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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她一边走一边想:“我到了那里说什么呢?怎样开口呢?”沿途的灌木丛、树木、山丘边的灯芯草,还有前面那座庄园,她全都认得。初次偷情的感觉,又泛起在心头:她可怜的、受压抑的心,因为爱情激荡起来了。暖风拂面,融化的雪水从树芽上滴落到草丛里。
她像过去一样,从花园的侧门进去,来到正院。院子四周有两行繁茂的菩提树,长长的树枝摇曳不定,沙沙作响。狗棚里的狗一齐叫起来,震天响,但不见有人出来。
她登上带木头栏杆、宽大笔直的楼梯,来到石板铺地、尽是灰尘的走廊。走廊两边,一字排列着好些房间,就像修道院或旅馆里一样。罗多尔夫的卧室在走廊尽头,就是紧靠左边那间。当她把手搁到门把手上时,突然感到浑身无力了。她怕罗多尔夫不在,又几乎希望他不在。然而这是她唯一的指望,是她能否得救的最后一次机会。她定了一会儿神,想到眼前的需要,鼓足勇气开门进去。
罗多尔夫坐在火炉前抽烟,双脚架在炉框上。
“啊!是你!”他猛地站起来说道。
“不错,是我,罗多尔夫……我是来向你讨教一个主意的。”
她激励自己讲下去,但还是难以启齿。
“你一点没变,还是那样可爱。”
“唉!”爱玛心酸地叹息一声,“还说可爱呢,简直是可怜,我的朋友,你就别打趣了。”
听了这话,罗多尔夫开始解释自己的行为,但一时又编造不出有说服力的理由,只好不痛不痒地表示歉意。
他的话,尤其是他的声音和他的模样,使爱玛动容。当他编造出他们关系破裂的理由,说他当时有难言之隐,那关系到第三者的名誉甚至生命时,她便装作相信,甚或真的相信了。
“那些事还提它做什么?!”她凄楚地说,“反正苦我已经受过啦!”
罗多尔夫以达观的口吻答道:“生活就是这样!”
“至少在我们分手之后,你过得还好吧?”爱玛又问道。
“啊!不好也不坏。”
“你我不分开,也许会更好一些。”
“是的……也许吧!”
“你这样想吗?”爱玛说着走到罗多尔夫身前。
她接着叹息道:“啊!罗多尔夫!你要是知道……我多么爱你!”
这时,她拉住罗多尔夫的手。他俩手拉手待着,就像早先在农业评比会上那样!罗多尔夫出于自尊,竭力抑制住感情,但爱玛扑到了他怀里,对他说:“没有你,你想我怎么活得下去啊?人不能失去幸福!我当时绝望极了,以为必死无疑了呢!这一切,以后再对你讲,你听了就会明白。而你呢,却一直躲着我……”
的确,三年来,由于男性天生的怯懦,罗多尔夫始终回避她。爱玛娇媚地拿头蹭他,比发情的母猫还温柔,继续说:“你爱上了好多别的女人,承认不承认?啊!我理解那些女人,原谅她们。是你引诱了她们,就像引诱我一样。你是男子汉嘛,你具备一切条件让女人爱你。不过,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对不对?我们会相亲相爱的!瞧,我笑啦,我好快活!……你倒是说话呀!”
爱玛看上去的确妩媚动人,眼睛里闪着泪花,就像暴风雨过后,蓝莹莹的花萼里滚动着一颗水珠。
罗多尔夫拉她坐在他的膝盖上,用手背抚弄着她柔润的发丝。已是薄暮时分,最后一抹夕阳金箭般照射进来,在她的秀发上闪烁。爱玛低着头,罗多尔夫用唇轻轻地吻她的眼睛。
“可是你刚才哭过,”他说道,“为什么?”
爱玛索性抽抽搭搭地哭起来。罗多尔夫以为这是爱情的迸发,见她默不作声,更认为她是难为情,便大声说:“啊!原谅我吧!你是我唯一喜欢的女人。我真是个笨蛋,是个孬种!我爱你,永远爱你!你怎么啦?倒是告诉我呀!”
