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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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着公安牌照的宝马轿车一路鸣笛、横冲直闯、在一片骂声中蹿出了城,然后就在宽广的国道上飙起来。钱二虎双手把着方向盘,脑袋随着流行音乐的节奏摇晃着。李三虎抱着蟋蟀罐子,坐在他身旁。林大虎与他的“秘书”许燕在后座上搂抱着。大虎心不在焉地捏着许燕的乳头,就像捏着一块胶皮。许燕扭着屁股、哼哼着,伸手去解大虎的裤扣。大虎像从梦中初醒似的说: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许燕丰满的白脸顿时涨红了,她打脱了大虎捏弄自己胸脯的手,欠起屁股,猛地向外一挪,骂道:从上了车你的狗爪子就没闲着,把老娘逗上火了,你又装糊涂!

三虎说:大哥,许姐,你们不要在车里交配,大敌当前,别冲了咱家大将军的威风。

许燕骂道:放你妈的臭屁!

大虎也骂:好好给我捧着蟋蟀罐子,后边的事少操心。

三虎道:我不操心能行吗?我不操心你们俩现在已经入港了。

二虎冷冷地说:嘿,文化起来了,还“入港”呢,你直说“入肉”不就行了吗?

大虎道:我是总经理,我命令你们住嘴!

三虎道:好好,我们住嘴,你们在后边“入港”也行,“入肉”也行,我们堵住耳朵,不管不闻了。

大虎摸摸许燕的大腿,向她表示歉意。许燕推开他的手,歪头看着车窗外边的风景。

轿车拐下国道,沿着一条平坦的砂石路向前急驰,车轮卷起的沙土打在挡风玻璃上,发出飒飒的声响。道路两边是连绵不尽的人工桉树林,又瘦又高的灰白树干从车窗两边纷纷地向后倒去。

伙计们,你们说“面团”今天会出一条什么虫跟我们斗?

听说他刚花了五千块弄了一匹“黑麻头”。

宝马擦着一头水牛的肚皮呼啸而过,牵牛的老汉睁着浑浊的眼睛,满面惶恐。

你他妈的小心!

大哥尽管放心,二哥的车技绝对一流!

什么“黑麻头”、“白麻头”都战胜不了咱们的“金翅大王”!

他前天晚上出血请我们在风流餐厅吃饭,我心里就嘀咕,难道就为了邀请我们与他斗一次虫?大虎疑心重重地说,卢面团诡计多端,我怀疑这里边有诈。

他诈个屁!三虎道,这小子输疯了,想捞本呗!

二虎道:那他可就打错算盘了!咱们的“金翅大王”咬遍天下无敌手!

许燕冷冷地说:人外有人,虫外有虫。

宝马拐下砂道,沿着一条破旧的沥青路颠颠簸簸地往前开,在路的前方,青翠的小山怀抱里,出现了一片土红色的建筑。

就是这座古堡吧?大虎问。

算不上古堡,这是七十多年前,卢面团的爷爷的爸爸给卢面团的爷爷的爷爷送的八十大寿的寿礼,二虎道,请了四个法国的工程师来设计,泥瓦匠都是从广州请来的。

三虎道:吹牛!

二虎道:这可不是吹牛,建这楼时,我爷爷在这儿当过磨砖小工,我爷爷说,一天只许磨一块砖,磨多了用皮鞭打,磨少了也用皮鞭打。

三虎:真够牛的!

岂止是牛,简直是虎!二虎道,那时,面团的爷爷的爸爸是广东省财政厅长兼着税务厅长,面团的爷爷的姑夫是广东省的警察局长,他们家是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枪有枪!

大虎道:他们为什么不把老爷子弄到广州城里享福去?在这个穷山沟里盖什么洋楼呢?

二虎道:大哥,这你就老外了!从前的人在外边当了大官发了大财,都要回来建豪宅。老太爷在家里坐镇着风水,可不能随便离开。

大虎道:要是我,决不守在这穷山沟里受罪。

二虎道:大哥,待会儿到了那里看看你就知道了,想当年卢家老太爷过的绝对是幸福生活!

三虎道:那时没电,能幸福到哪里去?

二虎道:你就更加老外了,你以为有电才幸福?没有电灯,有通红的大蜡照明;没有电话,老太爷有听差跑腿;没有电扇,有十几个美貌的丫头给老太爷轮番打扇;没有电视,有戏班子给老太爷唱堂会。你说,要电干什么?电扇吹出的风能与美貌丫头扇出来的风相比吗?

大虎道:腐败腐败,太腐败了嘛!

