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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星期四了,爱玛从床上爬起来,悄悄地穿衣服,生怕惊醒夏尔,又嘀嘀咕咕,说她没有必要赶这么早出门。穿戴停当,她踱了一会儿步,然后伫立窗前,望着广场。曙光在菜市场的柱子之间游动,药店还关着窗板,它那招牌上的大写字母,在灰白的晨光中已隐约可辨。

挂钟走到了7点一刻,爱玛来到金狮客店。阿特米丝打着哈欠给她开门,又为她把埋在灰里的火炭扒拉出来。爱玛独自一人坐在厨房里,不时到门外看一眼。伊韦尔一边慢条斯理地套着车,一边听勒佛朗索瓦太太交代事情。勒佛朗索瓦太太从窗户里伸出戴棉帽子的头,嘱咐他买这买那,还没完没了地解释。换了别人,都会被她搅糊涂。

伊韦尔吃完早饭,披上粗毛料斗篷,点上烟斗,抓起鞭子,这才终于不慌不忙地在座位上坐下。

“燕子”小跑着上路了,开头四分之三法里,不时停下来,搭载站在路旁院落栅栏门前等候的乘客。前一天约好的人,姗姗来迟,让车子等着,有的甚至还在床上没爬起来呢。伊韦尔连叫带喊,还骂骂咧咧的,然后从车座上爬下来,跑去把人家的门擂得山响,连气窗也震裂了,冷风立即灌进去。

渐渐地,四条长凳都坐满了。车子加快了速度,两旁的苹果树一闪而过。道路在两条积满黄泥水的沟之间向前延伸,显得越来越窄,一直伸到天边。

这条路从头至尾爱玛非常熟悉。她知道,过了一片牧场,就有一根木桩,然后有一棵榆树,再往前走是一座谷仓,或一间养路工的窝棚。有时,她甚至故意闭上眼睛,希望在睁开眼时,能看到点意外的东西。但即使闭上眼睛,她心里也很清楚前面还有多少路程。

最后,眼前出现了砖房,车轮碾过路面,响声更清脆了。“燕子”轻捷地行驶着。两边全是花园,打栅栏门望过去,可以看见一座座雕像、一个个葡萄棚、一棵棵修剪过的紫杉,还有一架秋千。而后眨眼间,城市便展现在面前了。

城市笼罩在雾中,放眼望去,像一座圆形剧场,渐渐低下去,直到过了桥,才杂乱无章地向四面扩展。城市那边的原野,又渐渐高起来,单调平板,远处一直连接着灰白而不分明的天的基部。居高临下,骋目全景,静止得煞似一幅风景画。泊港的船只,全挤在一个角落里。河流绕过葱绿的山,形成一个弧形的河湾。几个椭圆形的沙洲,像几条黑色的大鱼,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面上。工厂的烟囱冒出大团褐色的烟,随风飘散。铸造厂传来轰隆轰隆的响声,而耸立雾中的教堂,传来清脆的钟声。林荫路两旁落了叶的树木,像一丛丛紫色的荆棘,夹杂在房屋中间。雨水未干的屋顶,闪闪发光,但依地势高低不同,光彩强弱不一。有时,一阵风来,把云团刮向圣卡特琳山,宛如空气凝成了波涛,无声地扑向一座悬崖。

这座人口密集的城市,仿佛释放出了某种物质,令爱玛头晕目眩。她的心也因此大为膨胀,想象着那里的十二万颗心脏,都在激情地跳动。她甚至感到了它们热烈的气息哩!她的爱情随着空间不断扩大,充满喧嚣,汹涌澎湃。她让爱情倾泻出来,倾泻在广场上,倾泻在散步的场地,倾泻在街道上。在她眼里,这座诺曼底古城,不啻是一座巨大无比的京城,一座她正要进入的巴比伦。她一边用双手扶住车窗,探头向外观看,一边吸着微风吹拂的清爽空气。三匹马奔驰着,泥里的石子咔嚓作响,驿车东摇西晃地颠簸。伊韦尔老远就喊路上的小货车闪开。这时,在纪尧姆林子里过夜的有钱人,坐着家庭小马车,正优哉游哉地从山上下来。

车子在城门前停了停。爱玛脱掉木头套鞋,换了一双手套,整理了一下披肩,等“燕子”再往前走了二十来步远,才从里头下来。

城市刚醒来。店铺的伙计们戴着希腊式帽子,正在擦店面;一些妇女挎着篮子,在街道拐角处,不时响亮地吆喝一声。爱玛贴着墙根走,眼睛看着地上,黑面网之下,一张脸浮着愉快的微笑。

