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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昂来永维镇看望爱玛,常常在药店老板家吃晚饭,出于礼尚往来的考虑,觉得必须回请药店老板才对。

“太好了!”奥梅先生回答,“再说,我也该活动活动才行,老闷在家,身上的零件都要生锈啦。我们去看戏、下馆子,好好乐他一乐!”

“唉!老头子!”奥梅太太生怕他出什么危险,在旁边低声嘟囔。

“唉什么?长年待在这药店永不消散的气味之中,你不觉得我的身体已经被糟蹋得够呛了吗?啊,瞧吧,女人都是这个样子:你搞科学吧,她们怕你不把心思放在她们身上;你想消遣消遣,哪怕是最正当的消遣,她们也反对。别听她那一套,我说到做到。最近我说不定哪天就会去鲁昂,咱们一块儿大把花钱去!”

这种话,药店老板从前是绝不会说的,但是现在,他开始学巴黎派头,爱开开玩笑,认为这才最有风度。所以,他与邻居包法利夫人一样,经常怀着好奇的心情,向莱昂打听京城风俗,还常常在市民面前卖弄,言谈中带上几句巴黎土话,什么“一爿小店”呀,“百货商场”呀,“好帅”呀,“贼尖”呀,“布列达路”呀,等等,还有不说“我去了”,而说“我颠儿了”。

一个星期四,在金狮客店厨房里,爱玛意外地遇到了奥梅先生,只见他一身出门的装束。就是说,穿了一件从没见他穿过的旧大衣,一只手拎个旅行箱,另一只手拎着药房的脚炉。他打算去鲁昂一事,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担心公众知道他不在家,会惶惶不安。

想到就要重游度过青年时代的地方,他大概非常兴奋,一路上话特别多,而后一到鲁昂,就慌忙跳下车,东张西望找莱昂。不管莱昂怎样推辞,他拽上他就往诺曼底大咖啡馆走,大摇大摆,帽子也不摘,认为在公共场合脱掉帽子,会被人家看成是乡巴佬。

爱玛等莱昂等了三刻钟,最后跑到他的事务所,还是不见人影,于是在心里瞎猜测,怨他无情,又怪自己软弱,额头贴着玻璃窗,闷闷不乐过了一个下午。

已是下午2点钟,奥梅和莱昂还面对面坐在桌子前。大厅里的人渐渐走光了。炉子的烟囱,外形像棵棕榈树,在洁白的天花板上,弯成一个圆圆的弯头。离他们不远的玻璃窗外面,有一个大理石水池,中间有一股小小的喷泉,在阳光下闪烁;在四周的水萍菜和芦笋之间,有三只显得很不灵活的龙虾,一直游到几只侧卧着挤在一堆的鹌鹑旁边。

奥梅兴致勃勃,虽然使他微醉的,与其说是美酒佳肴,不如说是店里的豪华气派,但波马酒喝得他的确有点兴奋,让他话多起来了。当端上朗姆酒煎鸡蛋时,他就女人发表了一通悖逆道德规范的见解。最能让他倾心的是高雅。他所崇尚的,是陈设讲究的居室,配上典雅的穿着打扮。至于肉体方面的兴趣,他不讨厌娇小的美人儿。

莱昂不时绝望地看一眼挂钟。药店老板还在不停地喝,不停地吃,不停地说话。

“你生活在鲁昂想必很寂寞吧?”他突然问道,“不过,你的心上人离你不算远。”

看到对方脸红了,他紧逼着又说:“哎,何必遮遮掩掩!你难道否认在永维镇……”

莱昂张口结舌。

“在包法利夫人家,你是不是在追……”

“追谁?”

“那个女佣呗!”

