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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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来,对着你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然后转身就走。你像一个被催眠术控制了的女孩,跟在他的身后,从餐桌和椅子的缝隙里穿过空空荡荡的餐厅,走到电梯前面。他在电梯里等候着你。你疾步冲进去,电梯门便无声地合拢了。电梯里只有你们两个人。你呼吸急促,心里有几分胆怯、几分羞涩、几分企盼。但在电梯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只是对你微笑。

出了电梯,你跟着他穿过铺着红色地毯的走廊,好像拐了许多的直角,最后立定在1418房间门前。你有点焦急地等待着他开门。在等待的过程中你感到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你的背,所以你感到这个过程特别漫长。你第一不敢回头,第二不敢旁顾,你的眼睛死盯着他的苍白而细长的手指和那把在球形门锁里转动的钥匙。我在你的身后喘息着,是因为紧张喘息还是因为激动喘息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终于钥匙把门拧开了。其实他只用了几秒钟就把门打开了。其实根本就没人注视你。你完全可以放松你的身心,把一切抛到脑后。

他将瘦长的身体往门旁一侧,伸出一只手,做出一个彬彬有礼的姿势,请你进室。我在你耳边提醒你:请慎重考虑啊,进了这个房间,就等于进了另一个世界。但你不会理睬我的话。你一闪身进了他的房间,很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他随着你进了门,然后就把门关上了。他仿佛看出了你的心思,特意很夸张地挂上了门链。我说:多此一举,在这家饭店里,没人管你们的事。所以这座饭店也许是座不道德的饭店,但却是家开明的饭店。

明亮的灯光照耀着房间正中的大床,照耀着墙上的大镜子,照耀着桌子上那瓶紫红的玫瑰。这是一个很舒适的房间,特别适合情侣同住。窗帘质地很好,沙发弹性不错。床头上方挂着一幅粉红色的裸女油画,裸女的乳头像两粒樱桃。

他对着你走过来,就像一头黑色的沉默豹子,迈着骄傲的方步走过来。它的皮毛像抹了油一样的光滑,双眼在灯光的照耀下,变成了金子般的颜色。你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仿佛有一股微弱的电流在身上通过,头发梢子发出噼噼的静电声,一缕缕清凉的小风贴着皮肤滑过去,使汗毛都直竖起来。一个遥远的声音在提醒着你:后退啊,你要后退!但是你已经身不由己。在你面前他站了片刻,然后就笑眯眯地,像开玩笑似的扯住了你的休闲服的下沿,像剥香蕉皮似的剥下了你的上衣。他脱你的上衣时你表现得非常顺从,你嘴里嘀咕着一些连你自己也听不明白的话,顺着他的劲儿把胳膊高高地举了起来。你的两个激动不安的乳房突然地亮了相,你本能地双手抱住膀子,把它们遮掩起来。他扔掉你的上衣,双手扯住你的裤子,猛地往下一褪,你就赤裸裸地站在他的眼前了。然后你自己从两条裤腿里走出来。没容你脱下鞋子,他就搂住你的腰将你抱起来。你的眼前一片辉煌,耳朵里响起了阵阵轰鸣。你的双手不由自主地缠在了他的脖子上。他将你抱到床边,粗暴地将你扔到床上。床在你的身下弹跳着。你的眼睛闪着光,光里有水,水里有这个神秘的男人的影子。他不慌不忙地开始脱衣服。他将脱下的衣服仔细地挂在墙角的衣架上,回转身时,你看到他的发达的胸肌和平展的腹部。你看到他那两颗黑豆粒般的乳头上,穿着四颗白色的珍珠;你还看到他的下边已经昂扬起来。他用非常夸张的动作在你的眼前玩耍着那个鸟,好像小孩子对同伴炫耀着宝物。你感到心跳如鼓,喉咙里喷出火热的气体。他把一条红绸巾儿扎在那个东西的根儿上,然后又将一些亮晶晶的芥末油一样的东西涂抹在上边,那东西变得油光闪闪,散发着辛辣的气味,好像一根刚刚烤出来的法国香肠。他俯身下来时,你的身体自动地贴了上去,你感到肉体与灵魂一瞬间分离,一瞬间又合拢在一起……后来,你感到全身上下只有脑袋还是活的,脑袋之下全都死了,好像高位截瘫的病人。你好像躺在水里,又好像躺在云上,脑海里时明时暗,好像在桉树林子里快速地穿行……

