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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十四 宋文
范增论
苏轼
不过“知几早去”一句，却写出许多议论，许多曲折。及至细寻，亦更无议论与曲折，只是一味换笔法耳。
汉用陈平计，间疏楚君臣¹。项羽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其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归未至彭城，疽发背死²。苏子曰³：增之去⁴，善矣！不去，羽必杀增。（略许。）独恨其不早耳。（劈下断语。此谓笔快如风。）然则当以何事去⁵？（故作问。）增劝羽杀沛公，羽不听，终以此失天下⁶。当以是去耶？（故作商。）曰：否。增之欲杀沛公，人臣之分也⁷；羽之不杀，犹有君人之度也⁸。增曷为以此去哉⁹？（故作答。故作问答，小弄折波。）《易》曰：“知几其神乎¹⁰？”《诗》曰：“相彼雨雪，先集维霰¹¹。＂增之去，当于羽杀卿子冠军时也¹²。（通篇只此一句断尽，下换无数笔，更不出此。）陈涉之得民也，以项燕、扶苏¹³；项氏之兴也，以立楚怀王孙心¹⁴。而诸侯叛之也，以弑义帝¹⁵。（逐段看其下文换笔。）且义帝之立，增为谋主矣。义帝之存亡，岂独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与同祸福也。未有义帝亡而增独能久存者也。（又换笔。）羽之杀卿子冠军也，是弑义帝之兆也¹⁶。其弑义帝，则疑增之本也¹⁷。岂必待陈平哉？（又换笔。）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人之¹⁸。陈平虽智，安能间无疑之主哉¹⁹？（又换笔。）吾尝论义帝，天下之贤主也。独遣沛公人关，而不遣项羽²⁰。识卿子冠军于稠人之中²¹，而攉以为上将²²不贤而能如是乎？羽既矫杀卿子冠军²³，义帝必不能堪²⁴，非羽弑帝，则帝杀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又换笔。）增始劝项梁立义帝，诸侯以此服从；中道而弑之，非增之意也。（又换笔。）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不用其言，而杀其所立²⁵，羽之疑增，必自是始矣。（又换笔。）方羽杀卿子冠军，增与羽比肩而事义帝²⁶，君臣之分未定也。为增计者，力能诛羽则诛之，不能则去之，岂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已七十，合则留²⁷，不合则去，不以此时明去就之分²⁸，而欲依羽以成功名，陋矣²⁹！（又换笔。）虽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项羽不亡。呜呼！增亦人杰也哉！（尾乃得此一振。）
【注释】
¹“汉用陈平计”二句：公元前204年，项羽与范增围攻荣（xíng形）阳（今河南荣阳县），刘邦用陈平之计离间项、范的关系：“项王使者来，为太牢具，举欲进之。见使者，佯惊愕曰：“吾以为亚父使者，乃反项王使者！＇更持去，以恶食食项王使者。使者归，报项王。项王乃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之权。”事见《史记·项羽本纪》。汉，汉王，指刘邦。陈平，刘邦的重要谋士。汉朝建立后，他官至丞相，封曲逆侯。间疏：离间、疏远。楚君臣，这里指项羽和范增。在反秦和楚汉战争中，范增是项羽的得力助手和重要谋士，被尊称为“亚父”。
²“增大怒”七句：引自《史记·项羽本纪》。此处引文与《史记》原文稍有出入。愿嘉骸骨，是请求辞官回乡的客套话。骸骨，身体的代称。归卒伍：返乡为百姓。彭城，今江苏徐州市。疽（jū居）：一种毒疮。
³苏子：苏轼自称。
⁴去：离去。指范增辞官归彭城事。
⁵然则：既然如此，那么。
⁶“增劝羽杀沛公”三句：在鸿门宴上，范增以所佩玉玦三次给项羽看，示意项羽下决心杀掉刘邦。羽不应。范增又召项庄，令舞剑，意在杀沛公（刘邦）。因项伯（项羽族权）以身阻挡，刺杀又未成。刘邦遂趁机逃走。宴会结束时，范增以剑击破刘邦所赠玉斗，气愤地说：“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事见《史记·项羽本纪》。
⁷人臣：臣下。分：本分。
⁸君人：君王。度：度量。
⁹曷：通“何”。曷为，何为，为什么的意思。
¹⁰知几其神乎：引自《周易·系辞》。知几，预知事物之几微。
¹¹“相彼雨雪”二句：引自《诗经·小雅·頍弁》。雨雪，下雪。集，落下。霰，雪珠。
¹²卿子冠军：指宋义。战国末，宋义曾为楚国令尹（丞相），后在项梁、项羽军中。《史记·项羽本纪》：“王（楚怀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悦之，因置以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救赵。诸别将皆属宋义，号为卿子冠军。”卿子，尊称。冠军，上将。宋义率军行至安阳，留四十六日，因在“救赵”问题上与项羽有不同意见，为项羽假托楚怀王之令所杀。
¹³“陈涉之得民也＂二句：陈胜、吴广起义之初，曾商议打出扶苏、项燕的旗号以吸引更多的群众来参加斗争。事见《史记·陈涉世家》。扶苏，秦始皇长子，好直谏，有贤名，后为李斯、赵高、胡亥谋害而自杀。项燕，战国末楚之名将，项羽之祖父。項燕屡立战功，爱护士卒，在百姓中有一定声望。
¹⁴“项氏之兴也”二句：项梁、项羽起义时，曾接受范增的建议，立战国时楚怀王熊槐之孙熊心为王，亦称怀王，以争取楚地人民及楚国旧将领的支持。事见《史记·项羽本纪》。
¹⁵5以弑义帝：因为杀害了义帝。义帝，即楚怀王熊心。公元前206年，项羽尊怀王为义帝，但不久即命熊心徙都长沙，并命英布等暗中将他杀死。义帝死于公元前205年，次年，刘邦为他发丧，号召各诸侯国讨伐项羽。
¹⁶“羽之杀卿子冠军也”二句：宋义为上将军，是怀王（义帝）所决定的。项羽擅自杀摔宋义，说明他并不把怀王（义帝）放在眼里，因此可以把项羽之杀宋义视为弑义帝的预兆。
¹⁷本：根本。1谗：谗言。
¹⁹问：离间。
²⁰独遣沛公入关：单独派遣刘邦率军入关。关，函谷关。公元前207年，项羽欲与刘邦（沛公）西入关，攻取关中之地。此事为怀王诸老将所反对，最后怀王决定独派刘邦入关。事见《史记·高祖本纪》。
²¹稠（chóu筹）人：众人。
²²擢（zhuó浊）：提升。
²³矫：假托。这里指诈称奉怀王的命令。
²⁴不能堪：不能忍受。
²⁵所立：指怀王（义帝）。
²⁶比肩：并肩。指项羽、范增此时间为怀王（义帝）的部下。
²⁷合：指政治主张相同，意见一致。
²⁸去就：离开或留下。
²⁹陋：见识浅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