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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陋屋的门刚才突然打开,三个穿蓝粗布衣,戴黑纸面具的人出现在门口。第一个很瘦,手里拿一根包铁皮的长木棍。第二个高头大马,倒提着一把宰牛的铁锤,手握在柄中间。第三个肩宽膀粗,不像第一个那样干瘦,但也不如第二个粗壮,手里捏着一把大钥匙,是从某个监狱偷来的。

看来,戎德雷特就在等这几个人到来。他同拿长木棍的瘦子迅速交谈了几句。

“都准备好了吗?”戎德雷特问。

“准备好了。”瘦子回答。

“蒙巴纳斯怎么没来?”

“那小生停下来同你女儿聊天呢。”

“哪个?”

“大的。”

“喊了出租马车没有?”

“喊了。”

“双轮小马车套好了吗?”

“套好了。”

“两匹好马?”

“绝好的马。”

“在我指定的地点等着吗?”

“对。”

“好。”戎德雷特说。

白先生脸色十分苍白。他似乎已明白自己的处境,密切注视陋屋里的一切,慢慢地转动脑袋,专心而惊讶地挨个观察周围的脑袋,但他脸上毫无害怕的神情。他把桌子当作临时的防御工事。这个人,刚才看上去还是个和善的老人,骤然间变成了角斗士,将一只粗壮的拳头放到椅背上,那动作叫人胆战心惊,又让人感到意外。

这个老人,面临这样的危险,依然坚定勇敢,好像天生属于这样一种人,需要善良时能做到自自然然,需要勇敢时,也能做到自自然然。我们心爱女人的父亲,对我们绝不是不相干的人。马里尤斯为这个不相识的人感到自豪。

被戎德雷特称作“修炉工”的那三个光膀子的人,从那堆废铁中,一个拣了把大剪刀,第二个挑了根铁撬棍,第三个选了把大铁锤,一声不吭地横在房门口。那老头仍呆在床上,不过眼睛已睁开。戎家婆娘已坐到他身旁。

马里尤斯心想,再过几秒钟,他就该行动了,于是,他向走廊方向的天花板举起右手,准备开枪。

戎德雷特已同拿长棍的人交谈完毕,这时,他又转向白先生,一边发出他特有的压低了声音的可怕狞笑,一面重复前面提过的问题:

“您真的认不出我吗?”

白先生两眼盯着他的脸,回答道:

“认不出。”

于是,戎德雷特走到桌子旁。他交叉双臂,身子附向蜡烛,将棱角突出的凶恶的下巴,尽量凑近白先生泰然自若的面孔,白先生却毫不退缩。戎德雷特就在这野兽咬人的姿势中,大声吼道:

“我不叫法邦图,我不叫戎德雷特,我叫泰纳迪埃!我是蒙费梅的客栈老板!听见了吗?泰纳迪埃!现在您认出我了吗?”

白先生脸上出现难以察觉的红晕,他仍然平静地,声音既不发颤也没抬高地回答:

“认不出。”

马里尤斯没听见这个回答。此刻,若有人在黑暗中看见他,会发现他满脸的惊慌、惊愕和惊恐。当戎德雷特说“我叫泰纳迪埃”时,马里尤斯惊得浑身颤抖,赶紧靠到墙上,仿佛有把冰冷的利剑刺入他的心脏。接着,原来准备开枪发信号的右臂,慢慢弯了下来,当戎德雷特重复“听见了吗,我叫泰纳迪埃”时,马里尤斯的手指一软,手枪差点掉下来。戎德雷特揭露自己的身份,并没使白先生震惊,却使马里尤斯大为震动。泰纳迪埃这个名字,白先生似乎并不知道,马里尤斯却很熟悉。让我们回忆一下,这名字对他意味着什么!这名字写在他父亲的遗嘱里,更是铭记在他心头!他把它印在脑海里,刻在心里,载在神圣的遗嘱中:“一个叫泰纳迪埃的人救了我的性命。我儿若遇见他,望能尽力报答。”我们记得,这个名字是他倾心所敬爱,并同他父亲的名字合在一起进行崇拜的。什么!多少年来,他千寻不见的就是这个泰纳迪埃,这个蒙费梅的客栈老板!现在终于找到他了,可是怎么回事,他父亲的救命恩人竟会是个强盗!他,马里尤斯,一心想效忠的人竟会是个魔鬼!搭救蓬梅西上校的人正在行凶,马里尤斯虽还没看清楚是什么形式,但很像是图财害命!况且,天哪,他害的是谁的命哪!真是不幸啊!命运的嘲弄太过分了!他父亲从棺木里命令他尽力报答泰纳迪埃,四年来,他一心想替父亲偿还这个债务,可是,就在他要通知司法部门抓住行凶的歹徒时,命运竟对他高喊:“这是泰纳迪埃!”这个人在英勇的滑铁卢战场上,冒着枪林弹雨救了他父亲,现在终于可以报答了,可他却是要把他送上断头台!他对自己许下诺言,一旦找到泰纳迪埃,一定要跪到他的脚下,现在果然找到他了,却是要把他交给刽子手!他父亲对他说:“你要救助泰纳迪埃!”可他却要用毁掉泰纳迪埃的方式,来回答这个神圣而可敬的声音!他父亲把这个冒死救他的人,托付给自己的儿子,托付给马里尤斯,可他却要让他父亲在坟墓里观看自己的恩人在圣雅克广场上绞死的场面!多少年来,他把父亲亲书的遗嘱铭记在心,可最后却背道而驰,这该有多么荒唐!可是,另一方面,明明看到有陷阱,怎能不加以阻止!怎能坐视受害人受害,让凶手逍遥法外!对这样一个恶棍,难道可以为了报恩而任其作恶吗?

