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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移民区生活
波罗维那是个什么地方呢?是个即将开发的移民区。这个地名显然是预先想出来的。根据有了名字就该有实物存在这一准则,于是便有了波罗维那移民区。先是纽约、芝加哥、布法罗、底特律、密尔沃基、马尼特沃克、丹佛和卡卢梅特等地的波兰文报纸,后来连英文报纸也不甘落后,一句话,凡是能听到说波兰话的地方,都齐声地向城市和世界,特别是向波兰移民宣告,他们之中如果有谁想要身体健康、富裕幸福、吃得油腻、活得长久,而且死后还一定能得到拯救,那他就应该在这个人世间的天堂里,也就是波罗维那,获得一角之地。那些广告还宣称,阿肯色州,也就是波罗维那所处的那个地方,还是个未开垦的地区,也是世界上最有益于健康的福地。的确不错,那个处在密西西比河对岸边缘地带的小城孟菲斯,就是个黄热病的温床,不过,据广告说,无论是黄热病,还是其他瘟疫,都无法越过密西西比这样的大河。而在阿肯色河上游的岸上,之所以不存在这种黄热病,还因为住在近处的那些霍克托印第安人会毫不留情地剥掉它的头皮,因此黄热病一见到红皮肤的人就会怕得发抖。由于事情就是这样的巧合,东边是热病区,西边是红皮肤的印第安人,波罗维那的移民恰好处在一条完全中立的地带里。除此之外,波罗维那的前途无可估量,再过一千年,它将不容置疑地拥有二百万居民。那里的土地呢?现在每公顷只需一点五美元,可是到了那时候,每平方米就能卖到一千美元的价钱了。
这样的承诺和这样的前景,使人很难不受到迷惑。对于那些不愿与霍克托印第安人为邻的人,广告还保证说,这个骁勇善战的部落对波兰人特别有好感,因此可以预料,将来的关系一定会相处得非常融洽。而且,众所周知,凡是铁路穿过草原和森林的地方,就一定会竖立起电线杆,像一个个十字架那样,而这些十字架不久的将来就会成为印第安人坟墓的标志了。既然波罗维那一带的土地已经被铁路部门买去,那么印第安人的消灭也仅仅是时间而已。
铁路的确已买下了土地,这将保证移民村与外界的联系,保证产品的销路和未来的发展。不过广告却忘记了附带说明,这条铁路尚在计划之中,而且要等到政府拨给铁路的那些荒地都卖掉之后,资金才有保证,换句话说要等修建铁路所必需的资金都筹集好了才能进行。当然,在这样繁杂的事务中这样的疏忽也是可以原谅的。此外,对波罗维那来说,这种疏忽还有一个不同之处:那就是这个移民区并不在铁路线上,而是在更远的荒原中,人要进到那里,就得乘坐马车,还须一番跋涉才能到达。
这种疏忽必定会带来许多麻烦,不过,这些麻烦也只是暂时的,等到铁路一修建,就会自行消失。而且,在美国,大家都知道,是不能从字义上去对待广告的,因为,正如植物在美国土壤上长得枝繁叶茂,但其结出的果实却不能吃一样。美国报纸上的广告也是吹得天花乱坠,使你无法在这些高调的谷糠中找出真实的谷粒来。当然,如果把广告中吹嘘波罗维那的那一套当作“欺人之谈”而把它搁置一边的话,那么,人们就会觉得,这个移民区绝不会比成千上万个别的移民区更坏。那些移民区当初在创建的时候也曾大吹特吹过。
从许多方面来说,波罗维那的条件都还不错。因此有许多散居在美国各地的波兰人,甚至有许多波兰的家庭,从大湖区到佛罗里达的棕榈林,从大西洋到加利福尼亚海岸,都前来报名,想成为这个即将兴建的移民点的移民。从普鲁士来的马祖尔人、西里西亚人、波兹南人、加里西亚人,从奥古斯特来的立陶宛人,以及从华沙附近来的马祖尔人,他们原先在芝加哥和密尔沃基的工厂里做工,但却渴望过一种农民的生活,于是他们便立即抓住这个机会,以便逃出这些被煤烟熏得乌黑的沉闷的城市,来到阿肯色州广袤的田野、森林和草原上,去从事犁耕和斧伐的工作。那些觉得得克萨斯州的圣马丽亚移民区太热,或者在明尼苏达又太冷,或者觉得底特律太潮湿,在伊利诺伊州的拉当姆又觉得吃不饱的那些人,便和前面提到的那些人结合在一起,聚集成好几百人,大部分是男人,也有一部分是妇女和孩子,都朝阿肯色州拥去。“血腥的阿肯色”这个称号并没有吓退这些移民。说句老实话,这个地区现在依然充斥着许多凶猛的印第安人,逍遥法外的盗匪和不顾政府法令而在红河上私伐木材的野蛮居民,以及形形色色的冒险家和从绞刑架下逃脱的罪犯。阿肯色州的西部,至今还以两大事件而名扬天下,一是印第安人与猎野牛人之间的血腥械斗,另一件是私刑法。但是马祖尔人有办法对付这一切,一个马祖尔人只要手中有一根棍棒,特别是当他前后左右都有马祖尔人在场的话,是从不会让人的,对于钻进他地界的外人,他会大声喝叫:“不许动,不许过来!再敢向前一步,我就打断你的腿!”