桉树林从何家港外的沙滩开始,一直延伸到红树林。你终于说服了马叔,让他带领你去探望他的爹——抗日英雄马刚——孤身打入虎穴、端了最坚固的反革命土围子的马刚——打掉地委书记门牙的马刚——几个星期以来,马刚的事迹从你爸爸的口里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使你想见到他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强烈。为了让马叔带你到红树林,你往他的书包里偷偷地塞了二十多块水果糖,那可不是一般的水果糖,那是从香港进口的水果糖,外边包裹着亮晶晶的糖纸,那种糖纸是许多女孩子梦寐以求的宝贝,在那个年代里,用十张这样的糖纸几乎就可以勾引一个小姑娘,二十张糖纸就可以勾引两个小姑娘。剥开这层纸,里边还有一层半透明的纸,这层半透明的纸其实不是纸,而是大米制作的薄膜,入口就化,味道好极了,营养好极了。这种糖在当时可不是随便能够买到的,有钱你也没处买,这种糖是党发给高级干部补养身体的,你爸爸是县长,算不上高级干部,你爸爸的朋友兼上级地委秦书记——就是被马叔他爹打掉了门牙那个——算高级干部,他到你家来玩耍,送给你一包党发给他补养身体的高级进口水果糖,他上下打量着你说:小岚子,越长越像你妈妈了。这个人还将与你发生非常重要的关系,后来你想起他这包水果糖,就感到这简直就是一包蒙汗药。你不仅塞给他二十多块高级水果糖,为了早日见到他的英雄古怪倔强爹,你还每天帮他放奶羊,你甚至学会了挤羊奶。你端着他家那个不知是谁用模范的劳动挣来的破搪瓷缸子,蹲在他家那头老奶羊屁股后边,用你的小手握住肥嘟嘟的奶头,一攥,嗞——!一攥,嗞——!攥攥攥,嗞嗞嗞!有几个裹着解放脚的政治老太太,公然地议论:“看看,看看,真是人不可貌相,马家的小子,把小媳妇都勾来家了!”他的在水产公司剔鱼的妈妈冷冷地问那两个一贯地狗仗人势、一贯地为非作歹、一贯地欺软怕硬的老太太:“知道这是谁的女儿吗?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这是本县林县长的女儿!”那两个政治老太太的眼睛顿时就直了,从此见了你就点头哈腰。你与他的浑身散发着鱼腥味的妈妈建立了不错的关系。你还强忍着恐惧喂过他的那个同母异父的大头妹妹。你感到这个没有下肢的孩子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古怪的鱼。尤其是她翻着白眼、伸着舌头喘粗气时,更像一条躺在浅水里挣扎的鱼。

你把他家的情况对爸爸说了,尤其是当你说到满身鱼腥、满嘴烟臭、头发花白的苏阿姨时,你爸爸满脸都是遗憾的表情。他说:“可惜啊可惜,苏蝉娟当年可是南江城里的一枝花。”你问:“爸爸是不是也追过她?”你爸爸严肃地说:“你这孩子,想到哪里去了?她嫁给马刚,还是我跟你妈妈当的媒人呢!当时,你苏阿姨是刚从医学院分配来的大学生,你妈妈是医院的党总支书记。”你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去看看苏阿姨?”“我现在的身份,不合适……何况她跟马刚已经离婚,而且她也划成了右派……不过……”爸爸说,“你去看她时,就代替我和你妈妈向她问好吧,我们不是那种势利眼的人家……”

你跟在马叔的身后,一下一下地踢着他的脚底,恼怒地说:“我让你带我到红树林去看你爸爸,你听到了没有?!”

