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每当我提到红树林,你的脸就要改变颜色:或是由红变白,或是由白变红。红树林留给你的美好记忆很少,但也不是绝对没有。几十年前,你与他骑着自行车第一次到这里来探望马刚时,留下的记忆就不错嘛,那基本上可以说是一个充满了浪漫精神的愉快下午。几十年后,也就是三个月前的那个月圆之夜,你把他约到红树林,共度了半个销魂之夜。想起当时的情景,连我这个旁观者的心里,都甜蜜蜜地涌起一股温暖的情绪,好似春风,好像春潮。看到你们俩的嘴巴终于贴在了一起时,我的眼泪啪哒啪哒落在水面上。我默默地祝愿着: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们这对有情人阴差阳错了几十年终于就要成眷属了,这样的好事怎能让我不激动?但天总是不轻易地遂人愿,好事总是多磨难。这三个月来风波迭起,把你们这一对差一点就要睡在一起的老鸳鸯,又一次分开。你们冷冷地对望着,鸳鸯变成了乌眼鸡。让我们把一切不愉快的、让我们把一切烦心神的破事儿统统地、哪怕是暂时地抛到脑后去,让我们回忆过去的哪怕是短暂的、哪怕是泡沫样的幸福时刻吧!
神志不清的吕大同用铁锥刺破了你的汽车轮胎时,你在马叔的伴随下,正在穿越长长的黑暗里弄。你感到这条里弄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简直就像逝去的岁月,简直就像半生的历程。尽管他在你身后亦步亦趋,但你感受到的还是独行者的孤独。你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空空的巷道里被无限地放大着,每一步都似乎震动穹隆。这时已经是深夜了,两边楼里的人家多半已经熄了灯火。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更加深了夜的宁静。一个突然响亮了突然又缈远了的声音是一台电视机在转播足球比赛。你仿佛看到了电视机前那些兴奋的面孔。仿佛看到并不等于看到,仿佛看到的实质其实是什么也没看到。也许这个迷着足球的人是一个老头子,或者是一个大姑娘。两个还算年轻的单身男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走在这幽暗的里弄里好像应该发生点什么事情啊,你的心里也模模糊糊地期望着发生点什么事情,但什么也没发生。你听到他因为心里不平静发出的粗重呼吸,你的心里也就感到些微的满足——起码他对你不是无动于衷。你们俩的感情冷藏的时间太长了,彼此竟像两条从寒冰下解冻了的鱼,尽管心里充满活泼游泳的热望,但身体是僵硬的。你知道这事不能操之过急。太急了会吓着他,也会吓着你自己。既然水壶已经坐在了炉火上,并且听到了断断续续的水声,看到了小小的气泡从壶底往上摇曳多姿地升腾着,离沸腾也就不远了。就这样走啊走啊,终于眼前一亮,空旷的深夜街道出现在眼前,路边沉静高大的木麻黄树出现在眼前,波光粼粼的潮沟出现在眼前,夜泊的渔船出现在眼前,闪闪发光的你的轿车出现在眼前,远处几乎与星光相接了的蓝天大厦的霓虹灯出现在眼前。紧接着蹿出了一条黑影,一声傻乎乎的怪叫打破了深夜的宁静。你被突发的事件弄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僵直,好像土木偶像。他挺身向前,护住了你的身体。你看到那个人扬起胳膊,将手里的铁锥刺进了他的胳膊。你想冲上去与他并肩战斗,但你的双脚仿佛生了根,动弹不得。你看到他拧住了那人的胳膊,用力一扭,那人的身体随着往后转动,腰也弓了,头也低了。他将行刺者按倒在地,血从他的衣袖里流到了手背上。这时你终于艰难地拔出腿,冲到马路当中,拦住了一辆疾驰而来的轿车。从车上钻出几个嘴里喷着酒臭的人,是市政府的一个局长和一个副局长,去哪里了嘛也不必多问。他们认出了你,你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了他们的疑问和惊讶。你顾不上这些,只说:快帮老马,有人行刺。