二虎道:面团一家的故事精彩极了,我从我爷爷那里听来了一鳞半爪,不过瘾,什么时候让卢面团给咱们痛说革命家史。

宝马停在了卢宅的大门口,临出车前,大虎严肃地说:伙计们,别嫌唠叨,我还要再次叮嘱你们,咱们哥几个在一起,怎么着都行,但只要有外人在场,你们必须捧我的场。

三虎道:放心,大哥,这种戏咱哥们也不是演了一天啦!

许燕不屑地哼了一声。

三虎率先从车里钻出来,替大虎拉开车门,还学着大人物的警卫那样,伸出手,护着车门的上框,保护着大虎的头颅。

一个头发乱蓬蓬、打扮得像个明朝酒保的枯黄少年迎了上来,恭敬地问:是林总经理吗?我们卢大爷有请了。

大虎昂首阔步,走在最前面,三虎抱着蟋蟀罐子紧随其后,再后边是二虎与许燕。你们卢大爷在什么地方?

枯黄少年道:在客厅里等候大爷们光临呢。

院子里荒草没膝,蜻蜓和蝴蝶在草丛中飞舞。一块奇形怪状的太湖石上,搭着一个破拖把。几只野猫在院子中间一棵森森的大榕树上,蹿上蹿下,追逐着小鸟。大榕树下垂的气根上,拴着一些红布条,还吊着一只烧漏了底的铝锅子。大虎心里有些发虚,悄声对三虎说:好像进了土匪窝。

三虎拍拍腰间,说:大哥尽管放心,我和二哥都带着家伙呢!

枯黄少年头前带路,把他们引进了一个高高的拱形大门厅,地面上的彩色水磨石被人脚磨出了一些坑坑洼洼,但是非常光滑。几只燕子在高处扑扑棱棱地飞着,引得他们仰起头来。穹隆形的天顶上,雕着一些长翅膀吹喇叭的光屁股小孩。大虎说:面团这个爷爷的爷爷一定是个喜欢和小孩子逗着玩的白胡子老头,你们信不信?

三虎用脚蹭着光滑的地面,说:我要让我老爸来看看,人家几十年前打的水磨石比他们建筑公司现在打的还要光滑漂亮。

许燕道:你爸爸他们光顾了偷工减料,哪里还顾得上工程质量?

三虎骂道:你他妈的怎么什么都知道?

大虎瞪了他们几眼,低声道:吵吵什么?严肃点!

门厅两边的墙上,还残留着土改时的标语和“文革”时的语录。

枯黄少年将他们引进了一个广阔的大厅。大厅里高大的窗户都用黑布遮住,墙壁上伸出的烛台像一根根手臂,每根手指上插着一支蜡烛。烛光闪闪,营造出浓浓的鬼怪气氛。大厅中央安放着一张黑色的方桌,好像钢铁铸成的一样,一眼便能看出是古董。桌上放着一个紫檀木的盒子,一只虫在盒子里发出唧唧唧唧的叫声。卢面团像京戏里的小生一样,双手轮番往上提提袍袖,迈着方步迎了上来。

好家伙,大虎惊讶地看到,今日的卢面团可不是前日的卢面团,前日的卢面团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西服,脖子上拴着一条油腻腻的红领带,活像一条狗舌头;今日的卢面团下穿一条肥腿大裆黑色绸裤,上穿一件蜈蚣扣的黑色大褂,脚蹬千层底布鞋,油头中分,露出惨白的头皮,宛若一道刀疤。前日的卢面团像一个做小买卖的商人;今日的卢面团七分像一个旧电影里常见的汉奸,三分像一个新电影里的地下共产党。前日的卢面团谦恭有礼,小心翼翼;今日的卢面团神采飞扬,潇洒大方。他双手抱拳,对着三个虎和许燕作揖道:林兄、钱兄、李兄、许小姐,四位大驾光临,卢宅蓬荜生辉!兄弟有失远迎,还望诸位恕罪!

大虎被卢面团一通半文半白的言辞弄得张口结舌,嘴咧着很大,一句词儿也对不上,憋了足有两分钟才说:伙计,你别装神弄鬼好不好?

卢面团不理他的茬儿,板着刀条般的小脸,伸出左掌,指着墙根上一条瘦长的板凳,说:看座!

大虎忍住笑,带领着手下三人,不知该先迈左脚还是该先迈右脚,糊糊涂涂地走到墙边,坐在凳子上。瘦瘦的凳子硌着他的屁股,腰和背没有依靠,不得不挺直腰板正襟危坐。他侧目看看部下,见他们都紧绷着脸,神色严肃,好像在接受大人物的接见。

卢面团发令:看茶!

