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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再度相爱了。甚至在大白天,爱玛也会突然坐下来给罗多尔夫写信。信写好后,她隔着玻璃窗给朱斯丹做个手势,朱斯丹连忙解下围裙,飞也似的向拉于谢特跑去。罗多尔夫接到信马上赶来。爱玛叫他来,是为了告诉他:她感到烦闷无聊,她的丈夫可憎可恨,她的生活不堪忍受。

“我难道有什么办法可想吗?”有一天,罗多尔夫不耐烦了,这样说道。

“啊!只要你愿意……”

爱玛坐在他两腿之间的地上,头发蓬松,目光涣散。

“愿意什么?”罗多尔夫问道。

爱玛长叹一声:“我们去别的地方生活……随便什么地方……”

“你真是疯了!”罗多尔夫笑着说,“这怎么行?”

爱玛说来说去又扯到这上头,罗多尔夫只装不懂,把话题岔开。

他不懂的是,恋爱这么简单的事情,何来这么多纷扰?而爱玛呢,却自有一种动机、一种理由,就像是她的恋情的一种补充。

事实上,对丈夫的憎恶使她对罗多尔夫的感情与日俱增。越是倾心于这一个,就越是嫌恶另一个。与罗多尔夫幽会之后再与夏尔待在一起,在她眼里,夏尔不用提多讨人嫌,连指甲都粗得不能再粗,思想又那样迟钝,举止也那样庸俗。所以,她表面上装出贤妻模样,可是一想到另一个男人,就情欲如火,按捺不住。人家的头发油光乌黑,卷曲成一圈,搭在被太阳晒黑的前额上;身体那样强壮,体态那样俊美;审时度势,那样富有经验;情欲宣泄,又那样如痴如狂!就是为了他,她才像金银首饰匠那样细心修剪指甲,皮肤上抹的冷霜和手绢上洒的广藿香总嫌不够,又是戴手镯,又是戴戒指,又是戴项链。每次罗多尔夫要来,她总是将两个碧琉璃大花瓶插满玫瑰,把房间和自己装点得讲究体面,就像一个高等妓女等候王公驾临。女佣费丽丝黛一天到晚有洗不完的衣服,离不开厨房半步,好在小朱斯丹常常来陪伴她,看她干活儿。

朱斯丹双肘支在费丽丝黛熨衣服的长木板上,贪婪地打量着摊在她身边的女人穿戴的东西:花格细布裙、披肩、绉领、上面宽松下面窄小的背带裤子。

“这是干什么用的?”小伙子伸手摸摸硬衬布和搭扣问道。

“你真的从来没见过吗?”费丽丝黛笑着说道,“就像你的老板娘奥梅太太是不穿这种衣服的。”

“啊,是的!奥梅太太!”

朱斯丹现出沉思的样子又加一句:“难道她能和你家太太比吗?”

费丽丝黛见他在自己身边转来转去,有点沉不住气了。她比朱斯丹大六岁,而且纪尧曼先生的听差泰奥多尔已开始追求她。

“让人家清静点好不好?”她挪动一下浆子罐说道,“你还是去捣杏仁吧。总在女人身边瞎混,坏小子!要想沾女人的边,等你嘴上长了毛再说!”

“得啦,请息怒吧,我替你擦她的靴子。”

朱斯丹立刻从壁炉框上拿下爱玛的靴子。靴子上全是泥巴——幽会地点的泥巴,手指一碰,就变成粉末掉下来。他望着那泥粉在一抹阳光里慢慢扬起。

“看你!生怕把它擦破了吗?”费丽丝黛说道。她自己动手为主人擦鞋时,可不会这么小心翼翼,反正鞋子一旧,爱玛就会扔给她穿。

爱玛的柜子里放着许多鞋子,穿一双扔一双,随意糟蹋,夏尔绝不敢抱怨一句半句。

她认为应该送给伊波力特一条木头腿,夏尔照例不敢说半个“不”字,立刻掏了三百法郎去买一条。那假腿是一个复杂的机械,软木包头,弹簧关节,外面套一条黑色长裤,下面一只漆皮靴子。一条如此漂亮的假腿,伊波力特不好天天用,央求包法利夫人给他另弄一条更方便的。医生当然又得掏腰包。