吕大同这一锥,扎近了你们俩之间的距离,起码你认为是这样。但奇怪的是他的受伤并没有让你感到心里有多么难过。你心中全然没有那种牵拉着心肌疼痛的感觉,那种感觉你一生中体验过三次,一次是当你看到母亲被医院的造反派一巴掌打得身体像陀螺一样旋转的时候,一次是你看到市政府那位造了反的司机为了打掉马刚的嚣张气焰,将一颗爆竹插在了他的耳朵里点燃的时候,还有一次是你的儿子大虎手上扎了一根刺你为他挑刺的时候。马叔为了掩护你胳膊让铁锥扎了,你认为自己应该痛彻心肝,应该是扎在他的臂上,痛在你的心上,但是你没有这种痛苦的感觉。也许你已经丧失了痛苦的能力?你努力强化着这种应该痛苦的感觉,一遍又一遍地煽着自己的情:他是我鸳梦重温的恋人呀,他因为我受了伤,我应该痛苦!接下来做的一切,独自一人沉思,到医院里探望,执手泪眼婆娑,不怕任何人看到,甚至希望任何人看到,但这一切,你自己也感到像演戏。你暗暗地问自己:我真的爱他吗?回答是肯定的,我爱他。但为什么他受伤我的心不痛?最后,你只好用年龄来解释了。人到中年,痛苦也变得迟钝了。
吕大同被扭送归案,企图刺杀市长,实际刺伤了检察官,这小子岂止要罪加一等?但珍珠救了他。大同的爹给珍珠下了跪,珍珠虽然恨透了大同,但不敢忘记大同父亲对自己一家的恩情。想当年爹下海捞珠贝让凶狠的鲨鱼咬掉了一条腿,是大同的父亲将他送进了医院,并且垫上了全部的药费。母亲生病,是大同的爹卖了一头猪把母亲送进了医院,母亲去世后,又是大同的父亲献出了自家的木板做了棺材。受人涓滴之恩便当涌泉相报,何况有这样多的大恩大德!珍珠进了让她百感交集的城,在珍珠总公司大门外徘徊良久,最终还是横着心进了大虎的办公室。她见了大虎便珠泪双流,接着就开门见山地说:我来为大同求情。不久前她与大同离婚时,大同还跟她算了一笔多年的陈账,让她归还因为父母生病、殡葬时欠他家的债。为此她进城找到许燕,在许燕这个“仇人”的帮助下,当了歌舞厅的坐台小姐,当客人强迫她卖身时,她从三层楼的窗户跃身而出,多亏了老天爷的保佑,才安然无恙。
大虎道:你还为那小子求情?如果不是马叔挺身而出,我妈妈差点死在他的手里了!这事我可不敢对我妈妈提起。而且,你还不知道,你们离婚后,那小子拿着离婚证书,找到我,让我把十万元给他。气得我让二虎和三虎修理了他一顿,把他的兔子腿都打瘸了。你还为这样的无情无义的小人求什么情?让公安局毙了他算了,省得他在你眼前转来转去地惹你心烦。珍珠说:总经理,我答应了他的父亲。大虎道:我不管这事。我对你那样好,你还不理我,大同对你这样无情,你还这样护着他,珍珠,你的心眼太偏了。最后,珍珠说:总经理,我知道我欠了你的,如果你不嫌我脏,你今日就要了我吧……
珍珠进了里间,躺在了大虎乱糟糟的床上。她甘愿舍身,营救无情无义的“前夫”。你家大虎这次表现得也不错,没有乘人之危满足自己的肉欲。他对珍珠朝思暮想,尽管他已经占有过珍珠的肉体,但那次占有就像一场噩梦,他不愿意承认那是事实。他跪在床前,发疯般地吻着珍珠。珍珠扯过一条毛巾,盖在了脸上。大虎掀开毛巾,看到了她满脸的泪水。他停了。他的血凉了。他升华了。他知道自己希望从珍珠那儿得到的不仅仅是肉欲,而是爱情,首先是爱情。他哭着跑了。他强硬地向你为吕大同求情,你问:是为了那个姑娘吗?他说是的。你问:你爱她吗?他说:是的,妈妈。你问:你怎么证明爱上了她?他说:妈妈,她难过,我心痛;她流泪,我的心就像让锥子扎了一样。你长叹一声,说:我愿意帮你,但你要对这个姑娘负责到底。大虎说:放心吧妈妈,我真的爱她,我还从来没这样子爱过一个人。几天后,大同被放了。
大虎的变化让你感触万千,你做梦也想不到爱情的病毒竟然会侵袭到这个闹将身上,而且还会发生那样大的反应。你感到欣慰,是那种突然发现儿子成了大人后的疲倦的欣慰。你知道,儿子的命运已经跟这个名叫陈珍珠的姑娘拴在一起了,不管今后的结局如何,她都将在他的心里占据位置,打上烙印,而且不可磨灭。你舒了一口气,让大虎和那个姑娘纠葛去吧,接下来该办你自己的事了。你与马叔的爱情,好像一锅煮夹生了的米饭,现在正在回锅;好像一块冷却了的铁,现在正在回炉;非常的艰难,非常的别扭,处处都显出不自然,时时都在表演。大同那一锥,对你们的关系是一个促进。你想趁热打铁,不能再让温度冷却,你把后半生的幸福之宝押在了他的身上。
你将车停在了红树林边。他在车的后座上一声不吭。车外月光如水,风景无限,车内气氛古怪,一团模糊。中年人的恋爱真是没劲,复杂,暧昧,不乏试探和暗示,缺少坦率和明朗。你不由得叹息一声,转回半边脸,看到他的眼睛像鬼火一样。你说:我还不如拉块石头来呢!
