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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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儿子大虎背着一个白色的帆布挎包,在红树林边的木栈桥上摇摇摆摆地走着。这个挎包原先是草绿色的,岁月和肥皂使它发了白。挎包的盖子上用红绒线绣着的五角星和红字也褪尽了颜色。这个挎包是你的旧物,是时代的象征。你背着这个挎包到红树林养珠场报到时,还是个青春似火的少女。那时“文革”初期的狂风暴雨已经过去,你的心理承受力也大了许多。你在“文革”初期的“破四旧立四新”阶段是狂热的,渴望革命的激情像烈火一样在你的胸中燃烧。但转眼之间你就被劈头浇了冷水。你的爸爸和你的妈妈都成了“走资派”。当你第一次看到爸爸让人用绳子牵着——好像牵着一条狗——游街时,你就地蹦了一个蹦——蹦起足有半米高——然后便一头栽到地上。围观的群众窃窃私语:这是谁这是谁?——林县长的千金!——嘿,这个小丫头,火气真大!——你背着挎包到红树林养珠场插队时,妈妈已经吊死在医院太平间的房梁上一年有余。她上吊时使用的是一个因打赌吃油条撑死的小伙子的腰带,红卫兵异想天开地将她关在医院的太平间里,与那个无人认领的撑死的小伙子的尸体关在一起。妈妈的尸体上也沾上了油条的气味。妈妈死了,爸爸像一块被咀嚼得没了味道的口香糖,被人吐到了马路牙子上——红卫兵斗他斗烦了,便让他在革命委员会大门外砌了一个茶炉烧开水。他勤勤恳恳,苦心钻研,很快就成了拉风箱烧开水的专家。他节约了大量煤炭,又保证了开水供应,赢得了革命干部和革命群众的一致好评。

插队前夕,你背着草绿色挎包去向他告别。他不紧不慢地拉着风箱,蓝色的火苗均匀地舔着壶底,水在铁皮壶里吱吱地响着,好像让他陶醉的音乐。他眯着眼睛盯着火苗——火苗照亮了他的脸——那是个阴沉的天气,气压很低,团团煤烟贴着街面横行——他的脸浮肿着,在火光的照耀下好像一块混浊的玉。两撮黑毛从他的鼻孔里伸出来,好像蟋蟀的尾巴。他的脸上沾着一层煤灰,眼角上聚着两摊眼屎。为了防止红卫兵揪头发他早就剃了光头——因为他的头发与刘少奇的头发一样白,所以红卫兵们特别喜欢揪他的头发,说是揪着他的头发就像揪着刘少奇的头发一样——边远地区的红卫兵斗不到刘少奇——纤细的白发丝儿从满头的煤灰里钻出来,很像黑土里长出的细芽苗。昔日风度不凡的林县长连影子也见不到了。你低声说:爸爸,我走了。他拉风箱的手仿佛抖了一下,火炉里的火苗子也随着抖了一下。你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两点亮晶晶的东西闪烁着,接着他就咳起来,咳了一阵,弯下腰,吐出一口乌黑、坚硬的痰,简直就像乌鸦拉出的一摊屎。他说:你……自己照顾自己吧……他的嗓音沙哑,像病猫的嘶叫,与当县长时洪亮得可以跟小喇叭媲美的嗓子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你的心里百感交集,既可怜他又厌恶他。你想起了他的战友马刚,在声势浩大的批斗大会上,马刚宁折不弯,三个红卫兵按不低他的头。爸爸却千方百计地讨红卫兵们的好,红卫兵让他检查,他就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他不但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他还把屎盆子往别人头上扣,他说马刚抗日战争时当过汉奸,解放战争时当过叛徒,解放后一贯地反党反社会主义。气得马刚鼻子里往外喷血。好了,不说这些陈年往事,说大虎,大虎走在红树林中的木栈桥上,背着你的旧挎包,身穿一套旧军装,脚蹬一双布底圆口老头鞋,不伦不类,三分像一个革命的老干部,三分像一个摇滚歌手,四分什么也不像。他用什么东西把你的旧挎包撑得方方正正?人民币十万元。