他扑通跪在地上。
“唉……我破产啦,罗多尔夫!你要借给我三千法郎!”
“可是……可是……”罗多尔夫慢慢站了起来,脸上现出严肃的神色。
“你知道,”爱玛急忙讲下去,“我丈夫把全部财产托付给一位公证人,那位公证人卷款逃走了。我们借了债,而病人光看病不付钱。其实呢,清算还没有结束,结束了我们就有钱了。可是,今天我们要是拿不出三千法郎,人家就要没收我们的家产,就是现在,马上就没收。我考虑到和你的情谊,所以来找你了。”
“哦!”罗多尔夫突然变得脸色煞白,想道,“她是为这个来的!”
最后,他神态安详地答道:“我没有哇,亲爱的夫人。”
罗多尔夫并没有撒谎。如果有钱,他也许会给的,尽管一般来讲,这类慷慨行动是不愉快的。金钱上的要求,是摧残爱情的最致命的寒风,它会将爱情连根拔除。
爱玛先是望了他几分钟。
“你没有!”
她重复了好几遍:“你没有!……我不该临到最后还厚着脸皮来这儿一趟。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比其他男人好不了多少!”
她露出了本来面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罗多尔夫打断她,说他自己也正“手头拮据”。
“噢!我该同情你!”爱玛说道,“是的,你太值得同情啦!”
她的目光落在一支金银丝嵌花、闪闪发光的短铳上。那是墙上陈列的武器中的一件。
“可是,要是穷到这种地步,就不会把银子镶在枪托上啦!也不会买镶玳瑁的钟!”她说着指一指墙上的布尔式挂钟,“马鞭上也不会挂一串镀金的哨子!”她摸摸那串哨子,“表上也不会来这么一串小玩意儿啦!嗬!你什么都不缺,卧室里还摆着一个酒柜哩!你真会珍爱自己,生活得舒舒服服,拥有古堡、庄园、森林,经常围猎,还去巴黎旅行……嗯!哪怕只有这玩意儿,”她从炉台上拿起几颗衬衫袖口链扣,“这种小得不能再小的东西,都能变出钱来!……哼,我才不稀罕呢,你留着吧!”
她说着把两颗纽扣扔得远远的,金链子碰在墙上,摔断了。
“可是我呢,为了博你一笑,为了让你看我一眼,为了听到你说声‘谢谢’,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什么都可以出卖,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去做苦工,可以沿路乞讨!而你呢,悠闲自得地坐在沙发里,就像你没有让我受够苦似的!你很清楚,没有你,我本来会生活得很幸福!是谁强迫你那样做的?难道是和谁打赌?然而,你过去爱我,你经常这样说,刚才还这样说……哼!你还不如把我撵走呢!我的手印满了你的吻,还是温热的吻。瞧,就在这地方,在这地毯上,你跪在我面前,发誓永远爱我。你让我相信了你的话;两年间,你把我引进一个最美好、最温馨的梦!……啊!我们一个又一个的旅行计划,你还记得吗?唉!还有你的信,你的信!每一封都把我的心撕碎了……可是,曾几何时,当我又来到你身边,来到富有、幸福、自由的你的身边,恳求你给予谁都会给予的帮助,同时给你带来我满腔的爱,你却拒我于千里之外,因为这要破费你三千法郎!”