他笑了,说:我的确是个乏味的家伙。
你说:就算是块石头也该发一点热。
他说:其实我已经发热了。
你说:我不是拉你来谈恋爱的。
他说:你是拉我来赏月的。
你们钻出了车,月光让你感到目眩。
那天夜里的月光的确美好无比,说月光如水不过分,说月光如银也不过分。月光如水银泻地。珍珠家的草屋蹲踞在红树林外的高坡上,屋脊如霜,阴影如蓝,仿佛童话中的景物。距离她家不远处,大舞台工地上那些剥了皮的木料泛着惨白的光。红树林乡风纯朴,民工们白天在此劳动,夜晚回家,连个看工地的人都没有,这在别的地方几乎是不可想象的。高坡后边的渔村也如童话境界,一条狗的吠声含含糊糊。你们走下高坡,沿着人们用脚踩出来的土台阶。走下高坡前你们放眼向海湾望过,看到的也是童话境界。月光,真是一种奇妙的光。不太美好的在它的照耀下会变得美好,原本就美好的,在它的照耀下,就成了神话或是童话。你们走上栈桥,将近三十年前的那个月光之夜你们也走过这座栈桥。人鱼在栈桥两边明镜似的海水中游戏着,它们的皮肤光滑得好像抹了一层油,也许比抹了油还光滑。它们在水中翻来覆去,竟然不激起一朵浪花,竟然不发出一点响声。它们还将上半截身体探到栈桥上,像调皮好奇的小男孩。它们的眼睛像黑色的水晶,反射着月光。它们的胡须好像水生植物的根须,那样粗硕。你童心发动,弯下腰伸出手想摸摸它们的头脑,但它们不让你摸,总是在你的手几乎就要触到了时就闪电般地缩了回去。将近三十年前,它们都远远地躲进了大海,好像要躲避人间的灾难。也有人说,它们从来没像现在这样与人亲近过,它们之所以这样与人亲近完全是因为珍珠的弟弟小海,他是它们的朋友。城里来游玩的摩登男女们经常把烟头、水果皮扔到它们嘴边,一度让它们怕了人,后来你派人来抓了几个害群之马,处以重罚,人鱼们的安全才得到了保障。人鱼对你们这两个夜游人的亲热态度,把你们心上那层冰冷的外壳打破了,你们活泼了,你们愉快了,你们的童心被唤起了。他也学着你的样子,蹲在栈桥上,与人鱼逗乐,他连声说:真可爱,真可爱,像一群小男孩!