马里尤斯四年来的各种想法,仿佛全被这件意外事搅乱了。他浑身颤抖。一切都取决于他。这些在他眼皮底下兴风作浪的人,哪里知道他们的小命攥在他的手里。如果他开枪,白先生就能得救,泰纳迪埃就会完蛋;如果不开枪,白先生就要遭殃,而泰纳迪埃,谁知道呢,就会逃之夭夭。把这一个推向深渊,或让另一个倒下!他都会感到内疚。怎么办?做何抉择?背弃刻骨铭心的记忆,心底里许下的无数诺言,最神圣的责任,最崇敬的遗书!要么违背他父亲的遗言,要么纵容犯罪!他仿佛听到,一边是“他的于絮尔”哀求他救救她的父亲,另一边是上校把泰纳迪埃托付给他。他觉得自己要疯了。他双膝发软。他都来不及好好思考,因为事态发展很快。这就像一股旋风,他自以为能够驾驭,却身不由己地被卷走了。眼看他就要晕倒了。

这时,泰纳迪埃——以后我们不再用别的名字称呼他了——在桌子前面走来走去,一副精神失常、得意忘形的样子。

他一把抓起蜡烛,啪地一声放到壁炉上,用力如此之大,烛芯差点熄灭,烛油溅到了墙上。

然后,他凶神般地转向白先生,狂吼道:

“用火烧着吃!用烟熏着吃!剁成碎块吃!烤着吃!”

接着,他又来回走起来,一边怒气冲天,狂吠乱叫:

“啊!我终于找到您了,慈善家先生!穿破衣服的百万富翁先生!送布娃娃的人!老傻瓜!啊!您认不出我!不,八年前,一八二三年圣诞节那天晚上,到蒙费梅来的,到我客栈里来的不是您!从我家拐走芳蒂娜女儿百灵鸟的不是您!穿一件赭色大衣的不是您!这都不是您!也像今天上午到我家那样,手里拎着一大包破衣服!喂,老婆!看来他有这个怪癖,喜欢拎着一包毛线袜到别人家里去!老慈善家,算了吧!您是开针织品店的吗,百万富翁先生?您把卖不出去的存货拿来送给穷人,圣人!真会耍把戏!啊!您认不出我?好吧,我可认出您了,我!您刚把脸伸进我家里,我就认出您来了。啊!这回您该明白,像这样借口是客栈,去别人家里,带着破衣服,装出一副穷得让人见了都要施舍的样子,欺骗人家,装得非常慷慨,把别人的饭碗夺走,还在树林里威胁人,欠着这笔账不还,等人家破产了,就送来一件肥得不能穿的大衣,两条医院里用的破毯子,老乞丐,拐骗儿童的老贼,这下您该明白这样做没有好果子吃了吧!”

他停下来,接着,好像自言自语了一会儿。他的怒气就像罗讷河流入某个洞穴里那样,顿然消失了。接着,他像要大声结束刚才的低声自语似的,在桌上猛击一拳,大吼一声:

“装出老实的样子!”

然后,他对着白先生叱喝道:

“当然!从前您耍了我!您是一切苦难的根源!您花了一千五百法郎,带走了我扶养的一个女孩!她肯定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已给我带来很多钱了,我本来可以靠她过一辈子!这个女孩,本来可以帮我把开客栈赔的钱全部补回来;在我倒霉的客栈里,别人大吃大喝,而我却像个傻瓜,把全部家当都贴了进去!呵!我恨不得那些人在我店里喝的酒都是毒药!这有什么关系!喂!您带百灵鸟走的时候,想必认为我很可笑!在树林里时,您拿着一根棍子!那时您是最强者!现在我可以报复了。今天是我手里捏着王牌!您完了,老家伙!呵,我高兴得大笑!真的,我要好好笑一笑!他终于落入圈套了!我对他说,我是演员,我叫法邦图,我和玛尔斯小姐、米什小姐一起演过喜剧,我的房东要我二月四日,也就是明天付房租,也不弄弄清楚,付房租的日子是一月八日,而不是二月四日!真是愚蠢透顶!只给我带来这四个不值得一提的菲利普!混蛋!连一百法郎也不愿给!我一番阿谀奉承,他就上了当!我好不痛快!我心想:傻瓜!这下可给我逮住了!上午我舔你的爪子!晚上我可要啃你的心肝!”

泰纳迪埃停住话头。他说得上气不接下气,狭小的胸膛噗哧噗哧,就像在拉风箱。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卑鄙的欣喜,那是一个软弱、冷酷和卑怯的小人终于能打败他曾惧怕的人,侮辱他曾奉承的人时的特有的喜悦,是一个侏儒终于能将脚后跟踩到巨人头上时的特有的快乐,是一只豺狗开始撕咬一头病得不能自卫,却仍能感觉到痛苦的公牛时的特有的狂喜。

白先生一直没有打断他,当他停下来时,对他说: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您弄错了。我是个很穷很穷的人,根本不是百万富翁。我不认识您。您弄错人了。”

“啊!”泰纳迪埃喘着粗气说,“胡说八道!您是坚持要开玩笑!老兄,您自己都不知所云!啊!您想不起来了?您认不出我是谁?”