马夫渐渐又忙活起来了。人们看见他像从前一样,在镇子上到处跑。夏尔远远听见街石上他的拐杖清脆的响声,就赶快换条道走。

那条假腿是商人勒乐自告奋勇去定做的。这样他就有机会接近爱玛,与她闲扯巴黎新的廉价商品、形形色色的妇女饰物,向她大献殷勤,而从来不开口要钱。这么容易到手的便宜,爱玛何乐而不为,便趁机满足自己变化无穷的喜好。听说鲁昂一家阳伞店里有种很漂亮的马鞭,她就想弄到手,送给罗多尔夫。第二个星期,勒乐就买来,往她桌子上一放。

但是,第二天他来到爱玛家,掏出一张发票,数额是二百七十法郎,还没计零头。爱玛尴尬至极:书桌的各个抽屉都空无分文,家里还欠赖斯迪布都瓦两周的工钱,欠女佣半年的工资,其他该付而未付的款项更不少。包法利正急得跟什么似的,只盼望德洛泽莱先生送钱,因为他每年都是在圣彼得节前后了清诊费的。

爱玛起初总算把勒乐对付过去了。但后来,勒乐也没了耐心,说人家逼他要钱,而他的资金都散在外面,如果收不回来一部分,他就只好把爱玛所买的商品拿走。

“哼!拿走好了!”爱玛说。

“唉!只不过逗着玩的!”勒乐说,“其实,我只是舍不得那条马鞭。好吧!我去向你先生讨。”

“不!别向他讨!”爱玛说。

“哈!这下子我可把你攥在手心里啦!”勒乐想道。

他自信抓住了爱玛的把柄,一面往外走,一面带着习惯的嘘声连连低声说道:“行啊!咱们再说吧!再说吧!”

爱玛正琢磨如何解脱,厨娘进来,把一个蓝色的小纸卷搁在壁炉上,说“是德洛泽莱先生送来的”。爱玛扑过去抓在手里,打开来,里面是十五块金拿破仑 (1) ,即德洛泽莱先生的诊费。她听见夏尔上楼来了,忙把那包金币扔进自己的抽屉,拔下钥匙。

三天后,勒乐又来了。

“我来向你提出一个解决办法,”他说,“如果不提前面那笔钱,你愿意再借……”

“这就是那笔钱!”爱玛说着将十四块金拿破仑往他手里一塞。

商人傻了眼,为了掩饰他的狼狈,一个劲儿地又是道歉,又是表示愿意效劳。爱玛不需要他效任何劳。勒乐走后,她站了几分钟,摸着围裙口袋里的两枚五法郎金币。那是勒乐找回的,她决心积攒下来,以后好还……

“嗯!”她想道,“他不会再想起来的。”

除了镀金的银柄马鞭,罗多尔夫还收到一枚纹章,上面铭刻着“爱心相通”四个字;此外还有一块可做围脖用的披巾;最后是一个雪茄匣,与夏尔在路上拾到、爱玛还保留着的子爵的那个一模一样。可是,罗多尔夫觉得接受礼物有失他的面子,送了好几回他都不接受,爱玛硬要他收下,他才顺从,但心里觉得爱玛太专横,太爱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

另外,她经常产生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例如她说:“半夜听见时钟敲响12点,你要想着我!”

如果罗多尔夫承认他没有想她,她就会劈头盖脸地责备他,而且最后总要问这么一句话:“你爱我吗?”

“当然,我爱你。”罗多尔夫答道。

“很爱吗?”

“那还用说!”

“你没有爱过别的女人吧,嗯?”

“你当初找到我时,以为我是童男吗?”罗多尔夫笑呵呵地大声反问。

爱玛哭起来。罗多尔夫极力安慰她,用幽默的俏皮话辩解。

“咳!这是因为我爱你!”爱玛说道,“爱到离开你,我就活不成了,你知道吗,有时候,我渴望见到你,因为爱折磨着我,把我的心都要揉碎了。我独自嘀咕:‘现在他在什么地方?也许在和别的女人谈心吧?她们对他嫣然一笑,他走过去……’啊!不,别的女人你一个也看不上,是吗?更漂亮的女人有的是,但我更懂得爱!我是你的女仆、你的相好,你是我的君王、我的偶像。你善良!你英俊!你聪明!你强壮!”