人鱼陪你们玩了一会儿,掉头游进了红树林,故意在那里弄出了一些哗哗的声音,有水声,也有树声。你们走到栈桥尽头,坐在草亭里。草亭里是浅蓝的幽暗,草亭外一片辉煌。触景生情,你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个月夜,草亭还是这个草亭,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但心情大不一样。那天夜里你原本是想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他的,但结果却是无比的凄凉。
那天晚上,你穿着洗得发了白的军便装,膝盖和胳膊肘上打着整齐的、对称的深色补丁。你扎着两条像毛刷子一样的小辫,洁白的牙齿闪烁着珠贝之光。你的身体上散发着白玉牙膏和百花香皂的气味——为了会他你特意刷了两遍牙,因为你已经决定跟他接吻——这是那个年代里的经典气味,是能被工农兵接受的、不与资产阶级沾边的无产阶级美女的气味。你的打扮也是那个年代里的经典打扮。那个年代里女性唯一可做的就是在衣服的领口上做文章,外衣不准花花草草,就让衬衫的花领子显示出来。为了照顾那些买不起衬衣而又爱美的人们,假领子应运而生。你有十条假领子,每隔两天就换一条。所以你的脖子永远是青年男女们注视的焦点。他们还给你起了一个美好的外号:花脖子。
你们那班同学几乎都被赶到了红树林养珠场,金大川来了,钱良驹来了,李高潮也来了。金大川是军干子弟,本来可以走他爹的后门当兵逃避下乡,但他的爹支左时把县剧团的李铁梅和小常宝搞大了肚子。这件事大大地伤害了南江男人的心,如果不是他穿着一身军装,暴怒的男人们很可能把他阉掉。他被调回部队,由参谋长降成了食堂管理员。那个大流氓在食堂里当管理员时暴饮暴食,很快就变成了一个体重二百斤的大胖子。仗着他爹的地位在“文革”初期耀武扬威的金大川很快就狼狈不堪了,他由文化大革命的积极分子,变成了捣乱破坏分子。那个窃取了县“革命委员会”主任大权的卫校学生单立人在骑车回家的路上,被人用弹弓打破了脑袋,我们立刻就猜到了是金大川的地下抵抗运动。单立人派人到学校调查,在卖身投靠的“青面兽”的帮助下重点排队,很快就把重点放在了当年的弹弓比赛冠、亚军金大川和马叔身上。马叔的父亲马刚在运动初期即被揪出来,耳朵里插上鞭炮点燃,点鞭炮的就是这个单立人。这几乎是杀父之仇,所以马叔就是头号嫌疑。但是马叔死也不承认。同学们一齐保他:我们保证,他早就不玩弹弓了,他的弹弓早就送给林岚当了纪念品。谁是林岚?是林万森的女儿!于是你也成了重点怀疑对象。我们原本想做件好事,没想到把你也牵了出来。相信你没有忘记那次大会。
我们全班同学集中在教室里。头上包着纱布的单立人坐在讲台上,两只眼睛像锥子一样在我们的脸上扫来扫去。运动初期被我们打倒过但现在当了学校“革命委员会”主任的“青面兽”站在单立人的前面,声嘶力竭地喊叫着:说吧,你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是谁,早就有人揭发了,我们之所以不把你直接揪出来,是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给你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如果等我们把你揪出来,那就不是人民内部矛盾而是敌我矛盾了。说吧,给你三分钟。
没人说话,大家都深深地低着头,心里都感到恐慌,好像自己就是打伤了革命领导的凶手。两年前在运动场上,为了弹弓打人的问题,我们也曾接受过“青面兽”的逼问,但那次的性质与现在不同,那时纯粹是道德品质问题,这次却是一场谋害南江县最高革命领导的大案件,不是阶级斗争,胜似阶级斗争,很可能是被打倒的阶级敌人在幕后策划,让我们中的某一个坏分子出头来执行。而且这个坏人的手段高强,弹弓打得不但准,而且狠,使用的不是一般的泥丸,而是那种马车轴承里的像葡萄粒那样大的钢珠!这绝不是顽童的胡闹,分明是阶级敌人的谋杀!幸亏主任从小练过铁头功,否则非脑袋迸裂倒地而死不可!