奥梅先生并不是取笑。但是莱昂呢,虚荣心压倒了一切谨慎,情不自禁地否认他追求的是女佣,并且说他只爱棕色头发的女人。

“你这是对的,”药店老板说,“这种女人性欲更旺盛。”

接着,他附到朋友耳朵边,告诉他从哪些特征可以看出一个女人性欲旺盛,他甚至扯到不同种族的女人:德意志女人轻佻,法兰西女人放荡,意大利女人热烈。

“那么黑种女人呢?”莱昂问道。

“那只有艺术家才有兴趣。”奥梅答道,“伙计!来两小杯咖啡!”

“咱们走吧?”莱昂再也忍不住了,终于说道。

“好的!”

但是,临走之前,奥梅还要与咖啡店老板见见面,夸奖他几句。

于是,莱昂说他有事,企图溜掉。

“哎,我同你一起走!”奥梅说。

他陪着莱昂,在街上一边走,一边谈论他的妻子、孩子、他们的未来,以及他的药店,介绍这家药店过去如何萧条,他如何使它变到现在这种兴旺发达的地步。

走到布洛涅旅馆前面,莱昂突然离开了奥梅先生,跑上楼,发现他的情妇正在生闷气。

一听到药店老板的名字,爱玛就火了。然而,莱昂列举了充分的理由,说明并非他的过错。难道爱玛不了解奥梅先生吗?难道她相信他更愿意与奥梅先生待在一起?但是,爱玛还是转过身不理他。莱昂拉住她,往地上一跪,搂住她的腰,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既充满淫欲,又充满恳求。

爱玛站着不动,一对燃烧着怒火的大眼睛审视着他,神情严肃,似乎有点吓人。渐渐地,眼睛被泪水模糊了,红红的眼皮低垂了,她把双手伸给莱昂。莱昂抓住那两只手正要送到嘴边,门口出现一个茶房,说“先生有人求见”。

“你还回来吗?”爱玛问道。

“回来。”

“什么时候?”

“马上回来。”

“你来了个金蝉脱壳。”药店老板一见到莱昂就说道,“我这趟来看你,你似乎不欢迎,我都想中途回去啦。走,到柏里都家喝杯佳旅思去!”

莱昂指天发誓,说他公务在身,非回事务所不可。于是,药店老板就嘲笑法律公文和诉讼程序,说道:“真见鬼!就不能把居雅斯 (1) 和巴托利 (2) 丢开一会儿?谁阻拦你啦?拿出点男子汉气概来!去柏里都家吧,你会看到他的狗,可有意思哩!”

莱昂还是不肯去,奥梅便说:“那么,我陪你去事务所。我一边等你,一边看报纸,或者拿本《法典》翻翻。”

爱玛的生气,奥梅先生的唠叨,或许还有中午饭吃得过饱,把莱昂已经搞得头昏脑涨,奥梅先生这样一说,更使他没有了主意。而药店老板像故意诱惑他似的,一个劲地重复道:“去柏里都家吧,才两步路,就在马尔帕吕街。”

由于怯懦、愚蠢,也由于往往促使我们去干最不愿意干的事情那种难以名状的心情,莱昂终于不由自主地跟着奥梅去了柏里都家。柏里都正在自家的小院子里监督三个伙计,气喘吁吁地推动一台机器的大轮子,生产苏打水。奥梅给了他们一些建议,然后拥抱了柏里都。大家坐下来喝佳旅思。莱昂多次要走,但奥梅总是拽住他的胳膊说:“再待一会儿,我也走。我们去《鲁昂灯塔报》报社看看那些先生。我介绍你认识托马辛。”

莱昂终于摆脱了他,一口气跑回旅店。爱玛已经不在那里了。

她气坏了,刚刚走掉。现在她恨死莱昂了。在幽会的时候爽约,在她看来不啻是一种侮辱。她还找出其他种种理由,来说明自己应该摆脱他:他这个人没有一点大丈夫气概,软弱、平庸,比女人还优柔寡断,而且又小气,又胆小。