她害怕被别人看见,一般不走最近的路,而是钻进阴暗的小巷子。到达国家街下面的喷泉边时,她已是汗流浃背。这里是戏园子、咖啡馆和妓院集中的街区。经常有一辆大车从她身边经过,上面载着一幅颤悠悠的布景。一些系围裙的伙计,往绿树墙之间的石板甬道上撒沙子。空气中有苦艾酒、雪茄和牡蛎的气味。

她转过一条街,远远看见一个男人,帽子底下露出鬈发。她认出那就是莱昂。

莱昂在便道上继续朝前走。她跟在他后面,一直走进旅馆,随他上楼,开门,进到房里……多么热烈的拥抱!

拥抱过后,是滔滔不绝的话语。两个人相互倾诉一周来的愁烦、预感和盼信的焦急心情。不过,现在一切都抛到了脑后,他们面对面,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开心地笑着,甜蜜蜜地相互呼唤着。

床是张桃花心木大床,形状像条船。红色利凡丁绸帐幔,从天花板垂下来,在敞开的床头,低低地拖到地面。爱玛羞答答的,两条赤裸的胳膊缩拢在胸前,脸藏在手心里,棕色的头发和白皙的皮肤经红帐幔一映衬,那妩媚之态,无与伦比。

暖融融的房间,柔软无声的地毯,清雅浪漫的陈设,柔和恬适的光线,一切都仿佛专为如胶似漆的春情而设。阳光照进房间,箭状帐杆、紫铜帐钩和柴架的大圆头,立刻闪闪发光。壁炉台上,烛台之间有两个玫瑰色的大海螺,拿起来贴近耳朵,似乎听得见海涛声。

这个房间,虽然装饰略旧而不再那么光彩夺目,但充满了欢乐,令他们多么眷恋!每次来到这里,他们总发现房里的摆设原样未动,有时还发现她上星期四遗忘在钟座底下的发夹。他们就着火炉,在一张镂花的红木小几上用餐。爱玛切着肉,一面放进莱昂的盘子里,一面故作多情,撒娇邀宠。当香槟酒沫子溢出玲珑的玻璃杯,溅到她的戒指上时,她就发出朗朗放荡的笑声。他们灵肉相与,如痴如醉,以为这里就是他们自己的家,他们要在这里一直生活到老死,就像一对年轻的终身伴侣。他们开口就说“我们的房间”“我们的地毯”“我们的安乐椅”,爱玛甚至说“我的拖鞋”——那是莱昂为满足她一时的兴致而送的礼物,用粉红色缎子做成,以天鹅绒毛镶边。她坐在莱昂的膝头,两腿够不着地面,悬在半空,那双小巧玲珑的拖鞋,没有后跟,就只靠一双赤足的足趾挂住。

莱昂有生以来头一回品味女性难以形容的千娇百媚。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么优雅的语言,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考究的服饰和睡鸽般的姿态。他崇慕她心灵的热烈,也欣赏她裙子的花边。再说,爱玛不正是一位“交际花”、一位有夫之妇,总之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情妇吗?

爱玛性情变化无定,时而高深莫测,时而笑逐颜开,时而喋喋不休,时而沉默寡言,时而热烈奔放,时而倦怠疏懒,这激起莱昂无穷的欲望,唤醒他种种本能和悠远的回忆。她是所有小说里描写的情人,是所有戏文里出现的女主人公,是所有诗集里难以捉摸的“她”。看见爱玛的肩膀,莱昂就想起《浴女》 (1) 琥珀色的肌肤。爱玛还有着封建城堡主夫人细长的腰身,又像“巴塞罗那面色苍白的女人” (2) ,但她首先是天使!

往往,他看着她,就觉得自己的灵魂向她飘忽而去,像水波在她的头部环流,然后被一种力量吸引,流向她雪白的胸脯。

他在她面前席地而坐,胳膊肘支着膝盖,仰起脸,笑眯眯地端详她。

她呢,俯身向着他,如痴如醉,呼吸急促,喃喃说道:“啊,别动!别说话!就这样看着我吧。你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放射出来,暖洋洋的,让我浑身舒服极啦!”

她叫他“宝贝”。

“宝贝,你爱我吗?”