金大川、马叔,站起来!“青面兽”严厉地说。他的声音不高,但字字千钧,如同重锤擂响鼓,震动着我们的耳膜。
我们偷眼看着他们俩,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俩的脸都是同样灰白,看样子都像凶手。
站到前面来!单立人发了令。
他们俩走到讲台前,一边一个,先是面对着黑板,“青面兽”让他们转了一百八十度,面对着我们。单立人让他们回转了九十度,使他们俩面相对,这样大家都可以看到他们的脸了。
单立人离了座位,倒背着手,在马叔和金大川之间来回踱步,像一个思考重大问题的革命领袖。有时候他停下脚步,伸出一只手,托起金大川的下巴端详着他的那张漫长的、生了黑漆漆的小胡子、一看就像个小流氓的脸。金大川的嘴咧着,看样子好像要给主任个微笑,但这样的微笑比哭还要难看,简直就是一个汉奸向鬼子献媚。主任猛地把他的下巴往外一推,还怪有风度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条雪白的手绢擦了擦手,意思很可能是说金大川的下巴把他的手弄脏了,但是他没有把手绢扔掉。与这个问题有关的、当时非常流行的一则经典故事是这样说的:周恩来总理到首都机场迎接赫鲁晓夫时,赫鲁晓夫那家伙竟然戴着一副洁白的手套跟周总理握手,这是极不礼貌的,甚至是对我们国家的侮辱,握过手后,周恩来从口袋里摸出一条洁白的手绢擦擦手,然后一扬手——当然要让赫鲁晓夫和他的随行人员以及中外记者看到——让风把那条手绢吹走了。那意思是说:赫鲁晓夫,尽管你戴着手套,但还是把我的手弄脏了。接下来他转到了马叔面前,两只小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脸。马叔毫不退缩地与他对峙着,大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之意。主任伸出那只保养得很好的手,刚要去托他的下巴,他就后退了一步,他在后退时还下意识地举起了手,将主任的手拨了一下。主任跟着他的倒退前进了一步,再次把手举起来。他又后退了一步,并且再次把他的手拨开。就这样重复着,马叔退到了墙根。看来主任是非要托他的下巴不可,看样子他是决不会让他托了自己的下巴的。他的双手挥舞着,把主任的手防在下巴之外,最后,主任飞快地踢出了一条腿,正中了他的小腹。因为他的精力全用在了防备上三路,来自下边的袭击猝不及防,他哀号一声,弯下腰,双手捂住被踢的部位。主任伸手揪住了他的头发,死劲地往后扯着,他的脸仰起来,仰起来。他的脸色蜡黄,额头上挂着黄豆大的汗珠。主任说:狗杂种,我一眼就看出了是你干的!然后主任对着教室外边喊叫:来人,把他带走!
两个臂戴着袖标的男人冲了进来。他们俩虎背熊腰,十分剽悍,粗鲁的脸上挂着愚蠢、凶狠的表情。主任下令:把这个反革命带走!
两个男人扑上来,一边一个,架住了马叔的胳膊,就像老鹰捉小鸡似的,几乎使瘦弱的马叔脚不点地。我们深深地垂下了头,眼泪浸润着我们的眼球。我们知道,马叔此去,很可能就是与我们的永别。就在这时候,你挺身而出。这就是你比我们伟大的地方,当所有的人,不论是男生还是女生,不论是家庭出身红五类还是黑五类,不论是体壮如牛还是瘦如猿猴,大家都垂头不语,听任他们把自己的同学抓走时,只有你敢于挺身而出。你是个女生,你是南江县头号走资派的女儿,最不该挺身而出的就是你,可偏偏就是你挺身而出了,这就叫做烈火识真金。
你挺身而出,大喊:住手!所有的目光一瞬间都集中在了你的身上。那时你已经被红卫兵组织开除了,但你还穿着运动初期缝制的那套草绿色仿军装,头上还扣着那顶仿军帽。你的脸上自从你爸爸被揪出和你妈妈自杀之后就出现了与年龄不相称的严肃与阴沉。你的下巴尖尖,脖子在衣领里晃晃荡荡,眼睛发蓝,像被狗逼到了墙角上的猫。
你往前走了几步,平静地说:你们放了他吧,这件事是我干的!
主任呆了一下,接着便哈哈大笑。他说:如果我没花眼的话,你就是林万森的女儿。
是的,你说,我为我的父亲感到骄傲。
主任冷笑道:可我听说,你曾经在大会上发言,要与你的父亲划清界限。
是的,我说过。
主任道:我还知道,你的父亲跟他的父亲,曾经是战友,当然他们也一起当过叛徒。
你说:是的,他们都叛变了自己的阶级。
你这句话的样板同样来自周恩来与赫鲁晓夫的故事:他们的握手风波后,赫鲁晓夫存心报复,就在一次招待会上,当着许多人的面问周:你是什么家庭出身?周答道:地主。赫鲁晓夫道:我出身工人家庭。周道:我们都背叛了自己的阶级!
你只知道你爷爷是个小地主,你爸爸念过私塾,但你不知道马叔的爷爷是一个穷佃户,比贫农还要穷,是雇农,你说他背叛了自己的阶级,就等于说他是贫雇农的叛徒,贫雇农的叛徒就是地主富农的孝子贤孙,这还得了?幸亏主任他们并不了解马刚的家庭出身。马叔听出了你这句话的毛病,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也顾不上为父亲辩白。
主任冷笑道:你会打弹弓吗?