“我没有钱!”罗多尔夫非常冷静地答道。这冷静像一面盾牌,掩盖住了压在心头的愤怒。
爱玛退了出来。墙壁在晃动,天花板向她压下来。她再次走过那条长长的小径,步履踉跄,不时绊到被风吹散的落叶堆,好不容易走到壕沟边的栅栏门前,急急忙忙开门,连指甲都被门闩碰断了。出了门,她气喘吁吁地走了百十来步,差点摔倒,只好停下来。这时,她回过头,又一次扫了一眼那座阴森森的古堡,连同它的草坪、花园、三个院子和正面所有的窗户。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却仿佛听见自己的脉搏像震耳欲聋的音乐脱离了身体,在原野上回荡。她脚下的土地比水还软,一条条犁沟像一排排褐色的汹涌巨浪。她脑子里的种种记忆、思想,一下子全部迸发出来,就像一枚烟火,轰的一声在天空散开成千上万个火花。她看到她的父亲、勒乐的办公室、她与莱昂在旅馆的房间,还有一片与眼前不同的景色。她觉得自己疯了,十分恐惧,好不容易才定下神来。但老实讲,脑子里仍然一片混沌,因为连造成她眼下这种可怕处境的原因,即借钱的事,她都想不起来了。她只是为爱情而痛苦,一想到过去的爱情,就觉得灵魂在抛弃她,恰如伤员在垂死之际,感到自己的生命正随着伤口的血流走似的。
夜色降临,群鸦乱飞。
爱玛仿佛突然看见许多火红色的球,像闪亮的子弹,在空中炸开,裂成碎片,旋转着落下,直到消失在树枝间的雪地里。每个火球的中心,都现出罗多尔夫的面孔。火球越来越多,越飘越近,仿佛钻进了她的身体,不见了。这时她才看清那些是住家的灯火,在远处的夜雾中闪烁。
此时,她目前的处境,像一个深渊呈现在她面前。她呼吸急促,胸部像要炸裂似的。过了一阵,又似乎有一种英勇壮烈的情怀激励着她,她几乎是喜滋滋地跑下山坡,穿过牛走的便桥、小径、巷子和菜市场,到达药店前面。
没有人。她打算进去,但门铃一响,就可能有人来。于是她溜进栅栏门,屏住呼吸,摸着墙,走到厨房门口。厨房里,炉台上点着一支蜡烛。朱斯丹穿着衬衣,正端走一盘菜。
“啊!他们在吃晚饭。等一会儿。”
朱斯丹回到厨房。爱玛敲了一下窗玻璃,朱斯丹就出来了。
“钥匙!顶楼那把,那里放着……”
“什么?”
朱斯丹望着爱玛。爱玛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在漆黑的夜色衬托下,异常苍白,这令朱斯丹吃惊不已。他觉得爱玛美丽绝伦,又很庄重,像一个幽灵。他不明白她想要干什么,但产生了可怕的预感。
爱玛压低声音,以温柔而迷人的口气匆忙说道:“我要,给我吧!”
板壁很薄,听得见餐厅里刀叉碰盘子的声音。
爱玛说,家里的耗子闹得睡不着觉,她要药死耗子。
“我得去问问先生。”
“不!不要去问!”
爱玛接着用不在乎的口气说:“唉!不必啦,等会儿我告诉他。好啦,给我照亮!”
她走进配药室门口的走廊,只见墙上挂着一把钥匙,上面贴有“杂物间”的小条。
“朱斯丹!”药店老板不耐烦地喊道。
“上去!”
朱斯丹跟着爱玛上楼。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一下,爱玛开了门,在记忆的指引下,径直朝第三个架子走去,抓住蓝色瓶子,拔掉塞子,伸进手去,掏出一大把白色粉末,放在嘴里吃起来。
“别吃!”朱斯丹叫着向她扑过去。
“别嚷!会有人来的!”
朱斯丹急坏了,想喊人。
“千万别声张,不然会连累你的主人!”
爱玛说着回家去了。她突然平静下来了,几乎像完成了一项任务之后那样安详。
夏尔听到财产被抵押的消息后,心慌意乱地赶回了家。爱玛刚刚出去。他叫喊、哭泣,晕了过去,可是爱玛总不回来。她去哪里了呢?他打发费丽丝黛到处寻找,奥梅家、图瓦什家、勒乐家、金狮客店,全都找遍了,就是不见踪影。他一阵阵痛心,看到自己名誉扫地、倾家荡产,白尔特的前途被葬送!是什么缘故?一句话都没有!他一直等到下午6点钟,再也坐不住了,心想爱玛准是去了鲁昂,便沿着大路走了半法里,还是不见人影,又等了好久,才折回来。
爱玛已经回来了。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怎么搞的?你给我讲清楚……”
爱玛坐在书桌前,写好了一封信,慢吞吞封好,又加上日期和钟点,这才以庄严的口气说道:“这封信你明天再看,从现在到那时,请你一句话也不要问我。是的,一句话也不要问!”