“对不起,先生,”白先生彬彬有礼地回答,这礼貌的语气用在这种场合,显得奇特而有力,“我认出您是强盗。”

谁都曾注意到过,丑恶的人也有他们敏感的地方,魔鬼也怕人搔痒痒。听到“强盗”二字,泰家婆娘一下从床上跳下来,泰纳迪埃则一把抓住椅子,仿佛要把它捏碎。“你呆着别动!”他对老婆吼道,然后转向白先生:

“强盗!对,我知道你们这些富人先生是这样叫我们的!对,不错,我破了产,我东躲西藏,我没有面包,我没有钱,我是强盗!我有三天没吃饭了,我是强盗!啊!你们这些人,你们的脚很暖和,你们穿着萨科斯基出品的薄底皮鞋,像大主教那样,穿着棉大衣,你们住在二层,楼里有门房看守,你们吃香菌,一月里吃四十苏一扎的芦笋,你们吃青豌豆,吃得肚子都要撑破。当你们想知道天气冷不冷,还得到报上去查看谢瓦利埃[253]工程师寒暑表的记录。而我们!我们自己就是寒暑表!我们不需要跑到沿河马路的钟楼角上,看看天气冷到多少度,我们自己就感到,血已在血管里凝结,冰已钻进了心脏,我们说:世上根本没有上帝!而你们来到我们的洞穴,是的,我们的洞穴,称我们为强盗!我们要把你们吃掉!我们这些可怜的小人物,我们要把你们吞掉!百万富翁先生!请记住:我开过客栈,交过营业税,当过选民,做过资产阶级!而您很可能不是!”

说到这里,泰纳迪埃向守在门口的人走前一步,颤抖着说:

“我一想到他竟敢用对补鞋匠的口气来对我说话,就气得火冒三丈!”

接着,他又一次狂怒地对白先生说:

“慈善家先生,您还要记住一点:我不是个来历不明的人,我!我不是没名没姓,到别人家里拐走孩子的人!我是前法兰西士兵,本应该获得勋章的!我参加过滑铁卢战役!我在战场上救过一位叫什么伯爵的将军!他告诉过我名字,但他狗日的声音太小,我没听清楚。我只听见他说‘谢谢[254]’。我宁愿知道他的名字,也不要他的感谢。这样,我就可以找到他了。您看见的这幅画,是大卫在布鲁克塞尔[255]画的。您知道画的是谁吗?是我。大卫想让这一功绩流芳千古。我背着那位将军,穿过枪林弹雨。这就是事情经过。那位将军,他没为我做过任何事,他不比别人更有价值!可我却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我口袋里装满了这件事的证明件!我是滑铁卢的一名战士,他娘的!我把这一切都告诉您,现在长话短说,我需要钱,我需要很多钱,我需要很多很多钱,不然,我就要您的命,该死的!”

马里尤斯的焦虑情绪稍为得到了控制。他专心地听着。最后一点疑团刚才云消雾散。那人正是遗嘱上提到的泰纳迪埃。听到他责备父亲忘恩负义,马里尤斯不禁打了个寒战,不可避免的是,他差点不可避免地承认他对父亲的责备是对的。他更加进退两难了。再说,在泰纳迪埃的那些话语中,在他的语气、手势以及使他字字句句都冒出火焰的目光中,在这个坏蛋连底兜出的发泄中,在这自吹自擂与卑鄙下流、高傲与猥琐、狂怒与愚蠢的混杂中,在这真抱怨与假感情的混乱中,在一个恶棍品味暴虐之快感的无耻行径中,在一个丑恶的灵魂无耻的暴露中,在这所有的痛苦和所有的仇恨的大骚动中,可以感到有令人憎恨的罪恶,也有令人痛苦的真情。

他要卖给白先生的那幅杰作,所谓大卫的油画,读者早已猜到,其实是他客栈的招牌,大家记得,是他自己画的,这是他在蒙费梅破产后唯一残存的东西。

现在,马里尤斯的视线不再被他挡住,他可以好好看一看这幅画了。在这幅胡乱涂出来的画中,他还真的分辨出一个战场,背景硝烟弥漫,近处有两个人,一个背着另一个。那两个人是泰纳迪埃和蓬梅西,救人的中士和被救的上校。马里尤斯好像喝醉了酒似的,这幅画仿佛让他的父亲复活了,这不再是蒙费梅酒店的招牌,而是死者的复活,一座坟墓微微打开,一个幽灵站了起来,马里尤斯听见心脏在太阳穴里跳动,滑铁卢的炮声在耳畔轰鸣,他父亲满身鲜血,模模糊糊地出现在阴森的画面上,使他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他感到,这个模糊的身影在盯着他看。

泰纳迪埃缓过气来后,用血红的眼睛盯着白先生,低声而生硬地对他说:

“在把你灌醉之前,有什么话要说吗?”

白先生一声不吭。在这沉默中,一个破锣嗓子从走廊里响起,令人毛骨悚然地嘲笑道:

“要劈柴的话,有我呢!”