过了一阵,平静下来后,她又觉得自己也许把莱昂想得太坏了。不过,贬低我们所爱的人,总免不了会使我们与之疏远一点。偶像是碰不得的,一碰手上就会留下金粉。

此后,他们经常谈一些与爱情无关的事。爱玛在给莱昂写的信中,谈的是鲜花、诗歌、月亮和星星。这些正是爱情减弱之后天真烂漫的话题,无非是试图借一切外在因素的帮助,给爱情注入新的活力。爱玛一次又一次指望,下次去鲁昂,一定会尽情欢娱,可是事后自己也承认,一切还是平淡无奇。这次失望很快被新的希望所取代,爱玛更加热辣辣、情切切地回到莱昂身边。她急不可待地脱衣服,抓住紧身褡的细带子一扯,带子像一条水蛇,哧的一声绕着她的腰溜下来。她赤着脚,踮起脚尖,再次走过去看看门是否关上了,然后身体一抖,就把所有衣服抖落在地上,脸色苍白,默不作声,神情严肃,扑到莱昂怀里,浑身上下,久久地颤抖不止。

然而,从她那冷汗涔涔的额头上,从她那喃喃低语的嘴唇上,从她那失神的眸子里,从她那双臂的搂抱中,莱昂感到,有一种异常的、模糊的、令人寒心的东西,正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他们之间,仿佛要把他们分开。

莱昂不敢盘问她,但看她那样经验丰富,心想她一定经受过形形色色痛苦和欢乐的磨炼。过去令他着迷的东西,现在令他有点害怕了。再说,他对爱玛越来越深深地独占他而产生了反感,怨恨爱玛取得了这种持久的胜利,甚至竭力不再爱她。可是,一听见她的皮鞋响,一切决心立刻土崩瓦解,就像酒鬼见了烈酒一样。

爱玛呢,对莱昂关心得的确无微不至,从菜肴的精美,到服饰的讲究,甚至见他目光里流露出倦意也不放心。她从永维镇来的时候,常常怀里藏着几朵玫瑰,一见面就抛到他脸上。她担心他的身体,指点他的行为,暗暗祈求上天保佑,让他永远留在她身边。她弄了一枚圣母像章,挂在他的脖子上,还像一位贤母,经常问他与什么人交往。她说:“别理他们,不要出去。只想咱俩,把爱倾注在我身上!”

她很想监视莱昂的生活,产生过派人到街上跟踪莱昂的想法。旅店旁边总有一个闲荡的人,经常与旅客搭讪,去找他一定不会遭到拒绝……不过,自尊心不允许她这样做。

“唉!活该!就让他欺骗我吧,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才不在乎呢!”

一天,他们分手早,爱玛一个人沿着大马路往回走,瞥见她待过的那座女修道院的围墙,于是在榆树下的一条长凳上坐下。当年在女修道院,生活多么平静啊!按照书本上的描写想象爱情,那种感情真是妙不可言,如今多么令她向往啊!

结婚后头几个月的情形,骑马在森林里的逛游,跳华尔兹舞的子爵,歌唱的拉嘉尔狄……一幕幕重新浮现在她眼前……突然之间,她觉得莱昂与其他人一样遥远。

“可是,我爱他呀!”她心里说道。

爱又怎么样!反正她不幸福,而且从没幸福过。为什么人生总不如意?为什么世界上什么东西都靠不住?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这样的男人:他强壮而又漂亮,勇敢、热情而又感情细腻,具有诗人的心灵和天使的外貌,怀抱竖琴,仰望长空,铿锵的琴弦奏出柔婉缠绵的情歌?如果有,她为什么就不能凑巧遇到呢?啊!真是人生如梦!没有任何东西值得追求,一切都是虚假的!每个微笑都掩藏着一个无聊的哈欠,每个欢乐都掩藏着一个诅咒,每种兴趣都掩藏着厌恶,最甜蜜的吻在嘴唇上留下的,只不过是对更强烈的快感无法实现的渴望。

空中回荡着洪亮的钟声,女修道院的钟刚敲了四下。才4点钟!爱玛觉得自己在那条长凳上已经坐了好久好久。其实,一分钟可以容纳无限的感情,就像一个小小的空间可以容纳一大群人。