“可是……”
“啊!让我安静点!”
她直挺挺往床上一躺。
她感到嘴里有一股辛辣味道,于是醒来了,模模糊糊看见夏尔,又赶紧闭上眼睛。
她怀着好奇的心情,想弄清楚自己是什么感受,是不是会感到痛楚。可是,不仅什么痛楚也没有,还没有任何感觉。她听见时钟在嘀嗒,火在呼呼作响,还听见夏尔站在床边呼吸。
“啊!死也没什么了不起!”她想道,“我睡过去就万事皆休了!”
她喝了一口水,面壁躺下。
嘴里还是有股可怕的墨水味道。
“我渴!……啊!我渴得好厉害!”她呻吟道。
“你怎么啦?”夏尔问道,递杯水给她。
“没什么……打开窗户……我透不过气来!”
爱玛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几乎没来得及从枕头底下掏出手绢,就吐了出来。
“拿走!”她急忙说,“扔掉!”
夏尔问她话,她不理睬。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生怕稍一动,又会呕吐。这时,一种寒冷的感觉从脚一直上升到心脏。
“啊!现在开始啦!”她自言自语道。
“你说什么?”
她的头痛苦地轻轻转动,颚骨一直张开着,似乎舌头上压着非常沉重的什么东西。8点钟,又开始呕吐了。
夏尔注意到,脸盆里面有一种白沙砾似的东西,粘在瓷壁上。
“奇怪!太奇怪了!”他连声说道。
但是,爱玛大声说:“没什么奇怪的,你看错了!”
于是,夏尔轻轻地、几乎是抚摩般地用手在她腹部一揉。爱玛尖叫了一声,他吓得连退几步。
爱玛开始哼起来,起初是轻轻的。她的双肩瑟瑟颤抖不止,手指抠住床单,脸比床单还苍白,不均匀的脉搏现在几乎感觉不到了。
她发青的脸上沁出颗颗汗珠,就像金属上凝结着水汽。牙齿磕碰得直响,睁得很大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四周。不管问她什么,她只是摇摇头;有两三回,她甚至露出了微笑。渐渐地,她呻吟得更厉害了,不时禁不住低沉地叫喊一声。她声称自己好些了,过一会儿就能起床。但是,她突然全身抽动起来,止不住叫道:“啊!难受死啦,我的上帝!”
夏尔在床边跪下来:“告诉我,你吃了什么?回答呀,看在上天的分儿上!”
他注视着她,目光充满柔情,爱玛过去好像从没注意到似的。
“唉!那……那里……”她声音微弱地说。
夏尔冲到书桌前,拆开信,大声念道:“不要怪罪任何人……”他停住了,用手揩揩眼睛,接着往下看。
“怎么!……救命啊!来人哪!”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叫着:“服毒啦!服毒啦!”费丽丝黛赶到奥梅家。奥梅跑到广场上把这消息一嚷嚷,连金狮客店那边勒佛朗索瓦太太都听见了。有些人赶紧起来告诉邻居。全镇人彻夜没有安生。
夏尔失魂落魄,喃喃低语,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几乎站立不稳,一会儿撞在家具上,一会儿揪头发,从没想到会看到如此可怕的场面。
他回到自己房间,给卡尼韦和拉里维埃尔大夫写信,但满脑子乱糟糟的,打了十五次草稿。伊波力特立刻去新堡;朱斯丹骑上夏尔的马拼命踢。马跑得精疲力竭,都快累死了,只好把它撂在纪尧姆林子边。
夏尔想查《医学辞典》,但里面的字晃来晃去,看不清楚。
“镇静点!”药店老板说,“只要给她吃一剂猛一点的解毒药就成。是什么毒药?”