是拿宰牛锤的人在开玩笑。

与此同时,一张竖着头发的灰枯的大宽脸出现在门口,发出狞笑的嘴巴里露出的不是人牙,而是獠牙。

这是拿宰牛锤那人的脸。

“干吗摘掉面具?”泰纳迪埃怒形于色地问。

“笑起来方便。”那人回答。

有一刻工夫,白先生似乎密切注视着泰纳迪埃的一举一动。泰纳迪埃因狂怒而头晕目眩,感到门口有人把守,自己又武装到牙齿,而对方手无寸铁,九个男人——他把老婆也当成一个男人——对付一个,认为稳操胜券,在巢穴里走来走去。他在斥责拿宰牛锤的那个人时,背朝着白先生。

白先生抓住机会,抬起脚踢翻椅子,举起拳推翻桌子,没等泰纳迪埃转身,就已敏捷地蹦到了窗口。只一秒钟工夫,他已打开窗子,跳上窗台,跨出窗外。当六个粗壮的拳头抓住他,把他拽回屋里时,他半截身子已在窗外了。是三个“修炉工”扑到了他身上。与此同时,泰家婆娘揪住了他的头发。

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其他几个强盗从走廊里跑过来。床上那位似乎喝醉了酒的老头,也从破床上下来,手持养路工的铁锤,跌跌撞撞地跑到了窗口。

其中一个“修炉工”,将一个由铁杆做成的两端各装一个铅球的大铁锤举到他头上方;烛光照着此人涂黑了的脸,尽管涂成黑色,马里尤斯仍认出那是庞肖,外号春天,又叫比格纳耶。

马里尤斯不能忍受这个场面。“父亲啊,”他想道,“原谅我吧!”他的手指寻找手枪扳机。他正要开枪,听见泰纳迪埃喊道:

“别伤着他!”

受害人逃跑的企图,不仅没有激怒泰纳迪埃,反而使他平静下来了。他身上有两个人,一个凶残,一个机智。直到这一刻,面对垂头丧气、一动不动的猎物,他一得意而忘了形,于是凶残的一面占了上风;当他看见受害人开始挣扎,似乎想拼死一搏时,机智的一面又占了上风。

“别伤着他!”他又说了一遍。可他万万没有料到,这句话首先起的作用是,使即将发出的一枪不再发出,使马里尤斯不再行动,因为马里尤斯感到情况不那么紧急了,面对新的阶段,认为再等一等没什么不妥。说不定会出现一个机会,使他摆脱两难的境地,于絮尔的父亲可以逢凶化吉,上校的救命恩人也可免于一死。

一场殊死搏斗开始了。白先生当胸一拳,打得那老头滚到房间中央,接着,反手两掌,将两个围攻他的人打倒在地,双膝一边一个把他们按住;那两个恶棍,像是被石磨压着,直喘粗气。但是,另外四人已抓住这位令人惧怕的老人的胳膊和后颈,将他按倒在那两个被他按倒在地的“修炉工”身上。这样,白先生制服了两个人,同时又被另外四人所制住,压得身下的人气喘吁吁,同时又被人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拼力挣扎,也未能摆脱压在他身上的重力,被这群可怕的强盗团团围住,有如一头野猪被一群狂吠乱叫的猎犬和警犬团团围住一样。

他们终于将他掀倒在靠窗的那张床上,把他死死按住。泰家婆娘揪住他的头发一直没有松开。

“你别搀和了,”泰纳迪埃说,“他会撕破你的围巾的。”

泰家婆娘服从了,有如母狼服从公狼,嘴里还发出一阵嗥叫。

“你们几个搜搜他的身。”泰纳迪埃又说。

白先生似乎放弃反抗了。他们开始搜他的身。他身上只有一个装有六法郎的皮钱包和一条手帕。泰纳迪埃把手帕揣进自己衣袋里。

“什么!没有皮夹子?”他问。

“也没怀表。”一个“修炉工”说。

“无论如何,这是个老滑头!”手里拿着大钥匙的假面人咕哝道,声音像是从腹内发出。

泰纳迪埃走到门后的角落里,拿起一捆绳子,扔给他们。

“把他捆在床脚上。”他说。他看见被白先生一拳打倒的老头仍躺在屋子中间一动不动,便问道:

“布拉特吕埃尔是不是死了?”

“没死,”比格纳耶回答,“喝醉了。”

“把他弄到角落里去。”泰纳迪埃说。

两个“修炉工”用脚把他推到那堆废铁旁。

“巴贝,干吗带这么多人来?”泰纳迪埃悄声对拿棍子的人说,“没必要。”

“叫我怎么办?”拿棍子的人说,“他们都想来。现在是淡季。没活做。”

白先生所在的破床,是医院里用的那种木床,四条床腿几乎没有加工,十分粗糙。白先生任强盗们摆布。他们让白先生脚着地站着,将他牢牢捆在离窗口最远、壁炉最近的一条床腿上。

捆绑完毕,泰纳迪埃搬来一张椅子坐下,几乎和马里尤斯面对面了。泰纳迪埃好像换了个人,那穷凶极恶的脸部表情,转眼间变得平静、温和而狡黠。那张近乎野兽的嘴脸,刚才还唾沫飞溅,现在露出了办公室职员斯文的笑容,马里尤斯简直认不出来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令人不安的变化,此刻的感受,无异于看到一只老虎变成了诉讼代理人。

“先生……”泰纳迪埃说。

他挥了挥手,示意仍抓住白先生的强盗们离开:

“你们走开一点,让我和先生谈谈。”

大家退到门旁。他接着说:

“先生,您不该想从窗口跳下去。会摔断腿的。您愿意的话,我们现在心平气和地谈一谈。首先,我要把我注意到的一个情况告诉您,您到现在没有喊过一声。”

泰纳迪埃没有说错,白先生确实没有喊过,马里尤斯慌乱中没有发现。白先生只说了很少几句话,而且没有提高嗓门,即使在窗口同强盗搏斗,他也一声不吭,这确实令人纳闷儿。泰纳迪埃继续说道:

“上帝!您哪怕喊声‘捉贼啊’,我是不会认为不妥的。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会喊“救命”,至于我,我不会认为不好。遇到不能引起自己足够信任的人,喊几声,是很自然的事。您这样做,我们也不会不让您做。我们都没塞住您的嘴巴。我来告诉您为什么。因为屋里的声音传不出去。这房间只有这点好处,也多亏有这个好处。这是个地窖。哪怕在里面扔颗炸弹,离得最近的警察也只听见酒鬼的鼾声。这里,炮声只是‘嘣’一下,雷声只是‘噗’一下。这房间很实用。总之,您没有喊叫,这样更好,我要祝贺您。另外,我要告诉您我得出的结论:亲爱的先生,如果喊叫的话,谁会来?警察。警察以后呢?是法官。好,您没有喊叫,说明您和我们一样,不愿看到法官和警察来到。同时也说明——我早就有所怀疑——您有什么事要隐瞒。我们这边也一样。因此,我们能谈到一起。”

泰纳迪埃这样说的时候,眼珠紧盯着白先生,仿佛想把从眼睛里射出的尖针,刺进俘虏的脑袋。此外,他说的话隐隐带点傲慢的意味,但很有分寸,可以说字斟句酌,让人感到,这个恶棍刚才还是十足的强盗,现在像一个“受过教育准备当神甫的人”了。

这个俘虏一直保持沉默,谨慎得连有生命危险也不喊叫,违背人的本能就是不喊救命,这一切自从被泰纳迪埃点破后,应该说,马里尤斯就感到不舒服,同时又感到惊讶和痛苦。

这个被库费拉克起绰号叫作“白先生”的人,这个严肃而奇怪的人,对马里尤斯来说,本来就笼罩在一团神秘中,现在听了泰纳迪埃很有道理的分析,马里尤斯就更觉得他神秘莫测了。可是,不管他是谁,他现在被绳索捆绑,被刽子手包围,可以说,半截身子已陷入泥坑中,每时每刻都在往下沉,不管面对狂怒的泰纳迪埃,还是和颜悦色的泰纳迪埃,他都不动声色,此时此刻,看到这张忧郁而骄傲的脸,马里尤斯也情不自禁地暗暗赞叹。

这个人显然是不会惧怕的,也不知道什么叫惊慌失措。这是个身处绝境也能做到神色不惊的人。情况再危急,灾难再不可避免,他也不会像溺水的人那样,在水下睁着惊恐的眼睛。

泰纳迪埃毫不做作地站起来,走到壁炉旁,移开屏风,把它靠在旁边的破床上,从而露出了装满炽热煤火的铁皮炉子,俘虏可以清楚地看到烧得白热化的布满了小红星的钳工錾。

接着,泰纳迪埃又返回坐到白先生前面。

“我接着往下讲。”他说,“我们能谈到一起。我们和解吧。我刚才不该发火,我太糊涂,我太过分,说了许多过头的话。比如,您是百万富翁,我就问您要钱,要很多钱,要很多很多的钱。这是不合情理的。上帝,尽管您很富有,但您有您的负担,谁会没有负担呢?我不想让您倾家荡产,不管怎么说,我不是一个咬住一块肉不放的人。我不像有些人,占了上风,就会乘机大捞一把,让人笑话。听着,我这边也让一下步,作些牺牲。我只要二十万法郎。”

白先生一言不发。泰纳迪埃继续说:

“您瞧,我在我的酒里搀了不少水。我不知道您有多少财产,但我知道您花钱从不计较,像您这样的慈善家,一定会给一个穷困的一家之主二十万法郎的。您也一定是个明事理的人,您总不会认为,我像今天这样煞费苦心,安排了晚上这件事——这些先生一致承认组织得很好——只是为了向您要几个小钱,到德诺瓦耶酒店去喝十五法郎一瓶的红葡萄酒,吃点小牛肉吧。二十万法郎才值得这样做。您从口袋里掏出了这区区一小笔钱,我向您保证,事情也就结束,我不会碰您一下。您会对我说:我身上没有二十万。呵!我不是没有分寸的人。我并不要您马上给钱。我只要您做一件事。请您按我说的写下来。”

说到这里,泰纳迪埃停了停,然后,朝小铁炉那边送去一个微笑,每一个字都加重语气地说:

“我先得告诉您,不许您说不会写。”

大审判官见了他这个微笑,会不胜羡慕。

泰纳迪埃将桌子推到白先生身边,从抽屉里拿出墨水、笔和一张纸,他没关上抽屉,让那把发光的长尖刀露出来。他把纸放到白先生面前。

“写吧。”他说。

俘虏终于开口了。

“您要我怎么写?我被绑着。”

“这倒是真的,对不起!”泰纳迪埃说,“您说得对。”

他转向比格纳耶:

“把先生的右臂解开。”

外号叫春天,又叫比格纳耶的庞肖,按泰纳迪埃的命令做了。俘虏的右手解开后,泰纳迪埃将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递给他。

“请注意,先生,您在我们掌握之中,任我们摆布,任何人的力量都不能把您从这里救走,假如您逼得我们做出令人不快的极端行动,那也只好抱歉了。我不知道您的名字,也不知道您的住址,但我事先得告诉您,您将一直被绑到派去送您这封信的人回来。现在写吧。”

“写什么?”俘虏问。

“我说,您写。”

白先生拿起笔。泰纳迪埃开始口授。

“我的女儿……”

俘虏打了个颤,抬眼看看泰纳迪埃。

“写上‘亲爱的女儿’。”泰纳迪埃说。白先生按他说的写了。泰纳迪埃继续道:

“您马上来……”

他停下来:

“您是用‘你’称呼她的,是吧?”