而且大家也都知道,马祖尔人是喜欢集体行动的,他们总是住在一起,互相照应,一人有事,大家都会手持木棍去帮助他的。
小石城便成了大多数人的会合点。但是从小石城到克拉克斯维尔——与波罗维那相邻的最近一个移民区,也要比从华沙到克拉科夫的距离还远些。而且糟糕的是,移民们必须经过一大片荒无人烟的地方,需要穿过密密森林和湍急的河流。
曾经有那么几个人不想等齐大伙儿一道走,便单独出发了。从此再也没有他们的音讯,失踪了。但是大队人马却顺利地到达了营地,现在已在森林中安营扎寨了。
说句老实话,这些移民到了此地都大失所望。他们原以为给移民划定的土地、森林和建点地址都是现成的,但他们看到的仅仅是大片待砍伐的森林。黑橡树、红木、木棉树、浅色的无花果和阴沉的胡桃树,犬牙交错、重重叠叠地长成一大片。这片荒原可不是闹着玩的,下面荆棘丛生,上面藤蔓缠绕,像绳索似的从这棵树上爬到另一棵树上,形成一座座索桥,或者像一道道幕布,像一块块装饰有花朵的彩网。而且长得密密麻麻,郁郁苍苍,使我们的眼睛都不能像在我们波兰森林中那样看到较远的地方。人只要一走进森林,连头上的天空都看不见,只好在摸索中前进,一旦迷路,就无法生还了。那些马祖尔人看看自己的拳头,再看看自己的斧头和那些粗围十多码的大橡树,心中都充满了忧愁。有这样充足的木头盖房子,当柴烧,固然不错,可是一个人要把一百六十莫尔格的森林都砍光,再把地上的树根都刨干净,把树坑填平,然后再开犁耕种,这得要花费好几年的劳动啊!
但是除此之外又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于是他们便在到来之后的第二天,每个人都画了个十字,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哼了一声,拿起斧头便抡动起来,用力砍了下去。从此以后,在这座阿肯色州的森林中,每天都能听到斧头砍伐的响声,有时还响起回音缭绕的歌声:
雅辛科来了,从庄院里来了;亲爱的卡辛卡,
让我们走进森林,走进这黑暗的森林。
他们把营地建在一条溪河的河畔上,那里有一大片广阔的草原。空地四周将建起一座座住房,中央留着将来建学校和教堂用。不过这事还远着哩!眼下这里只是停放着一辆辆移民家属乘坐而来的大车。这些大车排列成三角形,以便一旦受到袭击就能像座堡垒那样进行防卫。在大车外面的这块空地的其余地方,放牧着骡、马、牛、羊,由武装的年轻人组成的护卫队看守着。移民们都睡在大车里,或者睡在由大车围成的空地上的篝火旁边。
白天,妇女和孩子们都留在营地里,只有响彻整个森林的斧伐声才能证明这里还有男人的存在。一到夜里,野兽便在密密森林中吼叫,那是美洲虎、阿肯色狼和山狗在吼叫。还有一种凶猛的灰熊,并不那么害怕火光,有时竟走到大车的近旁来。这种情况常常可以在黑暗里听到枪声和喊叫声:“快起来赶野兽!”来自得克萨斯州荒原的那些人大多是经验丰富的猎人,他们很容易为自己和他们的家属猎获到猎物,有羚羊、鹿和野牛。因为现在正是春天的迁移季节,大批动物朝北方拥去。其余的移民只好靠从小石城或克拉克斯维尔买来的食物度日,主要是玉米面和咸猪肉。此外,他们还屠宰绵羊,因为家家都带来一定数量的绵羊。
每天晚上,大车中间便点起一堆大篝火,年轻人吃过晚饭后都不急于睡觉,便在这里跳舞。有一个爱好乐器的人带来了一把小提琴,他就用小提琴拉起《奥贝达斯曲》来。当小提琴的声音消失在森林的呼啸声和广阔的天空中时,其他人便按照美国的方式敲起洋铁盘子来给他伴奏。这种沉重劳动的生活过得热热闹闹,但却是乱糟糟的,毫无秩序。首要的问题是建造住房,于是不久之后,就在这片空地的翠绿草地上竖起了许多房子的骨架,地面上到处都是刨花、树皮、木屑和各种各样的小木块。红木较容易加工,但这种树木要到森林深处才能找到。有的人把大车上的帆布拆下来搭起了临时帐篷。还有的人,特别是那些单身汉,并不急于去建蔽身的住所,也讨厌刨树根的工作,于是他们便在树木稀疏的地方,橡树和胡桃树这类被称为“铁树”长得较少的地方,开始掘地耕种起来。于是在这座阿肯色州的森林里,有史以来第一次听到了吆喝牲口的声音:“嘿!嗬!走!”
但是,像这样繁重的工作落在这些移民身上,真使他们不知道从何着手为好:是先造房子呢,还是先伐林造地,抑或是先去狩猎野兽。他们来后不久就看出,移民区的经纪人只凭印象就从铁路局手里买下了这块土地,他本人从来也没有到过这里,否则他就不会买下这样的一座原始森林,因为要买到一块树木较少的荒地,并非很难的事。的确,他和铁路局的管理人员后来曾一同来到这里,想丈量一下土地,并把每人应得的土地划分给那些移民。但是当他们看到这里的真实情况之后,只待了两天,还争吵了一番,便借口要到克拉克斯维尔去拿丈量仪器,就再也没有露面。
不久又真相大白:一些移民付钱多,一些移民付钱少,而且更糟糕的是:谁也不清楚自己分内的那块土地在哪里,也不知道该怎样去丈量他应得的土地。这些移民既无自己的领头人,也没有任何的权力机构来处理他们的事务,调解他们的纠纷。他们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如果是德国的移民,就一定会全体出动,先去砍伐森林,清理出一大片空地来,用集体的力量造好他们的房子,然后才会在每座房屋的旁边丈量他们的份地。但是马祖尔人个个都想立即占好自己的土地,盖好自己的住房,只管砍伐自己占地里的树木,而且他们个个都想占有这块草地的中央地段,因为那里的树木最少,离水源也最近。这样一来争执便不断发生,等到有一天,一位名叫格林曼斯基的人的大车仿佛从天而降突然来到这里的时候,这种争执便越演越烈。这位格林曼斯基先生,要是住在德国人聚集的辛辛那提州,就会简称自己为格林曼,现在他住在波罗维那,便在自己姓名后面加上“斯基”二字,这样一来,他的生意就好做多了。他的大车有一座高高的帆布顶棚,两边棚布上写着黑色大字:“酒吧间”,下面是一排小字:“白兰地、威士忌、杜松子酒”。
这辆大车怎么会完整无损地穿过克拉克斯维尔和波罗维那之间的危险地带?为什么草原上的匪帮没有抢劫砸烂它?那些分成小股进行抢劫活动的印第安人常常深入到克拉克斯维尔的近处,为什么没有把格林曼斯基先生的头皮割下来呢?这确实是他的秘密。他顺利到达,而且到达当天就开始营业,生意很不错,这就够了。然而,也就在这一天,移民们开始吵架了。除了关于土地、工具、牛羊、篝火旁边的位置的无数次争论之外,还加上许多庸俗无聊的争执起因,例如,在这些移民当中出现了一种狭隘的美国爱国主义。那些从北方各州移民区来的波兰人开始赞美起他们原先住过的地方来,而嘲笑那些从南方各州来的移民,南方各州来的移民们也以牙还牙,反唇相讥。这时候你就可以听到一种北美的波兰语,它混杂着美国的方言俚语,这种混合的波兰语是远离祖国,长期生活在外国人中间所形成的。
“你们干吗要吹嘘你们的南方呢?”一个从芝加哥来的小伙子说道,“在我们伊里诺伊州那里,随便你到哪里都能见到铁路。你要是坐上火车,处处都能见到城市!你要是到农场去,想在那里建房子,你用不着亲自去啃木头,只要去买现成的木料就够了。可是你们那里又是怎样的呢?”
