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合法交易的范例
马车一路颠簸前行,海利和汤姆叔叔在车里各自想着心事。两个人的想法完全不同!海利考虑的是把汤姆叔叔送到市场上能卖多少钱;汤姆叔叔却在想《圣经》里的训诫。这些训诫深深地震撼着汤姆叔叔的灵魂,不断地赋予他勇气和力量。
过了一会儿,海利从口袋里掏出报纸,开始认真地浏览上面的广告。有一条广告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一边看还一边读出声来:
拍卖黑奴!
遵照法院指令,特定于2月20日(星期二)在肯塔基州华盛顿市法院门口拍卖以下黑奴:海加尔,60岁;约翰,30岁;本,21岁;索尔,25岁;阿尔伯特,14岁。
“这我得去看看。”海利对汤姆叔叔说,“我得再买几个上等的黑奴,汤姆,这样你就有人作伴了。等我们到了华盛顿市,我要把你放到监狱里,这样我好专心做我的生意。”
听说要住监狱,汤姆叔叔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但是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温顺地服从了新主人的安排。同时,他从心底里为那些即将被拍卖的黑奴感到难过。
天快黑时,他们抵达了华盛顿市。正如海利事先说好的那样,汤姆叔叔在监狱里过夜,海利则舒舒服服地住进了旅店。
第二天上午11点左右,华盛顿市法院门前聚集了一群人,他们都在等着黑奴拍卖会的开始。被拍卖的黑奴们坐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低声地交谈着。广告上提到的那位叫海加尔的黑奴是一个老妇人。由于劳累和病痛,她看起来远远不止60岁。她的眼睛已经很不好使了,腿又有点儿瘸,还患有关节炎。她身旁站着她的儿子阿尔伯特——一个模样机灵的少年。阿尔伯特是海加尔留下来的唯一的儿子,她其他的孩子都被一个接一个地卖到南方的黑奴市场去了。海加尔用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儿子,惶恐不安地看着每一个走过来看他的人,生怕失去这最后一个孩子。
海利从人群中挤了进来,走到一个叫约翰的黑奴跟前,掰开他的嘴,往里看看,又摸摸他的牙齿,还让他站起来伸直身子、弯腰、踢腿、展示身上的肌肉。接着,海利又走到下一个黑奴跟前,重复相同的检查。最后他走到阿尔伯特跟前,摸摸他的手臂,又掰开他的手掌查看手指,还让他跳了几下,试试他的灵活性。
“他是要跟我一起卖的啊!”海加尔万分急切地说,“我跟他一块儿拍卖。老爷,我身体结实着呢,还能烧烧煮煮、擦擦洗洗,能干很多活儿的。”
“在种植园干活儿?”海利十分不屑地看了她一眼,说,“说得倒挺好!恐怕你这把老骨头早不行了!”说着,他满意地走出人群,两只手插在口袋里,嘴里叼着雪茄,歪戴着帽子,在一旁等着拍卖会开始。
过了一会儿,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拍卖商——一个身材矮小、自命不凡的家伙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年老的海加尔倒吸一口凉气,本能地用枯瘦的手指抓住了儿子。
“你要紧紧地靠着妈妈,阿尔伯特,这样他们就能把我们放在一起拍卖了。”海加尔天真地说。
“啊,妈妈,我怕他们不肯这样做。”阿尔伯特答道。
“孩子,要是他们不肯的话,我就没法儿活了啊!”可怜的海加尔绝望地悲叹道。
拍卖商站在法院门前的台阶上,清了清嗓子,高喊着要人们让出一块空地来,接着宣布拍卖会开始。人们开始竞相叫价,几个黑奴很快便以高价被卖出,其中两个被海利买下了。
“过来,该你啦,小家伙。”拍卖商用手中的棒槌(chuí)敲了敲阿尔伯特,“上去,让大家看看你机灵不机灵。”
“把我跟他一起拍卖了吧,求求您,老爷!”海加尔抓住儿子不放。
“滚开!”拍卖商粗鲁地说,一把将海加尔推开,“你最后一个拍卖。喂,小黑鬼,上去!”说着,他将阿尔伯特推向了拍卖台。阿尔伯特听见母亲发出了压抑的哭声,但是,拍卖商催着,他根本没有时间停留,只能匆匆擦去眼里的泪水,跳上了台阶。
阿尔伯特有着结实的身板、灵活的四肢,他的精气神儿立刻引起了买主们疯狂的竞争。竞价声此起彼伏,阿尔伯特又急又怕,他紧张地东瞅瞅西看看,直到拍卖槌落下——海利买下了他。他马上被推到了新主人面前。可怜的海加尔浑身发颤,向海利伸出了求助的双手。
“把我也买下吧,老爷!行行好,买下我吧!”
“不行!买下你,你很快就会死的。我可不想做亏本生意。”海利冷冷地说。说完,他掉头就走。
很快,海加尔被另外一个人买下了,那人相信“年纪大的黑奴比一般人想象的要更有耐力”。
海加尔悲痛欲绝地喊道:“你们就不能给我留下一个孩子吗?”
