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桩无奈的交易
二月里一个寒冷的日子，傍晚时分，在美国肯塔基州[1] P城的一户人家里，两位绅士坐在餐桌旁，边喝酒边谈话。没有仆人在旁边侍候。这两位绅士的椅子靠得很近，他们好像正十分认真地讨论着什么严肃的事情。
这两个人一个是谢尔比先生，他是这里的主人，一眼看去就是一个真正的绅士。另一个是黑奴贩子海利，他看起来就不那么招人喜欢了。他身材矮小，体格粗壮，相貌粗俗平常，双手又粗又大，手指上戴满了戒指，胸前还戴着一根沉甸甸的金链，上面挂着五颜六色的印章。说到兴头上时，他总是摇晃着这一串印章，让它们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谢尔比先生经营着一个种植园，最近由于生意失败，欠下不少债。他不得不将家中的两个黑奴——汤姆叔叔和小哈利——卖给债主海利，否则海利就会使他倾家荡产。
说实话，谢尔比先生不愿意卖掉汤姆叔叔，因为汤姆叔叔是一个稳重、诚实、能干的黑奴，他将谢尔比先生的整个种植园管理得像时钟一样有条不紊。至于小哈利，他是黑人女仆伊莉莎的儿子，现在只有四五岁，但是海利看中了他的聪明劲儿，认为将他养大一点儿就可以卖给富人做仆人了。
谢尔比先生觉得卖掉小哈利让他很为难，因为小哈利的母亲伊莉莎是谢尔比太太的贴身女仆。谢尔比太太一直对她很好，从不让她做重活儿，不仅教她读书认字，还主持了她与哈里斯的婚礼。哈里斯是一个聪明、有才气的黑人青年，是附近一个种植园园主的黑奴。伊莉莎婚后一直幸福美满，只是最先出生的两个孩子都夭折了，这让她十分伤心。不过，等到小哈利出生后，伊莉莎丧子的伤痛渐渐得到了平复，她将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小哈利身上。小哈利就等于她生命的全部。
“我要好好考虑一下，跟我太太商量商量。”谢尔比先生说，“但是你要保证不会将我们的事情泄露出去，要是让我的仆人们知道了，你就没法带走任何一个黑奴了！”
“啊！没问题！我肯定不会说出去的，这可是我的买卖啊！可是我要告诉你，我急得很，希望你尽早给我答复。”海利说着，站起来穿上大衣，脸上一副急不可耐的表情。
“好吧，晚上6点多来吧，我会给你答复的。”谢尔比先生说。
冷酷的黑奴贩子点头同意，接着起身告辞，走出了房间。
这天晚上，汤姆叔叔忙活了一天以后，正与家人一起呆在自己的小屋里。汤姆叔叔的小屋是用原木搭建的，紧挨着主人的大宅，每到夏天，小屋的南墙就会爬满植物的藤蔓，枝叶交错，把小屋粗糙的原木遮得严严实实。小屋前还有一块整齐的园地，园地里的水果和蔬菜长势也很好。
这个时间，大宅里的晚饭已经结束。汤姆叔叔的妻子克洛伊大婶是领头的大厨。她把晚饭做好后，就把收拾餐桌、清洗杯盘的任务交给厨房的其他仆人去干了。她自己则出了大宅，回到小巧舒适的小屋，“为老头子准备晚饭”。现在，她正系着围裙兴致勃勃地在自家炉边忙活。长柄锅中吱吱地煎着饼，烤箱中烘烤着甜面包，阵阵香气扑鼻而来。
克洛伊大婶有着一张黝黑发亮的圆脸，油亮的脸蛋儿就像她做的涂了一层鸡蛋清的茶色饼干。她头戴一条格子头巾，圆润的脸上总是带着知足的笑容。她天生就是一个好厨师，会做各种各样的饼。每逢大宅里来了客人，主人要安排“有排场的”午餐或晚宴时，她就会鼓足全身的干劲，在厨艺上大显身手。所以，克洛伊大婶一看见走廊上卸下一大堆旅行箱就会心花怒放，这意味着又有一大批客人要赞美她的手艺了。但是，谷仓旁院子里的鸡、鸭、火鸡一看见她走近，就个个显得蔫头耷脑，好像为自己的末日来临而忧心忡（chōnɡ）忡。