“谁?”白先生问。

“当然是小姑娘,百灵鸟呀!”泰纳迪埃说。

白先生不动声色地回答: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您照写就是了。”泰纳迪埃说。他继续口授:

“你马上来一趟。我绝对需要你。送这张便条给你的人,负责带你到我这里。我等着你。放心地来吧。”

白先生全都照写了。泰纳迪埃又说:

“噢!把‘放心地来吧’这句话划掉。这会让人怀疑事情不简单,反而会不放心。”

白先生划掉了那句话。

“现在签上名字。”泰纳迪埃接着又说,“您叫什么名字?”

俘虏放下笔,问道:

“这信是给谁的?”

“您很清楚。”泰纳迪埃回答,“是给小姑娘的,我刚才同您说过了。”

显然,泰纳迪埃避而不说那姑娘的名字。他说“百灵鸟”,他说“小姑娘”,就是不提名字。这是狡猾者在同伙面前保守秘密的谨慎做法。说了名字,等于把“整桩买卖”全都暴露给他们,把不需要他们知道的东西也告诉了他们。

他又说:

“签上名字。您叫什么?”

“于尔班·法布尔。”俘虏说。

泰纳迪埃像猫似的,迅速将手插进衣兜,掏出从白先生身上搜来的手帕。他将手帕凑近烛光,寻找上面的记号。

“U.F.,没错。于尔班·法布尔。好吧,签上U.F.。”

俘虏签了名。

“折信要用两只手。给我,我来折。”

折好信,泰纳迪埃又说:

“写上地址。您的寓所,法布尔小姐收。我知道您家离这里不远,就在圣雅克德奥巴教堂附近,因为您每天去那里做弥撒,但我不知道是哪条街。看得出,您知道自己的处境。您在名字上没有说谎,地址也不会说谎的。您自己写吧。”

俘虏沉思片刻,然后拿起笔,写道:

“圣多米尼克-当费尔街十七号,于尔班·法布尔先生寓所,法布尔小姐收。”

泰纳迪埃兴奋地一把夺过信,喊了声:

“老婆!”

泰家婆娘跑过来。

“这是信。你知道怎么做。下面有辆出租马车。马上就去,原车回来。”

他转而又对拿宰牛锤的人说:

“既然你已摘掉面具,就陪我老婆走一趟。你呆在车后。那辆双轮小马车是你停放的,你知道它在哪里吧?”

“知道。”那人说。

他把宰牛锤放到一个角落里,跟着泰家婆娘走了。

他们走后,泰纳迪埃从门缝里探出脑袋,冲着走廊喊道:

“千万别把信丢了!想着身上揣着二十万法郎哪。”

泰家婆娘沙哑的嗓门回答:

“放心吧。我把它放进肚里了。”

不到一分钟,就传来了马鞭声,声音渐渐变小,很快就听不见了。

“好!”泰纳迪埃咕哝道,“他们走得很快。照这个速度,三刻钟后我老婆就回来了。”

他把一张椅子挪到壁炉旁,坐下来,交叉双臂,向铁皮炉子伸出满是泥巴的靴子。

“脚好冷。”他说。

陋屋里,除了泰纳迪埃和俘虏,只剩下五个强盗了。这五个人戴着面具,或脸上抹满黑胶,装扮成烧炭工、黑人或魔鬼借以吓人,可却显得麻木不仁,无精打采,让人感到,他们犯罪如同干活,心安理得,不发怒,也不怜悯,一副无聊的样子。他们就像野兽,挤在一个角落里,一声不吭。泰纳迪埃烤着脚。俘虏重又陷入沉默。刚才,陋屋里充满了粗野的喧嚣声,现在充满了阴森可怕的寂静。

蜡烛上结了个大烛花,勉强照亮这间大屋子,炉火已变暗淡,这些魔鬼的脑袋在墙上和天花板上映出可怕的影子。除了熟睡的醉老头平静的呼吸声,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

马里尤斯焦虑地等待着,发生的一切使他的焦虑心情有增无减。谜团比任何时候更难解开了。泰纳迪埃称作百灵鸟的小姑娘是谁?是他的“于絮尔”吗?俘虏对“百灵鸟”这几个字毫无反应,十分自然地回答:“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另一方面,U.F. 这两个字母总算弄清楚了,是于尔班·法布尔,于絮尔不叫于絮尔。这是他看得最清楚的一点。一种可怕的诱惑,把他牢牢钉在他的观察点上,居高临下,观察着整个罪恶场面。他站在那里,几乎不能思索,不能动弹,仿佛被眼前发生的令人发指的罪恶行径弄得筋疲力尽,颓丧不已。他无法集中思想,不知作何决定,只是等待着,希望发生一件意外,不管什么意外都行。

“不管怎样,”他说,“假如百灵鸟是她,我就要知道了,因为泰家婆娘就要把她带来。到时就会清楚。我一定要救她,需要的话,我将献出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什么都不能阻挡我!”