她简直来不及听到他的回答,因为他的嘴唇很快凑上来,紧贴在她嘴上。

座钟上有一个丘比特的小铜像,满面娇媚,胳膊弯曲,托着一个镀金花环。他们常常取笑他那副模样。可是,临到分别之时,一切对他们来说就变得严肃起来了。

两个人面对面,一动不动地站着,一次又一次地说:“下星期四见!下星期四见……”

突然,爱玛双手捧住莱昂的头,在前额上匆匆印一个吻,喊道:“再见!”就奔下楼梯去了。

她去戏园子街,进一家发廊吹理头发。这时已是薄暮时分,发廊里点亮了煤气灯。

她听见戏园子里摇铃,召唤演员准备开演,接着,就见对面一个个面孔白花花的男子和穿旧戏装的女子,从后台门进入。

小小的理发厅天花板很低,假发套和生发油之间又有一个炉子,冒着腾腾热气,所以十分闷热。铁吹风机散发出一股气味,加上理发师油腻腻的手在她头上摸来摸去,不一会儿,她就感到头昏脑涨,身上披着理发布,都有点昏昏欲睡了。理发师往往一边给她做头发,一边问她要不要化装舞会入场券。

她终于出了发廊,穿过一条条街道,来到红十字架,上车之后,把上午藏在凳子底下的木头套鞋拖出来穿上,在急于赶回家的乘客之间坐下。有些乘客过了岭就下车了,车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每到拐弯处,回首望去,城里的灯光越来越多,宛如一片巨大、明亮的雾气,飘浮在黑压压的房屋之上。爱玛跪在坐垫上,茫然地望着那明光耀眼的景象。她啜泣起来,呼唤着莱昂,随风给他送去情意绵绵的话和一个个吻。

山坡上常常有一个可怜的叫花子,拄着一根棍子,在驿车之间乱窜,肩上披着破衣烂衫,一顶旧狸皮帽,穿了顶,脸盆似的扣在头上,把脸都遮住了。当他把帽子摘掉时,只见他眼皮的部位张开两个血糊糊的窟窿,肉烂成一片片,红红的,里面流出脓水,流到鼻子上结成绿疥;黑洞洞的鼻孔,痉挛似的吸着气。要说话时,他先把头往后一仰,露出一脸傻笑,于是淡蓝色的眼珠子不停地滚动,向两边太阳穴翻,撞击着流血的伤口内沿。

他跟在驿车后面,一边跑一边唱小调:“朗朗晴天哟暖洋洋,小妞儿相思心痒痒。”

接下去歌唱鸟儿、阳光和绿叶。

有时,他光着头,冷不防出现在爱玛背后,吓得她惊叫一声,慌忙躲闪。伊韦尔就和他开玩笑,建议他去圣罗曼庙会摆摊子,或笑嘻嘻问他的心上人好不好。

往往车子在行进间,他的帽子突然从窗子里飞进车厢,而他用另一只手牢牢抓住踏板,被车轮子溅得满身泥也全然不顾。起初他轻声地哼哼,像婴儿啼哭一般,接着尖号起来。这拖得长长的声音,在暮色中传播开去,像什么人在悲泣,哭诉自己无名的哀伤。这声音透过马铃的叮当声,透过树木的絮语声和空驿车的隆隆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种什么力量,搅得爱玛心里很不平静。它像一股旋风刮进深渊,潜入她的心灵深处,把她带进无穷无尽的悒郁之中。这时,伊韦尔觉得车子一侧增加了重量,挥起鞭子向瞎子抽去。鞭梢正好抽中他的伤口,他哀号一声,滚进了泥泞之中。

最后,“燕子”的乘客都睡着了,有些人张着嘴,有些人低着头,靠在邻座的肩头,或者伸出胳膊挽住皮带,随着车子的颠簸,有节奏地摇来晃去。风雨灯在马屁股上方晃动,灯光透过咖啡色的棉布窗帘,照进车厢,在所有无声无息的乘客脸上,投下血一般殷红的光影。爱玛沉浸在忧郁之中,浑身上下直打寒战,感到脚越来越冷,而心像死了一般。

夏尔在家里等她。星期四,“燕子”总是迟迟不归。太太终于回来!但她只是勉强亲女儿一下。晚饭还没做好,有什么关系!她原谅了厨娘。那丫头现在似乎自由自在得很了。

夏尔常常发现爱玛脸色苍白,问她是不是病了。

“没病。”她答道。

“可是,”夏尔又说,“你今晚显得很不正常。”

“唉!哪里!没什么!”