大虎走到了栈桥的尽头。栈桥的尽头是一个用海草苫起来的棚子,棚子外边就是那条通往海湾的海沟。潮水正在缓缓地下落,红树的枝干上留下深褐色的水淹过的痕迹。海沟里有一张木筏,木筏上站着一个黑巴鱼般的小男孩。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他就是珍珠的弟弟小海。这孩子用满怀着敌意的目光盯着大虎。大虎吃过他的苦头,知道他的厉害。大虎点头哈腰、心有余悸地说:小家伙,划我进去,我有事找你姐姐。小海警惕地盯着他,黑色的眼睛放出森森的光芒。大虎拍拍挎包,说:我找你姐姐,一片好意,这挎包里装着十万块钱,我要把你姐姐救出来。小海转回头,不再看大虎。大虎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面值五十的钞票,对着小海晃动着,说:你把我送进去,这张钞票就归你了。小海不理他。大虎道:嘿,邪了,这世界上竟然还有不要钱的小孩。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只手枪式打火机,勾住扳机,啪的一声,打出了一股碧绿的火苗。他举着打火机,将火苗对准了一枝探进了草棚的红树,肥厚的叶片嗞嗞地响着卷曲起来。小海对着大虎伸出了手。大虎将打火机递给他。大虎跳上木排,木排晃动着,水从缝隙里涌上来,浸湿了他的布鞋。小海从淤泥里拔起篙,用力撑着,木排缓慢地往前移动了。大虎站不稳,顾不了水湿了裤子,一腚坐在了木排上。小海熟练地撑着篙,木排沿着海沟,渐渐深入了红树林。大虎看着把一根木篙使得出神入化的小海,嘴里啧啧称赞。

大虎爬上养珠棚,看到珍珠正在拆一件酱红色的旧毛衣。肮脏的毛线秃噜秃噜地散开,发出一股腥膻的气息。大同坐在棚边的木板上,两条腿悬空耷拉着。被偷被骗的经历使这个纯朴的青年差点得了精神分裂症,不久前大虎送来的两千元钱拯救了他,但也添了他的毛病。从前他还是个爱劳动的青年,但现在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钱上。他幻想着珍珠能给自己带来滚滚的金钱,但珍珠却又一次辞职回来。珍珠跟他商量:既然养珠有风险,既然那些横行的海匪防不胜防,干脆就上岸去承包土地,种药材,我们有两只手,我们能劳动,我们可以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但大同不同意,他要珍珠回城去,他说你们老板对你多好,每月工资两千元,你在那里干两年,我们就发了,还种什么药材?珍珠说:大同,你真的不明白吗?你难道看不出,那个总经理对我不怀好意吗?大同说,他不怀好意能把你怎么样?只要你不动心,难道他还敢强奸了你?大同的话让珍珠感到震惊,她的眼睛里含着泪花,说:大同,为了几个钱,你就忍心把我送到虎口里去?大同说:事情根本没你说的那样严重,我已经打听过了,林总经理是林副市长的儿子,人家根本就不可能看上你,不过是逗着你玩玩罢了。珍珠说:你的意思是说,我可以遂他的心如他的意陪着他玩?大同说:只要不让他破了你的身,别的事情我不在乎。珍珠的眼泪夺眶而出,说:大同,如果有妓院,你会把我卖去当妓女!大同说:瞧你想到哪里去了?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珍珠说:大同,你别强词夺理了,我算把你看透了!

他们远远地看到小海撑着木排过来,木排上坐着一个人。珍珠心里明白是大虎来了。大同也看出是大虎来了。他们不说话了,心里各自打着小算盘。大虎背着十万元钱,尽管这些钱全是从公司挪用,而且是瞒着二虎和三虎,但你这个宝贝儿子是个不知天高地厚、干事只图一时痛快根本不计后果的家伙。他洋洋得意,钱使他满怀自信,使他趾高气扬,他脑子里浮现着一幅虚构出的图画:把十万元钱扔到大同面前,然后拉着心爱的珍珠的手,走下养珠棚,登上木排或是小船,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大将军。他急不可耐地爬上养珠棚,便说:大同,我要跟你决斗!