夏尔拿信给他看,上面说是砒霜。
“啊!”奥梅说,“应该化验一下。”
他知道,凡是遇到中毒的情况,都要化验。夏尔不懂,回答说:“哦!你化验吧,化验吧!救救她!”
说罢,他回到爱玛身边,软瘫在地毯上,头靠着床边抽泣。
“别哭!”爱玛对他说,“不用多久,我就不会再折磨你了!”
“你为什么要服毒?谁强迫你了吗?”
爱玛答道:“必须这样,朋友。”
“你不幸福吗?是我的过错?可是,我尽了我的全部力量!”
“是的……的确……你是个好人。”
爱玛伸手慢慢抚摩着他的头发。夏尔感受到这种温存,悲痛万分。爱玛一反常态,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爱他,而就在这时,他要失去她了。一想到这上头,他就彻底陷入了绝望。他想不出任何办法,不知道也不敢采取任何措施,而情况万分紧急,需要当机立断,这更使他心乱如麻。
爱玛呢,觉得一切背弃、卑鄙的行为,以及折磨她的无穷无尽的欲望,都与她没有关系了。现在她不再恨任何人。她的思想迷离恍惚,好像笼罩在薄暮之中。人世间的一切声音她都听不见了,只听见这个可怜的心灵在断断续续哀诉,柔和而模糊,好似远远飘逝的一曲交响乐最后的回声。
“把小不点儿给我带来。”她用胳膊肘半支起身体说道。
“见到她你不会更难过,是吗?”夏尔问道。
“不会,不会!”
孩子由女佣抱来了,穿着长长的睡衣,下面露出两只光脚丫,没什么表情,几乎还没睡醒。她惊讶地打量着乱糟糟的房间,眼睛遇到家具上明晃晃的蜡烛光,不停地眨巴。这些烛光大概使她想起了新年或四旬斋狂欢节的早晨。那时,她早早地被烛光照醒了,被抱到母亲床前,接受礼物。这时,只听见她问道:“妈妈,东西在哪儿?”
见大家都不作声,她又说:“怎么不见我的小鞋鞋 (1) ?”
费丽丝黛抱着她向床头弯下腰去,而她总是朝壁炉那边看。
“是奶妈拿走了吗?”她问道。
听到“奶妈”两个字,包法利夫人想起了自己的私通和不幸,情不自禁掉开头,好像有另一种更厉害的毒药,从胃里返到嘴里,令她一阵恶心。白尔特已被放在床上。
“啊!妈妈,你的眼睛好大啊!你的脸好白啊!你出了好多汗……”
母亲端详着她。
“我怕!”小不点儿一边后退一边说。
爱玛拉住她的手想亲一亲,她挣扎着不让她亲。
“行啦!把她抱走吧!”一直在床前哭泣的夏尔叫道。
随后有一阵,药力发作的症状停止了,爱玛看上去不那么难受了。听到她每一句毫无意义的话,看见她每一次呼吸时胸部稍许平静了些,夏尔就以为有了希望。当卡尼韦终于进来时,他涕泪交加地扑进他怀里。
“啊!你来了,谢谢!你真好!不过,情况已经好些了。来,你看看她……”
这位同行根本不同意这种看法,而且说他不打算“隔靴搔痒”,干脆开催吐药,把胃清洗干净。
不一会儿爱玛就开始吐血了。嘴唇收得更紧,四肢抽搐,满身褐色斑点,脉搏摸起来就像一根绷紧的线,一根快要绷断的琴弦。
接着,她可怖地叫喊起来。她诅咒、谩骂毒药,求它尽快发作,不管夏尔端什么东西想让她喝,她都用僵直的手臂推开。夏尔也半死不活,站在床前,用手帕掩住嘴,喉咙里呼噜作响,眼泪汪汪,哽咽得透不过气来,连脚后跟都震颤不止。费丽丝黛在房里忙得团团转。奥梅先生木然地站着,大声叹气。向来很沉着冷静的卡尼韦先生,也开始有点慌了。
“活见鬼!……按说她的胃已经洗干净了,而病因一消除……”
“症状也就该消除,”奥梅先生说,“这是自然的。”
“啊,救救她吧!”包法利哀求道。