有几天,她甚至一进屋就到楼上卧室去了。朱斯丹碰巧正在她家,走路一点声息也没有,小心在意地服侍她,比一个能干的女仆还周到。他在她床头放一盒火柴、一个蜡烛盘和一本书,还为她摆好睡衣,掀开被窝。

“好啦,”爱玛说,“干得挺好,去吧!”

因为朱斯丹站着不动,垂着双手,瞪着双眼,仿佛突然陷入了千头万绪的沉思之中。

第二天是可怕的一天,随后几天更加难熬,因为爱玛急于重温她的幸福,简直按捺不住。本来就炽烈的欲火,加上经历过的情形时时浮现在眼前,更加火上浇油,到第七天在莱昂的爱抚下,就毫无节制地爆发了。莱昂的热情,则以对她的赞赏和感激的形式表现出来。爱玛默默地、忘情地品味着这爱情,使出种种招数,尽量表现得温柔,同时担心以后会失去它。

她常常用忧郁而甜甜的声音对他说:“哼!你呀,肯定会抛弃我!你会结婚,就像其他人一样。”

莱昂问道:“其他什么人?”

“男人呗。”爱玛回答。

随即,她故作心灰意懒地推他一把,补上一句:“你们全是没心没肺的家伙!”

有一天,他们平静地闲谈人世间的种种失意,爱玛不知是想试探一下莱昂是否嫉妒,还是因为禁不住想倾吐内心的强烈感情,说她在爱莱昂之前,曾经爱过一个男人。“一个与你不一样的人!”她连忙补充一句,并且以她女儿的性命发誓,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莱昂相信她,但又问那男人是“干什么的”。

“他是一位船长,亲爱的。”

这回答不是可以打消对方试图查问的任何念头,同时又提高她自己的身价吗?因为照她所说,那男人多半勇武好斗,向来受人敬重,却经不住她的魅力的诱惑,拜倒在她的脚下。

莱昂听了,不免觉得自己地位卑下,对肩章、勋章和官衔之类东西垂涎三尺。爱玛一定喜欢所有这些东西,这从她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就可以看出来。

其实,爱玛有许多不切实际的想法,还没有讲出来呢。譬如,她希望有一辆蓝色的双轮轻便马车,每次乘坐它来鲁昂,前面由一匹英国马拉着,赶车的小伙子穿着翻口高筒皮靴。这种异想天开的向往,是朱斯丹勾起的。朱斯丹曾央求她收他当跟班。没有这样一辆马车,倒还不至于减弱她每次赶去与情人幽会的欢乐,但的确给她在返回的路上增添了惆怅。

他们还常常一块儿谈论巴黎,谈到最后,爱玛总是喃喃说道:“啊!要是我们能住在那里,该多好!”

“现在我们难道不幸福吗?”莱昂抚弄着她的头发,温柔地问道。

“对,我们现在就很幸福。”爱玛答道,“瞧我真是疯了。亲亲我吧!”

爱玛在丈夫面前,比任何时候都更可爱。她为丈夫做阿月浑子仁奶酪,晚餐后常常弹奏华尔兹舞曲给他听。夏尔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爱玛也生活得无忧无虑。可是一天晚上,夏尔突然问道:“给你上课的是不是朗卜乐小姐?”

“是她。”

“可是,今天下午我在列嘉尔太太家见到她,”夏尔又说,“我对她谈起你,她却说不认识你。”

这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但爱玛装得泰然自若地答道:“噢!莫不是她忘了我的名字吧?”

“不过,”医生说,“也可能鲁昂有好几位教钢琴的朗卜乐小姐吧?”

“有可能。”

爱玛说罢又连忙补充道:“可是,我有她的收据,你来看。”

她走到书桌跟前,翻遍所有抽屉,把里面的纸弄得乱七八糟,最后把自己也搞糊涂了。夏尔劝她不要费这么大劲,去找几张无关紧要的收据。

“嗯!我会找到的。”爱玛说。

果不其然,第二个星期五,夏尔在存放他的衣服的小黑屋子里穿皮鞋,突然感到一只靴子的皮和袜子之间有一张纸,取出来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兹收到三个月教琴费及杂费共六十五法郎整。

音乐教师费莉西·朗卜乐

“真见鬼,怎么跑到我靴子里来了?”