大同懵懵懂懂地问:决斗?你跟我决斗什么?

大虎说:我爱珍珠!

珍珠盯着大同,目光很冷,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大同看一眼珍珠,又看一眼大虎,说:珍珠是我的媳妇,全村人都知道的。

大虎说:你配不上她,她如果嫁给你就等于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大同脸涨得通红,说:您这是欺负人呢!

大虎说:大同,我知道你家为珍珠家花了不少钱,我还你,我代替珍珠十倍百倍地还你,行不行?

大同摇摇头,说:您这是欺负人呢!

大虎道:我给你钱,你另去娶个媳妇。

大同道:您这是欺负人呢!

大虎道:珍珠跟着你能干什么?养珠?打鱼?

大同问道:珍珠跟了你,又能干什么?

大虎道:我要把她培养成全世界都闻名的舞蹈家,我还让她担任我们公司的总经理。

大同道:撒谎,骗人,你培养她去跳舞我半信半疑,您让她当总经理我全部不信,她当了总经理,您去干什么?

大虎道:她当了总经理,我给她跟班提包。

大同道:你把我当成小孩子了,你以为我还会上你们城里人的当?你们这些城里人,一个比一个奸猾,一个比一个心黑,黑得像墨斗鱼的肚子。上次我进城,就被你们城里人把两千块钱骗走了。两千块哪,是我娘积攒了大半辈子,留着给我结婚的钱……

大虎道:只要你答应把珍珠让给我,这辈子你就不缺钱花了。

大同看看珍珠,珍珠面向大海,脸硬得像石头。

大虎解开旧挎包的带子,双手扯着底儿一抖,十捆扎得结结实实的人民币,扑扑棱棱地落在了木板上。

这是大虎想象了许多遍的情景了,他希望出现这样的效果:珍珠眼含热泪,大同浑身颤抖,将十捆钱一捆一捆地捡起来揣在怀里,然后说:你把她带走吧,她归你了。

并没有出现他想象的情景。珍珠面对着大海,连眼珠都没有转过来。大同抱着头蹲在木板上,眼光闪烁,时而看看珍珠,时而看看大虎,时而斜一眼那堆钱。好像那堆钱是一堆盘缠在一起的毒蛇,弄不好就会蹿起来咬他一口。

小海没有上珠棚,他坐在木排上,玩弄着那个手枪形状的打火机。他有时将打火机瞄准大虎,有时将打火机瞄准大同,瞄准了就勾扳机,勾了扳机就有一股蓝色的强劲火苗蹿出来。

大虎将十万元钱一捆压一捆地摞在大同面前,然后用巴掌拍着,说:只要你把珍珠让给我,这些钱就归你了。

大同仰起脸,好像在望着天上的白云。他用仿佛喝醉了似的腔调说:你骗我……你想骗我……你以为我还会上你们城里人的当?上次你们弄了些假金子骗走了我两千元钱,这次又弄了些假钱想骗走我的珍珠……没门儿,我不会上你的当……

大虎抓起两捆钱,扔到大同的怀里,说:你他妈的睁开眼睛看看,这是假钱吗?刚从银行里提出来的,连封条都没拆呢!

大同用颤抖的手指戳戳那些落在了他面前的钱,嘴唇也哆嗦,鼻子也扭动,连腮帮子都抽搐,看那样子好像刚刚遭受了巨大的精神痛苦,看那样子好像得了轻度的美尼尔综合症。他用鼻音很重的哭腔说:假的……全是假的……

大虎道:你他妈的,上辈子让人骗怕了?连我林大虎都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你还相信谁?