药店老板还在胡乱猜测,说“这可能是有利的转机”。卡尼韦不听他那一套,决定用底里亚解毒剂。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响鞭声,所有窗玻璃都瑟瑟抖动起来,一辆轿式驿车,由三匹连耳朵上都溅满泥的马拉着,疾驶到菜市场角上:拉里维埃尔先生到了。
就是出现一位神,也不会引起这样强烈的激动。包法利伸出双手,卡尼韦立刻停止开处方,奥梅没等大夫进来就先脱下希腊式帽子。
拉里维埃尔属于比沙 (2) 创立的那个著名外科学派,属于现在已经消失的那一代哲学家医生。那一代医生虔诚地热爱自己的医道,行起医来充满热情,医术高明。拉里维埃尔一发火,整个医院都发抖。他的学生个个崇拜他,自己一开业,就竭力模仿他。在附近的各个城镇,人们都看到他们像他一样,穿着美丽奴毛料长外套和宽大的黑色燕尾服。燕尾服的袖口不扣纽扣,略略盖住他那双胖乎乎的手——一双很好看的手,从来不戴手套,似乎这样就能更加敏捷地去救死扶伤。他蔑视勋章、头衔与学位,对穷人亲切、慷慨、慈祥,不相信道德,却力行道德,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圣人,如果不是他头脑敏捷,使得人家像害怕魔鬼一样害怕他的话。他的目光比他的手术刀还锋利,能够一直射到你的灵魂深处,透过言辞和表情,识破一切谎言。他就是这样,充满崇高、仁厚的气质。这种气质,是拥有卓越才能和财富的心灵所赋予的,是四十年勤勉的、无可非议的生活所赋予的。
他一进门,望见爱玛仰卧在床上,嘴巴张开,脸像死尸,就皱眉头。而后,他把食指放在鼻孔底下,一副认真听卡尼韦介绍的样子,不时说一句:“好,好。”
可是,他的肩头慢慢地耸了耸。包法利注意到了这个动作。他们互相看了一眼。这个人虽然看惯了痛苦的情景,也禁不住涌出一滴眼泪,落在他的襟饰上。
他请卡尼韦跟他去外间。夏尔跟着他们。
“她情况很严重,是吗?贴芥子膏有用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请你务必想想办法。你救过那么多人哪!”
夏尔抱住他,惊惶、恳求地望着他,差点晕倒在他怀里。
“好啦,我可怜的孩子,拿出勇气来!没法子救啦。”
拉里维埃尔大夫转身要走。
“你这就走?”
“我还回来。”
他和卡尼韦先生一道出去了,像是要去吩咐车夫一句话。卡尼韦也不愿意看到爱玛在自己手里死去。
药店老板在广场上赶上他们。他这个人天性见到名人就攀附,所以他请拉里维埃尔先生务必赏光,到他家去吃饭。
他立刻打发人去金狮客店买鸽子,去肉店买排骨,去图瓦什家买奶油,去赖斯迪布都瓦家买鸡蛋。药店老板亲自下厨当帮手,而奥梅太太一边系围裙一边说:“请你多多包涵,先生,在我们这种偏僻小镇,没有事先关照……”
“拿高脚玻璃杯!”奥梅悄声打断她。
“如果住在城里,至少可以搞得到酿猪蹄子。”
“少废话……请入席,大夫!”
让过几次酒菜之后,奥梅先生觉得有必要提供一些这件不幸事情的详细情况:“起初我们发现她喉咙发干,随后是上腹剧痛,呕吐不止,接着就昏迷了。”
“她怎样服毒的?”
“不知道,大夫。就连她是从哪儿弄到砒霜的我也不知道。”
朱斯丹正端过来一摞盘子,突然发起抖来。
“你怎么啦?”药店老板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小伙子手里的盘子,哗啦一声全掉在地上。
“饭桶!”奥梅呵斥道,“笨蛋!笨手笨脚,简直像头蠢驴!”
