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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卷
6
一天傍晚,爱玛坐在敞开的窗前,看教堂执事赖斯迪布都瓦修剪黄杨枝,突然听见晚祷的钟声响了。
正当4月初,报春花开,和煦的风吹拂着花圃;家家的花园都像妇女一样,正在着意换装,准备迎接欢乐的夏天。透过花棚的空隙放眼望去,就见河流悠闲自在地在草原上蜿蜒流过。晚岚在尚未长出叶子的杨树之间浮动,像薄纱挂在枝头,比薄纱颜色更淡、更透明,飘忽不定,把杨树的轮廓衬托成淡紫色。远处有牲畜在走动,但既听不见它们的脚步声,也听不见它们的叫唤声。钟还在响,像一声声哀叹,继续在空中平静地传播。
这一下一下重复的钟声,在少妇的思想上,勾起了少女时代和在修道院寄宿时期的回忆。她记起祭坛上那些比插满鲜花的花盆还高的大烛台,记起那带小立柱的圣体龛。她多么想像过去一样,加入修女们的行列,跪在跪凳上低头祷告;从旁边望去,只见一长溜雪白的面纱,其间忽露出一顶硬挺挺的黑色修女帽。星期天做弥撒的时候,她常常抬起头,透过缭绕升腾的淡蓝色香烟,瞥见圣母慈祥的面容。回想到这里,她心头顿生感触,觉得自己软弱无力、无依无靠,像一根羽毛飘摇在风暴之中。她不知不觉地向教堂走去,准备做虔诚的祈祷,只要能让她的整个灵魂投入进去,只要能彻底忘掉现实的生活。
在广场上,她碰到刚敲完钟的赖斯迪布都瓦正往回赶。此人每天的时间一分一秒都不放松,工作撂下了,赶回去接着干。至于敲钟,全看他什么时候方便。再说,敲早点也有好处,可以提醒孩子们,上教理问答课的时间到了。
有些孩子已经到了,在公墓的石板上玩弹子。还有一些骑在矮墙上,两腿晃来晃去,木头套鞋踢着矮墙和新坟之间高高的荨麻。这块荨麻是唯一的一块绿地;其他地方都是石板,上面总是覆盖着一层浮尘,尽管教堂执事经常打扫。
穿布鞋的孩子在墓地追逐打闹,仿佛这是专供他们玩耍的地方。当当的钟声也盖不住他们的喧嚷。从钟楼上垂下一根粗绳子,末端一直拖到地上。随着它的摆动幅度逐渐变小,钟声也越来越小。燕子呢喃着掠空而过,迅速飞回檐瓦下黄色的窝巢。教堂里亮着一盏灯,即一根灯芯点亮在一个玻璃罩子里,悬挂在半空。那灯光远远望去,犹如油上面颤悠悠漂着一个灰白色的点子。一道长长的阳光照亮整个大殿,却反使两旁的侧道和角落显得更暗了。
“神父在哪里?”包法利夫人问一个男孩儿。那男孩正晃动着已有些松动的栅栏门玩。
“就快来啦。”男孩答道。
果然,本堂神父住宅的门嘎吱响了一声,布尔尼贤先生就出现了。孩子们一窝蜂似的逃进教堂。
“这帮调皮鬼,”神父低声说道,“总是这样!”
他的脚碰到一本破破烂烂的《教理问答》课本,便弯腰捡起来。
“什么也不尊重!”
但是,他一看见包法利夫人,就连忙说道:“对不起,我没有认出你。”
他把《教理问答》塞进口袋,停住脚步,圣器室沉甸甸的钥匙,夹在两个指头之间,一直不停地来回晃动。
落日的余晖照亮他的整个面孔,也使他那件两肘处磨得发亮、下摆脱线的道袍微微泛白。在他宽阔的胸部,沿着那一排小纽扣,布满了油渍和烟草斑点,离领巾越远就越多;领巾上搭着脖子皱巴巴的红皮肤;皮肤上面散布着黄色斑点,一直延伸到又粗又硬的灰白胡须才看不见。他刚吃过晚饭,呼呼喘着气。
“你身体怎么样?”神父补充一句。
“不好,”爱玛答道,“我感到难受。”
“哦!我也感到不舒服。”教士说,“这些天乍一热起来,人都感到浑身软绵绵的,不是吗?可是有什么法子呢?我们生来就是受苦的,正如圣保罗所说的。倒是包法利先生,他怎么想?”