这类话罗多尔夫听过千百遍,一点也不觉得新鲜。爱玛与其他情妇没有什么不同,爱情的新鲜劲一过去,恰如一件衣服被脱掉了,只剩下赤裸裸的、单调乏味的老一套,从方式到语言都千篇一律。罗多尔夫虽然是情场老手,却分辨不出以同样的方式所表达的感情并不相同。因为不少放荡或贪财的女人都对他说过这类话,他就几乎不相信爱玛这些话是出自真心的。他认为,掩饰贫乏感情的夸张言辞,听的时候应该大打折扣。这就是说,空洞的比喻,往往不可能表达内心丰富的感情。任何人都不可能把自己的欲望、想法和痛苦不折不扣地表达出来。人类的语言就像一口破锅,我们想敲出悦耳的声音,感动星宿,却只引得狗熊跳舞。

罗多尔夫这类人,遇事退后,不做承诺,批评起来倒是高屋建瓴,但他看出,这种爱情乐趣尚多,尽可享受。在他心目中,任何廉耻只会束缚手脚。他待爱玛,随心所欲,把她变成一个服服帖帖、自甘堕落的女人。这是一种痴迷的依恋。爱玛对他,五体投地,自己也拼命行乐,沉湎于极乐之中,浑浑噩噩,灵魂也泡在里头,醉生梦死,不能自拔,就像克拉伦斯公爵泡在马尔瓦西酒桶里 (2) 一样。

包法利夫人纵欲行乐,积习已深,仅此一点,就连行为举止也改变了。她的目光变得更大胆,谈吐更随便,甚至与罗多尔夫先生一块散步,嘴里还叼着一支香烟,似乎故意以这种放肆行为嘲弄世人。有一天,她从驿车“燕子”上下来,竟像男人一样穿件背心,最后就连那些还将信将疑的人,也确信她变了。老包法利夫人与丈夫大吵了一架之后,躲到儿子家来了,看到儿媳那副模样,自然和其他女人一样感到丢脸。还有其他许多事不合她的心意:首先,夏尔把她的话当耳边风,没有禁止爱玛看小说;其次,他们理家的方式令她不快。老太太斗胆说了几句,尤其是有一次为费丽丝黛的事说了几句,结果婆媳俩闹翻了。

吵架的前一天晚上,老包法利夫人经过走廊,看见费丽丝黛与一个男人在一起。那男人四十岁上下,棕色络腮胡子,听到老太太的脚步声,慌忙打厨房溜走了。爱玛听了,哈哈大笑。这可惹火了老太太,说除非不把道德放在眼里,否则对下人的品行,就不能不监督。

“请问你是从哪个阶层出来的?”儿媳问道,目光凶狠无礼。老太太禁不住问她是不是在为自己辩护。

“滚出去!”少妇跳起来嚷道。

“爱玛!……妈妈!”夏尔喊道,试图从中劝解。

但是,婆媳俩在盛怒之下都走开了。爱玛跺着脚骂道:“哼!真懂规矩呀!乡巴佬!”

夏尔跑到母亲面前,母亲怒不可遏,结结巴巴地说道:“这是个蛮不讲理的家伙!是个轻狂的东西!可能还要坏!”

老太太要马上就走,除非儿媳来向她赔不是。夏尔于是跑到妻子面前,恳求她让步,给她跪了下来。爱玛好不容易答应了:“好啦!我去。”

她果然向婆婆伸过手去,摆出一副侯爵夫人的端庄样子,对她说:“原谅我,夫人。”

然后,她跑上楼,扑倒在床上,头埋在枕头里,孩子般哭起来。

她与罗多尔夫约好的:如果发生了不寻常的大事,她就在百叶窗上挂一片白纸,万一罗多尔夫刚巧在永维镇,看到暗号,就会跑到房后的巷子里来与她相会。爱玛做了记号,等了三刻钟,突然瞥见罗多尔夫在菜市场角上,便情不自禁打开窗户,准备喊他。可是,罗多尔夫已经消失。她感到失望,又扑倒在床上。

然而,没多久,她似乎听见有人在便道上行走。可能是他。她下了楼,穿过院子。罗多尔夫站在外边,她扑进他怀里。

“当心点。”罗多尔夫说。

“啊!你知道就好了!”爱玛答道。

于是,她开始把所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听,讲得急促,前后不连贯,又夸大事实,还捏造了好几条,并且穿插许多离题的话,结果弄得他稀里糊涂,没听明白。

“行啦,我可怜的天使,振作起来,想开些,忍耐点!”