关于克洛伊大婶就说到这儿，让我们再来看看他们的小屋吧。屋子的一角放着一张床，床上铺着整洁的白色床单；床边的地板上放着一块地毯，这个小小的角落就是他们的客厅；小屋的另一个角落里也有一张床，非常简陋，这就是夫妻俩的卧室。床边一张粗糙的长凳上坐着他们的两个儿子。他们都有一头卷发、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和一个发亮的胖脸蛋儿。此刻，他们正忙着看学走路的小宝宝——他们可爱的小妹妹。小宝宝跌倒了，爬起来站住，稳了稳身子，很快又跌倒了。她每一次跌倒都引得两个小男孩开心地大笑。
小屋的壁炉前有一张桌子，由于一只桌腿不太齐，整张桌子像患了风湿病似的，颤颤巍巍的。桌子上铺了一块桌布，上面摆好了杯盘，看样子马上就要开饭了。桌旁坐着我们的汤姆叔叔——他身材魁梧、胸部宽阔、皮肤黑中透亮，严肃稳重、精明强干的外表中还透着善良、质朴和坦诚。此刻，他正聚精会神地往桌上的一块石板上抄写字母呢。他写得很认真，13岁的乔治少爷则在一旁指导他。
“不是那样，汤姆叔叔，不是那样！”汤姆叔叔正费力地将字母“g”的尾巴拐到相反的方向去。乔治少爷急忙制止他，“那样就成‘q ’了，你看，我来给你写。”
“啊呀，是吗？”汤姆叔叔用恭敬、钦佩的眼神看着他的小老师挥笔写了很多“g”和“q ”给他作示范，然后他用那粗大的手指握起笔，重新耐心地练起来。
“少爷做什么事都这么容易！”这时，克洛伊大婶正在煎一块饼，她停下来，自豪地看着乔治少爷，“你瞧他多会写！还会念！晚上还到我们这儿来把他学的课文念给我们听！”
“克洛伊大婶，我好饿啊。”乔治少爷说，“锅里的饼快煎好了吧？”
“快好了，乔治少爷。”克洛伊大婶说着，轻轻地掀起锅盖朝里看了一眼，“煎得焦黄焦黄的呢。”
不一会儿，饼煎好了，克洛伊大婶猛地掀开锅盖，端过锅，将一张煎得十分美味的饼放到了乔治少爷的盘子里。角落里的三个小家伙一看饼煎好了，赶紧凑了过来。克洛伊大婶大声呵斥：“走开，你们两个小鬼！走开！”然后她哄着小宝宝：“妈妈一会儿再喂你吃东西。”她转头又对乔治少爷说：“乔治少爷，把书拿开，跟我家老头子坐一块儿，趁热吃！”
“克洛伊大婶做的东西最好吃了！”说完，乔治少爷便开始享受他面前的美味，一边吃还一边不停地称赞克洛伊大婶的厨艺。站在一边的克洛伊大婶高兴得合不拢嘴。
乔治少爷吃饱了，饱得多一口都吃不下了。他这才注意到对面角落里的那几个满头卷发的小脑袋。他们三个正盯着乔治少爷吃饭呢，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你们也想吃一些，是不是？”说着，乔治少爷把剩下的饼掰成几大块扔给他们，“克洛伊大婶，也给他们做些饼吧。”
于是，克洛伊大婶又煎了一大堆饼，然后她把小宝宝放在腿上，一边吃一边喂她，同时还把饼分给那两个淘气鬼。但两个小男孩似乎更愿意在桌子底下一边打滚一边吃，他们有时相互抓挠，有时又来拉拉小宝宝的脚指头。
“哎哟！你们两个滚开点儿好不好？”克洛伊大婶大声说，随意往桌子下踢了一脚，“少爷来看你们，你们就不能老实点儿？不要闹了，当心乔治少爷走了以后我教训你们！”但是，这些话对他们一点儿作用都不起，他们照样闹个不停。
“哎呀！”汤姆叔叔说，“他们就是浑身发痒，规矩不起来啊！”
这时，两个小家伙从桌子下面钻了出来，用沾满糖汁的手去摸小宝宝的脸。
“你们滚开！”克洛伊大婶说着，把他们使劲推开，“快去洗洗！”她顺手在一个小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巴掌声听起来挺响，可他们反倒笑得更大声了。两个小人儿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外，又在屋外尖叫起来。