但是,他突然克制住自己,说道:“大夫,我刚才决计进行化验,首先是小心翼翼往一根试管里装……”
“其实,你最好把指头伸进她的喉咙。”外科医生说道。
他的同行卡尼韦先生一言不发,刚才因为他下催吐剂一事,已经私下受了训斥。这位好心的卡尼韦,上回在做跷脚手术时,是那样不可一世、口若悬河,今天却显得非常谦虚,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一味地附和称是。
奥梅做了东道主,脸上光彩,喜形于色,想到包法利的悲惨处境,又自私地联想到自己,心里反倒隐隐有一种快活之感。加之拉里维埃尔大夫在座,他更是十分兴奋,便有意卖弄自己知识广博,东拉西扯,大谈芜菁、见血封喉、芒齐涅拉树、蝰蛇等药材。
“大夫,我甚至在书上看到,有些人因为吃了熏过头的猪血香肠而中毒哩,就像挨了雷击一样!至少,我们药物学方面的一位权威,一位大师,著名的加代·德·加西库尔,在一篇非常出色的报告中提到过这类例子。”
奥梅太太又出现了,端来一个摇摇晃晃、用酒精加热的东西,因为奥梅先生特意要在餐桌上煮咖啡,而且咖啡是他亲自炒制、亲自研磨、亲自调配好的。
“大夫,请用Saccharum (3) 。”他一边递糖一边说。
随后,他让自己的几个孩子都下楼来与大夫见面,因为他很想让大夫看看他们的体质怎么样。
最后,拉里维埃尔先生准备走了,奥梅太太忙请大夫给她丈夫检查一下,因为他恐怕是血变稠了,每天吃完晚饭就打盹儿。
“唉!妨碍他活动的并不是官能方面的毛病。” (4)
这句双关语没人听懂,大夫面带微笑,开了门。可是,药店里挤满了来看病的人,尤其是图瓦什先生,硬缠住大夫不放,他担心自己的老伴儿肺有毛病,因为她总对着灰吐痰。还有,比内先生经常饿得发慌,卡龙太太身上感到刺痒,勒乐常常头晕,赖斯迪布都瓦患风湿病,勒佛朗索瓦太太的胃反酸。最后,三匹马好不容易出发了,大家普遍认为,这位拉里维埃尔大夫不平易近人。
这时,布尔尼贤先生从教堂里出来,手捧圣油,打菜市场经过,才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奥梅按照自己的准则,把神父比作哪里有死亡气味就往哪里飞的乌鸦。他一看见教士,心里就感到不舒服,因为他们的道袍使他联想到裹尸布:他憎恶前者,多少是因为他惧怕后者。
不过,他从不在自己所称的“使命”面前退却,所以又陪同卡尼韦返回包法利家里。拉里维埃尔先生临走之前,一再嘱咐卡尼韦,一定要再去包法利家。如果不是太太反对,奥梅会把自己的两个儿子也带过去,让他们见识见识重大场面,在脑子里留下一个庄严的印象,作为人生的一种启蒙和示范。
他们进去时,卧室里笼罩着肃穆、悲痛的气氛。做女红的台子上铺了一块白单子,上面摆着一个大十字架,旁边一个银盘里搁有五六个小棉球,一边点着一支蜡烛。爱玛下巴贴着胸部,眼睛睁得老大,一双可怜的手,像一般临死的人一样,在床单上可怕地慢慢动来动去,仿佛想抓过裹尸布把自己盖上。夏尔已停止哭泣,脸像大理石雕像一样白,眼睛像火炭一样红,面对爱玛站在床脚边,而神父一膝跪地,口中念念有词。
爱玛慢慢转过脸来,蓦然看见神父紫色的襟带,露出了欣喜的神色。那大概是因为,在心灵异乎寻常的平静之中,她又体会到早年开始狂热地信奉宗教时的那种快乐,同时隐约看到了已开始降临的天国永恒的幸福。