“可是,我都忍耐了四年啦,我受的什么罪!……像我俩之间这样的爱情,完全可以当着上天公布于世!他们存心折磨我,我实在受不了啦,救救我吧!”

爱玛紧紧依偎在罗多尔夫胸前,两眼噙满泪水,闪闪发光,像波浪下燃着两团火焰,胸部急剧起伏。罗多尔夫从来没像此刻这样爱她,一时没了主张,问她道:“该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

“带我走吧,”爱玛大声说,“把我拐走吧……啊!我求求你!”

她猛地把嘴凑到罗多尔夫的嘴边,似乎罗多尔夫的吻会出其不意地冒出来一个同意,她要把它接住。

“可是……”罗多尔夫欲言又止。

“什么?”

“你的女儿呢?”

爱玛考虑片刻,答道:“只好带上她!”

“真是个不寻常的女人!”罗多尔夫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对自己说道。爱玛刚刚溜进花园里去了,有人叫她。

随后几天,老包法利夫人对儿媳的变化大感意外。爱玛的确变得随和了,对婆婆也显得尊重了,甚至向她请教腌小黄瓜的方法。

爱玛这样做,是为了更好地蒙骗他们母子俩,还是想通过心甘情愿的忍让,更深地感受她就要抛弃的东西的苦涩?实际上,她并没有在这方面花心思,而是相反,完全沉醉在即将到来的幸福之中,事先就尽情地品尝。她每次与罗多尔夫幽会,一开口就不离这个话题,靠在他肩头上,悄悄说道:“哎,等我们一搭上邮车!……你想到这上头没有?这可能吗?在车子开动的一刹那,我们准会感觉像乘坐着气球,向天上飞去哩!知道不,我现在天天掰着指头数日子呀!……你呢?”

包法利夫人从来没有这个时期漂亮,简直漂亮得难以形容。这是喜悦、热情和成功所致,是性情与环境调谐的结果。她的贪欲、苦恼、声色方面的体验和永远天真烂漫的幻想,犹如肥料、雨水、风和阳光之于花木,使她天生的特质逐步展露,最后鲜花怒放般彻底展开了。天生俊秀的眼皮,配上含情脉脉的目光,眸子隐隐沉在里头,好不妩媚迷人;呼吸急促之时,纤小的鼻孔翕动,肉感的嘴角扬起,嘴唇上微现黑色茸毛,阳光一照,似有若无;头发盘在脑后,绕成一个沉甸甸的圆髻,就像是一个沦落风尘的巧匠信手绾成,而且因为通奸,天天弄得披散开来;她的嗓音如今变得更加圆润优柔,身材更加袅娜动人,甚至她带褶裥的衣裙和弯弯的双脚,也流露出无穷的风韵,谁见了都会麻酥酥的,不能自已。夏尔像在新婚期间一样,觉得她楚楚动人,无法抗拒。

每天夜里回来,他不敢叫醒她。床头的小瓷灯,在天花板上投出一道圆圆的、颤悠悠的光。放下帐幔的摇篮,像一个小白屋子,隆起在床边的暗影里。夏尔望着帐幔,仿佛听见女儿轻微的呼吸声。女儿正在长大,每个季节都要长高不少。他似乎已经看到她每天傍晚放学回家,小罩衫上溅满墨迹,背着书包。然后,就要让她上寄宿学校,那可要不少钱,怎么办呢?他不由得沉思起来,想在附近租一块地来种,每天早晨出去看病时,顺便料理一下。所得收入积攒下来,存进储蓄所,然后再拿去买股票,随便买哪里的都行。此外,看病的人也可能增多。他指望着这些,因为他要白尔特受到良好的教育,有才学,会弹钢琴。啊!等她长到十五岁时,模样儿肯定会和母亲一样,夏天也像她母亲一样戴顶草帽,该多漂亮!远远地看去,人家还以为她们是两姐妹哩。他想象晚上女儿就着灯光,在他们夫妇俩身边干活,为他绣拖鞋,料理家务;她是那样可爱、愉快,使整个家里充满欢乐。最后,他们要考虑她的终身大事,给她找一个为人正直、地位稳固的小伙子。他要使女儿幸福,永远幸福。

