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草必干枯 花必凋谢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转眼汤姆叔叔已经在圣克莱尔先生家生活了两年。当初，汤姆叔叔的信寄回家不久，乔治少爷便给他回了一封写得很工整的信。从信上汤姆叔叔知道：克洛伊大婶已经去点心铺了。她能在那儿赚不少钱，以凑足汤姆叔叔的赎金。他的两个儿子长得很快，小女儿也已经能满地跑了。汤姆叔叔原先的小屋暂时被关闭起来了。乔治少爷详细地描述了等汤姆叔叔回去以后，他对小屋进行扩大和装修的计划。汤姆叔叔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甚至还和伊娃商量，要给它装个框，挂在房间里。可那样的话，就无法同时看到信纸的两面，汤姆叔叔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
随着伊娃长大，汤姆叔叔和她的友谊也逐渐加深。汤姆叔叔既把伊娃当作一个纤弱的孩子来疼爱，又把她看作上天派来的一个小天使来尊重。他最大的乐趣就是满足伊娃各种各样的愿望。每天早晨，在市场上，汤姆叔叔的眼睛总是盯着鲜花摊，因为他要不断变换伊娃房间里鲜花的摆放方式，还要不时地添加一些奇异的花束。汤姆叔叔还会在水果摊上挑一个最好的桃子或橘子，回家后送给伊娃。汤姆叔叔最开心的事就是看见伊娃那金棕色的小脑袋从门里探出来，迎接他回来，然后调皮地问：“嗨，汤姆叔叔，你今天又给我带什么啦？”
伊娃也对汤姆叔叔很好。她经常充满深情地给汤姆叔叔朗读《圣经》。刚开始，伊娃读《圣经》只是为了让笃信《圣经》的汤姆叔叔高兴。渐渐地，她自己也爱上了这本书，书上的内容唤起了她心中奇妙的渴盼。
夏天又来了，圣克莱尔先生一家搬到了乡下湖边的别墅消夏。一天黄昏，落日的余晖洒满了湖面，湖面上波光粼粼，闪动着金黄色的波纹。汤姆叔叔和伊娃坐在花园里藤萝架下一个背后长满青苔的椅子上。伊娃将《圣经》放在膝盖上，读道：“我看见仿佛有玻璃海，其中有火掺杂。”
“汤姆叔叔，”伊娃突然停了下来，指着湖水说道，“就在那儿。”
“什么啊，伊娃小姐？”
“玻璃海啊，你没看见吗？就在那儿！”伊娃说着，指向那片波光荡漾的玻璃般的湖面。
“真的呢，伊娃小姐！”汤姆叔叔说，接着他激动地唱起了歌唱圣地[1] 的赞美诗。
“你知道《圣经》里提到的圣地在什么地方吗，汤姆叔叔？”伊娃仰起小脸问汤姆叔叔。
“啊，我想，它在天上的云朵里，伊娃小姐。”
“我觉得我好像看见它了。”伊娃将头靠在汤姆叔叔的肩膀上，看着天空，“你看那些云朵，多像珍珠做的大门！门的那面一片金黄，闪着金光。汤姆叔叔，你再唱一遍歌唱圣地的赞美诗吧。”
汤姆叔叔开始深情地唱起来。
“汤姆叔叔，我见过那些天使。”伊娃说。
汤姆叔叔对此毫不怀疑，就算伊娃说她去过天堂，他也不会觉得惊奇。
“他们有时会在梦中跟我相见。”说着伊娃的眼睛里出现了梦幻般的神情，接着她低声哼起了赞美天使的歌。
“汤姆叔叔，”伊娃说，“我就要去那儿了。”
“去哪儿，伊娃小姐？”
伊娃站起身来，手指着天空。晚霞映照着她金棕色的头发，映红了她的面颊。她热切地凝望着天空。
“我就要去那儿了。”伊娃说，“去光明天使那儿。汤姆叔叔，我很快就要走了。”
忠诚的汤姆叔叔听到这话，心里一阵刀绞般的疼痛。他这才想起，最近半年，伊娃的小手越来越瘦，呼吸愈来愈急促，皮肤也变得更加苍白。过去她能在花园里奔跑玩耍好几个小时，现在玩一会儿就很累了。汤姆叔叔还常听奥菲利亚小姐说伊娃咳嗽，什么药都治不好。现在她的脸和手还烧得通红呢。
这时，奥菲利亚小姐急促的呼唤声从不远处传来。
“伊娃！伊娃！哎呀，孩子，天凉了，快点儿进屋！”
伊娃和汤姆叔叔急忙走进屋里。
奥菲利亚小姐十分擅长护理，她早就注意到伊娃的轻微干咳和日益苍白的面颊。她试图将自己的担忧告诉圣克莱尔先生，可是圣克莱尔先生听完根本不愿相信。他态度生硬地将奥菲利亚小姐的话顶了回去，告诉她这只是普通的病状。
圣克莱尔先生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安起来。他发现伊娃跟以前确实不一样了，她不再到处疯跑，而是经常安静地坐上好长时间，还常常说出一些很有深度的话。看到女儿这个样子，圣克莱尔先生总是感到不寒而栗。每当这时，他就会立刻将伊娃紧紧地抱在怀里，好像想用这种深情的拥抱来挽救她的生命。
有一天，别墅里来了客人。圣克莱尔先生的哥哥带着儿子亨利克来这里作客。他们在这里住了几天。在这几天里，伊娃一直和亨利克到处玩耍。等亨利克走后，由于过度疲劳，伊娃的身体很快衰弱下来。圣克莱尔先生不得不接受女儿患病的事实，为她请来了医生。医生诊断过后，告诉圣克莱尔先生要做好心理准备。圣克莱尔先生强忍着悲痛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妻子玛丽，谁知玛丽马上呼天抢地，大叹自己命苦。接着她的偏头痛又犯了，仆人们开始围着她忙碌起来。