“可能是从板子边上那个放账单的旧纸盒里掉下来的。”爱玛说道。

从此以后,爱玛的生活就充满了谎言。这些谎言像面纱一样,包藏住她的爱情。

说谎于她而言已成为一种需要、一种癖好、一种乐趣,以至于如果她说昨天她从某条街的右边经过,那么你必须理解成她是从左边经过的。

一天早晨,她像往常一样动了身,衣服穿得相当单薄,可是突然下起雪来了。夏尔到窗口看天气,瞥见布尔尼贤先生搭了图瓦什先生的轻便马车去鲁昂,便拿了一条厚披肩跑下楼,拜托教士一到红十字旅店就交给他太太。布尔尼贤一到那家旅店,就问永维镇医生的妻子在什么地方。女店家回答说,她很少光顾这家旅店。黄昏时分,本堂神父在驿车“燕子”里才遇到包法利夫人,对她谈起没找到她时的为难情形,但似乎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而马上赞扬起一位布道者来了,说那位布道者在大教堂讲道讲得如何精彩,引得阔太太们都赶去听。

虽然本堂神父没有追问什么,但难免其他人将来不多管闲事。因此,爱玛觉得,以后每次都应该在红十字旅店前面下车,并且一直上楼去。这样,镇上那些好心人看见,就不会产生任何怀疑。

然而有一天,爱玛挽着莱昂的胳膊,从布洛涅旅店出来,正好碰到勒乐先生。爱玛吓坏了,以为勒乐会到处乱说。其实,勒乐才没有那样蠢。

三天之后,他进到爱玛的卧室,将房门一关,说:“我等钱用。”

爱玛说她无钱可付。勒乐唉声叹气,提起他给过她的种种好处。

的确,夏尔签字的两张借据,到目前为止,爱玛只付过一张。至于第二张,勒乐答应她的请求,换成了两张,甚至这两张也已谈妥续借,付款期限定得很长。勒乐说到这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未付款的购货单,其中包括窗帘、地毯、沙发套布、好几件袍子,以及各种化妆品,价值达两千法郎左右。

爱玛低下头。勒乐接着说:“你没有现钱,可是有产业呀。”

他指的是位于巴纳维尔离奥马尔不远的一所破房子。那所房子带来的收入甚微,过去属于老包法利卖掉的一个小农庄。勒乐对那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包括土地的面积、邻居的姓名,全都一清二楚。

“我要是你,”他说,“就把它卖掉,除了还债,还可以剩点余钱用用哩!”

爱玛说很难找到买主,勒乐表示买主倒不难找到。爱玛又问,她怎样才能做主出售。

“你不是有代理权吗?”勒乐答道。

这句话有如吹来一阵清风,爱玛说道:“把账单给我留下。”

“啊!这倒没有必要。”勒乐说。

第二个星期他又来了,自我表功,说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了一个叫朗格洛瓦的买主。此人早就盯上了那所房产,不过没有透露愿出多大价钱。

“价钱高低都成!”爱玛急忙说。

不过,也不能急,得等一等,先去探探那家伙的口风。这事儿值得走一趟。既然爱玛不能去,勒乐愿意代劳,去当面与朗格洛瓦交涉。回来之后,他说买主愿出四千法郎。

听到这个消息,爱玛喜笑颜开。

“说实话,”勒乐说,“这价钱够高的了。”

爱玛立即拿到价款的一半,就要偿付旧账,商人说:“说句良心话,看到你一下子花掉这样一大笔钱,我心里真不好受。”

于是,爱玛打量一眼那些钞票,心想有这两千法郎在手,可以进行无数次幽会,不由得吞吞吐吐地说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唉!”勒乐露出老好人的样子,笑着说道,“在账单上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嘛。夫妻间这点事我还不知道?”

他两眼盯着爱玛,手指间夹着两张长长的单子,轻轻地搓来搓去。最后,他打开皮夹子,取出四张记名本票,每张票面一千法郎,摊开在桌子上,说道:“你在这上面签个字,钱就可以全留下啦。”

爱玛觉得这样做太过分,叫了起来。勒乐肆无忌惮地说:“我把余额全部交给你,还不是成全你吗?”

他说着拿起笔,在账单底下写道:“兹收到包法利夫人四千法郎。”

“再过六个月,你就可以拿到房款的余额,而最后一张期票,我等你收到钱之后才要你付清,这样你还发什么愁呢?”