“他!”爱玛鄙夷地说道。
“怎么!”好心的教士十分意外,说道,“他没有开点什么药给你吃吃?”
“唉!”爱玛说,“我需要的不是吃的药。”
神父不时往教堂里看几眼。孩子们在里头跪成一排,用肩膀你撞我,我撞你,撞来撞去,一个倒下,其他人跟着全倒下。
“我想知道……”爱玛接着说。
“请等一等,等一等。里布德,”神父生气地喊道,“看我不揪你的耳朵,捣蛋鬼!”
然后,他转向爱玛:“这是木匠布德的儿子。父母有几个钱,对他十分娇纵。其实,只要肯学,他是能学得好的,因为他很有天分。我有时为了打趣,叫他里布德(去马洛姆经过的那座山就叫这个名字),我甚至叫他蒙里布德。啊,啊!蒙里布德 (1) !那天,我把这个名字学给主教大人听,主教大人哈哈大笑……他居然不顾身份地笑了。嗯,包法利先生怎么样?”
爱玛仿佛没听见。神父继续说道:“大概总是忙得不亦乐乎吧。我和他无疑是本教区最忙的两个人。不过,他是医治肉体的医生,”说到这里,神父憨厚地笑了笑,“而我是医治人类灵魂的医生!”
爱玛用哀求的目光看着神父。
“是啊……”她说,“你减轻所有人的苦难。”
“咳!别提啦,包法利夫人。就在今天早上,我还不得不去下迪俄维尔跑了一趟。那里有头母牛腹部肿胀,村里人以为是中了邪。不知道怎么回事,全村头头母牛都……哦,对不起!龙格马尔,里布德!两个鬼东西!你们到底有完没完?”
神父一个箭步冲进了教堂。
于是,孩子们一窝蜂拥挤到大讲经台四周,爬上唱诗班的凳子,打开弥撒经书。有几个蹑手蹑脚,眼看就要溜进忏悔室。但是,神父冷不防给了他们一顿巴掌,抓住他们的衣领子,一个个拎起来,狠狠掼在唱诗台前的石板地上,让他们双膝下跪,就像要他们在那里生根似的。
“好啦!”神父回到爱玛身边,抖开一块宽大的印花布手帕,用牙齿咬住一个角,说,“庄稼人实在可怜!”
“可怜的何止他们。”爱玛说道。
“当然啰!比方说城里的工人。”
“我指的不是工人……”
“对不住!在工人之中我认识一些家庭主妇,一些很贤惠的妇女,我向你保证,可以说都是真正的女圣人,可是她们连面包都没有。”
“可是,有些女人,”爱玛说道(她说话时嘴角抽动),“有些女人,神父先生,她们有面包,却没有……”
“冬天没有火。”神父接着说道。
“唉!没有火有什么要紧?”
“怎么!有什么要紧?看来,凡是温饱有保障的人……嗯,说到底……”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爱玛连连哀叹。
“你感到不舒服吗?”神父关心地走到爱玛面前,“莫不是消化不良吧?应该回家去喝点茶,包法利夫人,可以帮助你提提神,或者喝杯加粗红糖的凉水也行。”
“为什么喝那种东西?”