你从怀里摸出了一把漂亮的弹弓,我们都认识它。木叉顶端镶着两颗玻璃珠,木叉底部缀着丝线缨络。
你瞄着主任的脑袋,拉开皮筋。你的动作十分老练,一看就是个玩弹弓的高手。主任本能地抬起一条胳膊护住了脑袋,大喊:住手!
“青面售”也大喊:住手!
两个大汉松开马叔的胳膊,就要冲上来夺你手里的弹弓。你松了皮筋,嗖溜一声,发射出一股空气。
主任问:你为什么要打我?
你说:我恨你们!
主任:你这样做,没考虑后果吗?
你:“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主任:这算什么话?完全是驴唇不对马嘴,带走!
马叔竟然也来了一个挺身而出!他往前走了几步,平静地对主任说:你们放了她吧,这事是我干的,我好汉做事好汉当!
主任说:真是一条好汉,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当法!我问你,你为什么打我?
马叔的眼睛里几乎喷出了火焰,他说:我父亲与你无怨无仇,你……你……你把爆竹插到他的耳朵里……
泪水从马叔的眼睛里哗哗地流下来。他抬起胳膊擦着泪,呜咽着说:你们太狠了……你们比地主还狠……
他哭诉着,简直像个软弱的姑娘,但事情突然起了变化,他猛地擦了一把脸,脸上便出现一种疯狂的表情,好像铁块刚从炉膛里提出来,散发着灼人的热量。他像一只老鹞子,扑到了主任身上,他说:我豁出去了!我要报仇!
他的两只手熟练地把住了主任的脸,双手的大拇指抠住嘴角,另外八根手指抓住了两个腮帮子,使劲地往外扯着。我们一看到这个动作就忍不住笑起来,这家伙,在那次运动会前,不是用同样的手法把金大川好一顿扯吗?金大川的嘴从此不就大了一号吗?至今也没复原、并且有了一个不雅的外号“金大嘴”吗?我们当时还以为那是碰巧了的事,现在看来不是了。现在看起来,这家伙从小练的就是这一手,这是他出奇制胜的法宝,真是一招鲜吃遍天哪!无论你有多么大的力气,无论你有多么高强的武功,只要嘴巴让人扯住,你也就丧失了战斗力,只剩下嗷嗷嚎叫的本事。何况马叔是心怀着这样差不多是杀父的深仇啊!他肯定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他肯定是发挥出了超常的力气,就像飞将军李广在深夜里把羽箭射进了石头中一样。
马叔加油!马叔加油!我们嘴里不敢喊叫,但我们的心在帮他加油。
金大川咧着嘴,表情古怪。当然这是可以原谅的,他的反应很正常,就像我们提起杨梅就要流口水,说到鬼怪脊背就要发凉一样。
一个人无论他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只要嘴巴被人扯住了也就变成了任人摆布的行尸走肉,连招架之功都没有,更甭说还手之力了。马叔扯住主任的嘴,主任的头就不由自主地往后仰起来,头往后仰身体也就随着向后仰,仰着仰着就躺在了地上。马叔的身体顺理成章地也就骑在了主任的肚子上。这个姿势更能让他的双手发挥出力气,主任的嘴巴眼见着咧到了耳朵上。
吓呆了的“青面兽”和主任的两个保镖终于清醒过来,他们扑上去,抓着马叔的肩膀将他抓起来,但抓起他来时,也就把主任带了起来。这也就是说,马叔的手还死死地抠在主任的嘴巴里。后来其中一个聪明的保镖对着马叔的太阳穴打了一拳,将他打得晕了过去,这才将他的手从主任的嘴巴里拽出来。
主任的嘴已经惨不忍睹了。他捂着嘴,跪在地上,好像一个“走资派”向群众谢罪。血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两个保镖顾不上收拾马叔,架起主任就向医院跑去。据说主任的嘴缝了十六针,一个腮帮子上缝了八针。医院的好医生已经被打倒,主任是卫校的坏学生,对医院的技术权威极端仇恨,整起他们来那是丝毫也不留情,往马刚的耳朵里塞鞭炮那还是牛刀小试,“文革”初期他还带着几个造反派往外科主任的屁眼里打气,用一个崭新的、性能良好的打气筒,三个人轮着班打,吱——吱——吱——为了防止泄气,他们用伤湿止痛膏贴住了外科主任的嘴。眼见着外科主任的肚子就鼓了起来。——主任受到了惩罚——几个业务稀松、思想很红的“医生”,手忙脚乱地、像老大娘纳鞋底似的把主任的嘴缝了起来,抽线之后,主任的两边腮上,永远地就像趴上了两条红色的蜈蚣。等到他伤好出院想收拾马叔时,另一支红卫兵的头头已经当了主任。并且给他整了一条严重的罪状:在他的宿舍里,另一派的革命群众发现,他用一张领袖的画像,包着一块吃剩的、已经发霉变臭的猪耳朵。