健康路上的行人都停住脚步,看着你们。你听到人们啧啧称赞:这个女孩的脚真巧,你们看,她每一下都能踢到那个男孩的脚底板!

他停住脚,转回身,说:“不许你再踢我,如果你再敢踢我,我就把你……”

“你敢把我怎么样?”你一边说着,一边将穿着红色小皮鞋的脚飞起来。

他说:“如果你不是个女的,我就一拳把你打倒在地!”

“你打呀,你打!”你像个好斗的小公鸡似的挺着胸脯往他的面前蹿着,逼得他节节败退。

他说:“好啦好啦,我带你去还不行吗?”

你笑道:“早这样说,我早就不踢你了。”

他说:“但是,去红树林的事不能让我妈妈知道。”

你说:“我帮你撒个谎,就说学校组织下乡劳动。”

“你必须去借一辆自行车,”他说,“我还不会骑自行车,正好借这个机会学会。”

“你这家伙,真够鬼的!”你说:“明天早晨七点,学校大门口见。”

他说:“不,不在学校门口,被人看到影响不好。”

你野唧唧地说:“屁,什么影响?谁敢胡说,我就豁了谁的嘴!当然,要讲豁人的嘴,你是专家——”想起他豁金大川嘴的情景,你不由得笑起来。

他咧咧嘴,不好意思地嘿嘿几声,说:“我们在县城东门外那棵大榕树下见面!”“不见不散!”你拍了一下他的手,说:“你要敢骗我,我就把你们家的奶羊杀了!”

鸭子从你身上滚下来,嘴巴里发出一声湿漉漉的怪叫声。你的像钢板一样挺直了的身体突然散了架子,声嘶力竭、不知羞耻的叫床变成了无力的呻吟。你感到自己躺在潮水里似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起伏漂荡着,好像一截漂木。方才他鸣叫着滚下去的情形让我油然地想起了在红树林烈士陵园里,我们观看马刚的家兔交配时的情形。那只雪青色的雄兔用嘴巴咬住雌兔的脖子,身体耸动几下,然后就怪叫一声滚了下来。那时候你的心里就怦怦乱跳着,你对这种残酷的交配充满了恐惧,同时也满怀着向往。

鸭子滚下去,对你挤挤眼,便赤着身体往卫生间走去。卫生间里传出的哗哗水声更强烈了你躺在潮水中的感觉。你的兴奋还没消退,但一种类似凄凉的感觉便渐渐地涌上心头。刚刚结束的漫长的、纯粹的、生理性的操作让你兽性大发,你忘了一切,切实感受到的只有你的和他的肉体。你像一个发情的母兽,发出难听的嚎叫,嘴巴里流着黏稠的涎线。你们俩简直就是两个光屁股的妖精在打架。墙上的大镜子里晃动着你们翻来覆去的身影,房间里回荡着你们的肉体相撞的声响。你的眼睛里放射出一波波的绿光,像猫、像虎、像狼。我观战多时,慨叹不已,果然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如狼如虎,不如女人四十五!”