“我们那里的一条大峡谷就比你们整条街道的房子还要更宝贵。”
“你还敢跟我拌嘴!你还敢顶撞我!我在那边是老爷,在这里依然是老爷,你算什么东西?!”
“闭嘴!你要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揍你一顿,或者把你的狗头浸在水里,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你把我当傻子,我看你连狗屎都不如!”
在这个移民区里,情况简直糟透了。这些移民使人想起了一群无人放牧的羊。关于土地的争吵越来越凶,终于动手打起来了,而且是一个城镇或一个移民点来的人结成帮伙去和别的城镇或移民点来的人打起了群架。的确,那些经验丰富、年龄较大而又聪明能干的人慢慢获得了人们的尊敬和一定的威望,但他们也并不是常常能管得住这些移民。只有他们受到外部危险的时候,一种自卫的本能才能促使他们忘记他们的争吵。一天晚上,一伙印第安游民偷了他们的四十几只羊,移民们便全体出去追赶,而且毫不迟疑,他们把羊都追回来了,一个印第安人被打得奄奄一息,不一会儿就断气了。这一天大家都非常团结,可是第二天早晨,在砍伐树木的时候,他们又开始打了起来。不过到了晚上,等那个提琴手拉起他的小提琴来时,他们又和和气气地在一起了。他拉的不是舞曲,而是人人以前在茅屋下面听过的各种歌曲。这时候,所有的说话声都停止了,大家围绕着这个提琴手,站成了一个大圆圈。森林的沙沙声为他伴奏,篝火熊熊燃烧,火星四溅。他们站在那里,阴郁地垂着头,他们的心已经飞过了海洋。月亮已经高高地升起在树林的上空,他们依旧还在听着。但是,除了这些短时间的例外,移民区的一切都变得更加胡作非为了,秩序也更加混乱,仇恨在加深。这个被抛弃在森林中的小社会,几乎与别的人类社会隔绝,又被它的经纪人所抛弃。他们既无能力,又缺少办法来管理自己。
在这批移民当中,有两个我们所熟悉的人,那就是那个名叫瓦夫章·托波勒克的老农民和他的女儿马丽霞。他们来到阿肯色州,要在波罗维那分享同别人一样的命运。刚开始的时候,他们的境况要比别人好一些,说来说去,一座森林总比纽约的街头好得多,况且他们在纽约时是一无所有,如今在这里,他们有了大车,还有几头从克拉克斯维尔低价买来的牲畜和一些农具。在纽约的时候,有一种强烈的思乡之情在撕碎他们的心,可是在这里,繁重的劳动不允许他们再去想别的事情。老头儿从早到晚都在砍伐树木,他还要刮去树皮,砍削成木料准备盖房子用。姑娘则要在河里洗衣服,在家生火做饭。工作尽管辛苦,但活动和森林中的空气却把她在纽约时因贫穷而留下的病容渐渐消除掉了,从得克萨斯吹来的热风也把她的脸晒红了,露出了一层淡淡的金黄色光泽。那些从圣安托尼奥、从大湖来的年轻小伙子们,时时都会为了她而拳脚相加。但是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却是意见一致,众口一词:那就是马丽西亚的那双眼睛,从她金发下面看起来,犹如黑麦丛中的矢车菊,以及她本人就是人类眼睛所能见到的最美丽的姑娘。马丽霞的美貌给瓦夫章带来了好处。瓦夫章给自己挑选了一块树木最少的地段,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反对,因为所有的年轻人都站在他一边。好些年轻人还自愿前来帮助他砍树、锯木板和架房梁,而老头儿也很有心计,他知道他们的心思,于是他便常常说道:“我的女儿在草原上行走,就像一朵百合花,就像一位小姐,就像一位公主。我喜欢谁就嫁给谁,但绝不会轻易地把她嫁人,因为她是个农场主的女儿。谁对我最敬重,最讨我喜欢,我就把她嫁给谁,绝不会把她嫁给一个懒汉的!”