两个同样是枯黄着小脸、蓬着头发的少年,每人端着两个青花大碗,走到他们面前来。

大虎用双手接了碗。他用双手接碗并不是出于礼貌,他双手接碗是因为碗太大,不仅仅碗大,而且碗里的水沸沸盈盈,热气升腾,每个大碗里都有一撮碧绿的茶叶在翻腾,好像活跃着的几十条青色的菜虫。

卢面团道:自家产的土茶,不成敬意!

大虎嗅到从碗里升起一股清香的气息,低头刚想啜饮,就感到脚后跟被踢了一下。他心里一惊,知道这是身边的许燕在提醒自己。用眼角一扫,看到他们三人都捧着碗,低着头,仿佛在观赏着碗里的奇景。

卢面团道:诸位是嫌俺家的茶不好吧?

三虎将蟋蟀罐子夹在双腿之间,端着大碗,大大咧咧地问:老卢,不会在碗里放上蒙汗药吧?

卢面团一怔,随即爽朗地笑起来。他伸出手掌,托过了三虎手里的碗,说:这碗里的确加了蒙汗药!说完,潇洒地昂起头,像个豪饮的英雄好汉,咕咚咕咚地,把那一大碗水喝了个罄尽。大虎目瞪口呆,心中对卢面团佩服至极。他不是佩服他水量大而是佩服他耐烫。这碗里的水起码也有八十度,大虎舌尖刚刚触了一下水面,就感到唇如触电,但人家卢面团竟像喝凉水似的将一碗水灌了下去,耐烫的能力的确是世所罕见。喝干碗中水,卢面团面不改色,随意地将手中的大碗往身后抛去。大碗在空中旋转着,宛如一个蓝色的飞碟。一个枯黄色的少年像杰出的足球守门员一样,腾空而起,伸展开手臂,将那从最高点往下坠落的大碗接住了。

大虎很想为这一系列的精彩表演鼓掌,但手里端着碗不方便,便连声喝彩:好!好!老卢,你简直就是个英雄!

三虎也跟着大喊:卢大哥,俺以为你是个三脚踢不出屁来的面团团,想不到您是个耐高温的铁金钢!

大虎吹吹漂浮的茶叶,用舌尖卷了一小口水,顿觉一股异香直透脑际,情不自禁地夸道:好茶!

二虎和许燕也夸:好香!

三虎觍着脸道:再香也是茶。

卢面团道:这茶是我爷爷用大气球给我飘过来的,是台湾南投产的高山云雾茶,这茶以前专供蒋介石,蒋介石死了专供蒋经国,蒋经国死了,就专供我爷爷了。

说完了这席话,卢面团自己先笑起来,轻松愉快的气氛在大厅里洋溢开来。大虎感到满心的喜悦,几乎忘了此行的目的。他捧着碗,大口接着小口,转眼就把碗里的茶水喝下去大半。许燕和二虎也在他的身旁唏唏嘘嘘地喝个不停。三虎双手搓着膝盖坐在凳子上,一声声地咳嗽。

卢面团见大虎他们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就说:收茶。

几个少年上前,将他们手里的大碗接走。

卢面团道:林兄,一碗清茶饮罢,咱们书归正传。你我双方,连年鏖战,累计已有一十三场,鄙人一是养虫乏术,二是运道欠佳,屡屡败北。前日在风流餐厅,鄙人已向林兄下了战表,约定今日到鄙舍打将军,决虫王。我原想林兄不敢应战,没想到如约前来,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卢某深深佩服。

三虎道:我说老卢,你这样说话累不累?

二虎道:听君一席话,满口酸水流!

大虎道:卢兄您是文化人,千万别听我这两个兄弟的,他们俩没文化,听不惯您的语言风格,但我听着很顺耳朵,您就这样讲好了。

卢面团道:打将军决虫王,是件文雅事情,当年我爷爷南风公,每逢篱豆花落,秋兴阑珊,便召集全广东省的虫迷前来大战。那时候,卢宅门前,车马喧闹,冠盖如云。院子里张灯结彩,客厅里高朋满座。我爷爷南风公正中坐定,宣布广东省打将军擂台大会开幕,院子里便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你们知不知道,当年我卢家开着全省最大的鞭炮厂,光碾火药的碾子就有十八盘,五十四匹大骡子实行八小时工作制,三班倒,歇骡子不歇碾子。告诉你们一个奇迹,你们愿信就信不愿信拉倒。