初到红树林养猪场时,你们俩是心心相印的。那时马刚又被赶回了养珠场。他的耳朵被炸豁了,像一个残破的树叶子。他的耳朵聋了,眼睛也发了直。无论谁对他说什么他都不回答。他走路的姿势也发生了变化。他走起路来,脑袋歪着,好像在侧耳听着远处传来的消息。每到台风暴雨季节,人们躲进屋子避难时,他却赤着上身蹿出去,在风里雨里狂奔不止。风雨抽打着他的身体,发出啪啪的声响。他的大脚踩着地上的泥水,发出呱呱唧唧的声响。你们看着这个精神失常的老头,心里边百感交集。你猜测到他是在装疯,就像革命小说《红岩》里那个装疯的老共产党员华子良一样。后来的事实证明你的猜测是正确的。文化大革命结束后,这个老人焕发了青春,为红树林乡的养珠事业,立下了汗马功劳。你知道他在装疯是因为你注意到他看到你和马叔时,那两只充满了怜爱之情的眼睛。一个疯子的眼睛里,不可能有这样的温情之光。应该说,文化大革命,消除了他们父子之间的隔阂。马刚宁折不弯的精神,赢得了许多人、包括他的儿子的尊敬。而你的爸爸,采取了一套与马刚完全相反的战术。他把许多连红卫兵都想不到的罪状扣到自己头上,好汉不吃眼前亏。当然他也有他的道理,但你不欣赏他这种投机的战法。
你们到了红树林的第三年,你爸爸被结合进了革命委员会。不久,你就接到调回县城的通知。这时候,他已经疏远你了很久。他为什么疏远你,你一直没搞清楚。临行前夜,你约他到了这里,那是个与今天一样的明月之夜。
你想看看他的脸,但他背着月光而立,将面孔隐藏在晦暗之中。他对你的突然冷淡使你心中充满了委屈之情。看着他这副黏黏糊糊的窝囊样子,委屈变成了愤怒。你踢了一下他的小腿,问:你为什么躲着我?你凭什么不理我?我做错了什么事?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他将身体往后退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些吭吭哧哧的声音。
你说呀,哑巴了吗?
他抬了一下头,你看到了晦暗中他脸上可怜巴巴的表情。
你更加用力地踢着他。他的身体往后缩着,但那根木柱子挡住了他的退路。于是他就用屁股一下下地撞击那木柱,震动得草棚上的海草嗦嗦作响。
你说呀!
他喉咙里的吭哧声更响了,从吭哧声里挤出了几个字眼:你……你……
你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一些闪亮的东西。
哭了?你说,你还会哭啊?
他真的哭了,不但流眼泪,而且还流鼻涕。他将鼻涕擤出来,抹在背后的柱子上。
你的心里顿时充满了柔情,恼怒烟消云散。
你摸出手绢,擦他脸上的泪。他抬起手往外拨着你的手,嘴里还嘟哝着什么。
你打了一下他的手背,嗔道:脾气还不小!
你帮他擦了眼泪,说:告诉你,县里来调令了,让我回城。
他说:你回吧……
你如果不愿意,我可以留下来陪你。
不,他说,你不用考虑我,我与你没关系了。
他的话如同铁锥,刺痛了你的心。
你说什么?你与我没关系了?
他坚定地点点头。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林岚,他说,我想过了,咱们各走各的吧!
他一改适才那种窝囊模样,坚定地说:我们不是一路人!
你用脚踢他,用拳擂他,用唾沫啐他,他忍受着,真正做到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直到你折腾累了,他才说:你不知道,林岚,我的心里也很难过,但我们是不可能了,我受不了……
你受不了什么?
他推开你的胳膊,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你终于感觉到了,你们俩的感情已经出现了比你原先想象的要严重得多的裂痕,已经到了无法弥补的状况,可你还错以为是个小小的误会呢!