爱玛的神态仿佛刚从梦中醒来。
“因为我见你用手摸额头,以为你头晕。”说罢,神父话锋一转,问道,“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问的是什么?我都想不起来啦。”
“我吗?没有……什么也没问……”爱玛连连否认。
她环顾四周,目光慢慢落到穿道袍的老头儿身上。他们面对面,默默地对望着。
“那么,包法利夫人,”终于还是神父打破了沉默,“请原谅,你知道,责任比什么都重要,我得去管这批淘气鬼。初领圣体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我担心我们又要措手不及。所以从耶稣升天节起,我要他们每个星期三准时来,多上一个小时课。这些可怜的孩子!务必尽早把他们引上我主指引的道路,正如我主通过他的圣子之口亲自教导我们的那样……多保重,夫人,请替我向你先生致意!”
神父说完便向教堂走去,一到门口就做了个屈膝下跪的姿势。
爱玛看见他在两排长凳之间拖着沉重的脚步往里走,头略歪向一边,双手抄在背后,手掌向外微微张开,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她就像安在一根轴上的木头人,转身便往家里走去。但神父粗大的嗓门儿和孩子们清脆的声音,仍继续传进她的耳朵:“你是基督徒吗?”
“是的,我是基督徒。”
“什么叫作基督徒?”
“就是经过洗礼……洗礼……洗礼的人。”
爱玛扶着栏杆爬上楼梯,回到卧室,倒在一张扶手椅里。
从窗户里透进的灰白的光,颤悠悠的,渐渐变暗。家具都待在原来的位置,似乎变得更加呆板了,它们都湮没在黑沉沉的大海般的黑暗之中。壁炉熄灭了,座钟照例嘀嗒走动。爱玛略有些惊异:周围竟这样宁静,而她自己心里正烦乱不堪!这时,站在窗户与做针线活儿的桌子之间的小白尔特,穿着一双毛线织的小靴子,摇摇晃晃走到母亲面前,伸手想抓住她的围裙的带子。
“走开!”母亲说着用手推开她。
不一会儿,小姑娘又来了,越发紧贴母亲的膝盖,双臂放在上面,抬起一双蓝色的大眼睛望着她,而一丝清亮的口水从小嘴里流出来,掉在绸围嘴上。
“走开!”少妇生气地重复道。
孩子被她的脸色吓得哭喊起来。
“唉!叫你走开嘛!”爱玛说着用胳膊肘将女儿一搡。
白尔特摔倒在五斗柜前,脸碰在铜拉手上,破了一道口子,流血了。包法利夫人慌忙跑过去将她扶起,然后伸手拉铃叫女佣,结果把铃绳拉断了,便声嘶力竭叫起来。她正要诅咒自己,夏尔进来了。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他刚回来。
“你瞧,亲爱的,”爱玛以平静的声音对丈夫说,“瞧这小东西在地上玩,摔伤了。”
夏尔安慰她,说伤势并不严重,随后便去找药膏。
包法利夫人不肯下楼,要一个人待在卧室里看护孩子。当她看到孩子睡着时,心头的担心才渐渐消失。她觉得自己真是又傻气、又善良,居然为了这点小事就六神无主。白尔特的确不再抽泣,呼吸也平稳了,身上的棉被随之微微起伏;眼角停着两颗大泪珠,眼睑半闭,透过睫毛,可以看见深陷在眼眶里的浅白色眸子;贴在面颊上的药膏,把皮肤绷得紧紧的,使脸蛋有点歪。
“真奇怪,”爱玛想道,“这孩子怎么长得这样丑!”
夏尔夜里11点钟从药店回来(晚餐后,他把用剩的药膏送回药店),发现妻子站在摇篮边。
“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不要紧的。”他在妻子额头印一个吻,说道,“我可怜的娇娇,不要心焦啦,不然你要病倒的!”