我们卢家的骡子全通人性,除了不会说话,智商甚至比人还高。卢家的骡子没有缰绳,自己管理自己。每到换班时刻,就看到十八匹大黑骡子,一匹匹首尾相接,连成一串,从骡棚出发,朝鞭炮厂前进。从骡棚到鞭炮厂,距离三千米——为什么要离得这样远?当然是为了安全——沿着风光如画的双溪河畔,我家的骡子用它们的蹄子,踩出了一条坚硬的骡道。卢家堂号“兼济”,“先有兼济堂,后有南江府”,兼济堂的骡队换班,是南江一景。你们去翻翻政协文史资料吧,看看其中有多少篇回忆震圜鞭炮厂的文章,每篇文章里,无不提到这五十四匹大骡子。兼济堂骡队换班,就像英国皇家卫队换班一样,庄严而神圣。英国皇家卫队的卫兵头戴高高的熊皮帽子,我家的骡子不戴帽子,脖子上挂着缀红缨的黄铜铃铛,一串铃声,清脆悦耳,从远处而来,往远处而去,一年四季,在昼里,在夜里,在风里,在雨里,在花前,在月下。在皎皎的月光下,十八匹昂首挺胸的大黑骡子,油光闪闪地,响着铜铃,简直就是一股水银,流过来了,流过去了。当年的孩子,常常夜半起来,跑到江边,等着看卢家的骡子换班,这奇特的景观让他们终生难忘,不管他们当了省长,还是当了将军。

卢家的鞭炮厂雇用卷纸筒的女工八十八名,装填火药的工匠五十八名,采买、杂役三十名。卢家的震圜牌烟花爆竹天下闻名,行销大江南北。1933年震圜鞭炮厂特制了一挂二万八千头的文武战炮去芝加哥万国博览会参展,得了特等优胜奖。每年冬至节后,前来采买烟花爆竹的船只,泊满了南江码头。震圜的烟花爆竹为什么名满天下,因为震圜的鞭炮质量上乘、价钱公道。另外震圜有自己的绝活。我家的绝活是九重塔桶花,传儿子不传女儿。湖南浏阳第一鞭炮大户“永庆祥”掌柜胡来福怀揣着三十根金条来买药方,我高祖震圜公带他到我家的金牛陈列室看了看,胡掌柜满面羞赧而退。

除了有特大喜事,我家是轻易不做九重塔的。做一个九重塔,要耗费花药八百斤,铜屑八十斤,铁屑八十斤,银屑五十斤,据说还要耗费纯金粉末二十两。我家轻易不做九重塔并不是我家做不起九重塔,因为请我家做九重塔必须预付百分之八十的定金,羊毛出在羊身上,经济不是问题。我家轻易不做九重塔主要是因为这是我家的荣誉和骄傲,是巧夺天工的一件大事,是真正的不同凡响。俗话说,“高术不可妄用”,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问题的另一方面是,我高祖震圜公曾经讲过一个笑话,说一家人开了个包子铺,第一锅蒸了出来,质量不太好,婆婆说:这样的包子,卖给谁?自己吃了吧!于是婆婆就带着几个媳妇把这锅包子吃了。又蒸出一锅,这一锅非常好,媳妇就对婆婆说:这样好的包子怎么舍得卖掉呢?自己吃了吧。于是她们就把这一锅包子也吃了。我卢家的九重塔怎么是一锅好包子可比呢?造出一个九重塔,简直就像生养了一个大胖小子,拿去送人,就如同剜却心头肉。更要命的是,家族中能够制造九重塔的只有震圜公一人。他不到临咽最后一口气时,是不会把配药的秘方告诉我的曾祖父的。这也就是说,制造九重塔必须高祖震圜公亲自动手。他这人到了晚年,主要的兴趣都在女人身上,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澡堂子里与十几个美貌丫环洗澡,在洗澡中造爱,在造爱中洗澡。要他不造爱去造烟花,的确需要特别大的动力才行。

辛亥革命成功了,中华民国成立了,吾高祖震圜公兴奋异常,把那些光屁股的美人推到一边,披上一件大袍子走出了澡堂。因为屡试不第,他对科举制度充满仇恨。清朝被推翻,科举也等于彻底废了。更兼高祖震圜公与革命领袖孙中山先生有非同一般的友谊——他称呼中山先生为“大炮”,说“大炮”这伙计到底把事折腾成了——所以清朝的灭亡让他欣喜万分。他一走出澡堂就庄严宣布:造九重塔!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九重塔竟成了世界烟花爆竹史上的最后一个九重塔,也可以说是一个千古绝唱,在美国发射第一颗原子弹之前和我家发射九重塔后,漫长的三十多年里,东西半球的夜空,从没被那样璀璨地照亮过。这事情的原因当然是因为高祖造了最后一个九重塔后不久,就突然地死去,制造九重塔的秘方也就随着他老人家进入了棺材。这是后话,我们还有机会慢慢地说,先说制造九重塔的事。

关于制造九重塔的过程,我就不说了吧?