爱玛成天心里装着的全是自己的情呀、爱呀,绝不为金钱操心,恰如一位公爵夫人。

然而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面容猥琐、满脸通红而又秃顶的人,自称是鲁昂的万萨尔派来的。他取下别住绿色长大衣口袋的别针,别在袖子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客客气气地递给爱玛。

那是一张爱玛签字的七百法郎的借据,是勒乐转给万萨尔的,尽管他曾保证不转给任何人。

爱玛打发女佣去找勒乐,但勒乐不能来。

来人一直站着,浓重的金黄色眉毛遮住的一对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满屋子打量一阵,装出天真无邪的样子问道:“怎样给万萨尔先生回话?”

“这样吧,”爱玛答道,“你告诉他……说我没钱……下星期才……让他等一等……对,等到下星期。”

那家伙二话没说就走了。

但是第二天中午,爱玛收到一张拒绝付款警告书,上面贴着印花,还有好几处用粗体字印着“布西事务所承发吏阿郎律师”的字样。一见这份公文,爱玛吓坏了,连忙慌慌张张跑去找勒乐。

勒乐正在店里包扎商品。

“有事请讲,”他说,“小的听候吩咐。”

勒乐并不停下手里的活儿。一个十三岁上下的女孩子在旁边帮忙。她有点驼背,既是店员,又是厨娘。

过了一会儿,勒乐在地板上呱嗒呱嗒趿着木头套鞋,在前面引着包法利夫人,上到二楼,进入一个窄小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大松木写字台,上面放着几本账簿,用一根上挂锁的铁条横压着。靠墙有一堆印花布头,下面露出一个保险柜。保险柜很大,显然除了存放票据和钱之外,还存放着别的东西。事实上,勒乐先生还兼办抵押贷款业务。保险柜里存放有包法利夫人的金表链和泰里耶老爹的耳环。可怜的泰里耶走投无路,变卖了家产,在坎康布瓦买了一小爿食品杂货店,现在住在那里,害了重伤风,脸色蜡黄,已经气息奄奄。

勒乐往宽大的草垫扶手椅里一坐,问道:“又有什么事?”

“你看。”

爱玛把警告书给他看。

“嗯。找我有什么用呢?”

爱玛火了,提醒说,他曾保证不把她的借据转给别人的。勒乐承认这是事实,但又说:“不过,我也是走投无路,当时刀都架到了我脖子上啦。”

“可是现在事情怎样了结呢?”爱玛问道。

“啊!很简单:法院判决,然后扣押……就完啦!”

爱玛恨不得打他一记耳光,但仍然强忍住这口气,和颜悦色地问有没有办法让万萨尔先生宽让一点。

“啊,说得容易!请万萨尔宽让一点!你不了解他,此人比阿拉伯人还凶狠。”

可是,这件事非得勒乐先生从中调解不可。

“你听我说,到目前为止,我对你够照顾的了。”

勒乐先生说着翻开一本账簿:“看吧!”

他用手指把那页账从下往上一指:“你看吧……看吧……8月3日,二百法郎……6月17日,一百五十法郎……3月23日,四十六法郎……4月……”

他停住了,似乎怕说漏了嘴,但过了片刻又说:“你家先生签字的两张借据我还没提呢,一张七百法郎,一张三百法郎!至于你那些零零碎碎的账和利钱,更是多着呢,算都算不清。我再也不管这些闲事啦!”

爱玛哭哭啼啼,甚至一声一个“我的好勒乐先生”。可是,勒乐把一切统统推到“万萨尔那个王八蛋”身上。再说,他分文不名,这年头谁也不肯还账,他都被人家坑得快破产啦。像他这样一个小小的店主,哪里有钱可借。

爱玛不再吭声。勒乐先生轻咬着一支管笔的羽毛,可能对她的沉默感到不安,便改口说道:“不过,最近几天我要是有点进款,也许还可以……”

“其实,”爱玛说,“只要巴纳维尔房产的尾数一到……”

“怎么?”

