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伊娃
轮船由俄亥俄河驶入了密西西比河，河面开始变得十分宽阔。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在浩瀚的河面上闪烁，两岸种植园里的甘蔗也在金色的夕阳中闪闪发光。
船上堆满了货物，从各个种植园运来的棉花包一直堆到了甲板上。汤姆叔叔在棉花包高处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专心致志地读着《圣经》。
由于汤姆叔叔性格特别温和，再加上之前谢尔比先生的介绍，海利逐渐对汤姆叔叔放心了一些。开始时，海利白天严密地监视着汤姆叔叔，晚上还让他带着脚镣。汤姆叔叔毫无怨言地接受了这些，而且还显得很知足。所以，海利渐渐解除了对汤姆叔叔的戒心，拿掉了他脚上的镣铐，还允许他在船上随意走动。
汤姆叔叔很乐于助人。解除镣铐以后，他并没有闲下来。船舱里的水手们有什么急事，他都积极主动地去帮忙。他大部分时间里都在帮这些人干活儿，就像过去在肯塔基的种植园里干活儿一样，十分认真。所以，汤姆叔叔很快就赢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评。
当没事可干的时候，汤姆叔叔就爬到甲板上，找一个角落坐下读《圣经》。这会儿，他一边读书，一边留意着岸上的风景。轮船不断前行，岸边的景色也不断变换。汤姆叔叔看到种植园里有许多黑奴在劳动，远处一排排的小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的思绪不知不觉又回到了肯塔基的种植园，回到了那座爬满藤蔓的小木屋。他仿佛又看见了种植园里同伴们熟悉的面孔，看见了自己辛劳的妻子正忙着做晚饭，听见了儿子们玩耍时的欢笑声和小女儿坐在自己腿上时发出的咿咿呀呀声。想着想着，汤姆叔叔突然一惊，过去的一切都消失了，他眼前掠过了成片的甘蔗林，耳边又响起了机器的轰鸣声。这些都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从前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汤姆叔叔伤感了一会儿，低头继续读书，希望从书中找到安慰。他把《圣经》放在棉花包上摊开，耐心地用手指指着，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读着。汤姆叔叔上了很大年纪时才开始识字，他读得很慢。书上的字对他来说就像一块块金锭，似乎需要仔细掂掂分量，才能领会它们无比珍贵的含义。
汤姆叔叔的《圣经》上没有任何专家的注释和导读，但是他自己添加了一些标记。以前，汤姆叔叔经常让乔治少爷为他读《圣经》。当听到特别感动的段落时，他就用醒目的记号标出来。所以，汤姆叔叔的那本《圣经》从头到尾都标满了各种各样的记号。这样，他就能很快找到自己喜欢的段落，而不必再费力地查找。这些带有标记的段落，每一段都轻声诉说着从前的某个场景，使他想起过去的欢乐。汤姆叔叔觉得《圣经》是他今生仅存的财富了。
船上的旅客中有一个名叫圣克莱尔的年轻绅士，他出身名门，家境富有，现居新奥尔良市。他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儿，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他的堂姐奥菲利亚小姐，她好像专门负责照料那个小女孩。
汤姆叔叔经常看见这个小女孩。她是一个非常活泼的孩子，一刻也不闲着，就像夏天的轻风一样，在船上到处跑来跑去，谁看见她都会很开心。