大虎急皮赖脸地说:不不不,一定要说!

卢面团道:兼济堂的烟花为什么名满天下?主要靠科学的配方与一丝不苟的工艺程序。甭说九重塔啦,就是最普通的“天鹅抱蛋”、“绿烟冲天炮”,也要七十二道工序,少一套也出不来效果。“九重塔”到底需要多少道工序?只有我高祖震圜公知道了。这么说吧,我高祖震圜公从澡堂子里出来,在院子里发布了制造“九重塔”的新闻后,就一头扎进了震圜鞭炮厂的秘密作坊,三个月没有出来。他吃在作坊,睡在作坊,他睡不睡其实也没人说得清。三个月后,他从作坊里钻出来,原来在澡堂子里泡洗的白若牛乳的大脸,黑得就跟煤炭一样。如果不是他自我介绍,连我曾祖天罡公也认不出来,这个从作坊里钻出来的黑炭头就是自己的亲爹。

“九重塔”做成了,过了不久就是元宵佳节。“兼济堂”要在南江城东门外状元洲燃放“九重塔”的消息不胫而走,天还未大光亮,数万观众就等候在那里了。观众中有不远千里从广州城里赶来的,还有来自哈尔滨、沈阳、西安、兰州、青岛、天津、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的前来购买卢家花炮的客商。据我爷爷南风公说,高祖震圜公曾派专人去南京邀请中山先生来南江观看,但不知因为何故中山先生没有回音,这对于高祖震圜公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后经我曾祖天罡公劝说,他的心情才渐渐好转。

元宵节那天晚上,一轮明月从卧虎山后冉冉升起,照耀得状元洲那一片水就像镜子似的闪闪发光。观众们焦急地等待着,不时有各种各样的消息由那些腿轻脚快的人传来。一会儿说孙中山要来,一会儿说孙中山已经来了,正在魁星楼上与卢震圜喝酒。一会儿说孙中山根本没有来,来的只是孙中山的秘书,是来给孙中山打前站的。所以今天夜里不放了,要等到孙中山来了再放。卢震圜与孙中山是拜把子兄弟,所以卢家才不惜重金制造了这空前绝后的超级“九重塔”,孙中山不来,怎么可能放呢?观众被各种谣言弄得晕头转向,有骂娘的,有起哄的,有在大闺女小媳妇堆里胡挤趁机占便宜的,有找不到娘的孩子,也有找不到孩子的娘,但就是这样,也没有一个人离开,人们焦急地等待着,心中充满了忧虑,但更多的还是希望。就这样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反正是月儿愈加皎洁、池水愈加明亮的时刻,终于,几辆马拉轿车子从魁星阁那边跑来,马蹄嗒嗒,牵动着多少人的心。我高祖震圜公从头前那辆轿车里钻出来,因为喝多了老酒,一出车门他就差点摔了个猪拱地,幸亏左右跟班的用手扶了。从第二辆轿车上下来一个身穿黑色制服头戴黑色礼帽、制服左前胸口袋里露出半截银表链子、鼻下留着两撮倒八字胡,胳膊上挂着一根文明棍的人。那人一下车即将头上的礼帽往下摘了摘,然后对着月光下成千上万的观众,弯腰鞠了一躬。一看他这样子,有经验的人就大吃了一惊,因为这样的人一鞠躬之后紧接着就要发表演说,而且他们的口才都是出奇的好,一口气讲八个小时,那条嗓子还像小喇叭一样。但是万幸真是万幸,那黑衣人鞠躬之后并没有发表演说,而是紧跟着卢震圜我的老老爷爷,跳上了那条早就等待在水边的小船。然后他们就往水泊中那片绿洲划去。“九重塔”早就由专人监督着送到湖心岛的拜月楼前,安放在一片麻石板铺成的平展地面上,巍巍峨峨,像座小山,上面蒙着一块大大的红绸布,那块红布原先是准备让孙中山先生来揭的,但中山先生不来,揭塔的仪式,只好由黑衣人代替。没有马牛狗耕田,这也是世界各地每天都在发生的事,见多了也就不感到奇怪和新鲜了。