这时,珍珠手上的肮脏的毛线球从她的手里掉在了木板上,在木板上滚动着,然后滚下木板,然后落到大海里,漂浮在那些被割断的尼龙吊线旁边。海上起来微风,那根发了黑的红毛线在养珠棚与大海之间飘扬着,形成了一个很优美的弧度。

珍珠站起来,掸掉身上的线头,走到大同面前。她用脚把那些钱一捆捆地踢到大同面前,她的脚可真是灵巧至极啊!

珍珠平静地对大同说:大同,这些钱是真的。

大同仰起脸,可怜巴巴地望着珍珠,问:珍珠,你说呢?你愿意跟他去吗?

珍珠冷冷地说:大同,我是你的女人,你看着办吧,你愿意卖了我,我就跟他走;你不卖我,我就跟你过。

大同浑身颤抖,怕冷似的紧缩着身体,他的脸色灰白,活像一个垂危的病人。他低声地哼哼着,发出的声音又细又哆嗦:你……你保证让她当总经理?

大虎道:我保证!

大同又问:你保证让她当舞蹈家?

大虎道:我保证!

珍珠冷冷地说:大同,你应该让他保证,这些钱是不是真的!

大虎道:如假包换!

珍珠道:行了,大同,拿主意吧!

大同站起来,在狭窄的养珠棚上摇摇摆摆地走了几步,将两条大腿像扭绳子一样扭在一起,看样子很像一个被屎尿憋急了的小学生。他匆匆地转着圈说:我要撒尿……你们躲开……我要撒尿……

珍珠用怜悯的眼光看着他。

大虎转回身,说:你撒吧。

大同终究没有撒尿,他一屁股坐在木板上,咧开嘴,哭着说:你们合伙逼我……你们合伙逼我……

尿液沿着他的大腿流出来,他哭着说:我……不……我不卖老婆……我不卖……

珍珠说:大同,你可想好了,不要后悔!

大虎道:你为什么不卖?对你来说随便找个女人就行了,这样一笔大钱你可以买好多个媳妇嘛!

大同抄起木板上那把柴刀,软弱地挥动着: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这个畜生……

大同当然不敢把柴刀砍到大虎身上,他只是把柴刀剁在了养珠棚的木板上,然后趴在木板上哭起来。大虎只好讪讪而退。他往挎包里收拾那十万元钱时,珍珠在一边冷笑。笑得大虎心里发毛。如果真潇洒,如果真爱,遭受了这样沉重的打击,哪里还顾得上收拾那十万元钱?应该昏头昏脑地跳到海里去啊,应该把钱忘掉跳上木筏恸哭而去啊,应该很绅士地将那十万元臭钱赠给大同和珍珠,并祝人家幸福啊!但是你家大虎没有这样做,这能充分表现他的风度的三招他连想都没想到过。如果他想到了,他也许真能干出来,你家大虎虽然没有文化但二杆子精神不缺乏,心血来了潮没有他不敢干的事情。但毕竟是十万元钱,即便在你儿子大虎心目中也不是个小数目,在珍珠和大同心目中更是一个天文数字,要不大同就不会那样为难,简直就像经过了一场触及灵魂的战斗。大虎背起他的钱,很有些狼狈样子,像个被贫雇农打了一顿的地主家的账房先生,爬下养珠棚,担着惊,受着怕,背起你当年背过的挎包,灰溜溜地走了。为什么说他担惊受怕呢?因为陈小海在撑着木筏前进的同时,还不时地玩耍那个手枪形的打火机,并且把那蓝色的强劲火苗往他的屁股上烧。在狭窄的木排上,大虎没有多少躲闪的余地,更主要的是他是一只旱鸭子,下了水除了喝海水什么都不会,木排不动他都头晕,稍微一晃,他就趴在木排上,高高地翘起屁股,正好供小海烧灼。你家大虎这一趟红树林之行,可以说是惨透了。在大同和珍珠面前打了败仗丢了份就不必说了,在小海的木筏上,不仅仅是胆战心惊,而且是实实在在地受了些皮肉之苦,那条洗得发了白的军裤上,硬是给烧出了几十个窟窿,乍一看就像中了一梭子冲锋枪子弹。