小女孩举止优雅，轻盈飘逸，就像神话中的小仙女。她有一头金棕色的长发，浓密的刘海下是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流露出庄重、纯洁的神色。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透着非凡的气质，显得特别高贵典雅。她红润的嘴唇上总是挂着一丝微笑，同时她还轻轻地哼着歌，就像生活在快乐的梦境中一样。小女孩总是穿着白色衣服，像云朵一样四处飘动。她的父亲和姑姑总是忙着追她，可是每次刚抓住她，她就又从他们的手里悄悄溜掉了。小女孩特别顽皮，船上各个角落都出现过她那仙女般轻盈的脚步，她金棕色的小脑袋经常调皮地从某个地方探出来，而她那深蓝色的大眼睛总是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世界。
干得汗流浃背的烧炉工有时抬起头来，会发现小女孩用充满恐惧和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因为小女孩对熊熊燃烧的炉膛感到非常惊奇，她觉得烧炉工好像正处在无比可怕的危险之地。有时，小女孩美丽的小脑袋又在后甲板的窗口闪现，舵手忍不住停下来冲她微笑，可是一转眼，她又消失不见了。船上那些不苟言笑的人看见她，脸上也会不知不觉地浮上一丝笑意。当小女孩走到一些危险的地方时，一双双粗糙的大手也会赶紧伸出来把她引开。
汤姆叔叔也非常喜欢这个小女孩。在他看来，她好像来自天上。每当小女孩从棉花包后面探头打量他时，汤姆叔叔都几乎相信，她是从《圣经》里走出来的一个小天使。
小女孩还经常偷偷地溜到底舱的黑奴中间，困惑、忧伤地看着他们脚上的锁链。有时，她会用自己纤细的小手提起他们的锁链，悲伤地叹口气，然后悄悄地走开。有时，小女孩又会突然跑回来，双手抓满了糖果和橘子。她快乐地把这些吃的分给黑奴们，接着又不见了。
虽然小女孩总是闲不住，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但是她很害羞，并不容易接近。汤姆叔叔观察她很长时间以后，终于决定要跟她认识。以前，汤姆叔叔特别招小孩子喜欢，他能用樱桃核刻成精巧的篮子，用核桃雕成奇形怪状的人脸，用木棍做出蹦蹦跳跳的小人儿，还能制作各种样式的哨子。现在，他的口袋里还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那是他过去为谢尔比先生家的孩子做的。汤姆叔叔特别希望把它们送给那个小女孩。
有一天，汤姆叔叔正忙着雕刻一件小玩意儿时，小女孩被吸引了过来。她像只金丝雀似的蹲在汤姆叔叔身边的货箱上，专注地盯着他手上的小玩意儿。汤姆叔叔做好以后，把它送给了小女孩。小女孩神情庄重又害羞地接过了汤姆叔叔的礼物。
“小姐叫什么名字？”汤姆叔叔抓住机会问她。
“伊万杰琳·圣克莱尔，”小女孩说，“不过爸爸和别人都叫我伊娃。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汤姆，过去孩子们都叫我汤姆叔叔。”
“那我也想叫你汤姆叔叔，因为我喜欢你。”伊娃说，“汤姆叔叔，你要去哪儿呢？”
“不知道，伊娃小姐。”
“不知道？”伊娃不解地问。
“因为我要被卖给别人，现在还不知道买主是谁。”
“我爸爸可以把你买下来。”伊娃说，“如果他买下你，你就会过上好日子了。我今天就跟他说。”
“谢谢你，伊娃小姐。”汤姆叔叔说。
这时，轮船正停在一个小码头边装木材。伊娃听见父亲叫她，赶紧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汤姆叔叔也站起来，上前帮忙装木材，不一会儿就和船工们一起忙起来。
木材装好后，轮船又启动了。伊娃和父亲一起站在栏杆边看着船离开码头。机轮在水里转了几圈，突然船身猛地一动，伊娃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落进了水里。她的父亲大惊失色，不容分说就要跳下水去救她，但被后面的人赶紧拽住了，因为人们看到汤姆叔叔已经下去救伊娃了。