今晚他在药店老板家待了好长时间。他倒是没有显得心烦意乱,但奥梅先生还是一个劲安慰他,叫他不要垂头丧气。于是,他们谈起了孩子们可能遇到的种种危险和用人们的粗心大意。这方面,奥梅夫人深有体会。她胸前有一个火炭灼烫的痕迹,就是小时候厨娘不当心把一钵火炭打翻在她的围嘴上烫的。所以他们这对慈爱的父母,总是处处留意:刀子从不磨快,地板从不打蜡,窗口都装有铁栏杆,壁炉前也装了牢固的栏杆。奥梅家的孩子们,别看全都无拘无束,但后面没有人跟着,全不准挪动一步;稍一伤风感冒,父亲就给他们灌药;直到四岁多,还让他们戴一顶厚厚的防跌软垫帽,半点都不可怜他们。不过,说实话,这种怪主意是奥梅太太出的。她丈夫心里发愁,担心那样紧紧箍着头,长久下去会影响大脑的正常发育。他甚至禁不住说出这样的话:“你难道打算把他们培养成加勒比人 (2) 或博托库多人 (3) 吗?”
夏尔几次想打断闲聊,早点离开。
下楼梯时,他附到走在前面的见习生耳朵边,悄声说:“我有话和你说。”
“难道他觉察出什么了吗?”莱昂暗自嘀咕开了,心怦怦乱跳,胡思乱想起来。
出了药店,带上门,夏尔才央求莱昂帮他去鲁昂看一看,照一张讲究的达格雷相片要多少钱。他一直想照一张穿黑礼服的照片送给妻子,在感情上给她一个意外的欣喜,表明他是一个感情细腻的丈夫。但在去照相之前,他想做到心中有数。求莱昂先生办这点事,大概不至于使他为难,因为他差不多每个星期都进城。
莱昂常进城干什么?奥梅先生疑心是年轻人干荒唐事,和什么女人勾搭上了。其实他错了,莱昂根本不寻花问柳。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心事重重。这一点,勒佛朗索瓦太太从他每餐所剩饭菜的多少已经有所觉察。为了摸清底细,她还向税务员比内先生打听,但比内没好气地回答说,他不是“警察局雇的包探”。
不过,比内先生觉得这位同桌用餐的伙伴很古怪,因为莱昂常常往椅子上一仰,双臂一摊,没头没脑地抱怨生活没意思。
“这是因为你不注意消遣。”税务员说。
“怎样消遣?”
“我要是你,就弄他一台旋床!”
“可是,我不会旋呀。”见习生答道。
“哦!这倒是!”比内现出轻蔑而自得的神气,抚摩着下巴。
莱昂已经厌倦没有结果的爱情。再说,生活天天是老一套,千篇一律,既没有兴趣支持,也没有希望指引,他也感到难以忍受。他烦透了永维镇和永维镇人,一看到某些人和某些房屋,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药店老板可谓老好人一个,可是在他眼里也变得完全不可忍受了。然而,换一个新环境的前景,固然有诱惑力,但也令他畏惧。
这种畏惧很快变成了焦躁。于是乎,巴黎远远地召唤着他,用化装舞会的鼓乐声和轻佻姑娘们的笑声。既然他要去那里完成法律学业,何不现在就去呢?有谁阻拦他吗?于是,他开始在思想上准备起来,预先想好到了那里干些什么。他在想象中给自己布置了一套公寓。他要在那里过艺术家的生活!他要在那里学弹吉他!他将置一件室内便袍、一顶巴斯克无边软帽、一双蓝绒拖鞋!甚至,他已经在欣赏壁炉上交叉挂着的两把花剑,以及上头挂的死人头颅和吉他。
难的是取得母亲的同意,尽管他这样做是非常明智的。连他东家也建议他到别的事务所看看,能否在那里求得更好的发展。他采取折中办法,去鲁昂找第二个见习生的位置,但没有找到。最后,他给母亲写了一封长信,详细说明他务必马上去巴黎的理由。母亲同意了。