神父站起身,拿来十字架。爱玛像口渴似的伸长脖子,把嘴唇贴在基督的身体上,使出最后的力气和全部的爱,印了她平生最深沉的一个吻。而后,神父口里念着“我主慈悲”“宽恕罪孽”,同时将右手大拇指在油里蘸了蘸,开始敷圣油:先是涂抹曾经贪恋尘世浮华的眼睛,接着涂抹喜欢呼吸和煦微风和爱情芬芳的鼻孔,然后涂抹曾经说过谎、为虚荣而呻吟、在淫荡中叫喊过的嘴,再次涂抹曾经在舒服的触摸中兴奋得发抖的手,最后是涂抹过去为满足欲望而跑得飞快、如今跑不动了的脚底。
神父擦擦手指,把油浸透的棉花扔进火里,然后回到垂死者身旁坐下,告诫她,现在应该把自己的痛苦和耶稣基督的痛苦看成一回事,完全信赖上天的慈悲。
告诫完毕,他拿了一支圣烛,放在爱玛手里让她握住。那圣烛是天国荣耀的象征。等一会儿,她就要沐浴在那荣耀之中了。但是,爱玛太虚弱,手指握不拢,没有布尔尼贤先生帮忙,蜡烛早掉到地上去了。
这时,爱玛的脸已不那么苍白,显得很平静,仿佛临终圣事把她治好了似的。
神父少不得指出这一点,甚至对包法利解释说:“为了尽可能拯救一个人,有时上帝认为有必要,会延长人的生命。”夏尔记起爱玛领受圣体那一天,也是快要死了的样子。
“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他想道。
果然,爱玛慢慢地向四周看了一眼,好像一个人刚从睡梦中醒来似的。然后,她声音清晰地要人把她的镜子递给她。她对着镜子照了好一会儿,直到眼睛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于是,她头一仰,叹息一声,重新落在枕头上。
她的胸脯开始急剧起伏,舌头完全伸到嘴外,眼珠子乱转,像两盏玻璃灯,渐渐变暗,最终熄灭。看上去她好像已经死了,只是由于拼命喘气,两肋还在猛烈地抽动,就像灵魂要从那里蹿出来似的。费丽丝黛忙在十字架面前跪下,连药店老板也屈了屈膝,卡尼韦先生则茫然地望着广场。布尔尼贤又祈祷起来,脸冲床边低着头,黑道袍长长地拖在身后的地板上。夏尔跪在床的另一边,向爱玛伸着双臂。他抓住爱玛的手,紧紧握住,感到她的心脏搏动一次,他就哆嗦一下,就像被一座正在倒塌的建筑物震动的一样。爱玛喘息得越来越厉害,神父祷告得也越来越快。他的祷告声与包法利的哽咽声交织在一起。有时,似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听见絮语中一个个拉丁词音节,像丧钟在一下一下敲响。
蓦地,人行道上传来笨重的木头套鞋的声音,还有拐棍在地上戳戳点点的响声,接着有人放开嗓门儿沙哑地唱道:
朗朗晴天哟暖洋洋,
小妞儿相思心痒痒。
爱玛像一具中了电的尸体,一下子坐了起来,头发散乱,两眼发直,嘴巴张开。
镰刀割麦哟忙又忙,
麦穗穗散落田垄上。
我的小兰哟弯下腰,
拾麦穗一个不漏掉。
“瞎子!”爱玛叫道。
她笑起来。那是一种凶恶、疯狂、绝望的笑。她似乎看见乞丐那张丑陋的脸,像一个吓人的怪物,仰起在永恒的黑暗中。
这天起哟起了大风,
她的短裙没了影踪!
一阵抽搐,爱玛倒在褥垫上。大家围拢过来,她已经咽了气。
(1) 给孩子的新年礼物通常放在小鞋里,搁在壁炉台上。
(2) 比沙(1771—1802),法国著名解剖学家、生理学家。
(3) 拉丁文,意即砂糖。
(4) 法语“血”(sang)与“官能”(sens)谐音,大夫一语双关,意即这并不是身体上的毛病,以取笑奥梅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