面对巨款,大同丑态百出,但在最关键的时候他毕竟经受住了考验,珍珠也就原谅了他。是啊,不要看过程,要看结果。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能做到这一点已经不容易了。最终的结果是,大同战胜了金钱的诱惑——尽管胜得非常勉强——没有出卖未婚妻,或者说没有出卖灵魂。

珍珠和大同站在红树林乡政府的大门外时,珍珠看着他的眼,说:大同,你现在想后悔还来得及。

大同恼怒地说:都到了这时候了,你还说这样的话,你还要我怎么样呢?

他们进了负责结婚登记的民政助理的办公室。大同将一包糖果放在年轻的民政助理面前。助理从一张艳情小报上抬起头,斜一眼那包廉价的糖果,脸上显出不屑一顾的神情,冷冷地问:哪村的?

他们像接受审问一样认真地回答着民政助理的问题。

民政助理的眼睛在珍珠身上扫来扫去。

你们是不是自愿结婚?

大同和珍珠相互看看,一时语塞。

父母包办?

不,自愿。

自愿。

民政助理推过来一张表格,说:按手印吧。

大虎和珍珠又一次四目对视。

怎么?有什么问题?民政助理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看起来这也是个爱热闹的年轻人。

珍珠将手指戳在印泥盒子里蘸了些红色,然后将一个鲜红肥大的手印按在了表格上。

大同也学着珍珠的样子按了手印。

民政助理气不顺地说:登记手续费五十元,计划生育宣传材料五十元,一胎保证金一百五十元,避孕器材五十元,合计每人三百元,累计两人六百元。说着,他将一包油印材料和一包散发着滑石粉气味的避孕套扔到了柜台上。

大同吃了一惊,然后是愤怒:登个记要六百元?你们这不是宰人吗?

嗨,你怎么说话?民政助理提高了嗓门嚷叫着,告诉你吧,我们这里是最便宜的,你到江对面去问问,那边登记要一千二百元,比我们这边翻一个番。

大同没了脾气,软软地哀求着:范助理,我们没带那么多钱……我们不要计划生育宣传材料行不行?

民政助理鄙视地说:小伙子,你这叫买得起猪肉买不起葱花,丢脸不丢脸?

大同道:你们这是乱收费,我告你们去!

民政助理说:去去去,我欢送你们去告,前面就是乡长办公室,告去吧!

大同说:反正我没那么多钱……

民政助理道:没钱你结什么婚?我登了这么多记,今日还是第一次碰上了讲价钱的,老弟,人生一辈子,不就结一次婚吗?

大同软下来,问:能不能优惠一下?

民政助理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珍珠从身上摸出三百元钱,扔到民政助理面前,抢过一张结婚证书,一句话不说,转身跑了。

大同追出去,嘴里喊着:珍珠,你等等!

民政助理大声说:伙计,你算什么男人?死了算了!

大同一出民政助理的办公室,就看到珍珠已经跑到了乡政府的大门口,距离自己三十米。他大声喊叫着:珍珠!珍珠!

乡政府院子里那些悠悠逛逛的闲人好奇地看着他。看得他有那么点不好意思,便闭了嘴,只管追出去。他听到身后民政助理对闲人们说:这个守财奴,登记结婚还讨价还价,我要是个女的,决不跟这样的鸟人结婚!

珍珠在前面跑着,步伐均匀,姿势优美,从后边看起来决不像一个生了气而逃窜的女人,而像个正在参加长跑比赛的运动员。大同加了速度,想尽快地追上她,把话说清楚。路上的行人看着他,让他感到既害臊又窝火。刚刚登了记就跑,今后的日子长着呢,今后不如意的事情多着呢,不如意就跑,怎么得了!大同原以为用不了几分钟就可以追上她,但是他低估了珍珠的奔跑能力。事实上一直追到了红树林边上他也没能追上珍珠。他气喘吁吁地面对着的是珍珠家的被猛烈地关上了的门。