对在状元湖四周等候已久、心急如焚的广大观众来说,谁把那块红布揭下来根本就无所谓,关键的问题是尽快点燃“九重塔”的引信,让美丽的焰火冲上天空。

我高祖震圜公举起高杆,点燃了“九重塔”的引信,然后他就迅速地退到一边,拉起黑衣人的胳膊往小船上拽。引信冒出不太激烈的绿色火焰,嗤嗤嗤嗤嗤,看样子也没有什么危险。他们赶紧将小船往外划着,眼睛却定定地望着“九重塔”。突然,一道碧绿的光线直冲到天上去,在几十丈高处炸开,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猝然开放了数十朵绿菊花,天绿了湖也绿了,众人齐声欢呼,但随即就闭住了嘴,因为有更加美丽的风景在天上出现了。这第一层的名堂应该叫做“百花盛开”,牡丹、芍药、月季、蔷薇……五彩缤纷,万花纷谢,地上的花朵在天上灿烂地开了一遍,人群里的欢呼一阵接着一阵。第一层放完,有一个简短的间隔,然后自动地过渡到第二层。第二层的名堂是用焰火讲述了一遍《西游记》,从石破天惊孙猴子诞生开始,一直讲到师徒四人到了西天参见我佛如来。其间千变万化,牛鬼蛇神纷纷出笼。接下来是愈出愈奇,看得众人眼花缭乱,心醉神迷。到了最后,一阵排炮般的轰鸣,天空中炸开了六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每个字都有骆驼那样大,把全部的天空都照亮了。要问那是六个什么字?那就是:中华民国万岁!中华民国在夜空中保持了半分钟,就散了架,不成字样,然后拖着烟雾的尾巴坠落了。“九重塔”到此结束,整个过程持续了三个小时。

卢面团闭住了嘴,大虎还张着嘴。半分钟后,众人才回过神来。

三虎道:牛B!

二虎道:我早就对你们说过嘛,他们家不但是牛B,简直是虎B!

卢面团说:怎么样,林总,打将军是否开始?

大虎道:不急不急,你最好带我们参观一下你们家,让我们看看那个造“九重塔”的地方。

他们跟着卢面团走出大厅,走遍了三座楼,见到了卢震圜先生与他的那群美貌丫环洗澡的风流池,卢面团随即讲了他的这位高祖在风流池中的轶闻趣事,引得大家嬉笑不止。笑得最凶的竟是唯一的女人许燕,她的腰弯下去抬起来,屁股一撅一撅的,吸引了卢面团的目光。卢面团虽瘦,但最喜欢丰满的女人,这爱好与他的高祖有点相似。他们还参观了当年的藏金室,听卢面团讲了七十二个金牛的来历和围绕着这真真假假的七十二头金牛所发生的荒诞不经的故事。然后,他们来到主楼后边的一个小跨院,在这里见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和她饲养的四只小鸭子。

四个肮脏的绒毛鸭子在跨院里的一汪脏水里狂欢不止,一个秃头的老人趴在地上,挑拣着米里的虫子。卢面团说:这就是我高祖震圜公最宠爱的丫环,她的名字叫醉月,今年大概有一百岁了吧?我搞不清楚她的真实年龄。醉月抬起头,望着他们。她的嘴抖了几分钟,终于吐出几个苍老的字眼:少爷……

大虎问卢面团:她是叫你吗?

卢面团道:当然是叫我,难道她不叫我还能叫你们不成?

大虎问:就是她用凉水惊了你高祖的鸡巴?

卢面团道:是她。

大虎道:她犯了如此严重的错误,还能活到今天?

卢面团道:她被脱光衣服吊在大榕树上,吊了整整三天三夜,身体都拉长了半尺。正当她生命垂危、奄奄一息时,我高祖震圜公死了。我高祖一死,我曾祖就成了家长。我曾祖虽然身居高位,但却是宅心仁厚之人,树上吊着一个光屁股丫环他认为是家门的耻辱,我高祖一咽气他就让人把她放下来了。有人建议把她用水银灌死为我高祖殉葬,被我祖父制止了。我祖父是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学生,思想进步,当然不能容忍这种野蛮的行为。关于我祖父南风公的事迹就不需要我多说了,不知卢南风,枉做南江人!