爱玛其实没有入睡,只是装作睡着了。当夏尔在她身边昏昏欲睡时,她仍睡意全无,沉浸在别的梦想之中。

四匹马不停地奔驰,八天来她被它们带往一个新的国度,永远不再回头。她与罗多尔夫手拉着手,不说一句话,只顾往前走啊,走啊。往往在他们到达一座山顶时,突然会有一座辉煌灿烂的城市呈现在眼前,那里有一座座圆顶建筑、一座座桥,还有船、柠檬树林子、白色大理石教堂,尖尖的钟楼顶上有仙鹤筑巢。马缓缓地迈着步子,因为道路是用大块石板铺的,地上撒满了穿红紧身褡的妇女扔给他们的鲜花。他们听见钟鸣、骡嘶;六弦琴低吟,泉水淙淙;凉丝丝的水汽,在堆得像金字塔的水果上面飘荡;后面耸立着几座白色的雕像,脸上浮着笑容,头顶喷着清泉。一天傍晚,他们来到一座渔村,峭壁和简陋的小屋旁边,晾晒着一张张棕色渔网。他们将在这里定居。他们住的房子,是一座低矮的平顶屋,位于海边的一个港湾里,屋前有棵如盖如亭的棕榈树。他们驾着轻舟出海漫游,躺在吊床里摇来晃去。他们的生活轻松宽裕,一如他们身上的绸衫,温暖而又星光闪烁,一如温煦的夜晚他们仰望的星空。然而,她想象中的未来,虽然天空海阔,却全无奇特之处,日子一天接一天,天天美好,但也天天一个样,就像海上的波浪,在天边摇荡着,望不到尽头,柔和地、蓝莹莹地展现在阳光之下。可是,不是孩子在摇篮里咳嗽起来,就是夏尔鼾声如雷。爱玛直到黎明窗户上发白了才入睡,而此时,小朱斯丹已在广场上卸下药店的护窗板。

爱玛请来勒乐先生,对他说:“我需要一件大衣,一件宽大的、带长领披和夹里的大衣。”

“你要出门旅行吗?”勒乐问道。

“不!不过……管这么多干什么?!这事就托付给你啦,行吗?要快!”

勒乐欠欠身子。

“我还要一口箱子,”爱玛又说,“……不要太重,要轻便的。”

“好,好的,我听清了,大约九十二厘米长、五十厘米宽,眼下时兴这种尺寸的。”

“还要一个旅行袋。”

“很显然,”勒乐寻思,“这里面一定有名堂。”

“给,”包法利夫人从腰带上摘下表,说,“拿去。就用它抵账。”

商人嚷起来,说她这就不对了,大家都是熟人,难道他还信不过她?真是孩子气的做法!但包法利夫人坚持,至少要他收下表链。勒乐已经把表链放进口袋,转身要走,包法利夫人又叫住他:“这些东西全留在你铺子里。至于大衣嘛……”她现出考虑的样子,“也不要送来,只告诉我裁缝的地址,叫他预备好,我随时去取。”

他们预定下个月私奔。爱玛从永维镇出发,装作去鲁昂买东西。罗多尔夫负责订驿车座位、办护照,甚至往巴黎去信,包一辆直达马赛的驿车,到马赛再买一辆敞篷四轮马车,马不停蹄,直奔热那亚而去。她要谨慎,把行李送到勒乐店里,从那里直接搬上“燕子”。这样就谁也不会怀疑。这一切安排,独独没有考虑孩子的问题,罗多尔夫避而不谈,她自己可能也没有放在心上。

罗多尔夫表示还需要两个星期,最后做些安排。一个星期后,他又提出还要两个星期。然后,他说自己有病,随后又外出一趟。8月过去了,行期已一再推迟。他们最终决定9月4日(星期一)私奔,绝不再改日期。

终于到了最后的一个星期六。

天一黑,罗多尔夫就来了,比往常早。

“全都准备好了吗?”爱玛问道。

“准备好啦。”

他们绕花坛溜达了一圈,走到望台旁边,在围墙的石栏上坐下。

“你愁眉苦脸的。”爱玛说。

“哪里,怎么会呢?”

他现出多情的样子,古怪地看着她。

“是不是因为要离开?”爱玛又问道,“因为要抛弃你心爱的东西和你现在的生活?啊!我理解……可是我呢,在这个世界上就什么也没有吗?你是我的一切,我是你的一切。我是你的家,你的祖国。我会照顾你,永远爱你。”

“你真可爱!”罗多尔夫说着把她搂在怀里。

“真的?”爱玛嫣然一笑问道,“你爱我吗?你发誓!”