饭店顶楼监控室里的电视屏幕前,一个见惯了这种景象的值班员揉揉蒙眬的睡眼,低声嘟哝着:“这两块货真行,哪里是人?分明是猪!小赵,你快来看看,这两个是今晚的冠军!”值班员喊叫着他的同伙。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走过来,问:“是花猪吗?”“不是花猪,是黑皮。”“黑皮的活儿一般嘛!”“这小子今夜超常发挥了!”“是跟台湾那个富婆吗?”“不是,换了一个。”“黑皮这小子,不够意思,台湾富婆花钱养着他,他还偷着搞多种经营!”姑娘将下巴搁在同伙的肩膀上,眼睛看着屏幕。她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天哪!这不是咱们市的林市长吗?”“你胡说什么?林市长怎么能干这种事?!”“是她,是林市长!”这时,你翻身骑到了黑皮的肚子上,头往后仰着,双手抱着脖子,身体像打夯一样上下耸动着,你眯着眼睛,咧着嘴,露出满口的牙床,嘴巴里发出呱呱的叫声。你那样子根本不像做爱,倒像对着阶级敌人发泄着阶级仇恨。“嘿,真够狂的!她哪来这么大的劲儿?”值班员赞叹不已,继而又疑惑地说,“不可能是林市长吧?”“前天我还在珍珠大厦落成典礼上见过她,绝对没错!”他们将脑袋往前探着,恨不得钻进屏幕里去的样子。“录下来,赶快录下来,”女的说,“这可是宝贵资料!”磁带沙沙地转动起来,我心中急如星火,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无所谓了。“我原先以为,这些大人物都是阴阳人,不食人间烟火的,”他说,“想不到她们也会干这种事情,而且——”“而且还干得十分出类拔萃!”女的接过男的话头,大声说。这时,你和黑皮又换了一个古怪的姿势。女的说:“看看,我们的林市长,是多么富有想象力,多么富有创造性,多么样的不落俗套!”“林市长哎,悠着点您哪!”男的故意惊惊乍乍地说,“我还是怀疑,林市长会干这种事情?”“如果不是她,你把我的眼睛挖了!”“那我可舍不得,”男的说,“听说林市长的儿子让公安局给抓起来了?”“这就更对了,”女的说,“她是寻求刺激来了!”你身体上冒出了一层油汪汪的汗水,在屏幕上闪烁着珍珠般的光芒。“她的身材的确不错,”男的赞叹地说,“连我的‘小弟弟’都抬起头来了!”女的屈起手指,在男的头上爆了一个栗子,说:“你敢!”“只要你同意,我就敢,”男的色迷迷地说,“如果能干了林市长,这就像打猎的人打死一只老虎,捕鱼的人捕到了一条鲸鱼,一辈子都有了吹牛的本钱!”女的说:“你们这些男人,都是些公猪!”

的确,在我见过的交配中,只有猪的交配才能与你们相抗衡。那张优质床垫里的钢丝弹簧在你们的折腾下痛苦地吱叫着,床垫里的灰尘像蒸汽似的一股股地蹿出来。床垫的叫唤声影响情绪,你们把战场移到了地毯上。在地毯上折腾了一会儿又移到了椅子上,在椅子上玩够了又移到了沙发上,在沙发上腻味了又移到了桌子上,后来你们又流窜到卫生间里,把马桶、脸盆、澡盆全都利用了一遍。最后的一个奇怪动作是:他用双手扳着你的两条腿,你用双手撑着地,你们在房间里一边这样古怪地行走着,一边不辞辛劳地钻探着,汗水从你们身上像小河一样地流下来,你们的身体一黑一白,都发出了鱼皮一样的光泽,黑的像黑鱼皮,白的像白鱼皮。从你们开始了行走中的做爱或者是做爱中的行走之后,监视器里的图像就残缺不全了,因为那暗藏在房间里的镜头视野很窄。当他像家兔一样从你身上滚下来时,监控室里的男女值班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男的说:“我的天!看他们做,比自己做还累!”女的轻蔑地说:“你要有黑皮十分之一的功夫,我就心满意足了!”于是他们也滚在了一起。

你们俩沿着海边的砂石路骑车前进。东风从海上刮来,东风催起千重浪,后浪追逐着前浪,后浪变成前浪,一浪接一浪地撞到防波大堤上粉碎了。海风挟带着水汽,将大堤上的杉树吹得湿漉漉的。几十艘向阳渔业生产队里的机帆船正在出海,柴油发动机声嘶力竭地叫,黑烟干劲冲天地冒,缀满补丁的破帆垂头丧气地挂在桅杆上,象征着失败与不革命,令你们看到它就感到心情沮丧。几个渔妇前面抱着孩子,后边背着大枪,站在高高的防波堤上,望着正在离港的渔船。她们怀里的孩子叼着奶头手抓脚挠。崭新的大枪在她们背上泛着钢蓝色的光芒,好像乌鸦的翅羽。她们的屁股肥大,轻薄的黑色大裆裤子被海风灌得满满的。她们的脚板结实,脚丫子叉开。她们黑红色的脸上,蒙着一层忧郁的神情。