听说房产钱朗格洛瓦还没付清,勒乐表示吃惊,沉吟片刻,虚情假意地说:“咱们之间好商量。你说按什么条件……”

“唉!条件随你!”

于是,勒乐两眼一闭,考虑片刻,拿笔算了算,一面说他困难重重,这事儿风险很大,他要赔血本,一面开了四张借据,每张二百五十法郎,偿还期限各相隔一个月。

“这事儿还得看万萨尔肯不肯通融。我嘛,没问题。我向来说话算数,就讲究个爽快。”

随后,他拿了几件新到的商品给爱玛看,不过依他看来,这里面没一件对太太合适。

“瞧吧,这种裙子料子,七法郎一公尺,说是保证不褪色呢!大家也真的相信。究竟是什么货色,我才不告诉他们呢!”勒乐这样承认自己欺骗别人,无非是想让爱玛完全相信,他这个人诚实无欺。

接着,他叫住爱玛,让她看一幅三古尺 (3) 长的花边。那是他最近在一次“大甩卖”中搞到手的。

“多漂亮!”他说,“现在普遍用来搭在沙发靠背上,可时髦啦!”

他随手拿张蓝纸将花边一裹,塞到爱玛手里,动作比魔术师还敏捷。

“至少你得告诉我价……”

“啊!以后再说吧。”勒乐一面说,一面转身离开了。

当天晚上,爱玛就逼着包法利给母亲写信,让老太太把他们应得遗产的尾数,尽快全部寄来。婆婆回信说,没剩什么钱了。清算已经结束,他们除了巴纳维尔那所破房子,就只剩下每年六百法郎的收益。这笔钱她会按时寄给他们。

于是,爱玛给两三个看过病的人送单子,讨诊费。这个办法果然有效,她立刻大用起来。每次她总要在诊费单子后面附上一句话:“诚如你所知,我丈夫性情倨傲,故此事请勿向他提及。祈望海涵。”有几个人来信提出异议,信都被她扣下了。

为了搞到钱,她开始变卖旧手套、旧帽子和废铜烂铁,讨价还价,锱铢必较。她出生于农家,向来见利必争。每次进城,她总要买些便宜货带回来,别人不要,勒乐先生肯定会收下。鸵鸟毛、中国瓷器、衣箱,等等,什么都贩卖。她还向费丽丝黛、勒佛朗索瓦太太、红十字旅店老板娘借钱。不管是谁,谁有钱向谁借。巴纳维尔房产那笔钱终于收到了,她偿付了两张期票,但另外一千五百法郎的偿付期限又到了,她只好另立借据,借东补西,但永远还不清!

有时她也算账,这是确实的,但发现数额大得惊人,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于是从头算起,不一会儿就搞得头昏脑涨,便把一切抛到一边,再也不想。

现在家里的情形可惨了!三天两头有商人上门逼债,然后怒气冲冲而去。手帕之类的东西乱扔在灶头上;小白尔特穿着破袜子,连奥梅太太见了都不忍心。夏尔偶尔畏畏缩缩说两句,爱玛就横眉怒目回答说,又不是她的错!

她为什么经常这样发火呢?夏尔认为全是她过去神经方面的毛病造成的,责备自己不该把她的病态当成缺点,骂自己自私,想跑过去吻她。

“啊!不行,”他又对自己说,“我会让她厌烦的。”

所以他待着没动。

晚餐后,夏尔总是孤单单一个人在花园里散步。他常常把小白尔特抱在膝头,展开《医学报》,试着教她认字。孩子从来没有学习过,瞪着一双忧郁的大眼睛,很快哇哇哭起来。于是,他哄她,用喷水壶打来水,在沙地上造出一条小河,或者折一些女贞树的枝条,当作树栽在花坛里。这并不损害花园的美观,因为花园里到处长满高高的野草。还欠着赖斯迪布都瓦好多工钱呢!不久,孩子感到冷,要母亲。