所以,凡是帮助瓦夫章的人都认为是在帮助自己。
那样一来,瓦夫章的境况就比别人好得多了。一般说来,如果一个移民村的前景光明,那么其生活定会不错。可是这里的境况却日益恶化,一周复一周地过去了,空地周围都堆满了木头,地上满是碎片木屑,这里和那里建起了一道道黄色的房屋墙壁,但是他们做过的事情,比起他们应该完成的工作来,简直是微不足道。绿色的森林墙壁在他们的斧头下面退后得很慢。那些曾深入到森林深处的人却带回了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说这是座无边无际的森林,再往里走就是可怕的沼泽泥潭,树下是满地的死水,还说里面住着许多稀奇古怪的动物,丛林之中还冒出一股像鬼魂似的蒸气,还有毒蛇在嘶叫,仿佛有一种声音在叫:“不准来!”有些奇怪的树枝拉住他们的衣服,不让他们走。有一个从芝加哥来的小伙子还确信无疑地说,他亲眼看见一个像人似的妖怪,这妖怪从泥沼里抬起了他那蓬头垢面的脸,对着他怪笑,吓得他几乎跑不回营地来了。从得克萨斯州来的一位移民向他解释,那是一头野水牛,但是那个芝加哥来的小伙子怎么也不相信。于是这种艰难的环境又加上了这迷信的威胁。就在这个小伙子说了他看见妖怪之后不几天,便发生了一件事情,有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走进了森林,从此便不见踪影了。有几个人因劳累过度,腰痛得躺倒了,接着又是热病流行。关于土地的争吵越来越凶,以致发生了打伤、流血甚至械斗的事件。谁若是没有在牲口上打上记号,别人就会不承认他的所有权。营地四分五裂,大车都零零散散地停放在旷地的各个角落里,互相离得越远越好。大家都不知道,该轮到谁去看护畜群,于是羊群开始死亡了。但是有一件事却越来越明显,当太阳尚未出来露水便消失在季节来临之前,当那些种在森林边上的谷物抽青之前,当牲口还未增加数量之前,他们带来的粮食就会断绝,饥饿现象就会来临。
绝望的情绪开始笼罩着所有的人,森林中的斧伐声正变得稀少起来,耐心和勇气开始减退。但如果有人对他说:“你干的,就永远归你了!”每个人都会继续干下去的。但是,现在谁也不清楚,什么是他的,什么不归他所有。对经纪人的正当抱怨也在不断地增长着,大家都在说,他们是被骗到这个鬼地方来的,只会白送性命。渐渐地,那些身边还有几个钱的移民,便坐上他的大车,到克拉克斯维尔去了。但是大多数的移民,都已把最后一文钱投进了事业,没有钱再供他们回到原来的住地了,他们面对不可避免的毁灭都感到束手无策。
斧头终于停止了砍伐,但是森林却在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是在嘲笑人类的无能。“砍了两年的树,然后便是饿死!”移民们都在这样说。但是森林依然在嘲笑似的响着。
一天晚上,瓦夫章来到马丽西亚的身边,说道:“你看,大家都会完蛋的,我们也不会完蛋!”
“全凭上帝的意旨!”姑娘回答道,“既然上帝以前怜爱过我们,现在也绝不会抛弃我们的!”
她这样说着,抬起她那双矢车菊似的眼睛,仰望着天空。在篝火光里,她看上去俨然像教堂里的一尊圣像。
于是那些从芝加哥来的年轻人和从得克萨斯州来的猎人都望着她说:“我们也不会丢下你,马丽霞,你这美丽的朝霞!”
可是她心里却在想,只有一个人她才愿意跟他走到天涯海角,这个人就是利宾采的雅希科。但是雅希科虽然向她发过誓:要像海鸥那样游过海洋来追赶她,要像小鸟那样飞到她的身边,要像金环圈那样滚到她的面前,他却没有游过来,也没有飞来,恰恰是他这个人抛弃了她这个不幸的姑娘。
马丽霞不会不知道,这个移民点的情况正在不断恶化。但是她以前经历过那样多的苦难,上帝都把她从深渊中救了出来。现在面对逆境,她的心非常平静,因为她相信上帝自会来救她的,任何力量都无法动摇她的这种信念。
另外,她也想起了纽约的那位老先生,他曾帮助他们摆脱苦难,将他们送到了这里。他把名片交给她时曾说过,要是她再遇到不幸,就去找他,他会永远救助她的。
现在,每天都有新的厄运降临到这个移民点。人们常常在夜里逃出去,他们的命运如何,那就难说了。四周的森林依然在嘲笑似的响着。
老瓦夫章终因劳累过度病倒了,整个脊椎骨痛得要命。头两天他还不在意,到了第三天,他就不能起床了。姑娘到森林中采集了许多干苔藓,将它铺在木板上,这些摆放在草地上的木板是准备盖房子用的。姑娘让父亲躺在苔藓上,还用酒给他调药吃。
“马丽希!”老头儿喃喃地说道,“死神已经穿过森林来找我了,留下你一个人在这世界上,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这是上帝在惩罚我的深重罪孽。因为我把你带到了海外,还要害死你,我一定会死得很痛苦的!”
“爸爸!若是我不跟你来,上帝定会惩罚我的!”姑娘答道。
“若是我能让你不是单身留在世界上,若是我能给你的婚姻祝福,那我就会死得轻松些。马丽希,你就把那个黑鹰奥利克选做你的丈夫吧!他是个好人,他不会抛弃你的!”
黑鹰是个从得克萨斯州来的百发百中的好猎人,一听到这话,便立即跪在老头儿的面前。
“啊!老爸!你就祝福我们吧!”他说,“我爱这个姑娘胜过自己的性命。我熟悉这座森林,我绝不会让她死的!”
他这样说着,一双鹰眼望着马丽霞就像望着一道彩虹那样,但是她却俯伏在老人的脚边,说道:“爸爸,你不要强迫我。我只嫁给我答应过的那个人,若不然我就谁也不嫁了。”
“不管你答应过谁,你都不会是他的人,因为我会杀死他的。你一定得嫁给我,要不谁也别想娶到你。大家都会在这里送命的,你也逃不了,如果我不来救你的话。”黑鹰奥利克说道。
黑鹰没有说错,移民点正在走向毁灭。又过了一两个星期,粮食便吃完了,人们已经在宰杀耕地用的牲口了,热病也在猎取越来越多的新的牺牲者。人们在这个荒原中时而抱怨、诅咒,时而又大声祈求苍天快救救他们。有一个星期天,所有的男女老少都跪在草地上做起了祷告,几百个声音一再唱着:“神圣的主啊!全能的上帝!神圣而永恒的上帝!请你对我们慈悲慈悲吧!”森林停止了摇曳,停止了响声,也在倾听着他们。直到圣诗唱完的时候,森林才重新响起来,仿佛是在威胁:“我是这里的大王!我是这里的大王!我是这里的至高无上者!”
但是熟悉这座森林的黑鹰奥利克的一双黑眼睛盯住它,有些怪异地望着它,随后他大声说道:
“好吧,那就让我们较量一番吧!”
