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不受保护的人们
伊娃死后，圣克莱尔先生将她安置在花园里藤萝架下长满青苔的椅子旁。圣克莱尔先生因为悲伤而心情烦躁，很想换个环境，所以他们一家又回到了城里。
回到新奥尔良市，圣克莱尔先生又开始出去参加各种聚会，想用繁忙的社交活动来排解心中的痛苦。可是，情感迟钝的玛丽却认为他冷酷无情。
汤姆叔叔一直心神不安，无论圣克莱尔先生走到哪儿，他都关切而忧伤地跟着。有一天，他看见圣克莱尔先生进了书房，过了好长时间也没出来。最后，汤姆叔叔决定进去看看。他轻轻地走了进去，看到圣克莱尔先生脸色苍白地坐在一张躺椅里，伊娃那本《圣经》摊在他面前。汤姆叔叔走过去看着主人，脸上充满了悲哀、同情和关切的神情。这神情深深地打动了圣克莱尔先生。他抓着汤姆叔叔的手，头靠在躺椅上。
“汤姆，我忠厚的仆人，现在我的世界就像一个空蛋壳，里面空荡荡的。”
“我知道，老爷，我知道。”汤姆叔叔说，“可是，老爷应该为伊娃小姐感到高兴，她去了美丽的天国。您要往上看，往伊娃小姐那儿看，往亲爱的主那儿看！”
汤姆叔叔说这话时声音哽咽，眼泪不住地流着。圣克莱尔先生站起来将头靠在汤姆叔叔的肩膀上，紧紧地握着那双结实的黑手。
“汤姆，我的好伙计！”圣克莱尔先生说。
“能不能麻烦老爷给我念念《圣经》的这一章？”汤姆叔叔边说边用手指着《圣经》上的一段文字，“以前伊娃小姐这一章念得很感人。她去了之后，就没人给我念了。”
《圣经》的这一章是关于死而复生的感人故事。圣克莱尔先生念着，不时地停下来，努力克制住这哀婉的故事在他心中掀起的波澜。汤姆叔叔双手交叉跪在他面前，平静的脸上流露出专注、信任和崇敬的神情。
“汤姆，”圣克莱尔先生说，“这些对你来说都是真的吧？”
“是的，老爷。”汤姆叔叔说。
“要是我也能像你一样相信这一切就好了，汤姆。”
“只要老爷虔诚地祈祷就能这样。”
“那好啊，汤姆，你来做个祈祷给我看看。”
汤姆叔叔用祈祷把内心深处的感情宣泄出来，这些感情就像洪水冲破堤岸一般。圣克莱尔先生感觉自己正沉浸在汤姆叔叔的感情潮水中，几乎就要到达汤姆叔叔描绘的天堂的门口了，蒙眬中他仿佛还看见了伊娃。
“谢谢，汤姆。”汤姆叔叔站起身时圣克莱尔先生说，“我喜欢听你祈祷。不过现在你走吧，我想单独呆一会儿。”
汤姆叔叔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从此，圣克莱尔先生更加依赖汤姆叔叔了。在这个世界上，似乎只有汤姆叔叔才能使他在想起伊娃的时候不那么难过。他要求汤姆叔叔时刻呆在自己身边。圣克莱尔先生开始认真严肃地读伊娃的那本《圣经》了。他在考虑如何对待他的仆人，还着手为汤姆叔叔办理恢复自由的手续。
“哎，汤姆，”一天，圣克莱尔先生对汤姆叔叔说，“我打算让你恢复自由，所以你把行装收拾一下，准备回肯塔基吧。”
汤姆叔叔的脸上顿时闪现出兴奋的光芒。他举起双手，高喊一声：“感谢上帝！”但是，看到汤姆叔叔这样急于离开自己，圣克莱尔先生有些不快。
“在这儿你没受多少苦吧，怎么一说要离开这儿就高兴成这个样子啊，汤姆？”圣克莱尔先生冷冷地说。
“不，不，老爷，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我可以做个自由人了！我是为这个感到高兴。”
“汤姆，你不觉得你一直都比很多自由人过得好吗？”
“不，不，老爷，”汤姆叔叔一脸严肃地说，“不好！”
“为什么？光靠自己干活儿你可穿不上这么好的衣服，过不上这么好的日子啊。”
“这些我都知道，老爷，您对我太好了。可是我宁肯穿破衣服、住破房子。虽然是破的，但都是我自己的。我不愿要最好的、但是属于别人的东西。”