就这样快过了一刻钟。泰纳迪埃似乎陷入阴暗的沉思中。俘虏一动不动。但是,马里尤斯好像断断续续地听见轻微的声音,是俘虏那边传来的,且有一段时间了。

突然,泰纳迪埃大声对俘虏说:

“法布尔先生,好好听着,我干脆现在就同您说了吧。”

这句话使人感到他要把事情挑明了。马里尤斯竖起耳朵。泰纳迪埃接着说:

“不要急,我妻子就要回来了。我想百灵鸟确实是您的女儿,您把她留在身边是很自然的。不过,您好好听着。我老婆带着您的信,肯定能找到她。我让我老婆穿得整齐一些,这您已看到,以便您家小姐不起疑心地跟她走。她俩登上那辆出租马车,车后站着我的伙伴。城门外的某个地方,停着一辆两匹好马拉的双轮小马车。他们把小姐带到那里。她就下出租马车,和我的伙伴一起上那辆双轮马车,而我老婆则回来对我们说:事情办妥了。至于您那位小姐,她不会受到伤害,双轮马车把她带到一个地方,她太太平平地呆在那里。等我们拿到那区区二十万法郎,就把她还给您。您要是让人来抓我们,我那伙伴就会把百灵鸟结果了。情况就是这样。”

俘虏一句话也不说。泰纳迪埃停了停,继而又说:

“您看到了,事情很简单。假如您不想有事,就不会有事。我把事情告诉您。我事先告诉您,是为了让您明白。”

他停了停,俘虏仍保持沉默。泰纳迪埃接着说:

“等我妻子回来,对我说:百灵鸟上路了,我们就把您放了,您可以自由地回家睡觉。您瞧,我们并无恶意。”

这时,一幕幕可怖的景象从马里尤斯脑海里掠过。什么!那姑娘被劫持了?不把她带回来了?这些魔鬼中的一个要把她藏起来?藏在哪里?……假如是她,怎么办?肯定是她!马里尤斯感到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了。怎么办?要不要开枪?将这些恶棍绳之以法?可是,那劫持姑娘的拿宰牛锤的歹徒仍会逍遥法外。马里尤斯想起泰纳迪埃说的、隐隐散发着血腥味的那句话:“您要是让人来抓我们,我那伙伴就会把百灵鸟结果了。”

此时此刻,使他下不了决心开枪的,不仅是上校的遗嘱,还有他自己的爱情,他怕心上人遭到不测。这可怕的局面已持续一个多小时了,每时每刻都有新的情况出现。马里尤斯将所有撕心裂肺的猜测一一作了回顾,想寻找一线希望,却怎么也找不到。他脑海里思绪翻腾,与匪巢阴沉可怕的寂静形成鲜明的对照。

在这寂静中,突然听见楼梯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

俘虏在捆绑他的绳子中动了一下。

“我老婆回来了。”

他话音未落,泰家婆娘果然冲进屋里,满面通红,气喘吁吁,双眸冒火,边用两只大手拍打大腿,边大声说:

“假地址!”

她带去的强盗跟着她出现在门口,过来拿起他的宰牛锤。

“假地址?”

她又说:

“没有人!圣多米尼克街十七号根本没有于尔班·法布尔先生!人家不知道他是谁!”

她透不过气来,便停了停,接着又说:

“泰纳迪埃先生!这老家伙耍你了!你心肠太好,你看!换了我,我一上来就给你把他的嘴撕成四瓣了!他要是敢凶,我就把他活活煮熟了!他只好乖乖开口,说出女儿在哪里,钱藏在哪里!我就会这样干,我!怪不得有人说男人比女人蠢呢!十七号!没有人!是通马车的大门!圣多米尼克街根本没有法布尔先生!一路奔波,给车夫小费,等等!我问了看门的夫妇俩,那女的长得很漂亮,他们说不认识!”

马里尤斯松了口气。她,那个于絮尔,或百灵鸟——他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了——没有危险了。

当泰家婆娘愤怒地大叫大嚷的时候,泰纳迪埃已坐到桌子旁,来回晃动悬着的右腿,若有所思地恶狠狠地看着铁皮炉,半天没有说一句话。最后,他转而用缓慢而极其凶恶的声音对俘虏说:

“一个假地址?你想干什么?”

“争取时间!”俘虏响亮地回答。

同时,他挣脱绳索:它们早已割断了。俘虏只有一条腿还绑在床腿上。

没等那七名歹徒醒悟并扑过来,他已把腰弯到壁炉下,将手伸向火炉,然后站直身子,这时,泰纳迪埃夫妇及那些歹徒都吓得退到房间里面,惊愕地看着几乎可以自由行动的他,将烧得通红、闪着凶光的钳工錾举在头顶上,这姿势叫人吓得魂飞魄散。

法院在侦查戈博旧宅这场陷阱案时确认,警察进入现场后,在陋室里发现了一枚经过特殊加工的大铜钱。这枚大铜钱,是苦役牢漫长而黑暗的生活孕育的、为了在黑暗中使用的奇异的工艺品,是越狱的工具。这是一种奇异工艺的丑恶而精致的产物,它在珠宝业中的地位,好比俚语的隐喻在诗歌中的地位。在苦役牢里有邦弗尼托·切利尼[256]们,正如文坛上有维永[257]们。不幸的囚徒渴望自由,有时在一无工具的情况下,用一把木柄小刀,一把旧刀,将一个铜钱锯成两个薄片,又将这两个薄片挖空,而不损坏币面的花纹,再在边缘刻上一道螺纹,使这两个薄片重新能合上。这是一个盒子,可以任意旋开和旋合。在小盒内藏着一根钟表发条,这发条经过精心加工,能够锯断粗铁链和铁条。人们以为苦役犯身上只有一枚铜钱,其实不然,他掌握着自由。警察在搜查现场时,在那间陋屋里,在靠窗那张床下面发现的,正是那种大铜钱,已打开成两片。还发现了一个蓝色小钢锯,正好能藏进铜钱里。当时的情况可能是这样的:歹徒们搜他的身上时,他身上正好有那枚铜钱,他把它藏在手中,没被搜走,然后,他用松了绑的右手,将铜钱拧开,用那把钢锯割断绑着他的绳索,马里尤斯注意到的轻微的声音和不易察觉的动作,也就得到了解释。

因为怕被发现,不敢弯腰,绑住左腿的绳子没有割断。

歹徒们已从最初的惊愕中清醒过来。

“放心,”比格纳耶对泰纳迪埃说,“他还有条腿绑着,跑不了。我担保。是我给那个蹄子捆绑的。”

这时,俘虏抬高嗓门说:

“你们是一群可怜人,不过,我这条命不值得我拼命保护。至于你们想逼我说话,逼我写不愿写的,逼我说不愿说的……”

他卷起左臂的袖子,又说:

“你们瞧吧!”