伊娃平静地看待这一切，对即将到来的死亡一点儿也不害怕。但是，她对即将离别的一切充满了眷恋之情。伊娃最舍不得的就是她的父亲和那些喜爱她的、忠心的仆人们。她多想为这些可怜的仆人们做些什么啊！有一天，她悄悄地跟汤姆叔叔说：“当我在那艘船上看见那些可怜的人们被绑在一起时，我觉得那简直太可怕了！如果我的死能够帮助他们解脱苦难，我真愿意为他们去死。”汤姆叔叔敬畏地看着伊娃，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
终于，伊娃还是病倒了，只能卧床休息。汤姆叔叔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伊娃的房间里照顾她。伊娃开始变得烦躁不安，只有被抱着才能感觉舒服一些。汤姆叔叔就抱着伊娃孱弱的小身体，一会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又走到外面的走廊上。当伊娃精神好些时，汤姆叔叔还会抱着她在花园里的橘树下散步，或者坐在他们常坐的凳子上，为她唱他们最喜欢的赞美诗。
圣克莱尔先生也常常抱着伊娃，可是他比汤姆叔叔身体弱。他抱累时，伊娃便会对他说：“啊，爸爸，让汤姆叔叔抱我吧。这是他能为我做的唯一一件事了。他总想为我做些什么。可怜的人！”
想为伊娃做些什么的不止汤姆叔叔一个，家里每一个仆人都尽自己所能为她做些事。
终于有一天，伊娃感觉自己快不行了。圣克莱尔先生伤心地将她抱在怀里，痛苦地抽泣着。玛丽也在一旁用手帕捂着脸。伊娃有气无力地看着父亲，轻声说：“爸爸，有些事我早就想对您说了，希望您能答应我。”
“好的，亲爱的宝贝，你要我做的任何事情我都会答应你。”
“我希望爸爸能为那些可怜的仆人做些事，还要请爸爸答应我，等我一走，就给汤姆叔叔自由！”
“好的，我都答应你。”说着，圣克莱尔先生将头靠在了伊娃滚烫的面颊上。
“爸爸，我想将我的头发剪一些下来，送给亲友。你叫姑姑来给我剪好吗？”
于是，奥菲利亚小姐拿着剪子来了。她把伊娃美丽的长卷发一绺一绺地剪了下来。伊娃拿起头发，认真地把它们绕在瘦削的手指上，不时忧虑地看着圣克莱尔先生。头发剪好后，伊娃对父亲说：“爸爸，我想见见所有的人，把头发送给他们。”
“好吧。”圣克莱尔先生哽咽着说。
奥菲利亚小姐派人去传话，不一会儿，所有的仆人都来到了伊娃的房间里。伊娃又躺下了，头发散乱地披在脸上。她烧得通红的面颊跟本来苍白的肤色、瘦削的四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看了十分难过。仆人们不由得感到一阵悲伤，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恸（tòng）哭。伊娃用忧郁的大眼睛看着每一个人，她说：“我把你们请来，是因为我爱你们。可是，我就要离开你们了，再也看不到你们了。你们都对我很好，我想给你们每个人一绺我的头发，以后你们只要看到它，就会想起我。”
仆人们不断地抽噎着，泪流满面地围着伊娃，从她手里接过这最后的礼物。然后，他们都跪在地上祈祷着。
奥菲利亚小姐担心这种激动的场面会更加刺激伊娃，便示意大家退了出去。
大家都走了，只剩下汤姆叔叔。
“哦，汤姆叔叔，”伊娃说，“这绺头发给你。啊，汤姆叔叔，想到我们将来还会在天堂相见，我真高兴啊！我相信一定会的。”
汤姆叔叔用力地握住伊娃的手，忍不住哭出了声音。
夜里，汤姆叔叔不愿在自己房间睡觉，他躺在伊娃房间外面的走廊上，以便伊娃一叫他，他就能马上醒来。有一次，汤姆叔叔抱着伊娃转悠时，伊娃把自己离天国越来越近的预感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
果真，让人悲痛的时刻来了！那天晚上，奥菲利亚小姐一直守护着她的小病人伊娃，汤姆叔叔也睡在伊娃的房间外。半夜时分，奥菲利亚小姐突然打开了房门，汤姆叔叔马上醒了。
“快去请医生，汤姆！赶快，别耽搁！”奥菲利亚小姐说，接着又去敲圣克莱尔先生的房门。
听到响动，仆人们都起来了。走廊里灯火通明，到处都是脚步声。人们都聚在这里，含着眼泪透过玻璃门往里看。
汤姆叔叔把医生请来了。医生只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退到一边站着。
伊娃那双蓝色的大眼睛睁开了，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圣克莱尔先生立刻低下头呼唤女儿的名字。伊娃用双臂无力地搂着父亲的脖子。不一会儿，她的手臂就松开了。圣克莱尔先生抬起头，发现伊娃的脸上出现了临死前痛苦的痉挛。她喘不过气来，向上举着两只小手。
圣克莱尔先生痛苦地抓住了汤姆叔叔的手，“啊，汤姆，求上帝快点儿结束她的痛苦吧！这简直要我的命！”
汤姆叔叔紧紧地握住了圣克莱尔先生的手，泪如雨下。他仰起头，开始祈祷，祈求上苍的帮助。
伊娃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开始费力地喘气，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朝上一翻便定住了，她的脸上又浮现出了灿烂的笑容。圣克莱尔先生低下头，听到她说了最后一句话：“啊！爱……快乐……宁静……”
[1] 圣地是宗教信徒奉为神圣的地方，常是宗教传说中的重要纪念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