这时,海利走了过来,准备带走阿尔伯特。阿尔伯特大喊:“妈妈!妈妈!”海加尔赶紧疯狂地抓住儿子,痛不欲生地哭喊道:“阿尔伯特!我的儿啊!你是我最后的孩子了。天哪!我该怎么活啊?”
海利冷冰冰地冲着几个黑奴说:“你们不能把她拉开吗?这样哭闹下去对她也没好处。”
几个黑奴半拉半劝,弄开了这可怜人死死抓着儿子的手。他们把海加尔带到了新买主的马车前,尽力安慰她。
“好了!”海利把他买的三个黑奴推到一块儿,用手铐铐住了他们的手腕,又把他们锁到同一根铁链上,然后赶着他们往汤姆叔叔呆着的监狱走去。
几天以后,海利带着他的黑奴们上了俄亥俄河上的一艘轮船,并把他们跟别的货物一起放在了船的底舱里。他们是海利这趟生意里的头几个黑奴,随着船往前航行,还会有别的黑奴不断被加进来。
在拥挤的底舱里,几个黑奴谈起了各自的故事。汤姆叔叔从谈话中得知,那个名叫约翰的黑奴有着与自己相似的命运,只是他被主人卖掉时,他的妻子还一点儿都不知道呢。约翰说到自己的妻子时伤心地呜咽起来。汤姆叔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断地安慰他。
当黑奴们在底舱里悲叹自己的命运时,甲板上却是一片欢乐的景象。晴空下,美国的星条旗在头顶飘扬,护栏边站满了衣着考究的绅士和淑女,他们在甲板上散步、闲聊,尽情享受着航行的美好时光。几个白人孩子跑来跑去,无忧无虑地玩耍着。
一天,船在肯塔基州的一个小城短暂停靠,海利趁机上岸去办一些生意上的事情。黑奴们从底舱来到甲板上透气。汤姆叔叔虽然戴着脚镣,但还能稍稍走动一下。他走近船舷,靠着栏杆,无精打采地望着远处出神。过了一会儿,他看见海利迈着轻快的步子回来了,身边跟着一个抱着婴儿的黑人妇女。他们上船不久,轮船就鸣着汽笛离岸,继续往南方驶去。
汤姆叔叔回到底舱。那个黑人妇女在底舱成堆的货箱和棉花包中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愉快地逗着怀里的孩子。海利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用冷漠的语气低声对她说了一些话。汤姆叔叔立刻注意到那女人眉头皱了起来,她急促地回答着什么,情绪十分激动。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说,“你在骗我!”
原来这个女人的主人已经把她卖了,却骗她说,是让海利送她和孩子到她丈夫工作的小旅店当厨子。
“我不相信老爷会这样骗我,这不可能是真的!”女人继续喊着。她的大喊大叫引来一群人围观。海利立刻拿出一张契约书,说:“这是卖身契,上面有你主人的名字,我花了一大笔钱呢!”他将卖身契递给身边的一个人,说道:“你给她念念好吗?”
“这是一份卖身契,上面有福斯迪克的签名,”那人说,“把叫露茜的女人和她的孩子卖给海利先生。这上面写得很清楚。可怜的女人,你的老爷真的把你卖了。”
听了这话,这个叫露茜的女人突然平静了下来,说:“那再怎么说都没有用了。”她将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转过身,开始盯着外面的河水出神。
人群逐渐散去。露茜显得异乎寻常地镇定,她怀里的孩子却一刻也不老实,靠着妈妈站起来,一会儿用小手摸摸她的脸,一会儿叽叽喳喳地欢叫着,好像要努力使她打起精神似的。看见孩子这样,露茜眼里涌出了泪水,一滴又一滴地缓缓落在孩子的脸上。过了一阵子,她似乎平静了许多,就开始照料孩子,给他喂奶。
但是,此刻又有一个黑奴贩子盯上了她的孩子。虽然这个小家伙才10个月大,长得却比同龄的孩子壮实,四肢非常有劲儿,总是到处踢腾。这个黑奴贩子找到了海利,打听露茜的消息。
“我是按订单给一个种植园送黑奴的,她可以算进去,做厨子或者摘棉花。不管怎样,都能卖个好价钱。”海利一边说,一边吐出一口烟。
“可是种植园不要小孩。”黑奴贩子说。
“一有机会我就把他卖掉。”海利狠狠地抽了一口烟。
“我正准备进点儿货。反正那孩子你早晚要脱手,我出10块钱买他怎么样?”
“不行,不可能。”海利坚决地说,“我找人养他半年就可以卖100块钱。再过一两年就可能卖到200块。所以,现在至少50块钱,少一分也不卖。”
“我只能出30块。”那个黑奴贩子说,“一分钱也不能加了。”
“不如这样吧。”海利用力地吐了一口痰,“双方都让一点儿,就45块好了,这是底线了。”
黑奴贩子想了一会儿,说:“好吧,成交!”