“你说的没错，汤姆。再过一阵子你就要走了，要离开我了。”圣克莱尔先生忧伤地说，“你是该走啊。”说着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踱起步来。
“老爷在困境中我是不会走的。”汤姆叔叔说，“只要老爷还需要我，我就会呆下去。”
“我在困境中，你就不走吗，汤姆？”圣克莱尔先生看着窗外说，“那我的困境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
“在老爷皈依上帝时。”汤姆叔叔说。
“你真打算呆到那一天吗？”圣克莱尔先生转过身来，将手放在汤姆叔叔的肩膀上，微笑着说，“啊，汤姆，你这个傻瓜！我是不会把你留到那一天的。你回家去和老婆孩子团聚吧，代我向他们问好！”
“愿上帝保佑您，老爷！”汤姆叔叔眼里含着热泪说。
晚上，圣克莱尔先生要到街上转一会儿，他拿上帽子便出去了。汤姆叔叔跟着他穿过走廊，走出院子，问他是否要自己陪着。
“不用了，汤姆。”圣克莱尔先生说，“我一个小时以后就回来。”
汤姆叔叔在走廊上坐下来。这是个美丽的夜晚。他坐在那儿看着喷泉溅起的水花，听着潺潺的水声。他想起了自己的小屋、老婆和孩子。想着自己很快就能成为自由人，回去跟家人团聚，汤姆叔叔便抑制不住地高兴。他还幻想自己应该怎样努力干活儿，才能赎回老婆和孩子。想到自己可以用结实的臂膀换来家人的自由，汤姆叔叔不禁开心地摸了摸手臂上的肌肉。然后他又想起了品格高尚的圣克莱尔先生。一想到他，汤姆叔叔就为他祈祷。接着汤姆叔叔的思绪又转到了伊娃身上，他觉得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天使了。这样想着，他仿佛觉得伊娃那张灿烂的笑脸正从水池喷溅的水花中望着他。想着想着，汤姆叔叔就睡着了，梦见伊娃蹦蹦跳跳地向他走来。伊娃就像平时一样，头上戴着一顶花冠，容光焕发，眼睛里发出深邃而圣洁的光芒。突然，她从汤姆叔叔的视线里消失了。一阵响亮的敲门声把汤姆叔叔惊醒了，大门外一片嘈杂。
汤姆叔叔急忙打开大门，几个人用一扇废旧的百叶窗抬着一个身子裹着斗篷的人走了进来。灯光照在这个人的脸上，汤姆叔叔看了一眼，惊恐地大叫一声，叫声传遍了走廊。那几个人往前一直走到客厅门口，奥菲利亚小姐正坐在那儿织毛衣。
那个被抬着的人是圣克莱尔先生。他去了一家咖啡馆，想看看当天的晚报。看着看着，两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打起架来，其中一个拿着一把猎刀。圣克莱尔先生想把他们拉开，不料自己的腰部却中了一刀。
顿时，屋子里哭声和尖叫声响成一片：玛丽一下子晕了过去；仆人们有的发狂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在地上打滚，有的六神无主地到处乱跑，号啕大哭。只有汤姆叔叔和奥菲利亚小姐还算镇定。按照奥菲利亚小姐的指示，大家将浑身是血的圣克莱尔先生放到一张躺椅上。由于失血过多，圣克莱尔先生已经昏过去了。奥菲利亚小姐采取急救措施后，他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大家。
这时医生来了，他检查了圣克莱尔先生的伤势。从医生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圣克莱尔先生已经没有希望了，但是他还是认真地为圣克莱尔先生包扎伤口。惊慌失措的仆人们刚安静一会儿，又开始哭喊和哀号。
“现在，”医生说道，“得将这些人赶走，他唯一需要的就是安静。”
奥菲利亚小姐和医生赶忙催促仆人们离开。阿道尔夫坚决不肯走。由于恐惧，他已经不能动了，趴在地上，无论别人怎么劝，他都不起来。其他的仆人则听从了奥菲利亚小姐的劝说，知道主人现在需要他们保持安静。