这笔账爱玛有点摸不着头脑,她只觉得耳边叮当作响,仿佛金币撑破了钱袋子,在她身边满地乱滚呢。最后,勒乐解释说,他有一个好朋友,叫万萨尔,在鲁昂开银行,可以贴现这四张记名本票。他拿到钱之后,扣除实际欠款,把余额亲自给太太送过来。

但是,他送来的不是二千法郎,而是一千八百法郎,因为他的朋友万萨尔(理所当然地)扣除了佣金和贴现手续费二百法郎。

接着,他漫不经心地要爱玛开张收条。

“你知道……做生意嘛,有时候……写上日期,请费心写上日期。”

爱玛面前豁然开朗,种种幻想可以实现了。她做事还相当谨慎,拿出一千埃居放在一边,按期付清了头三张期票。但事不凑巧,第四张是在星期四送到家里来的,夏尔惶惶不安,但只有耐着性子,等妻子回来问她是怎么回事。

这张期票的事,爱玛之所以没告诉丈夫,是为了使他免除家庭琐事的烦恼。她坐在丈夫膝头上,又是抚摩,又是甜言蜜语,同时一件件列举赊来的但非买不可的东西。

“总之,你想必也看得出来,这笔钱买了这么多东西,实在不算太贵。”

夏尔无计可施,像以往一样,立刻跑去找勒乐求助。勒乐保证使事情平息下去,只要先生肯另签两张期票就成。其中一张七百法郎,三个月付清。夏尔为了付清这笔钱,给母亲写了一封恳切的信。母亲没有回信,而是亲自赶了过来。爱玛问能否从母亲手里抠出点钱来。

“可以,”夏尔答道,“不过她要求看账单。”

第二天天刚亮,爱玛就跑到勒乐家,央求他给她另开一张不超过一千法郎的账单,因为如果把那张四千法郎的拿出来给她婆婆看,就要讲出她已经付了四分之三,因而势必承认变卖房产的事。那笔交易是商人撮合的,事实上直到后来才为大家所知道。

尽管每样东西的价格都很低,包法利老太太还是觉得这笔开销太过分。

“难道地毯就非要不可吗?为什么又要换沙发套?我年轻的时候,家里只有一张沙发,还是让老年人坐的,至少在我娘家是这样。我妈妈可是个贤妻良母,告诉你吧。不见得人人都有钱,再有钱也经不起乱花!我要是像你们这样光知道享受,就会感到脸红!其实我老了,真正需要享点清福啦……啊!瞧,瞧!又是梳妆打扮,又是摆阔!怎么!买两法郎一公尺的绸子做夹里!其实贾加纳薄纱就挺好,才十苏,甚至八苏一公尺。”

爱玛仰靠在椭圆形双人沙发上,尽量不动声色地答道:“唉!够啦,夫人,够啦!”

但包法利老太太继续唠叨,断言他们总有一天要进救济院!说到底,这都是包法利的过错。幸好他答应取消那份委托代理书。

“怎么?”

“啊!他向我保证过的。”老太太说道。

爱玛推开窗户,把夏尔叫来。可怜的夏尔只好承认他妈逼他所做的保证。

爱玛跑了出去,很快又跑回来,手里拿着一张厚纸,傲气十足地递给老太太。

“谢谢你。”老太太说。

她顺手把委托书扔进了火里。

爱玛尖声大笑不止:她的神经症又发作了。

“啊!我的天!”夏尔急得直叫,“唉!你也不对,一来就和她吵……”

他母亲耸耸肩说:“这一切全是装模作样。”

但夏尔头一次对母亲表示反抗,为妻子辩护,气得老包法利夫人站起来就要走。第二天,老太太真的走了。走到门口,夏尔想挽留她,她答道:“不,我不在这里!你爱她,胜过爱我。我不怨你,这是正常的。其他嘛,活该,你就等着瞧吧!……当心身体,我最近不会再来啦,省得你说我一来就和她吵。”

尽管如此,夏尔一回到爱玛面前,还是感到非常内疚。爱玛认为他不信任她,毫不掩饰对他的怨恨。经过他再三恳求,爱玛才答应重新接受委托。夏尔甚至陪她去纪尧曼先生的事务所,另立一份相同的委托书。

“这我理解,”公证人说,“一个搞科学的男人,不能让生活琐事缠住。”