大同在门外边一会儿说软话,一会儿说硬话,珍珠在屋子里一声不吭。最后,低低的抽泣从屋子里传出来。大同无奈,说:珍珠,我到养珠棚上去了,你这样闹下去,我感到活着也没有意思了。

大同无精打采地钻进了退潮后的红树林,林间的淤泥淹没脚踝,那双为了登记而特意换上的新皮鞋马上就变了模样。淤泥里活泼着许许多多的小生物,海鸟们用各式各样的尖嘴,积极地捕食着。热烘烘的腐败气息洋溢在红树林里,熏得他头昏脑胀。他感到鼻孔堵塞,心里很酸,嘴里很苦。退潮后的红树林,看起来很平静,其实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想当年小日本在这里没少吃苦头。地上有能够陷人于灭顶之灾的烂泥塘,树上有咬一牙就让人立马翻白眼断气的毒蛇。这种蛇的皮能够随着红树的叶子的颜色变化而变化,令人防不胜防。但淤泥塘也罢,变色蛇也罢,还不是最可怕的,这些东西毕竟还是可以避开的,只要你小心注意。红树林中最可怕的,是那些腐败的树叶子散出的腐气,很快就能让进入树林的人心醉神迷、精神恍惚,然后便迷迷糊糊地在树林里转圈,转呀转呀,怎么也转不出去,一直等到潮水汹涌地涨上来将人淹死。当年你爸爸和马刚他们把小日本引进了红树林就等于打了胜仗,在整个的抗日战争期间,大概有八十多名日本兵在红树林里送了性命,官衔最高的是个大佐。消灭八十多个纯种的日本兵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你难道没听你爸爸说过?那些日本人的枪法是多么样的准确,他们意志是多么样的坚强。

其实我根本没有必要跟你讲什么红树林,这活活就是班门弄斧。你祖上就是红树林边人。“文革”期间你在红树林插队三年,你一生中的重要故事多半在这里发生,包括你的爱,包括你的恨。

你当然知道,红树林边的人之所以敢于进入红树林里去捕鱼捉蟹而不受瘴气迷惑,是因为他们进入红树林后嘴里必叼上一根红海榄的胚轴,就像叼着一根绿色的雪茄。在把这胚轴插进嘴巴之前,应该把胚轴的尖端咬掉,让那些苦涩的乳汁流出来,浸润了你的舌头,然后你的脑子就能始终保持清醒,不至于迷失了方向,让潮水灌死,变成鱼和鸟的食物。

大同叼着一根红海榄胚轴,沿着海沟的边缘,进入了那片红海榄的纯林。穿过这片纯林后就是那片海漆和黄槿的混生林。这里也是白鹭最多的地方,它们喜欢聚集在一起,数千只聚集在一起,能够改变一大片树林的颜色。如果它们受了惊吓,就会突然起飞,好像一团旋转的白云。这里的白鹭很可能是地球上最洁净的鸟儿,它们捕食于海水,翱翔于清空,栖息于树梢,可谓一尘不染。从这一大片混生林里钻出来,就可以望到高高的养珠棚了,紫色的滩涂也渐渐到了尽头。如果还想继续前进,就必须扑入海水,往前游动。大同的新鞋子已经让淤泥给剥掉了,他本是个节俭、精细的人,今日之所以穿着新鞋踩淤泥,说明他的心里很绝望。他的绝望不纯粹,说绝望不是绝望,不是绝望是什么很难说清楚。反正自从大虎背着十万元钱到养珠棚上搅和了一趟他的心里就再也没安宁过。他望望自己的养珠棚,看到它孤零零地立在蓝蓝的海水里很像一个人造的风景。那里什么也没有了,珠贝让人偷走了,他也没想好是不是购进新的珠贝继续养珠,但是他没有别的地方好去,只有待在养珠棚上他的心里才感到有所依靠。他走进了海水,海水往他的腿上扑来。他继续往前走,海水淹到了他的肚脐。他伏下身,往养珠棚游去。他爬上养珠棚,看到在红树林的外边,珍珠家的小木屋上,冒出了一股白色的炊烟。他仰面朝天躺在珠棚上,看着天上那些缓缓移动的白云,心里感到空空荡荡。