圣克莱尔先生已经不大能说话了。他双目紧闭，表情痛苦地躺着。过了一会儿，他将手放在跪到身旁的汤姆叔叔的手上，说道：“汤姆！可怜的人！”
“什么事，老爷？”汤姆叔叔急切地问。
“我要死了。”圣克莱尔先生按了按汤姆叔叔的手说，“祈祷吧！”
汤姆叔叔开始十分专注地为那即将离开尘世的灵魂祈祷。他一边祈祷，泪水一边顺着面颊滚滚而下。
汤姆叔叔祈祷完以后，圣克莱尔先生握住他的手，诚挚地看着他，但什么都没说。圣克莱尔先生又闭上了眼睛，断断续续地唱起赞美诗来。
“他已经神志恍惚了。”医生说。
“啊，我看见了，天国！”圣克莱尔先生用尽力气说，“回家了！我终于回家了！”
这几句话耗尽了圣克莱尔先生的精力。他的脸色愈来愈苍白，但表情显得更加美丽和宁静了，像一个疲乏的孩子熟睡时的表情。他就这样躺了一会儿。在灵魂即将离去之时，他睁开眼睛，眼中发出好像见到了亲人似的幸福光芒。他喊了一声“母亲”，就离开了人世。
圣克莱尔先生咽气后，全家上下惊恐万分。他的死太让人意外了，宅子的每个房间里都回响着哭泣声和绝望的尖叫声。
玛丽无法承受这可怕的打击，丈夫咽气的时候，她昏厥了好几次，竟没能说上一句告别的话。
可是，日子还得继续进行下去。等料理完了丈夫的后事，玛丽开始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奥菲利亚小姐也打算回到北方的家中。仆人们感到无比的恐惧，他们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女主人玛丽之手，也深知女主人冷酷残暴的性格。过去宽待仆人们的圣克莱尔先生已经死了，再没有人庇护他们了。玛丽由于悲伤，脾气更坏了。她很可能会变本加厉地对他们进行摧残。
仆人们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玛丽已经和律师谈过几次，决定把房产和所有的奴仆都卖掉，只留下她从娘家带来的仆人，然后带着他们回父亲的种植园去。
“你知道吗，汤姆？我们都要被卖掉了！”一天，阿道尔夫说。
“你怎么知道的？”汤姆叔叔问。
“太太跟律师谈话时，我躲在帘子后听到了。几天以后，我们都要被送去拍卖了。”
“听从上帝的安排吧！”汤姆叔叔抱着双臂，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再不会遇到这样好的主人了。”阿道尔夫忧心忡忡地说。
汤姆叔叔心事重重地转身走开了。此刻他的心情就像马上就要进港却又失事的船上的水手，眼看着岸上熟悉的家乡，却不能靠近，只能在漆黑的海上看它最后一眼。他将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强忍住悲痛，开始祈祷。可是，他是多么渴望自由，多么想念自己的妻子和儿女啊！痛苦万分的汤姆叔叔找到了奥菲利亚小姐，告诉她圣克莱尔先生生前已经开始准备为他办恢复自由的手续了，希望她能跟太太玛丽说说情，帮他将手续办完。
奥菲利亚小姐同意了，但是，她刚提起这件事，玛丽就大喊大叫，说所有的人都来欺负她。事实上，玛丽认为黑奴天生就得受主人的管束，汤姆叔叔是家里最值钱的黑奴之一，她不愿办这种傻事。玛丽歇斯底里时，奥菲利亚小姐也拿她没有办法。为了帮助汤姆叔叔，奥菲利亚小姐只好想其他办法。她给谢尔比太太写了一封信，说明了汤姆叔叔的困境，催他们派人来救他。
没过多久，汤姆叔叔、阿道尔夫和另外五六个仆人就被押到了一家黑奴货栈，等黑奴贩子凑成一批货之后进行拍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