伊娃落水时，汤姆叔叔正站在甲板上，离她的落水点最近。看见伊娃掉进水里，汤姆叔叔马上就跳下去救她。他胸脯宽阔、双臂有力，在水里浮游根本不算什么难事。不一会儿，他就把伊娃托出了水面。汤姆叔叔抱着伊娃，带着她游到船边，将她举了上去。船上一下子伸出了几百双手来接她。伊娃的父亲立刻把浑身湿透、失去知觉的伊娃抱到了堂姐那里。船上的女客们也都赶紧过来帮忙。大家手忙脚乱地忙了好一阵子，伊娃才苏醒过来。
第二天，轮船快要驶进新奥尔良市时，要下船的人们纷纷为上岸做着准备，船上一片忙乱。此时，汤姆叔叔正坐在甲板上，双臂抱在胸前，不时焦虑地看着不远处的伊娃。
伊娃的脸色看起来比前一天更苍白了，但是除此之外，她并没有因为意外落水而留下其他后遗症。一位举止优雅的年轻绅士站在她身边。他随意地靠在一个棉花包上，面前放着一个敞开的大钱包。此人正是伊娃的父亲圣克莱尔先生，他正心情愉快地听海利说话。圣克莱尔先生曲线优美的嘴上带着骄傲和嘲讽的笑容，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海利正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汤姆叔叔身上的优点。
“看看他的四肢和胸脯，壮得像头牛。再看看他的头，大脑门儿的黑人总是机灵的，什么活儿都会干。像他这种身材的黑鬼，就算笨头笨脑，也值很多钱吧。其实他头脑精明得很，这家伙为他的主人管理着整个种植园呢，他的办事能力可是没得说啊。总之，1300块钱不算多。”
“不好，不好，他太聪明了！”圣克莱尔先生说，嘴角出现了常有的嘲讽式的微笑，“这可不行。聪明的家伙总是逃跑，还偷走马匹。我觉得，因为他聪明，你得减去两三百块钱。”
“您放心吧，在这副黑皮囊里包含了一切美德。他会是你见过的最谦卑、最忠诚的黑奴。”海利补充道。
“爸爸，买下他吧！花多少钱都没有关系。”伊娃爬到棉花包上，用胳膊搂着爸爸的脖子轻声地说，“我知道您的钱很多。我想要他。”
“要他做什么，小宝贝？把他当拨浪鼓，还是木马？”
“我想让他快乐。”
“这个理由挺有新意。”圣克莱尔先生笑了笑，转头又对黑奴贩子海利说，“好吧，为了我的女儿，我就买下他了。”他一边说，一边数好一沓钞票。
“给，点一下！”说完，圣克莱尔先生将钱递给海利。
“好的。”海利兴奋得满脸堆笑。他把钱塞进了油腻腻的钱包，又掏出一只旧墨水瓶，飞快地写好了卖身契，把它交给了圣克莱尔先生。
圣克莱尔先生看着卖身契说：“要是把我也分门别类地开个清单，不知道能卖多少钱。比如说，头、手臂、手、腿值多少，还有受的教育、知识、才能值多少！这可真有意思。来吧，伊娃。”说着，他拉着女儿的手走到汤姆叔叔身边，漫不经心地把一只手放在汤姆叔叔的下巴底下，和善地说：“汤姆，抬起头来，看看喜不喜欢你的新主人。”
汤姆叔叔抬起头来。相信谁见了这张快乐、英俊的面孔都会感到愉快的。汤姆叔叔看着圣克莱尔先生，眼里涌出了泪水。他真诚地说：“愿上帝保佑您，老爷！”
“你会赶马吗，汤姆？”
“我一直跟马打交道。”汤姆叔叔说，“谢尔比老爷家养了许多马。”
“那好，我打算让你赶马车，但你一星期只能喝醉一次，汤姆。”
汤姆叔叔听了这话显得非常惊讶，还感到有些委屈，他说：“我从不喝酒，老爷。”
“我以前的马车夫也这样说，可他还是喝醉。如果你不喝酒，那对大家都有好处。”看到汤姆叔叔还是不太高兴，圣克莱尔先生便语气温和地补充道，“别介意，汤姆，我不是怀疑你，我相信你肯定想好好干。”
“是的，老爷。”汤姆叔叔说。
“你会过好日子的。”伊娃说，“爸爸对大家都很好，可他就是喜欢嘲笑别人。”
“爸爸非常感谢你的夸奖。”圣克莱尔先生说完，笑着转身走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