大同就这样躺着,看着太阳慢慢地移动,把中午移成了黄昏。黄昏时的红树林才真正是红树林,红树的叶子一片片比赛着发亮,就像先刷了一层红漆然后又在漆上涂了一层油。那些白鹭也趁机成了红鹭,兴奋不已的它们落下去飞起来,飞起来再落下去,折腾个没完没了,折腾得红树林活生生的。但它们都不叫,这无声的活泼就有了几分神秘的气氛。海水也不失时机地改变了颜色,先是金黄,然后是血红,接下来便是紫色了。当海水发了紫时,太阳已经沉到海里去,暮色转眼间便非常深沉,晚潮也悄悄地向着沙滩涌去,红树渐渐地被淹没,一轮明月也放出了光辉。

船桨划水的声音从红树林里传来,大同兴奋地爬起来。他知道是珍珠来了。他果然看到了珍珠划着小船从红树林里钻了出来。他看到珍珠的身影在月下显得很缥缈,仿佛有些珠光宝气在她的身上闪烁。因为饥饿他的鼻子特别灵敏,隔着老远他就嗅到了饭菜的香气。一瞬间他的心里很是感动。他想起来珍珠对自己的许多好处。尽管白天刚闹了个不欢而散,但她还没忘记来送饭,果然有了些夫妻的滋味。这时他为自己面对着巨款时的动摇感到羞愧,也为自己终于抵挡了巨款的诱惑而骄傲。

大同吃罢饭,不知不觉地又把话头扯到了白天的事上。大同嘈嘈杂杂地骂着:这些混蛋,这些强盗,变着法儿搜刮民财,让天打五雷轰了他们,让猪肉撑死他们,让鱼刺卡死他们!

珍珠道:你后悔了?

大同瞪着眼,盯着月光下珍珠朦胧的脸,愤愤地说:我后悔什么?到手的十万元我都没要,花几百元钱我后悔什么?十万元哪,天底下找不到第二个人能像我这样!

珍珠道:就因为你还没把我像猪一样卖了,我才决定跟你去登记。

大同道:登了记又怎么样?没有钱还是结不了婚。

珍珠盯着大同的脸,她的眼睛放出了冷冷的光芒,比月光冷。

大同被她看得有点心虚,说:你看着我干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结婚总得请几桌子客吧?总得收拾房子吧?总得给你置几件新衣服吧?难道你愿意跟我在这个养珠棚上结婚?

珍珠道:你还有什么话,干脆全说了吧。

大同道:珍珠,我说了你别生气,今天我躺在养珠棚上,翻来覆去地想了,你,还得到珍珠公司去干,最不济咱也得把这几个月的工资领回来。

珍珠道:你就不怕林大虎把我抢了去?

大同道:我想好了……

你想好了什么?

大同定定地看着珍珠的脸,身体往前移动了几下,靠近了珍珠。他伸出手,搂住了她的脖子,贴着她的耳朵说:珍珠,反正我们已经登了记,我们已经是合法的夫妻了,我先跟你睡了,林大虎他即便……

大同将剩下的半截话憋在嘴里没说出来,但珍珠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大同的嘴巴在珍珠的脖子上乱亲着,胳膊用了劲,将珍珠按倒在珠棚上。

珍珠拼命挣扎着,大同不能得手,渐渐野起来:你是我的老婆,我先把你占了,即便那林大虎把你占了,喝的也是“二锅头”……

珍珠怒起一脚,将趴在身上的大同踹了出去。大同在珠棚上打了一个滚,双手搂住立柱,才没滚到大海里去。

大同真恼了,爬起来又要往珍珠身上扑。珍珠纵身跳下了大海。

大同惊呼:珍珠!