这句奉承话使夏尔感到宽慰,以一种令人羡慕的外表掩盖了他的怯懦,似乎他是专门操劳高级事情的。

第二个星期四,爱玛与莱昂一起待在旅店的房间里,放纵到了极点,又是笑,又是哭,又是唱,又是跳,一会儿要果汁、冰糕,一会儿抽香烟。但在莱昂眼里,她虽然太放肆,却可爱而又迷人。

莱昂摸不透是一种什么逆反心理,促使爱玛越来越追求人生的享受。她变得易怒、嘴馋、纵欲。她和他在街上散步时,总高昂着头,说她再也不怕名誉受什么影响。然而有时候,她蓦然想到可能遇到罗多尔夫,便情不自禁地瑟瑟发抖,因为,尽管他们永远分开了,但她觉得自己还没有彻底摆脱他的影响。

一天晚上,爱玛没有返回永维镇。夏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小白尔特没有妈妈不肯睡觉,嗓子都哭哑了。朱斯丹沿路找,心想兴许能碰上。连奥梅先生也因为这件事离开了药店。

最后,等到11点钟,夏尔再也受不了啦,便套上轻便马车,跳上去,挥鞭猛抽拉车的马,将近凌晨2点钟,赶到了红十字旅店。人没找到。他想莱昂可能见到过爱玛,可是他住在什么地方呢?幸好,夏尔记起了莱昂老板的地址,便匆忙赶去。

天开始发亮,他依稀看见一家门上有盾形标识,便上前敲门。里面的人没来开门,只是大声回答了他的问话,同时臭骂深更半夜打扰人家睡觉的家伙。

莱昂的住所既没有门铃,也没有敲门锤,更没有看门人。夏尔举起拳头拼命敲窗板。这时走过来一个巡警,夏尔胆怯,便走开了。

“我真糊涂,”他自言自语说道,“大概是洛尔莫先生家留她吃晚饭了。”

可是,洛尔莫一家已不住在鲁昂。

“她大概留下照顾杜布洛意太太了。嗯!杜布洛意太太死了十几个月啦!……她究竟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走进一家咖啡馆,要了一本门牌号码簿,很快找到了朗卜乐小姐的名字:她住在勒内尔皮货商街七十四号。

他刚走进那条街,爱玛就出现在街的另一头。他简直不是拥抱,而是扑到她身上,同时喊道:“昨天谁留住你了?”

“我病了。”

“什么病?……住在哪儿?……怎么病的?”

“住在朗卜乐小姐家。”

“我就晓得你住在她家,我正要去呢。”

“啊!不必去啦,”爱玛说,“她刚才出去了。以后碰到这种情况,你就放心吧。你知道,我回家稍微晚一点,你就急成这样,我就不敢自由行动啦。”

爱玛这样说,目的是使自己可以毫无顾忌、随心所欲地幽会。她充分利用这一点,高兴怎样就怎样,想见莱昂,就随便找个借口,跑到鲁昂去。有一天,莱昂没想到她会来,没有等她,她便跑到他的事务所去找他。

开头几次,两个人非常愉快。但不久,莱昂不得不讲出实情:他的老板对这类打扰很不高兴。

“噢,算啦!走吧。”爱玛说道。

于是,莱昂从事务所溜了出来。

爱玛要他穿黑衣服,下巴上留一撮尖尖的胡子,看起来像路易十三。她想看莱昂的住处,看了之后觉得太简陋。莱昂脸都红了,她却没觉察到,还劝他买她家那种窗帘。莱昂不想花那笔钱。

“啊!啊!你就舍不得花几个小钱!”爱玛笑着说道。

每一次,莱昂都必须向她汇报上次幽会以来他的所作所为。爱玛要他写诗,为她写诗,一首专门写给她的“情诗”。但莱昂写来写去,第二行怎么也押不上韵,最后只好在一本纪念册里抄了一首十四行诗给她。

莱昂这样做,倒不完全是出于虚荣,更主要是为了讨爱玛的欢心。爱玛的想法,他绝不持异议;爱玛的兴趣爱好,他通通接受。与其说爱玛是他的情妇,倒不如说他是爱玛的情夫。爱玛的话令他热血沸腾,爱玛的吻令他神魂颠倒。她这套引诱人的本事出神入化,叫你难以觉察,也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


(1)  法国画家安格尔(1780—1867)的名画。

(2)  指西班牙画家牟利罗(1617—1682)《喂奶妇》一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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