然而他并不急于动身。整整一个月,伊韦尔每天从永维镇到鲁昂、从鲁昂到永维镇,帮他运送箱匣包裹。他重新添置了衣服,请人修理了三张软椅,买了许多绸巾。总之,所预备的东西,足以周游一趟世界,行期却一周又一周推迟,直到收到母亲的第二封信。母亲催他赶快动身,既然他希望在放暑假之前通过考试。
告别的时刻到了,奥梅太太潸然泪下,朱斯丹泣不成声,奥梅先生因是坚强的男子汉,才掩饰住了激动的心情。他要亲自帮朋友拿大衣,一直送到公证人家门口。公证人顺便让莱昂搭他的马车去鲁昂。莱昂只有一点时间去向包法利先生告别。
他上到楼梯口时,感到喘不过气来,只好停了停。他一跨进房门,包法利夫人就连忙站起来。
“我又来啦!”莱昂说道。
“我就知道是你。”
爱玛咬住嘴唇,血往上涌,从头发根到脖子,满脸绯红。她仍然站着,肩头靠着护墙板。
“先生不在家吗?”莱昂问道。
“不在家。”
爱玛重复了一次:“他不在家。”
接着一阵沉默。两个人对视着。他们的思想,像两个骚动不已的胸脯紧贴在一起,沉浸在同样的痛苦之中。
“我很想亲亲白尔特。”莱昂说。
爱玛下了几级楼梯,呼唤费丽丝黛。
莱昂向周围深情地打量一眼,目光停留在墙上、摆设架上、壁炉上,仿佛想穿透一切、带走一切。
爱玛回来了,随即女佣领来了白尔特。小姑娘手里摆动着一根细绳子,绳子末端拴着一个头朝下的风车。
莱昂在她的脖子上连亲几下,说:“再见啦,可怜的孩子!再见,亲爱的小宝贝,再见!”
说罢他把孩子交给她母亲。
“带走吧。”爱玛对女佣说。
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包法利夫人背过脸去,贴在一块窗玻璃上;莱昂手里拿着便帽,在大腿上轻轻拍着。
“要下雨了。”爱玛说。
“我有斗篷。”莱昂说道。
“哦!”
爱玛转过身来,微低着头,阳光映在额头上,就像照在一块大理石上,直到弯弯的眉毛。谁也不知道她在地平线上望见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
“那么,再见吧。”莱昂叹口气说道。
爱玛猛地抬起头:“好,再见……走吧!”
两个人同时向对方走去。莱昂伸出一只手,爱玛犹豫一下:“哦,英国式的!”她说着把手伸过去,勉强笑了笑。
莱昂感觉到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觉得自己的全部生命活力都传给了那个汗津津的手掌。
握了一会儿,他松开手,再次四目相对。随后莱昂转身出了房门。
走到菜市场,他停住脚步,躲在一根柱子后面,最后一次打量那座有四扇绿色百叶窗的白房子。他似乎看见一个人影在卧室的窗户后面;窗帘好像没有人碰,就自动从挂钩上解了下来,斜斜的长褶缓缓移动,最后一下子抖落开了,直挺挺垂挂在那里,静静地犹如一面墙壁。莱昂拔腿跑起来。
他远远瞥见东家的有篷双轮轻便马车停在路上,旁边一个系粗麻布围裙的人拽住马缰。奥梅与纪尧曼先生在闲谈:他们在等待他。
“拥抱我一下吧。”药店老板眼里噙着泪花说道,“这是你的大衣。我的好朋友,当心受凉!照顾好自己,多多保重!”
“好啦,莱昂,上车吧!”公证人喊道。
奥梅向挡泥板探着身子,用泪水哽住的嗓音,凄凄切切说出四个字:“一路顺风!”
“晚安!”纪尧曼先生答道,“撒手,上路!”