珍珠从海水里浮起来,爬上了小船。大同手忙脚乱地从珠棚的梯子上往下爬,但珍珠操起船桨,用力划了几下,小船就脱离了珠棚。她奋力地划着桨,小船像一条浮在水面上的大鱼,很快地进入了红树林。她听到大同在养珠棚上大喊着她的名字,但她不想回答,她对他的声音充满了厌恶,被他的唾液弄湿了的脖子就像让海蜇蜇了样发烧、灼痛。她矮了身体,撩起海水洗了脖子。她感到脸上湿漉漉的,弄不清是泪水还是海水。

小船钻进红树林深处,她停了划桨的手,呼噜呼噜地哭起来。十几条肉滚滚的人鱼围绕着她的小船游动着跳跃着,并且还从它们圆滑的嘴巴里发出一片婉转多变的口哨声,好像在对她表示同情,好像在对她进行安慰。它们的身体跃出水面时,银光闪闪,油光闪闪,她用眼睛就感觉到了它们的凉爽和润滑。在它们的安慰下,她的心渐渐地平静了,对于即将来临的明天,她心中也有了主意。她已经非常明白,身后养珠棚上那个人是绝对指望不上了,从今之后,无论多么艰难的道路,也只能自己走。当然还有小海,他是一股力量,是她的依靠,唯一的,尽管看起来他是那么脆弱。想到小海,她就格外关注正在舞蹈的人鱼,它们就是奉了小海的命令游过来的,她确凿无疑地认为。她把小船划得就像一条人鱼,人鱼追逐着她,伴随着她,也可以说是护送着她,时而游在她的前面,时而跟在她的后边,一直到了栈桥边上。小船钻出红海榄纯林时,她就看到了小海的身影,他赤裸的背在月下闪烁。他坐在栈桥上,双脚垂在水里,好像一条沉思的人鱼。

第二天,珍珠出现在大虎的办公室里。珍珠的出现让大虎喜出望外,他跳起来,连凳子都弄翻了。珍珠将结婚证放在他的面前,说:总经理,我跟大同已经登记,如果公司还需要我,我愿意在这里干;如果公司不需要我了,我马上就走。

大虎盯着那结婚证,眼圈很快就红了。他说:珍珠,珍珠,我林大虎在你身上费了多少心思,下了多少本钱,你知道吗?

珍珠道:总经理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

大虎道:你明知道我喜欢你为什么还跟他去登记?

珍珠道:我与他有约在先。

大虎道:你既然与他有约在先,为什么还要让我看到你?你为什么生着这样的身体这样的脸?这样的鼻子这样的眼?你为什么要用水汪汪的眼睛勾我的魂?你为什么要用薄荷一样的气味迷我的心?你把我害得得了相思病,然后竟然跟他去登记!你是个狐狸,你是个妖精!我恨你!

珍珠的眼里满是泪水,她抽泣着说:总经理……我对不起你,从今后,你就把我忘了吧……你就权当我死了吧……

大虎往前一扑,跪在了珍珠面前,双手搂住珍珠的腿,用额头碰着珍珠的膝盖,哭得泪雨纷飞。珍珠百感交集,伸出手,抚摸着大虎的头。大虎趁机站起来,搂住了珍珠的腰。他伸过嘴去欲吻珍珠的嘴,珍珠把脑袋歪来歪去,躲避着大虎的嘴。

珍珠终于推开了大虎,说:总经理,你放过我吧,我是跟人登了记的人啦……

大虎问:你跟那小子……睡过了吗?

珍珠的脸顿时红了。

大虎:你说,睡过了吗?

珍珠艰难地点了头。

大虎搂住珍珠,大叫:你骗我,你说,这是骗我的!

珍珠更加艰难地点了头。

大虎粗野地说:我不能让这个小子占了先!

大虎用力把珍珠往地上按着,珍珠挣扎着,好像是有意的,也好像是无意的,她把头一低,脑门撞在了大虎的鼻子上。大虎哀鸣一声,松了手,一股黑色的血,从他的鼻孔里流出来。

珍珠转身跑了。


第十章第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