“谁见过这么烦人的小家伙？”克洛伊大婶说着，随手拿过一条毛巾，开始擦小宝宝脸上和手上的糖汁，直到把她的小脸和小手擦得干干净净的。接着，克洛伊大婶将小宝宝放在汤姆叔叔的腿上，忙着收拾碗筷去了。小宝宝坐在父亲的腿上不安分起来，一会儿揪揪父亲的鼻子，一会儿挠挠父亲的脸，有时还把两只胖胖的小手埋在父亲的卷发里，这让她觉得特别开心。
“你真是个调皮的小东西啊！”汤姆叔叔说着，把她举到自己面前，再把她放在自己宽阔的肩膀上，扛着她满屋子又蹦又跳。乔治少爷站在小宝宝对面冲她拍手。这时，两个小男孩回到了屋子里。他们像两头小熊一样站在母亲身后又吼又叫。克洛伊大婶说自己的脑袋都要被他们吵炸了。大家就这样叫啊，跳啊，打滚啊，直到弄得筋疲力尽才渐渐平静下来。
这段时间里，主人的大宅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黑奴贩子海利和谢尔比先生一起坐在老地方，餐桌上放着契约和笔。谢尔比先生正在清点一沓沓的钞票，点完之后，将它们推到海利面前。海利又照样点了一遍。
“啊哈，没错。”海利点完钱后，指着契约说，“在这上面签字吧。”
谢尔比先生匆匆地在契约上签了字。海利从一只破旧的手提箱里拿出一张借据，看了一会儿，把它递给谢尔比先生。谢尔比先生尽力克制着急切的心情接过了借据。
“好了，我们之间的账了结了！”海利说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了结了！”谢尔比先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说了一遍，“终于了结了！”
其实，谢尔比先生的内心并不轻松，因为他还没有跟妻子商量就签了字。卖掉两个黑奴让他很不安，但想到自己的债务问题可以就此解决，他又觉得有些安心。所以，他没再说什么就打发走了海利，自己一个人抽起雪茄来。
到了晚上，谢尔比先生不得不将卖黑奴的事情告诉了妻子，因为明天海利就要来带走汤姆叔叔和小哈利了。他善良的妻子听到这个消息后十分生气。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啊？”谢尔比太太的语气里带着愤怒和悲伤。
“不这样做，我们就会倾家荡产！我有把柄握在海利的手里。”谢尔比先生辩解道。
“这个恶棍！”谢尔比太太愤怒地说。
“我也是迫于无奈。”
谢尔比太太平静了一会儿，又说：“我有一块金表，能不能用它换回汤姆和小哈利呢？”
“对不起，我已经签了字，这件事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谢尔比太太站在那儿，惊呆了。最后，她转向梳妆台，双手捂着脸，痛苦地啜（chuò）泣起来，“愿上帝宽恕我们。这些不幸的人啊！”
一个人凑巧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那就是女仆伊莉莎。听到主人要卖掉自己的宝贝儿子小哈利，她的心立刻狂跳起来。但是，伊莉莎克制着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小心翼翼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叫醒熟睡的小哈利，然后迅速收拾好包裹，给太太留了一封信，最后就抱着小哈利赶紧溜出了房间。不知情的小哈利看出事情非同寻常。他乖乖地一言不发，只是惊慌地看着妈妈，紧紧地搂着妈妈的脖子。
这是个寒冷的夜晚。伊莉莎用披肩裹住孩子，悄悄地来到汤姆叔叔的小屋前。她要将这个重大的消息告诉汤姆叔叔。
