓦夫章看到这幅景象,止不住心潮澎湃,真想大声喊叫:“嘿,森林和绿色田野啊!”草原上是放牧的牛群和羊群。在森林边缘地带,可以看到手持斧头的人。火车飞驰前进,越奔越远。越往前去,人烟越是稀少,已经看不见农田了。整个大地是一片广阔无际的荒原,风吹草低,波浪起伏,鲜花闪耀,道路的许多地方开满了黄花,犹如一条金色的绣带,这条道路很久以前走过马车。高高的杂草、毛蕊花和蓟草都在点头哈腰,仿佛在欢迎远方来的游客。雄鹰展开巨大的翅膀在草原上空翱翔,细心地俯视着大地。火车向前飞奔,像是要飞到一望无际的草原和天际相结合的那个地方去。从车窗朝外望去,可以看到成群的野兔和土拨鼠,有时还能看到带角的鹿头出现在草丛中。沿途再也看不到教堂、城市、村庄和房屋了,只有火车站。而在两个火车站之间,或者在火车站的后面,便连一个活人也见不到了。瓦夫章望着这一切,他的脑海里就在打转,他怎么也不明白,竟然会有这样多的“宝货”——这是他对土地的称呼——还是荒着的哩!
经过一天一夜之后,翌日早晨,他们走进了一座大森林,那里的树上都缠着胳膊粗的植物,使那里的森林茂密得如同一堵墙那样,斧子都无法砍下去。在这座浓密的树林里,不知名的小鸟在啾啾啼鸣。有一次,瓦夫章和马丽西亚都似乎看见,在这座森林的树木之间有一群头插羽毛的骑手,他们的脸色红得像镀了紫铜似的。看到这茫茫林海,这荒凉草原和树林,看到这奇异的景象和那些人,瓦夫章再也忍不住了,便开口说道:“马丽希!”
“什么,爸爸?”
“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你觉得奇怪吗?”
“是的,奇怪!”
最后他们经过一条比瓦尔达河宽三倍的大河——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条大河就是密西西比河——直到深夜他们才到达小石城。
到了这里,他们就得打听去波罗维那的路了。
写到这里,我们暂时把他们放在一边。他们为了面包而流浪漂泊的第二阶段到此就结束了。第三阶段将在森林中,在斧伐声中和移民区的繁重劳动中进行。要知他们在这一阶段中是否会少流眼泪、少受痛苦、少遇不幸,不久便知分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