人们都相继地望着黑鹰,一种欣慰感在他们心中油然而生。那些在得克萨斯州就认识他的人对他抱有极大的信任,因为他在得克萨斯州的时候就是个有名的猎人。这个小伙子的确在草原上变粗野了,身体强壮得像棵橡树,他常常敢独自一人去和熊搏斗。从前他住在圣安托尼奥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他常常独自拿起一杆枪,便到荒原中去了,好几个月家里都看不见他,然而他总是能很健康地完整无损地回来。人们把他称作“黑”,是因为太阳把他晒黑了。有的人甚至说他曾在墨西哥边境上做过强盗,但这是无中生有。他带回家里来的只有兽皮,有时也带回印第安人的头皮,直到当地的神父声言要把他革除教籍,他才洗手不干这种勾当了。现在,在波罗维那,唯有他一个人什么都不怕,什么也不担心,森林供给他吃喝,森林还供给他衣着。当人们开始逃离波罗维那和束手无策时,他却把一切都抓在自己的手里,开始领导起来。他像空中的一只灰天鹅那样,让所有从得克萨斯州来的人都跟着他走。祈祷之后,当他向森林发出挑战时,人们心里都在想,他一定想出什么办法来了。
这时太阳落山了,灿烂的金光还高高地在胡桃树顶上照耀了一会儿,随后便变成了鲜红色,渐渐滑隐下去了。当夜幕降落时,南风劲吹,黑鹰拿起枪又到森林中去了。
黑夜开始时,人们便在远处的森林中看见好像有一颗金色的大星星,仿佛是一片初升的曙光,或者是个迅速上升的太阳,放射出血红的光芒。
“森林着火了!森林着火了!”营地里喊声四起。
成群的鸟发出咯咯的响声,从森林的各个方向飞了出来,它们叽叽喳喳地惊叫着。营地里的牲畜也发出了伤心的悲号。狗在吠叫,人们在惊慌地奔跑,担心大火会烧到他们这儿来。然而强劲的南风会把火势引离开这片草地。这时远处又升起了第二颗金色的火球,接着是第三颗,这两颗火球不久便和第一颗的大火连成了一片,大火便在更大的范围内鸣吼着,火势像水一样朝四下散溢开来,它们顺着枯藤和野葡萄藤流窜过去。树叶都在噼啪作响,大风卷起烧着了的树叶像一只只火鸟似的,越飞越远。
胡桃树在大火中爆裂,发出大炮似的轰鸣声。红色的火蛇在这荒原的带油脂的树皮上蜿蜒穿行。各种各样的吱吱声、咆哮声,还有树枝的折断声,大火的深沉怒吼声,鸟类的聒噪声和野兽的嘶叫声混合在一起,响彻云霄。高耸入云的大树,像一根根火柱,摇摇欲坠。被烧着了的藤蔓从它们缠绕的树上断落下来,很可怕地摇动着,就像魔怪的手臂,把火星和火焰一树接一树地传烧下去。天空满是红光,仿佛那里发生了第二场大火,亮得如同白昼。后来所有火焰汇成一片火海,有如死神的呼吸,或者是上帝的愤怒,席卷这座森林。
浓烟、灼热和烧焦的气味弥漫整个大地。营地里的人虽然受不到大火的威胁,却在互相叫喊着。突然间,从大火那个方向,从火星四溅和火光中走出了黑鹰奥利克。
他的脸被浓烟熏得墨黑,怪吓人的,等人们围住他站成一个圆圈时,他便靠在他的猎枪上,说道:“你们用不着砍树了,我放火烧了树林。明天你们就可以从这块烧光了的林地上,想要多少地就能得多少地。”
随后,他走到马丽霞身边说道:“你必须嫁给我,是我放火烧光这树林的,这里还有谁比我更强呢?”
姑娘全身颤抖,因为火光照在他的眼睛里,使她觉得他特别可怕。
自从他们来到这里,她还是第一次感谢上帝:她的雅希科还在利宾采,没有到这里来。
这时的大火咆哮着,越烧越远。白天乌云蔽日,像是要下大雨的样子。天一亮就有人跑去察看烧过的地方,但由于太热了,人无法走近。
第二天,空中弥漫着浓雾,十几步以外,人们就很难看清对方了。晚上下起了雨,不久便转成了可怕的倾盆大雨。也许是大火引起气候的变化,以致积云为雨了。此外,还由于当时已是春天,通常在这个季节里,密西西比河的下游、阿肯色河与红河的汇合处,都要连下大雨的。促成这场暴雨的另一个原因是水的蒸发,因为在阿肯色州全境,到处都是沼泽、小湖和溪河,这些地方的水一到春天就会因远处高山的积雪融化而猛涨起来。整个林中旷地都变软了,渐渐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湖泊。整日整夜被雨水淋透的那些移民如今都病倒了,有些人离开移民点想到克拉克斯维尔去,但不久又都回来了,还带回了消息,说河水暴涨,无法过河了。处境是这样的可怕,因为打从移民们来到这里已经过了一个月,带来的粮食已经吃完,又无法从克拉克斯维尔运来新的粮食。
瓦夫章和马丽西亚受到饥饿的威胁要比别人小一些,因为黑鹰那双强壮的手在照顾他们。每天早上黑鹰都给他们送野味来。这些野兽不是他打来的,就是他用陷阱捕来的。他把野味放在瓦夫章躺着的木板边上。黑鹰还把自己的帐篷支起给瓦夫章和马丽西亚避雨,他们只好接受他这种几乎是硬要给他们的帮助,别的报答他不要,只要马丽西亚。“难道这世上只有我一个姑娘吗?”姑娘恳求他说,“你走吧!去找个爱你的姑娘,我爱的是别人。”
可是黑鹰却回答说:“即使我走遍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你这样的人。这世上中我意的姑娘只有你一个,你一定要做我的妻子。如果老人家一死,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你只能找我,到那时候,我就抓住你,像狼抓小羊那样,把你带到森林中去,不过我不会吃了你。你是我的,只有你才能做我的老婆!谁还敢不让我娶你?我在这里会怕谁呢?让你那个雅希科来好了,我真想见见他呢!”