汤姆叔叔和克洛伊大婶还没有睡着。听到窗子在响，克洛伊大婶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她起床走到窗前，匆匆拉开了窗帘。
“啊呀，这不是伊莉莎吗！老头子，穿上衣服，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来开门。”
门一下子打开了，汤姆叔叔点亮了蜡烛，烛光照亮了伊莉莎惊慌的黑眼睛。
“上帝保佑你！你这个样子把我吓坏了。是病了，还是出了什么事？”
“我要带着我的孩子逃走，汤姆叔叔、克洛伊大婶，老爷把我的小哈利卖了！”
“把小哈利卖了？”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都感到很吃惊。
“嗯。”伊莉莎冷静地说，“今晚我偷听到老爷和太太的谈话，听见老爷说他把我的小哈利，还有你，汤姆叔叔，卖给了一个黑奴贩子。他天一亮就会来带走你和小哈利。”
汤姆叔叔站在那儿，眼睛睁得很大，像是在做梦。过了很长时间，他好像才听明白这番话的意思，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头低低地垂下去。
“上帝啊，求您可怜可怜我们吧！”克洛伊大婶说，“汤姆干了什么事，老爷要卖他？”
“不是因为这个。老爷不想卖的，但是他欠了那人的债，那人把他攥在手里。如果不这样做，老爷就得卖掉整个种植园。好心的太太还为我们求情了。她对我那么好，我这样离开她真是罪过，但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小哈利被人带走！”
“哎，老头子！”克洛伊大婶转头对汤姆叔叔说，“你为什么不逃走呢？难道你要等着被带走，卖到种植园去，活活给累死、饿死吗？趁现在还有时间，你快跟伊莉莎一起逃走。你有老爷给你的通行证。快！准备一下，我来给你收拾东西。”
汤姆叔叔慢慢地抬起头，悲伤而平静地看看四周，缓缓地说道：“不，我不能逃走。让伊莉莎走吧。我不会阻拦她的，这是她的权利！你听见她的话了，如果不卖掉我，种植园里所有的人都要被卖掉。如果是这样，那就卖我好了。我能忍受。”此时，汤姆叔叔感到自己那宽阔结实的胸膛像塞满了棉花一样，堵得发胀，“我不能对不起老爷，不能滥用通行证，辜负他对我的信任。我决不会这样做的。就卖我一个人好了，不能拆散种植园，更不能卖掉所有的人。我们不能怪老爷，克洛伊，他会照顾你，照顾可怜的……”
说到这儿，汤姆叔叔把脸转向小床上熟睡的孩子们，看着他们长满卷发的小脑袋，他伤心欲绝。他靠在椅背上，捂着脸，发出了一阵沉痛、粗哑的抽泣声。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椅子也随着摇摇晃晃，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指缝流出来，落在地上。
看到汤姆叔叔这样伤心，伊莉莎的声音也哽咽了。
“哎，对了，今天下午我见到哈里斯时，还不知道出了这种事。他跟我说，他的主人把他逼得无路可走，他也准备逃走了。如果有机会，请一定帮我给他捎个信儿，告诉他我带着小哈利逃走的事。跟他说，我要设法去加拿大，那里才能有真正的自由。”她转过身，背对着他们站了一会儿，用嘶哑的声音继续说，“请转达我对他的爱。”
三个人哭泣着告别，汤姆叔叔和克洛伊大婶叮嘱她路上一定要当心。最后，伊莉莎抱紧怀里的孩子，悄悄地走了。
[1] 州名，位于美国中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