跨院的角上,是一座高高的炮楼。卢宅的四角上有四座这样的炮楼。想当年每座炮楼上,都架着一挺“马克辛”重机枪。数百个家丁轮番上岗,一刻也不敢松懈。民国十三年大土匪张洛古率领三千土匪包围了我卢宅,在外边又是挖地道又是用火攻,最终还是无功而返。土匪都是亡命之徒,头上顶着铁锅往上冲。但也架不住我家子弹多。我家家丁队里有个机枪射手,瞄准一口锅就打,眨眼间就把锅打得像一个铁筛子。仗打完了,弹壳用麻袋往下抬。从那时起,我家的鞭炮厂就开始研究制造子弹和炸弹,就像拖拉机厂改行生产坦克一样,有困难,但并不是解决不了的困难。抗战初期,我家的鞭炮厂暗中实际上就是红树林游击队的兵工厂。所以尽管我祖父南风公历史上有污点,但公道地说他是功大于过。如果没有我卢家的参与,就没有南江地区的抗日斗争。这些咱就不说了。但我忍不住要说的是,我卢家这样的铜墙铁壁,四七年时竟然让八路给打开了。原因当然是出了叛徒。这个叛徒姓马名刚,是跟我祖父在红树林游击队里一起打过鬼子的。后来他找到我爷爷,当了我家的卫队长。这家伙是个神枪手,好骑白马使双枪,人称白马将军。他脱离共产党来投我爷爷,我爷爷大喜过望,委他以重任,还送他一个漂亮丫环侍候他洗脚什么的。哪里知道这家伙是共产党派来的内线,不久就里应外合把我家的围子给破了。这些事咱们还是留着以后再讲吧,现在,我先带你们上炮楼去看看。

卢面团带着众人沿着陡峭的铜梯子往炮楼上攀登。铜梯上满是绿锈,一抓弄一手,不抓又危险,只好抓,就全部成了绿手。卢面团说,当年这梯子上可是一点锈也没有的,每天都有人擦,擦得光可鉴人,像黄金似的。当年那些家丁下炮楼不允许一级级地下,全都是双手撑住两边的栏杆,双脚一翘,一滑到地。你们也许不知道那马刚是谁吧?这个老家伙还活着,他的儿子现在市检察院当一个小科长。马刚那老小子也真是个人物,五八年大跃进时,他一拳捣掉了地委书记两颗门牙。

炮楼里一片昏暗,只有从枪眼里射进来几线光明照在墙上。面团拉了一下开关,一盏电灯突然亮了。灯泡大概有二百瓦,亮得发了白,不敢正视。他说:恢复卢家家业的第一步就是要拉上电,这是我爷爷说的。解放后卢家大宅被小学占了,我爷爷前几年回来捐款建了一所最现代的小学,政府就把宅子还给了我家。惭愧,兄弟是卢家唯一的继承人。当然想来争遗产的人很多,但他们全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旁系支蔓,我爷爷只承认我一个。

强烈的电灯光下,他们看到,炮楼全部是用巨大的石头垒起来的,无怪乎当年小日本的山炮弹打上去像搔痒似的。卢面团说,送炸药包是八路的拿手好戏,但他们忘了,我家是烟花爆竹世家,我家改行造炸药就像饺子铺改行包包子一样简单。所以我家建造炮楼时,就充分地考虑到了炸药的问题。你可以把我家的炮楼炸薄,但你不可能把我家的炮楼炸倒。八路也就是因为炸不倒我家的炮楼,才撤了围想出了阴谋,派马刚假投降,打了进来。问题是他们安排的假投降十分逼真,把我爷爷给糊弄住了。这些故事咱们以后再说。

炮楼的墙壁上,挂着五张大幅画像。画像都用玻璃镜框镶着。画像前摆着香案,香案前摆着供品,供品是几个皱皮苹果和干巴橘子,还有两碟子水果糖。这时,他们闻到了一股子檀香的气味从潮湿霉味里钻出来。卢面团指着中间一幅画像说:这就是我高祖震圜公。他们看到,这个震圜公下巴上留着一撮山羊胡子,头戴一顶瓜皮小帽,目光炯炯,果然不同凡响。左边这位,就是我曾祖天罡公,当过广东省财政厅长兼税务总局局长的。天罡公身穿中山装,五官端正,看样子是个正人君子美男子。右边这位,就是我高祖的得意快婿家龙公,时任广东省警察局长。有人说我这个曾姑丈模样很像窃国大盗袁世凯,当然如果袁世凯不是窃国大盗其实也是个美男子对不对?你们可能要问:这个秦家龙公不姓卢,怎么能挂在您卢姓祖先中间呢?问得好,其实我不说你们也应该明白,因为秦家龙公生前身居高位,所以我就把他安排进我祖先的行列中。如果他是个叫花子,我怎么会把他安排上我卢家的祖先阁呢?这座炮楼代表着我卢家的过去的光荣,是我卢家的凌烟阁,是我缅怀祖先光荣业绩,闭门思过,发奋努力的地方。今日请你们上楼参观,说明我对你们的感情非常深厚,不客气地说,这也是诸位的光荣。

大虎不知道二虎三虎与许燕如何,他自己感到让卢面团给弄得五迷三道,仿佛做了一场大梦。糊糊涂涂地下了炮楼,看到那个昔日的丫环正在一个露天的炉子上煮饭,一缕白色的炊烟沿着石头的墙壁袅袅地升起。老丫环用一把破扇子往炉膛里扇着火,专心致志,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回到大厅后,看到墙壁上那些蜡烛已经燃烧了大半。几个黄脸少年围在当中那张紫黑桌子上,脑袋顶着脑袋,正在观看罐子里的蟋蟀。大虎很想过去看看罐里的虫,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有失尊严,便把好奇的念头压了下去。

卢面团笑眯眯地说:林总,怎么样,咱们是不是该开盘了?