你昂首挺胸,迎着阳光前进。你放声歌唱。这段时间是你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你放声歌唱:“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劈荆斩棘奔向前方。”他坐在后座上一声不吭。你骑的是一辆女车,他的双腿几乎垂到了地面。你不高兴地问:“我唱歌,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唱?!”他说:“我唱不出来。”“你为什么唱不出来?”“我嗓子不好。”“嗓子不好也要唱!”“我唱不出来,我从来不唱歌。”“上音乐课时你也不唱?”“上音乐课时我也不唱。”“音乐老师不整你?”“我光张嘴但是不出声,她发现不了。”“但是我今天让你唱,非要你唱不可!”他吭吭哧哧地憋着气,好像在酝酿石破天惊的歌声。你用胳膊肘子捣着他,“唱嘛,我非要你唱!”他吭吭地咳嗽着,好像一只老刺猬。你感到他嘴里的热气喷到了你的背上。他看不到你的脸,他也许认为你真的生了气,其实你的脸上满是坏坏的笑容。“你唱不唱?你如果不唱我就把你扔下来。”你故意让自行车晃动起来。后边没了动静,你回头发现他在你车后十几米的地方站着。“坏蛋!”你跳下车,大声吼叫着,“为什么下了车?你下车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不理你,转身朝着城市的方向走了。“嗨!”你恼怒地喊叫着,“你到哪里去?你这混蛋,你想回去吗?”他不理你,连头也不回,继续朝着来路走。你骗腿上车,追上他,将车子横在他的面前。你用自行车来来回回地挡着他的去路。“你这家伙,太不够意思了!”他的瘦脸黑着,像那几个女民兵背上钢枪的颜色。“好了,我怕你了,我不让你唱歌了行了吧?我不让你唱了,保证不让你唱了!”你气急败坏地劝着他。他不动了,怔怔地看着你的眼睛。“你说吧,马叔,马大爷,你还要我怎么着呢?”他终于说了一句话:“把自行车给我!”“可是你不会骑车呀!好好好,我给你,我给你还不行吗?我今天算败在你的手里了,这是我第一次向男生屈服!”你把自行车让给他。他推着自行车,骗腿就跨了上去,然后他就笨拙地蹬起来。自行车摇摇摆摆地前进了。他仿佛浑身都在使劲。你这才想起他要学骑自行车的事。你说:“眼睛往前看,不要看车轮子!你个大笨蛋,往前看,车轮子丢不了!”你在车子后边跟着跑,他的身体在车上扭动着,车子往旁边歪,他的腿就撑在了地上。很快他的动作就协调起来。你在他的身后气喘吁吁地追赶着,终于跟不上了。你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说:“你死去吧!”你看到他生疏但力道很足地向前冲去。他的上身很板,乱糟糟的头发犹如一股黑烟。他骑着车拐到那片大桉树林子后边去了,桉树挡住了他的身影。你骂道:“马叔你个海匪!”只有海鸥在远处尖利地叫。