车子开动了,奥梅才转身回家。
包法利夫人推开朝向花园的窗子,观察风云。
西边鲁昂的方向,乌云密布,似黑浪汹涌,滚滚而来;后面,一道道阳光,越过云头,像一支支金箭,高悬空中,而天空的其余部分,看不到一丝云翳,瓷器般白晃晃的。一阵狂风,刮得棵棵白杨弯下腰,接着一阵骤雨,哗哗啦啦打在碧绿的叶子上。不一会儿,雨霁日出,母鸡咯咯叫唤,麻雀在水淋淋的灌木丛里拍打翅膀,沙地上的积水带着粉红色的金合欢花,汩汩流淌。
“啊!他该走好运啦!”爱玛想道。
奥梅先生一如往常,在6点半钟吃晚饭的时候来了。
“喂,”他一边坐下一边说,“我们的年轻人今天下午总算是走了吧!”
“算是吧!”医生答道。
说着他在椅子上转过身子:“府上怎样?”
“没怎么样。只是我太太下午有点难过。你知道,女人嘛,芝麻大一点小事就搞得心神不宁,尤其是我那口子!不过,我们大可不必对此反感,因为女人的神经组织比我们的敏感得多。”
“可怜的莱昂!”夏尔说道,“他在巴黎怎么生活?习惯得了吗?”
包法利夫人叹了口气。
“担什么心!”药店老板咂舌道,“高雅的聚餐呀、化装舞会呀、香槟酒呀,一切都如鱼得水,放心吧!”
“我相信他是不会乱来的。”包法利指出。
“我也相信他不会!”奥梅先生忙附和道,“尽管他如果怕人家说假正经,就得随波逐流。你不了解拉丁区那些浪荡公子与女戏子所过的生活!再说,大学生在巴黎是很被看好的,只要有一点点寻欢作乐的才情,上流社会就会接纳他们。连圣日耳曼区的贵妇人也有爱上大学生的。交上这样的桃花运,当然不愁没有机会攀高枝结婚。”
“不过,”医生说,“我替他担心的是那里……”
“你的担心不无道理。”药店老板打断医生的话,“正是嘛,事情还有坏的一面!在那种地方,你得时时处处留心自己的钱包。譬如在公园里,过来一个人,穿得很讲究,甚至佩戴着勋章,你还以为是个外交官呢。他走近你,和你攀谈,你们就聊起来。他还乖巧地拿鼻烟给你闻,或者帮你拾起掉在地上的帽子。在这之后,你们的交往多起来。他带你上咖啡馆,邀请你去他的乡村别墅,把盏饮酒之时,介绍你认识形形色色的人。这十之八九不是要骗你的钱包,就是要拉你去干坏事。”
“你说得不错。”夏尔说道,“不过,我考虑的主要是生病,例如伤寒,外省去的学生容易得这种病。”
爱玛哆嗦了一下。
“那是饮食习惯改变造成的,”药店老板说,“是因为饮食习惯改变,整个机体的协调被打乱了。此外,还有巴黎的水,你是知道的!还有餐馆里的菜,样样都加香料,吃多了准上火,无论如何比不上青菜肉汤。我嘛,向来喜欢吃家里烧的菜,卫生多了!所以我在鲁昂学药剂学的时候,就在私人家里搭伙,和老师们一起吃。”
奥梅先生继续就一般见解和个人爱好侃侃而谈,直到朱斯丹来找他回去做蛋黄甜奶。
“喘息一会儿都不让!”他没好气地说,“成天拴得牢牢的,出来一分钟都不行!硬得像牛马一样干个没完,流血流汗!还不如苦役犯!”
走到门口,他又回头问道:“哦,对了,那消息你知道了吗?”
“什么消息?”
“下塞纳地区的农业评比会,”奥梅眉毛一扬,煞有介事地说道,“今年很可能在永维镇开。至少据说是这样的。今天早晨,报纸上还提到了呢。对我们县来讲,这可是一件头等重要的大事!嗯,以后再聊吧。谢谢,看得见,朱斯丹拎着盏灯呢。”
(1) 法语里mon(我的)和mont(山)谐音,汉语均可音译为“蒙”。“蒙里布德”既可听为“我的里布德”,又可听为“里布德山”,一语双关。
(2) 指拉丁美洲的印第安人。
(3) 居住在巴西米纳斯吉拉斯州的南美印第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