大虎道:开盘,开盘!

这时,一个身穿长袍马褂,铜钮扣上拴着一把牛角胡梳的老者从大厅的一角,走到大厅的中央,拖着长长的古腔,诵读了一篇文辞古奥的文章,读完了,他将文稿揣进怀里,然后宣布:夺王大战现在开始。

大虎和卢面团带着自己的人马,站成了两列横队,就像开赛前的足球运动员一样。

老者又喊:决战双方,各报将名!

大虎高声报告:金翅大王!

卢面团脸上挂着油滑的微笑,道:二赖子。

大虎道:啥二赖子?你不是弄了只黑麻头吗?

卢面团微笑不语。

老者又喊:双方亮将!

大虎从三虎手里接过蟋蟀罐子,双手捧着,走到黑桌子前。

卢面团也捧着蟋蟀罐子,走到桌子前。

他们同时将罐子放在桌子上,又几乎是同时,揭开了罐子的盖子,并把自家的虫罐推到对手面前。

大虎低头看到卢面团罐中的蟋蟀,竟然是一只普通的肉蟋蟀,深秋的原野上,到处都能看到这样的肉虫。他抬起头,满腹狐疑地看着卢面团。卢面团笑道:林总经理,就像不能以貌取人一样,您也不能以貌取虫呀!

老者喊:验虫毕,交战双方下注!

大虎对着许燕招招手,许燕过来。大虎道:全部押上!

许燕将三万元人民币拍在桌子上。

卢面团对着身后的人招招手,一个黄脸少年也捧过来三万元。

老者喊:倒虫入斗盆,打将军开始。

大虎与卢面团各往后退了一步,两个掌探的黄脸少年,挤到他们面前,端起罐子,将盘踞其中的各家蟋蟀倒在斗盆里。如果不说说这个斗盆是不对的,这件东西分明是古物,通体的颜色是一种娇嫩的鸭蛋青色,盆的外边,画着两只肥胖的蟋蟀,它们没有争斗,而是十分友好地在共享一根菜叶。初进斗盆,金翅大王猖狂地蹦跳着,那模样简直就像一匹刚获解放的小马驹。二赖子却像个农村懒汉,懒洋洋地伏在盆边,一副呆头呆脑的傻样,只有头上那两根长须在微微地动着。掌探的少年用老鼠胡须拨弄着二赖子,二赖子依然不动。大虎笑道:面兄,您的将军睡着了。卢面团微笑不语,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金翅大王摩擦双翅,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俨然是凯歌高奏的样子了。说时迟那时快,二赖子一个蹦跳起来,灵巧如跳蚤,矫健如武生,比电还要快,就落在了金翅大王的头上。大虎与众人一声惊叫,眼光都凝固了。转眼间二赖子就跳开,跳回到它方才伏着的地方,恢复了那副痴呆的模样。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但胜败已经有了定局:金翅大王的头破了,连脑子都流了出来。

我的金翅大王!大虎捧起金翅大王的尸体,咧着嘴哭起来。

指甲长长的老者庄严宣布:二赖子获胜,加冕为王!

卢面团身后的人把六万元钱收走了。

回城的路上,大虎大惑不解地说:这怎么可能呢?那么一条菜虫子怎么一下子就把我们的金翅大王给咬死了呢?

二虎冷笑道:这其中肯定有诈!

三虎道:肯定是条药水虫!

大虎恍然大悟:是不是趁我们参观炮楼时,他们给那只菜虫子喂了药?

三虎道:就算喂了药,不还是一条菜虫子吗?这么说吧,咱给许燕吃上半斤兴奋剂,她也跑不过王军霞!

许燕道:别拿我说事!你们这三个笨蛋!

大虎道:许燕,我给你个任务:你假装叛变我,打入面团的内部,获得他的秘密,然后咱们就跟他们算总账,他们黑了咱三万元,咱让他连本带利全部吐出来。

许燕道:我不干,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

二虎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第四章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