你坐在路边,心里有一点恼怒,但其实也不是真正的恼怒。你感到与马叔的关系就像跟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的关系一样,说亲也不亲,说疏也难疏。但这绝对不是同学的关系,也不像恋人的关系。那时你正在看苏联著名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奇怪的是你总把自己想象成为贵族小姐冬妮娅。冬妮娅和保尔在池塘边开始的初恋让你神魂颠倒。你仿佛闻到了烧锅炉小子头发里那股煤烟的气味。你经常幻想着跟一个黑小子从郊外往城里奔跑,风把你的头发吹起来,就像鸟的羽毛。你看到一个美丽姑娘的光滑的小腿在阳光下闪烁着,像一块天蓝色的玻璃。而她的身后,紧紧地跟着一个烧锅炉的、好打架的黑小子。他有两只黑色的眼睛和满口的洁白牙齿。远处是锅炉房的大烟囱冒出的腾腾的黑烟,煤烟的气味好闻极了。近处是火车站,一台机车正在挂钩,红色的车轮被钢铁的连臂捣弄得缓慢但是非常有力地转动着,一团团的蒸汽从车头两侧土匪般地喷出来,一团团的黑烟从车头上的烟囱里强盗般地蹿上去。一声汽笛,撕肝裂胆般地响起,令天地都动容失色。你的天蓝色的水兵服像海鸥的翅膀,在风里飘荡着。你的头发是亚麻色的,梳成了一条松松的大辫子,散发着薰衣草的香气。无论谁嗅到这样的香气都会对你产生好感,谁如果嗅到这样的香气不对你产生好感谁就是一个天字号的大傻瓜。你跑累了,其实你还能继续往前跑,你停下脚步的原因是锅炉房的大烟囱就在眼前了,你可不想跑到锅炉房里去让那些粗俗的老家伙对你评头论足。你站住了,身体仿佛是无意地往后仰着,其实你是有意地把身体靠在他的并不丰厚的胸膛上。你将身体靠在他的胸膛上并不是寻求依靠,你把身体靠在他的胸膛上主要是想嗅嗅他身体上的那股粗野的、混合着煤烟气味的小狼般的气味。他抓住了你的肩膀,兴奋地大叫着:“抓住了!抓住了!你这个小鸟!”他的爪子像铁一样坚硬,工人阶级的手就是不一样,虽然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工人阶级,但是他的手已经能够抓住女人不放松了。一双黑色的手,抓住了一个娇嫩得像百合花一样的少女的肩头。这样的手简直就是小鹰的爪子,抓住小母鸡小母鸡休想挣脱。为什么要挣脱呢?我希望你能抓着我腾空而起,让平缓的气流托着我的胸膛,让大地、河流、山川在我们身下,好像一轴美丽的图画依次展开。他的手在你的水兵服上留下了几个鲜明的黑印子。你鼓嘟着小嘴说:“哎呀,你把我弄痛了!你这个野人!”他羞愧得无所措手足,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小姐……”你戳了一下他的额头,说:“不许你叫我小姐……”“那我叫你什么呢?”你满怀着深情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活活就是一把锥子,扎在了他的心脏上,让他心痛难忍,让他终身难忘,然后,一片红云飞上了你的脸,少女的脸。你垂下长长的像燕尾一样的睫毛,嗫嚅着:“……你叫我……”那个美好的字眼在你嘴里化作蜜糖融化了,你捂着发烧的脸蛋,飞跑着越过铁路。你听到他在后边大喊:“危险!火车危险!”你刚刚跨过铁路,从基辅开往莫斯科的客车呼啸而过。你怔怔地看着那些一闪而过一闪而过的窗口,看到那些蒙着花头巾的少女和穿着花领子衬衣的青年,看到那些穿着红色皮夹克的女布尔什维克,还有那些穿着黑色皮夹克、屁股上挂着手枪的“契卡”,还有那些戴着风帽、背着沉重的毛瑟枪的红军战士……幸福的泪水在你的美丽无比的大眼睛里闪烁着……

这时,马叔骑着自行车从前面回来了。趁你与冬妮娅小姐合二为一的工夫,他已经把自行车骑得像模像样了。他的黑脸上泛着红光,洋溢着掌握了一门技巧后的喜气。他兴奋地大喊着:“林岚,你看,我会了!我还以为自行车有多么难学呢,没想到这样容易!”他的喜气引起了你的不满,你迅速地把他跟保尔·柯察金作了一个比较,感到眼前的这个黑小子比乌克兰那个黑小子明显差劲。乌克兰那个黑小子能用漂亮的勾拳把贵族子弟维克多打得仰面朝天跌到池塘里,可眼前这个黑小子只会用手去撕人家的嘴,没有一点男子汉的潇洒,纯粹是老娘们的战法。乌克兰那个黑小子认识了冬妮娅没几天就爱上了冬妮娅,他为了冬妮娅对他破衣服的一个不经意的挑剔的眼神,竟然加夜班去木材厂扛大木头,换来一点钱买了一件新衬衣,还让理发师用剪刀和水征服了那一头让汗水和煤灰纠缠在一起的头发。可这个姓马的小子简直像一根死木头,在他的心目中,我还不如他家那只奶羊……你把眼前的事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混在一起,这样的混合产生了一种非常美妙的感觉,似真似幻,如梦如醒,有广阔的想象空间,有狭窄的感情死角,你沉浸其中,如鱼如虾,一颗少女的心里,充满了小资产阶级的感伤,泪水更多地从眼睛里溢出来,挂满了你的脸庞……