“问我爱不爱你!问我爱不爱你!我爱你爱得五体投地呀,我的心肝!”

草原深处,地平线上,现出一轮紫红的圆月,在白杨树枝叶间迅速上升;白杨树像一块带许多窟窿的帷幕,月亮在它后面时隐时现。最后它升到寥廓的天空,光华皎皎,把夜空映得澄澈透亮。这时,它放慢了脚步,朝河面抛下一个大光斑,于是满河闪耀着无数星星;这银辉宛如一条无头的蛇,遍体鳞片,熠熠生辉,在水里盘曲浮游,一直钻到河底;这银辉也像一支巨大的蜡烛,上面滴落着熔化的钻石。温馨的夜色包围着他们,枝叶丛中重影密布。爱玛眯缝着双眼,一边大声叹息,一边呼吸着舒徐的清风。两个人都不说话,深深地沉浸在各自的梦想之中。昔日的柔情,犹如一条河流,满盈盈,静悄悄,又流回他们的心里,绵绵无尽,带着山梅花香般的芳香,同时在他们的记忆中投下一个个影子,比静静地伸展在草地上的柳树影子还要巨大,还要凄迷。刺猬或黄鼠狼等夜间动物,经常出来追逐什么东西,碰得树叶沙沙响;有时,听见墙边果树上落下一个熟透的桃子。

“啊!多美的夜晚!”罗多尔夫说道。

“以后我们有的是!”爱玛接着话茬说。

随后,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是的,肯定会一路顺风……可是,我心头怎么有些惆怅?是担心未知的生活,还是因为要抛弃多年的习惯?抑或是……不,这是太幸福的缘故!瞧我感情真脆弱,不是吗?请你不要在意!”

“还来得及,好好想想吧!”罗多尔夫大声说,“你可能会后悔的。”

“我绝不会后悔!”爱玛激昂地说。

她靠罗多尔夫更近,说道:“我担心会发生什么危险吗?与你在一起,没有什么沙漠、绝壁和大洋我闯不过去。我们生活在一起,就像相互拥抱在一起,一天比一天更紧,一天比一天心连心!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来打扰我们。没有忧虑,没有困扰,只有我俩,除去你和我,还是你和我,永远这样……说话呀,你也该有个表示嘛!”

罗多尔夫每隔一会儿说一声:“是的……对!……”爱玛伸手抚弄着他的头发,大颗的眼泪簌簌往下淌,孩子似的一迭连声地说:“罗多尔夫!罗多尔夫!……啊!罗多尔夫,亲爱的小罗多尔夫!”

时钟敲响了12点。

“半夜了!”爱玛说,“好哇,明天到啦!还有一天!”

罗多尔夫站起来准备走。他这个动作仿佛是他们私奔的信号,爱玛突然显得兴高采烈:“护照拿到了吗?”

“拿到了。”

“你没有忘记什么吧?”

“没有。”

“肯定没有?”

“肯定没有。”

“你在普罗旺斯旅店等我,对吗?时间是中午12点?”

罗多尔夫点点头。

“那么明天见!”爱玛最后亲了他一下说道。

她看着他离去。

罗多尔夫没有回头。她追上去,跑到河边的灌木丛间站住,探着身子喊道:“明天见!”

罗多尔夫已经到了河对岸,在草原上大步流星地走着。

走了几分钟,他才停住脚步,看见爱玛身穿白衣服,像个幽灵,渐渐融进夜色之中。他突然感到心跳不止,连忙扶住一棵树,以免摔倒。

“我真是个笨蛋!”他狠狠骂了自己一句,“不过也没什么,这可是个如花似玉的情妇!”

于是,爱玛的美貌,以及与她偷情的种种欢乐,又一次浮现在他心间。开始他还真动了感情,接着又对爱玛生出反感,挥了挥手大声说道:“说到底,我不能背井离乡,还弄一个孩子来负担。”

他说这些话是为了进一步坚定自己的决心。

“再说,还有种种难堪,还有开销……啊!不,不行,绝对不行!那样做太蠢啦!”


(1)  有拿破仑头像的旧时法国金币名,值二十法郎。

(2)  克拉伦斯公爵(1449—1478),英王爱德华四世之弟,因叛乱被处死刑,问他想怎样死,他要求泡在一桶马尔瓦西酒里淹死。马尔瓦西酒产于希腊马尔瓦西岛,香醇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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