他把你撇在了草亭里,一个人走了。你委屈得泪如涌泉,大声喊叫着:你回来!你这个混蛋!
但是他不回来,他弓着腰爬上高坡,连头都不回地走了。
你感到受了巨大的侮辱。
第二天,你坐上县里来接你的吉普车,离开了红树林。那时候,不但对于渔村里的农民,就是对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学生,吉普车也是件了不起的东西。村子里的大人小孩把吉普车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几个女知青把你的行李搬到车上,你面孔冷漠地与她们告别。在人们羡慕的目光下,你连一点自豪或是荣幸的感觉都没有。你的同学们几乎都来了,金大川来了,钱良驹来了,李高潮来了,他们挤在人群里对你笑着,有人说:林岚,你逃出虎口了,可别忘了我们,跟你爸爸说说,把我们都弄回去吧。你对他们苦笑着,算是回答了他们的话,但你的脑子里全是他的形象。他为什么不跟我好了?他为什么这样绝情?他的心为什么这样狠?我到底犯了什么错误?……所有的同学都来给我送行,唯有他不露面!
他躲在那片桉树林里,一拳拳地打着树干,把树皮打出了汁,也把自己的手打出了血。你坐车走了的当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就跟金大川打了一仗。谁也不知道他们打架的原因,只是看到他们在食堂里一碰面,两双眼睛就发了红,活像两条结怨深重的狗。马叔一扑上去就故技重演,想用双手去豁金大川的嘴,但金大川早有防备,端起一碗海菜汤,泼到了他的脸上。然后金大川施展开拳脚,几下子就把他放倒在地上。金大川跳跃着踢他,他在地上翻滚着,想爬起来,但金大川的脚不断地将他想爬起来的企图粉碎。最后,大家生怕出了人命,就把金大川拉开了。我们听到金大川愤怒但也是自豪地说:告诉你吧,老子昨天夜里又跟她干了一次!
我们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此事很可能与你有关,因为你跟马叔好是公开的秘密。
你们解开了珍珠家的小船,划进红树林。你扯下一片树叶,塞进他的嘴里,顺手又撕了一片,自己叼起来。他抬头望月,月已偏西。你叼着树叶,气呼呼地说:今天是星期六,马驹在他爷爷那里,你如果想回去,最好找个别的理由。
他尴尬地笑了,说:我可没说回去。
其实你的心早就不在这里了。
冤枉,他说,这么好的月亮,这么浪漫的月下游,我唯恐天亮呢!
老马,你别跟我耍贫嘴了。
怎么敢?借我一个胆子我也不敢在市长大人面前耍贫嘴。
你用膝盖顶着他的膝盖,说:你再敢叫我市长我就把你踹到海里去!
他说:好好,不叫了。
你吹着树叶,吹出了缠绵的曲调。
眼泪在你的眼里打转,你吹不下去了。
他说:林岚,我……我说什么好呢?
你说:老马,在你面前,我连一点自尊都没有了……
你让眼泪流了出来。眼泪在你脸上闪烁着。
他说:林岚,别这样……
你说:你毁了我一辈子!
他说:林岚……
你逼视着他:二十七年前,你本来可以留下我,但是你把我毫不留情地推开了……为什么?
他说:也许,那是我一生中犯的一个最大的错误……
我想知道为什么!
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我知道,那肯定是个误会!
什么误会?
不说了!
一团白云从月下飘过,红树林里朦胧起来。
好吧,不说了。你感到有些凉意,双手把膀子抱起来。他脱下外衣,披在你的身上。你没有拒绝,你感受到了他的体温,嗅到他的衣服上那股独身男人的油腻腻的气味。你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你脉脉含情地望着他,期待着他。他终于将手伸过来,扶住了你的双肩,说:林岚,你是市长……
你扑进他的怀里,呢呢喃喃地说:我是个女人,在你面前我永远是个女人……
你感到他的身体在颤动,你听到他的牙齿嘚嘚地打着战,你把身体更紧地贴在他的胸前,说:老马……亲亲我吧……我是个可怜的女人……
他的嘴唇笨拙地凑了上来,你的嘴唇积极地响应着他。他嘴里那股辛辣的烟草味儿让你压抑多年的情欲猛烈地迸发出来,你喘息着说:亲爱的……你要了我吧……你要了我吧……你不知道,我熬得有多么苦……
他挣扎出来,说:林岚,你让我再考虑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