兴奋的马叔看到了你的满脸泪水,顿时吓得手足无措。他放下自行车,双手搓着大腿,很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的一副傻瓜样子。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他开口说话,必定说傻话。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把你的车子弄坏……我的腿长,不等车子歪倒我的腿就支在了地上……”你精心构筑的美好意境让他几句话就给彻底摧毁了。你从天上落在了地上,从梦境回到了现实。“你这个大傻瓜!你这个大笨蛋!”“我真的没把你的自行车弄坏……不信你就检查一下……”你抓起路边的一块石子朝着他砸过去,石子打在他的膝盖上又反弹出去,他不由自主地弯腰伸手摸了一下膝盖。然后你就特别地盼望着他的膝盖上能够流出点鲜血,当然不能流得太多,然后你就用自己的白手绢缠住他的伤口,缠的时候你应该手指颤抖,嘴里叨叨着:“亲爱的……亲爱的……小可怜……我的小心肝……”但是鲜血并没有从他的腿上流出来,他穿着一条蓝色的制服短裤,裸露着两条鹭鸶般的长腿。那中了石块的地方不但没流血,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这让你失望,让你沮丧,眼泪不流了,面对着这样的傻小子,流多了也是浪费,但你的脸上依然是阴云密布。在马叔的眼里,你拉长了的阴沉脸,比你流着眼泪的脸更加可怕。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真不错,在往后的岁月里,每逢你高兴的时候或是你不高兴的时候,他都要为你表演。他双手按在地上,身体往前一倾,便倒立在你的面前。为了保持平衡,他把两条腿弯曲起来,从肩膀上方垂下来。这样他的双腿就显得更长了,他的双脚就显得更大了。他的大脚上套着两只用废旧轮胎皮子切割成的凉鞋,脚趾从鞋子前头伸出头来,显得特别滑稽。他把手当成脚,在你的面前,啪哒啪哒地走着,像一个老练的怪物。最后,他停在你的面前,让两条长腿往下垂,垂,垂,终于垂到了地,这样,他的手脚都落在了地上,他的身体弯成了一座拱桥,他的头从屁股下探出来,脖子极力地往上仰,终于高过了屁股,他的脸就直了起来,他的双眼便可以直直地看着你了。他的脸有点发紫,眼珠子也有点发红,你知道这是脑袋充血的缘故。他可怜巴巴地望着你,好像一个犯了严重错误的小男孩,祈求着大人的饶恕。从他倒立行走,到他造型拱桥,这个过程持续了大概有五分钟,起初你对他的绝技表示惊讶,进而你为他的表演鼓掌,等他造了拱桥之后,你的心里已经满是对他的崇拜了,你觉得他这一手把保尔·柯察金都给毙了。你看过杂技表演,知道杂技演员们也能倒立行走,但他们是专吃那碗饭的,与你不一样。而且你总认为舞台上的人与现实生活中的人不是一回事,你认为他们不是凡人,所以他们能倒立行走是正常的。当你发现马叔竟然也能倒立行走,你简直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但这的确是事实,而且就发生在你的面前,而且是专门为你表演的,他为了你倒立行走,他为了你把手当成了脚。你感动地说:“起来,你这个傻瓜!”他硬撑着不起来。你跳起来,想掀起他来,但对着他的造型奇特的身体又不知该从哪里动手。于是你就蹦跳着喊叫:“傻瓜,傻瓜,起来,起来呀!”他把双腿抡到后边去,站直了身体,提提滑下去的裤头,用手背蹭蹭鼻子,傻乎乎地笑了。“嘿嘿……”,“嘿嘿……”你模仿着他的傻笑。