“叫保姆来好不好?”夏尔说,“你知道,我的小宝贝,你妈妈不让人打扰她。”

已到初秋,又是落叶纷纷。眼前的情景,与两年前爱玛开始生病时一模一样。这一切何时才是个头?夏尔双手抄在背后,继续散步。

太太待在卧室里,不让别人进去。她一天到晚待在里头,痴痴呆呆的,几乎不穿衣服,不时拿出她在鲁昂一家阿尔及利亚人铺子里买的宫香,点上一炷。她不让她男人夜里睡得熟熟地躺在她身边,一次次给他脸色看,硬把他赶到上一层去了。她夜夜看荒诞离奇的小说,一看就看到天亮。书里面描写的不是纵欲淫乐,就是血淋淋的情景,常常吓得她大喊大叫。夏尔闻声赶来。

“啊!滚开!”她说。

通奸点燃的欲火,一直在心里燃烧,有时烧得特别厉害,气喘,心跳,不能自已。于是,她推开窗户,呼吸冷空气,迎风抖散厚厚的头发,仰望夜空的星星,祈求有王子相爱,不禁又思念起莱昂来了。那令她满意的幽会,此时此刻能来一次该多好哇,叫她付出什么代价都行。

幽会成了她的节日。她希望过得有声有色。莱昂独自负担不起开销,她就慷慨地补上。几乎每次都是这种情况。莱昂试图让她明白,换个地方,搬到一家比较便宜的旅馆,他们同样会快乐。可是,她总是找出理由加以反对。

一天,她从手包里掏出六把镀金小银匙(这是鲁俄老爹送的结婚礼物),叫莱昂立刻代她送到当铺。莱昂唯命是从,尽管这件事情他不乐意去做,怕连累自己的名声。

事后一寻思,他觉得他的情妇行为越来越古怪,现在摆脱她也许是适时的。

实际上,有人给莱昂的母亲写了一封匿名长信,说他“与一位有夫之妇鬼混,正在葬送前程”。老太太面前立刻隐隐现出一个永远扰乱家庭的妖怪,即一个诡秘地以爱情做掩护的害人精、狐狸精、魔鬼,所以马上给莱昂的老板杜包卡日律师写了封信。杜包卡日律师办这种事,自然再精明不过,找莱昂谈了三刻钟,劝他擦亮眼睛,看清横在面前的是一道深渊,同时指出,这样一种暧昧关系,也会给他本人的事务所带来损害。因此,他恳求莱昂断绝关系,即使不为自己的利害着想,至少也为他杜包卡日着想!

最后莱昂保证,不再与爱玛见面。不过他并没有信守诺言,经常自我谴责,寻思这个女人会继续给他带来种种麻烦和流言蜚语,更不用说同事们早晨围在炉边的取笑。再说,他就要成为见习生领班。这可是到了关键时刻。为此,他不再吹笛子,也不得不抛开浮华的感情和不切实际的幻想。每个有身份的人,在血气方刚的青年时代,都难免胡思乱想,觉得自己会有无穷的艳遇,会干出惊天动地的事业,即使最没有出息的浪荡子,也会幻想幸遇东方王后。每个公证人身上,都残留着诗人的浪漫气质。

现在,每当爱玛依偎在他怀里啜泣时,他就感到厌烦。他的心,恰如人们只能忍受某种限度的音乐,如今听到这种爱情的噪声,再也领略不到其动人之处,而是无动于衷、麻木不仁了。

他们彼此太熟悉了,再也感受不到云雨的惊喜和百倍的欢娱。他厌倦了爱玛,爱玛同样厌倦了他。婚姻生活的平淡无奇,爱玛在私通中又全部体会到了。

可是,怎样才能摆脱他呢?爱玛虽然觉得这种快乐太低级而感到屈辱,可是由于习惯或者灵魂的堕落,总是无法舍弃,反而越陷越深;无止境地追求欢乐,结果倒使欢乐枯竭了。她把失望归咎于莱昂,好像他背叛了她似的,甚至希望飞来一场横祸,把他们分开,因为她没有勇气下这个决心。