说到瓦夫章的病情,黑鹰的话一点也不假。老人的病越来越重。他经常发烧,还时时说呓语,讲他的罪孽,讲他的利宾采,还说上帝不会让他再见到自己的故乡。马丽霞既为他,也为自己,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虽然黑鹰曾向她保证,只要她答应嫁给他,他就会跟她一起走,即使是回到利宾采去他也愿意。他的许诺对她来说不是欢乐,而是痛苦。作为别人的老婆回到雅希科所在的利宾采,而且是一贫如洗地回去,还不如碰上第一棵大树就撞死的好。她心里在想,这样了结最好。
这时候,新的不幸又降临在这个移民点上。
雨越下越大。在一个漆黑的晚上,黑鹰又像平常那样到森林中去了。营地里突然响起惊恐的喊叫声:“大水来了!大水来了!……”
等人们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睛一看,黑暗中目力所及的地方,已是一片白色汪洋,受到雨点的拍打和狂风的吹动。闪烁不定而又朦胧的夜光照在波纹起伏的水面上,映出一片钢铁似的反光。从堆放着许多树木的森林边上,从焚烧过的森林那边,可以听到洪水汹涌的浪涛声和冲击声。
整个营区都响起了叫喊声。妇女和儿童都躲进了大车里。男人们都拼命朝草地的西边奔去,那里的树木还没有砍掉。洪水已经漫过他们的膝盖,但还在急剧地上涨。森林边上的浪击声在不断增强,这些浪击声与人们的惊叫声、呼唤人名声和救命的哀求声混合在一起。不久之后,一群群大野兽在洪水的追逼之下节节后退。可以看出,洪水的威胁在增长。羊在水里漂浮着,发出悲哀的咩咩声,在哀求救命,随后便被洪水冲到树林那边去,直到消失不见了。雨倾盆而下,每分每秒都让人感到更加胆战心惊。远处的响声都变成了惊涛骇浪的轰鸣声和呼啸声,大车在它们的冲击下都颤动起来了。很明显,这不是一般的大雨,而是阿肯色河及其支流的洪水在泛滥,而且还是一场特大的洪水,它能把树木连根拔起,使树木折断。这是一场巨大的灾难,是一次自然因素的大破坏,是黑暗和死亡。
一辆停放在焚烧森林边上的大车被掀翻了。坐在大车里的妇女们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呼叫声:“救命啊!”几个黑黑的人影从树上跳了下来赶去搭救她们,但是洪水冲击着他们,把他们转了几转,便把他们卷到烧毁的森林那边,再也不能生还了。在别的一些大车上,人们都爬上了车棚顶上。暴雨越下越凶,阴沉沉的草原变得更加黑暗。时时有一根大木头,上面有人紧紧地抱着,时沉时浮地漂在水面上。常常有黑乎乎的野兽或人在水里漂浮,有时从水里伸出一只手来,随即又沉了下去,再也看不见了。
洪水越来越疯狂地轰响着,把溺水野兽的悲吼声和人们呼叫“耶稣,马利亚!”的声音都淹没了。草原上出现了许多旋涡,是大车被淹没卷走了。
瓦夫章和马丽霞现在怎么样了?老头儿躺着的黑鹰帐篷里面的大木板救了他们,它们像木排一样浮了起来,洪水带着它围绕着在空地打转,接着就朝森林那边漂去,乱撞了几棵大树之后,终于流进了河床中间,洪水把它冲向黑暗中,越冲越远。
姑娘跪在她的老父亲身边,举起双手向着苍天,祈求老天爷来拯救他们,但是回答她的只有被风掀起的洪水波涛声。
帐篷已经给掀掉了,木排本身随时随刻都有可能被撞散。因为它的前后左右都漂浮着连根拔起的大树,这些大树定会把它撞碎或者把它掀翻的。
后来木排漂进了一棵大树的枝丫中间,这棵大树只有树梢还露在水面上。然而就在这时候,树梢上面响起了一个人的说话声:“快把枪接过去,你站到那一头去,等我跳上来的时候,木排就不会翻了。”
她和瓦夫章按照他的要求做了之后,只见一个人影从树枝上跳到了木排上。
这个人就是黑鹰奥利克。
“马丽希,我对你说过,我是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上帝保佑你,我一定要把你们从这场洪水中救出来。”黑鹰说道。
他用随身携带的那把小斧,砍下了一根笔直的树枝,转眼之间就把它削好了。接着他把木排划出了枝丫,他用那根树枝做桨,划了起来。等木排一划进河道,他们便以闪电般的速度顺流而下。他们不知道会漂流到什么地方,只是任其漂去。奥利克常常把树木、树枝推开,或者把木排划开,以躲开屹立在前面的大树。他那非凡的力气仿佛又增加了一倍似的。尽管是在黑暗中,他的眼睛依然能看清每一个危险。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过去了,任何一个别的人早就会累得倒下去了,可是他身上却连一点筋疲力尽的影子都看不出来。等到天亮的时候,他们已漂流出森林地区,这一带见不到树木了。但是他们的周围是一片汪洋,像是大海。浑浊而又泡沫涌起的洪水掀起了一个个可怕的旋涡,在这广阔空荡的平原上奔腾咆哮。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奥利克看到周围连一棵大树也没有,便停划了一会儿,转身对马丽霞说道:“马丽希,现在你是我的人了,因为是我把你从死神手里抢出来的!”
他光着头,满脸是水,由于劳累和与洪水搏斗,他的脸都红了,而且还露出一种强悍的神情,竟使得马丽霞第一次不敢当面这样回答他:她已经许配给别人了。
“马丽希!我亲爱的马丽希!”奥利克温柔地说道。
“我们要漂流到什么地方去呢?”姑娘问道,想改变话题。
“管它去哪儿!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心爱的人儿……”
“快划吧!死神还在我们的前面呢!”