他边说边伸出胳膊,右手握住木柄,将灼热的钳工錾放到赤裸的臂上。

只听见皮肉被烧得咝咝直响,行刑室特有的气味顿时充满整个陋屋。马里尤斯惊恐万状,歹徒们也不寒而栗,可那奇怪的老头脸不变色心不跳,红红的钳工錾嵌入冒着烟的伤口中,他泰然自若,简直令人敬畏,漂亮的眼睛看着泰纳迪埃,目光中没有仇恨,痛苦已然消失,只见他神态安详而威严。

在伟大而高贵的人身上,当肉体和感官因遭受痛苦而反抗时,灵魂就会显现在额头上,正如士兵造反,会迫使统帅出现。

“可怜人,”他说,“我不怕你们,你们也不必怕我。”

说完,他把钳工錾从伤口里拿出来,从开着的窗子里扔出去。那炽热而骇人的工具旋转着消失在黑夜里,远远地落到雪地里熄灭了。

俘虏接着又说:

“随您怎样处置我。”

他手上没有武器了。

“抓住他!”泰纳迪埃说。

两名歹徒抓住他的肩膀,那位戴面具说腹语的人则站在他面前,只要他一动,就用大钥匙砸烂他的脑袋。

与此同时,马里尤斯听见他下面的隔板脚边有人在低声交谈,但他们靠隔板太近,因而看不见。

“只有一个办法。”

“把他宰了!”

“对。”

是丈夫和妻子在商量。泰纳迪埃缓步走向桌子,拉开抽屉,拿出那把刀。

马里尤斯紧紧攥住手枪圆柄。他不知所措。一小时以来,他头脑里一直有两个声音在说话,一个要他尊重父亲的遗嘱,另一个要他救俘虏。这两个声音不停地争斗,使他万分苦恼。在他的潜意识里,一直希望能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却没能找到。现在危险迫在眉睫,不容再等待了,泰纳迪埃手持利刀,正想动手,离俘虏只有几步路。

马里尤斯心乱如麻,他环顾四周,这是人在绝望时的最后无意识的行为。突然他打了个颤。

一道明亮的月光照到他脚边的书桌上,仿佛要指引他去看一张纸头。他看见了泰家大女儿在早晨写的那行大字:

雷子来了。

马里尤斯脑海里闪过一道亮光,一个念头。这正是他苦苦寻求的办法,解决一直折磨着他的难题:既不伤害凶手,又能搭救受害人。他跪到五斗橱上,伸出胳膊,抓住那张纸头,从墙上轻轻剥下一块灰泥,裹在纸里,从墙洞里扔到隔壁那间破屋中央。

正是时候。泰纳迪埃已战胜最后的恐惧,抑或最后的顾虑,正在向俘虏走去。

“有东西掉下来了!”泰家婆娘喊道。

“是什么?”丈夫说。

那女人已冲过去,拾起包着纸的灰泥块。

她把纸包交给丈夫。

“从哪里来的?”泰纳迪埃问。

“你说能从哪里来?”那女人说,“当然从窗口。”

“我看见它从窗口飞进来的。”比格纳耶说。

泰纳迪埃迅速打开纸包,凑到烛光下。

“这是埃波妮的笔迹。见鬼!”

他向妻子做了个手势,她赶紧过来,他让她看纸上的那行字,然后低声说:

“快!梯子!让这猪猡呆在警察的陷阱里,我们快溜!”

“不宰他了?”泰家婆娘问。

“没时间了。”

“从哪里?”比格纳耶说。

“从窗口。”泰纳迪埃回答,“既然波妮娜从窗口扔进石块,说明房子的这一边没被包围。”

说腹语的假面人将他的大钥匙放到地上,双臂伸向天空,双手迅速张合三下,没有说一句话。这好比向船员发出战斗的信号。抓着俘虏的歹徒松开手;转眼间,绳梯已从窗口放下,两个铁钩牢牢钩在窗沿上。

俘虏没有注意周围发生的事,好像在沉思或祈祷。绳梯刚架好,泰纳迪埃便喊:

“快来!老婆!”

说完,他冲向窗口。他正要跨上去,比格纳耶粗暴地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喂,不要急,老滑头!让我们先走!”

“让我们先走!”歹徒们吼道。

“你们真不懂事,”泰纳迪埃说,“别耽误时间。雷子就要来了。”

“那好,”其中一个歹徒说,“我们抽签决定谁先走。”

泰纳迪埃气得大声吼道:

“你们疯啦!神经有毛病啦!真是一群疯子!耽误时间,是不是?抽签,是不是?猜手指头!抽草茎!写上我们的名字!放在帽子里!……”

“要我的帽子吗?”有人在房门口大声说道。

大家回头。是雅韦尔。

他手里拿着帽子,笑眯眯地把帽子伸过去。


十九 担心暗处二十一 应该先抓受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