“你在哪儿上岸?”海利问。
“前面一站。”
“太好了,到站时可能已经是傍晚了,那会儿小家伙正在睡觉,你就悄悄地把他带走吧。我最不喜欢看到女人哭哭啼啼了。”海利说道。于是,一沓钞票就这样进了他的口袋。
船靠岸时,天色已经发暗了。露茜一直抱着孩子坐着,此时孩子已经睡熟了。听见报站名后,露茜匆忙跑到船舷边,她将孩子用外套裹起来,放在身边一个舒服的地方,然后把身子探出栏杆外,希望从岸上那些招呼客人的旅店杂役中望见自己的丈夫——她的丈夫就在岸上的某个旅店当杂役。露茜睁大眼睛,专注地在人群中搜寻丈夫的身影,但是,上船下船的人太多了,她根本看不过来。这时,她身后的人不停地挤着,把她和孩子隔开了。
“现在你的机会来了。”海利说着抱起熟睡的孩子,将他交给黑奴贩子,“不要把他弄哭了,要不那女人会跑过来闹腾的。”黑奴贩子小心地接过孩子,很快消失在了下船的人群中。
轮船又开始鸣笛,呼哧呼哧地冒着蒸汽,离开了码头。露茜回过身,发现孩子不见了。海利静静地坐在一边等她。
“哎呀,我的孩子呢?”她惊慌失措地问。
“露茜,”海利说,“你的孩子被卖掉了,你还是早些知道比较好。你不能把孩子带到南方去,我给他找了一户很好的人家,他们会把他养大的,比你的抚养条件好很多。”
听到这里,露茜的脸一下子痛苦得扭曲了。她的眼里透着绝望与无助,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双手也不自觉地攥紧了。但是,露茜没有尖声哭叫,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哭了,再也哭不出声、流不出泪了。
露茜昏昏沉沉地坐了下来,双手无力地低垂在身边。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但是什么也没看见。船上人群的嘈杂声、机器的轰鸣声恍恍惚惚地交织在她的耳中,但她什么都听不清了。
海利似乎觉得有必要表示一下自己的同情。
“我知道你一开始肯定很难受。”他说,“不过像你这样一个聪明的女人,不会太感情用事的。你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啊。”
“啊!老爷,求您别说了。”露茜说道。听声音,她似乎要窒息了。
“我打算好好对待你。”海利固执地继续说,“我会给你找个好东家,不久你就会有另一个丈夫的。像你这么漂亮……”
“啊!老爷,请您让我安静一会儿好吗?”说着,露茜转过身去,把头埋在了地上的外套里。海利只好离开,边走边自言自语:“她难过一阵子就会慢慢好的!”
汤姆叔叔目睹了这件事的整个过程,他心里很清楚这件事的后果。看见露茜痛苦的样子,他的心也在流血。汤姆叔叔走到露茜跟前,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汤姆叔叔只是对她说:“上帝有一颗仁慈的心,能看到所有人的痛苦,终有一天他会来拯救我们的。”但是,露茜只是呻吟着,痛苦使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的心也麻木得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夜幕降临了,河上的夜色格外宁静,天空中的星星闪烁着迷人的光芒。船上静悄悄的,只有船头的浪花还在不知疲倦地拍打着船身,发出动听的声响。汤姆叔叔在一只箱子上舒展开身子躺着,不时听见露茜的抽噎声。有时露茜还痛苦地喃喃自语:“啊,上帝啊!我该怎么办哪!仁慈的上帝,帮帮我吧!”汤姆叔叔听着她的低诉,脑袋开始迷糊起来。
半夜时分,汤姆叔叔猛地惊醒了。他看见一个黑影从他身旁迅速掠过,跑到了船舷边,紧接着他的耳朵里传来扑通一声。汤姆叔叔赶紧坐直身子,一眼就看见露茜的位置空了!他站起来,四处寻找,可是毫无踪影。看来,刚烈的露茜跳河了。汤姆叔叔拖着脚镣挪到船舷边,看到河面已恢复了平静,河水在星光下闪闪发光,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海利一大早就醒了,他走出客舱,来到底舱查看他的货物。没有看到露茜,海利困惑地四处张望。
“那女人上哪儿去了?”他问汤姆叔叔。
汤姆叔叔觉得没有必要说出自己昨晚看见的事情,便说自己不知道。
“她不可能夜里从哪个码头跑掉了,每次船靠岸时,我都醒着。我做事一向谨慎,而且从不把这些事情托付给别人。”海利对汤姆叔叔说着,好像觉得汤姆叔叔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似的。他把船从头到尾搜查了一遍,查得非常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角落,但都是徒劳。
“喂,我说,汤姆,跟我说实话吧。”海利忙活了半天,回到汤姆叔叔站着的地方说道,“这事你多少有点儿数。别骗我了,你一直睡在附近,我很清楚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嗯,老爷,”汤姆叔叔说,“半夜时,有什么人从我跟前跑了过去。当时我迷迷糊糊的,接着就听见河里扑通一声。后来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发现那姑娘不见了。我就知道这么多。”
听了这话,海利并没有大惊小怪,他对这种事情已经习以为常了。他恶狠狠地咒骂露茜,觉得自己真是倒霉,说如果所有的黑奴都像她那样,他这一趟生意就一个子儿都赚不到了。最后,海利满腹牢骚地坐了下来,掏出自己的小账本,把露茜的名字记在了“亏损”一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