黑鹰又划了起来。这时候,瓦夫章觉得自己不行了。他一直发着烧,有时烧退了,反而感到更加虚弱。对于这位年老体衰的老人来说,他经受的痛苦实在太多了,现在他已经到了灯尽油干的地步,快得到伟大的安宁和永恒的解脱了。正午时刻,他醒了过来,说道:“马丽希,我再也等不到明天了。啊!我的女儿,我的马丽希!我真不该离开利宾采,更不该把你带到这儿来,但是上帝是仁慈的,我受过的苦太多了,上帝一定会宽恕我的罪孽。若是你们能做得到的话,就把我埋葬好了。让奥利克带你到纽约去找那位老先生。他是个大好人,会可怜你的,会给你路费,你就回到利宾采去。我是再也不能回到那里去了。啊,上帝!仁慈的上帝,让我的灵魂能像鸟儿那样飞回到利宾采去,哪怕看上一眼也好。”
说到这里,他又被热烧得昏迷过去了,喃喃地说起胡话来:“我们是来求您庇佑的,至尊的圣母啊!”随即又突然喊叫起来,“你们不要把我丢进水里!我不是一条狗!”后来他显然是想起了不久以前由于穷得走投无路想把马丽霞淹死的那桩事情,于是他又喊叫起来,“我的孩子,你饶恕我吧!你饶恕我吧!”
这个可怜的姑娘躺在他的头边,不停地抽泣着,奥利克继续划着木排,可哽咽也堵住了他的喉咙。
傍晚时分,天放晴了,西落的夕阳出现在洪水滔滔的平原上,把一道道长长的金光投射在水面上,老头儿已是奄奄一息了。但是上帝怜悯他,让他平静地死去。起初,他悲伤地一再说道:“我离开了波兰,离开了波兰的土地!”但是后来,他在高烧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地方。他仿佛觉得纽约的那位老绅士给了他路费和置地的钱,于是他和马丽霞便动身回家了。现在他们正航行在海洋上,轮船正日以继夜地在行驶,水手们都在放声歌唱。随后他们便看到了他们当初乘船离开的那个汉堡港。许多城市在他眼前闪过,周围听到的又是德国话了。不过火车还在向前飞奔,于是瓦夫章觉得离家乡越来越近了,心中顿时涌起了巨大的欢乐。他的故乡以一种亲切的气氛在迎接他。那是什么?国界!这个可怜农民的那颗心像槌子敲打似的跳动着……他们依然在朝前驶去。啊!上帝啊上帝!这里已是马奇科的田地和梨园了……还有灰色的房屋和教堂。那边有一个戴羊皮帽的农民正在用犁耕地。瓦夫章从火车里伸出手去招呼他:啊,朋友!朋友!他说不出声来。火车还在飞驰,那边又是什么地方呢?是普齐伦布列城,过了普齐伦布列城就是利宾采。他和马丽霞在路上一边走一边哭。现在是春天。庄稼在蓬勃地生长,小甲虫在空中吱吱鸣叫……在普齐伦布列,钟声鸣响,正在祈祷欢庆……啊,耶稣,耶稣!为什么他这个有罪的人会得到如此之多的幸福呢?再越过这座小山丘,就能见到十字架和路碑了,那里就是利宾采的地界了。他们已经不是在走路,而是……像长了翅膀似的在飞,他们飞过了小山丘,到达了十字架和路碑前面。老人俯伏在地上,幸福得大叫起来,他亲吻着土地,爬到十字架前双手紧紧抱住了它。他现在到了利宾采了。啊,是的,他已经回到了利宾采,因为只有他那僵死的肉体还躺在那在洪水中漂浮的木排上,可是他的灵魂却已飞到了幸福和宁静的地方。
姑娘在他身边哭叫着:“爸爸!爸爸!”也无济于事了。可怜的姑娘,他再也不会回到你的身边了,他在利宾采是多么的幸福啊!
夜来临了。划船的树枝从奥利克手里掉落下来,因为他又饿又累。马丽霞跪在父亲的尸体旁,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念着祷词。四周放眼望去,除了滔滔洪水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们已漂流在一条大河的河道上了,因为这时的洪流又把他们的木排急速推向前去,无法驾驭了。也许这是草原上的一块低地所形成的旋涡,因为它老是带着他们打转。奥利克觉得力气在离开他了。突然间他跳了起来,大叫道:“凭基督的圣伤起誓,那边有亮光!”
马丽霞朝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远处确有亮光在闪烁,像是一堆篝火,水面上也映出了一片亮光。
“这是一条从克拉克斯维尔开来的轮船。”奥利克急急说道,“是美国佬派来救人的。只要它能看见我们就好了。马丽西亚,我会救你的。啊!啊……”
同时他竭尽全力划着木排。亮光的确显得越来越大。从那鲜红的亮光中能隐隐约约地看出一条大船的轮廓来,它离他们还很远,不过彼此都在靠近。可是过了一会儿,奥利克看到那条船并没有再向前驶来。
这时候,他们的木排却驶进了一条巨大的急流,把他们带往和那条船相反的方向流去。
奥利克手中的那根树枝因为用力过猛突然折断了。现在他们没了桨,急流把他们冲得越来越远,那亮光也变得更小了。幸亏过了不久,木排撞在一棵大树上,这棵树孤零零地长在草原上,木排被树枝挂住了。
他们便大声呼救,但是洪水的哗啦声淹没了他们的求救声。
“我来放枪。”奥利克说道,“他们就能看见火光,还会听见枪声的!”
他刚想出这个办法,枪筒就已经朝天了,但是枪没有响,只听见撞针发出一声低沉的咔嚓声,火药受潮了。
奥利克像根木棒似的倒在木排上。真是无法可想了。他像死人那样躺了一会儿,后来他站了起来,说道:“马丽希,若是别的姑娘,管她愿不愿意,我早就把她抢到树林里去了。我也曾想过要这样对待你,可是我不敢,因为我爱你。我像只狼似的在这个世界上横行无忌,一般人都怕我,但我却怕你。啊,马丽霞,也许是你给我施了什么魔力……可是你又不肯嫁给我,我还不如死了的好。要么我能救你,要么我自己把命送掉。不过,要是我死了,那么你,亲爱的,就可怜可怜我,给我祈祷一番。我什么地方得罪过你吗?我并没有欺侮过你!唉,马丽希,马丽希;再见啦!我亲爱的人儿,我的太阳!”