她仍然不断地给莱昂写情书,因为她认为,女人就应当不断给情人写信。

但在给莱昂写信的时候,她眼前恍惚浮现出另一个男人,一个由她最销魂的回忆、最美好的阅读和最强烈的欲念形成的幻影。久而久之,这个幻影变得那样真切、那样实在,她情不自禁地心灵震颤、神摇目眩,但又无法清晰地想象出他的模样,因为她赋予他的特征太多,结果像一位天神,忽隐忽现。他居住在蓝幽幽的国度,那里明月皎皎,花影摇曳,丝质软梯轻摆慢荡,通向闺阁阳台。她感到他近在身边,一个亲吻,就能带着她的身心远走高飞。可是接着,她又重重地跌落下来,心力交瘁,因为这虚幻的爱情冲动,比纵情淫乐更使她疲倦。

现在,她时时刻刻感到浑身酸疼,甚至收到传票和印花公文,也没有精神细看。她真不想再活,要不然就长眠不醒。

四旬斋狂欢节那天,她没回永维镇,夜里去参加了化装舞会。她穿着一条丝绒长裤、一双红袜子,假发后面扎根缎带,三角小帽歪戴到耳朵边。她在长号疯狂的乐曲声中,整整跳了一个通宵,大家都围绕着她跳。凌晨,她发现自己在剧院的回廊里,身边还有五六个化装成码头女工和水手的人,都是莱昂的朋友,正商量要去吃夜宵。

附近的咖啡馆全部客满。他们只好去码头旁边一家最寒碜的小餐馆。店主把他们引进五楼的一个小房间。

几个男人在一个角落里嘀咕什么,大概是在商量如何付钱。他们之中有一个律师见习生、两个医科学生和一个店员:看她都和什么人混在一起!至于女人,从她们说话的腔调,爱玛很快就注意到,她们几乎全是最下层的。她产生了恐惧感,将椅子往后退了退,低下头。

其他人都吃起来,爱玛吃不下去,直感到额头发烫,眼皮酸痛,皮肤冰凉。舞厅的地板,还有随着千百只脚有节奏的踢踏,在她的脑子里不停地起落。待了没多久,她被潘趣酒的气味和雪茄的烟雾熏得透不过气来,很快晕了过去。大家把她抱到窗口。

天开始放亮,圣卡特琳教堂那边灰白的天空上,一抹绛紫逐渐扩大。暗灰色的河水在风中微波荡漾,桥上还没有行人,路灯相继熄灭。

爱玛终于清醒过来,想起白尔特在家里,睡在女佣房里。这时一辆大车载满长长的铁片从外面驶过,铁片震动的声音顺墙壁传进屋里,把耳朵都要震聋了。

她突然溜出来,脱掉跳舞的衣服,对莱昂说她该回家了。

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待在布洛涅旅店。她觉得一切都不堪忍受,包括她自己。她恨不能像鸟儿一样展翅高飞,飞得远远的,飞到一个清白的世界,去重度青春。

她出了旅馆,穿过大马路、科广场和市郊,一直走到一条开阔的、两边全是花园的街道。她走得很快,清凉的空气使她平静下来。渐渐地,人群里的一张张面孔、假面具、舞姿、灯光、夜宵的情景和那些女人,雾似的被风吹散了。回到红十字旅店,进到三层挂有《奈斯尔之塔》版画的那个小房间,她倒头便睡。下午4点钟,伊韦尔叫醒了她。

回到家里,费丽丝黛从座钟后面拿出一张纸递给她,只见上面写道:

为执行判决之规定……

什么判决?事实上,前一天已经送来一份公文,但她没有看到。因此读到下面的话,她都惊呆了:

遵奉圣命,按照法律和道义,兹通知包法利夫人……

她跳过几行,看到:

于二十四小时之内——做什么?全部偿还八千法郎,不得拖延。

下面甚至还写着:

若不照办,将依法制裁,扣押其家具及衣物。

怎么办?二十四小时之内就是明天哪!爱玛心想,大概是勒乐又想吓唬她。勒乐玩诡计也好,献殷勤也好,他的意图她一眼就能看穿。就拿这钱数来讲吧,明明是夸大了的。看到这个数字,爱玛倒像是吃了定心丸。

实际上,她一味地买、一味地欠、一味地借、一味地签借据,又一味地续借,结果是债滚债,欠了勒乐一大笔资金。勒乐急于拿到手,好去做投机生意。

爱玛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去见勒乐。

“你知道我遇到了什么事吗?这大概是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

“那是怎么回事?”

勒乐慢吞吞转过身来,双臂抱胸,对她说:“我的少奶奶,你以为我会大慈大悲,世世代代给你供货送钱吗?我垫出的钱总得收回呀,应该有公道才对!”

爱玛叫起来,说她没欠那么多。

“啊!想赖账可没门儿!法院确认了这笔钱数,有判决书!不是已经通知你了吗?再说,要债的又不是我,而是万萨尔。”

“你就不能……”

“啊!绝对办不到。”

“可是……不管怎样……咱们好好合计一下。”

爱玛东拉西扯起来,说这事儿她事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实在是太意外……

“是谁的过错呢?”勒乐嘲讽地向她欠欠身子,说道,“当我像个黑奴一样拼死拼活干的时候,你可是寻欢作乐过得好自在啊!”

“唉!用不着说教!”

“良药苦口利于病。”勒乐答道。

爱玛毕竟怯懦,转而央求他,甚至把白皙、修长、漂亮的手放到他的膝盖上。

“手放开!人家会说你存心勾引我!”

“你是个无赖!”爱玛叫起来。

“啊!啊!随你骂好啦!”勒乐笑着说。

“我要让大家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要告诉我丈夫……”

“好哇,你丈夫嘛,我也有点东西让他看哩!”

勒乐从保险柜里拿出一张一千八百法郎的收据。那是在万萨尔贴现期票时,爱玛开给他的。

“你以为那个可怜又可爱的人,连你这种偷窃的卑劣行为也看不出来吗?”

爱玛像挨了一闷棍,颓然坐下。勒乐在窗户和写字台之间走来走去,一个劲重复道:“哼!我一定要给他看,我一定要给他看……”

然后,他走到爱玛身边,温和地说:“我知道,这种事不那么愉快。不过话说回来,这样做也不会要了谁的命。只不过这是让你还债的唯一办法。”

“可是,我到哪儿去弄钱?”爱玛绞着双手说道。

“嗯,得了吧!你有那么多朋友,还犯什么愁?”

勒乐用非常犀利、可怕的目光盯着她,盯得她浑身上下、里里外外不寒而栗。

“我向你保证,”爱玛说,“我再签……”

“你签的字,我有的够多啦!”

“我再变卖……”

“算了吧!”勒乐耸耸肩,“你没有任何东西可卖了。”

他对着门上的窥视孔朝店铺里喊道:“阿奈特!别忘了十四号的三块零头布。”

女佣走了进来,爱玛明白这是要赶她走,便问:“让法院停止追究需要多少钱?”

“太晚啦!”

“但是,如果我给你送来几千法郎,譬如整个款额的四分之一、三分之一或几乎全部呢?”

“嗯!不行,也没有用!”

勒乐轻轻把她推向楼梯。

“我恳求你,勒乐先生,再宽限几天!”

爱玛抽泣起来。

“哎,好啦!掉什么眼泪!”

“你把我逼到绝路上啦!”

“我管不了那么多!”勒乐说着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1)  16世纪法国著名法学家。

(2)  14世纪意大利著名法学家。

(3)  一古尺约合一点二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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