她还没有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他就跳进了水里,开始划游起来。起初,她在黑夜中还能看见他的头和挥动的双臂。他在劈浪前进,因为他是个勇敢的游泳好手。可是过了不久,她就看不清他了。他是想游到那条船上去给她求救的,一股急流妨碍了他的动作,像是有人在拉他后腿似的。他奋力拼搏,终于又前进了。如果他能避开这股急流而游到另一道水流里,那他就一定能游到那只船边。但是,尽管他有超人的力气,也只能缓慢地向前移动。浑浊的黄水常常用泡沫蒙住他的眼睛,他只好把头抬起,换口气,在黑暗里他睁大眼睛,想看清那只大船在什么方向。大浪时而把他抛向后面,时而又把他高高举起。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他觉得他的双腿都僵硬了。他心里在想:“我游不到了。”可是有一个声音,像是马丽霞亲切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救救我呀!”于是他又拼命地双手划起水来,他双颊紧绷,嘴里喷着水,眼睛鼓鼓的……如果他想倒回去,他是能顺流而游回木排的,但他连想都没有想过要这样做,因为那船上的亮光越来越近了。的确,那只船也正航行在他搏斗的那股急流中,朝着他开来。奥利克突然觉得他的两膝和两脚都麻木了,他又拼命朝前划了几下,那只船更近了……“救命呀,救命!”最后一声被灌进嘴里的水哽住了,他沉入了水中。一个大浪打在他的头上,但是他又浮了起来。船就在近处了,就在近处了,都能听到船两侧的划桨声和打水声。于是他最后一次拼足力气大喊救命,他们听见他的呼救声,因为划水声变得更快了。但是奥利克又沉了下去,一个可怕的旋涡把他带走了……有一会儿,他还在水面上现出一个黑点,后来有一只手伸出水面,接着是第二只手,随后便完全消失在水里了……
这时候,马丽霞独自一人在木排上陪伴着父亲的尸体,像疯子似的呆望着远处的亮光。
然而急流却把亮光送到她这边来了,她看清了这船有十多把桨,这些桨在亮光里划动着,就像一条大蜈蚣的红脚。马丽霞拼命喊叫起来。
“嘿,史密斯!”有人用英语说道,“要是我没有听见有人喊救命,要是我没有听见第二声喊叫,你们就把我吊死好了。”
片刻之后,一双有力的手把马丽霞抱到了船上,可是船上却没有奥利克。
两个月之后,马丽霞从小石城的医院出来,凭着好心人给她捐助的一笔钱,她动身到纽约去了。
可是这笔钱并不多,她不得不步行一段路程。由于她已经学会几句英语,能请求检票员让她免费搭火车了。不少人对于这样一个贫困交加、脸色憔悴、有着一双大蓝眼睛、七分像鬼三分像人、流着眼泪乞求哀怜的姑娘,都产生了怜悯之情。并不是人在虐待她,而是生活和它的环境。在这个美国的旋涡里,在这个巨大的“商业中心”,像她这样一朵利宾采的鲜花又能有什么作为呢?又能有什么办法呢?那里的车子会在她身上碾过,而把她那单薄羸弱的躯体碾碎,就像每辆大车会把掉在路上的花朵压成碎片一样。
一只瘦骨伶仃的虚弱得发抖的手按动了纽约瓦特街上的一个门铃,是马丽霞前来向那位波兹南老绅士求助了。
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前来开门。
“兹沃托波尔斯基先生在家吗?”
“他是什么人?”
“一位地道的老绅士。”她拿出名片给他看。
“他死了。”
“死了?那么他的儿子威廉先生呢?”
“已经搬走了。”
“那么约安娜小姐呢?”
“她也搬走了。”
房门在她面前关上了。她坐在门槛上,开始摸起自己的脸来。现在她又来到了纽约,形单影只,既无帮助,又无保护,身上一文不存,一切全凭上帝的旨意了。
她要留在这里吗?绝不!她要到港口去,到德国轮船停靠的码头上去抱住船长的双脚,恳求他把她带回国去。如果他们可怜她把她带回去,那她即使讨饭也要穿过德国回到利宾采去,那里有她的雅希科。除了他以外,她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如果他忘记了她,不肯接纳她,把她推出门外,那她就是死在他的近旁,也会感到心满意足的。
于是马丽霞来到了港口,在那些德国船长面前下跪哀求。如果她的身体得到更好的恢复,那她就是个漂亮的姑娘,他们也就会收留她,把她带走的。即使他们愿意带走她,可当时的规章制度也不许可。另外,这是件麻烦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落得安静。
姑娘睡在以前她父亲要把她淹死的那一夜睡过的那座架桥上,靠水里漂来的食物活命,跟她从前和父亲在纽约的情形一样。幸亏现在是夏天……天气暖和……
每天天一亮,她就来到德国码头上,恳求船长们行个方便,但每次都是徒劳无益。但是她有着农民的坚毅性格。现在她的体力在渐渐消失,她觉得如果现在她还不能回去,那她不久就会死去,因为和她命运相关的那些人都已经去世了。
有一天早晨,她挣扎着,一步一步地挪到了码头。她心想这是最后一次了,因为明天她就再也没有力气走动了。她决心这次不去恳求,而是看见第一艘开往欧洲去的船,就偷偷地溜上去,悄悄地躺在船底的某个角落里。等到船开了,即使他们发现了她,也不至于把她丢进海里去。要是他们竟会那样做的话,就让他们那么做好了。既然她命中该死,至于怎样死法,对她反正都是一样。但是在通到船上的那座跳板上,却有人在严密检查上船的人。她在第一次试图登船的时候,就被守卫推开了。她坐在水边的一个木桩上,心里在想,也许热病又来侵犯她了,于是她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我是个有家产的小姐,雅希科,可我对你却是一片忠心。怎么,你不认识我了?”
这个可怜的姑娘得的不是热病,而是神经错乱。从此以后,她每天都到码头上来找雅希科。人们都习惯了她,也常带给她一些布施,她便谦恭地感谢他们,像小孩似的笑了起来。这种情况持续了两个月。可是,有一天,她没有到港口来,人们也没有再见到她,只有第二天的警察报纸刊登一条消息说,在港口的边上发现了一具少女的死尸,其姓名和籍贯均不知道。
[1] 马丽西亚、马丽希、马丽霞都是马丽亚的昵称,小称。
[2] 波兰古老的面积单位,一符乌卡等于16.8公顷。
[3] 波兰旧面积单位,一莫尔格合0.57多公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