他用倒立行走化解了你的怨气,他用倒立恢复了自信。他扶起自行车,说:“我驮着你!”“你?”“我保证摔不了你!”他跨上车子,用力蹬了几下,获得了速度,你在后边跟着跑,手扶着车子的后座。“快点上来呀!”他喊。你耸身一跳,就坐上去了。这时,自行车摇晃起来,但很快他就把车子稳住了。你也是分开双腿坐在车上,这样的坐姿如果不用双手搂住骑车人的腰就会很别扭,所以这样的坐姿特别适合情侣。你根本没犹豫,就伸出胳膊搂住了他的腰。你感到他的身体扭了扭,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在下坡路上,自行车简直就要飞起来了,海风从你们身体的边缘漫过,路两边那些没被五八年的火炉烧掉的大桉树抖动着叶片为你们欢呼,你兴奋地用脑门碰撞他的脊梁。他突然放开了喉咙。他的嗓子沙哑,唱到高处就变成了尖啸,但这并不影响你的情绪。你跟着他唱起来。还是“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还是“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劈荆斩棘奔向前方”。唱忘了就是一阵大笑。笑完了接着再唱。那天海边上的砂石路归你们专用,那天是你们的浪漫之旅。但我忘了提醒你们,“人欢没好事,狗欢抢屎吃”,自行车前轮轧在了一块圆滑的石子上,车子便猛地歪倒了。你们跌在车下,车子压在马叔的腿上,惯性使你们往前滑去,歌声被憋死在咽喉里。你艰难地爬起来。马叔的腿上蹭去了一块巴掌大的皮,血肉模糊,伤口上满是白色的沙子。你的手腕子上也破了皮,流了血,你的屁股还给跌得很痛。是你先站起来,把压在他腿上的车子掀开,把他扶起来。他痛得满脸皱纹,但他关心的是你和你的自行车。后来他说,其实他最怕的是把自行车摔坏,因为那时候一辆自行车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他家吃饭都有困难,根本没有赔偿一辆新自行车的能力,另外,即使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名牌的自行车。他脸上是汗,眼里是泪,腿上是血,嘴里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此刻你的心里却是柔情似水,小资产阶级的感情汹涌澎湃。你摸出那条白色的手绢——手绢上绣着几朵木棉花——缠住了他的伤口。你的手绢太小,缠时费了点劲。你跪在他的面前,一边缠着,一边仰起脸问:“痛吗?”他说:“不痛,一点也不痛。”肯定不会不痛,但对于马叔这个穷孩子来说,县长的女儿跪在自己脚下,为自己缠着腿上的伤口,该是一种多么大的幸福!县长的女儿也受了伤,她不顾自己的伤,为别人疗伤,这是多么高贵的精神,雷锋也没这样做过。当然雷锋没做过这样的好事并不是雷锋觉悟低,而是他没碰到这样的机会,如果雷锋碰到这样的机会,他肯定也会这样做的。马叔的眼泪是被你感动下来的,他的那条穷小子的腿亲切地感觉到了你的柔软手指,他巴望着这个缠伤的过程无限期地延长,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跤在你们两人的恋爱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也可以说是转折点,也可以说是催化剂,等你们裹好了伤重新上路时,你们俩已经有点心心相印的意思了。你们穿越了三十里的桉树林,到达了红树林。马叔的爸爸自从打掉了地委书记的门牙,连降三级,接着遭遇了离婚,接着又犯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错误,最终落在了红树林旁边的烈士陵园,当了一名管理员。你们出现在烈士陵园的大门口时,一匹黄色的大狗像一道闪电,从门房里蹿出来,吓得你紧紧地抱住了马叔的腰……

你从半是幸福半是痛苦的、半是清醒半是迷糊的状态中挣扎出来,看到一线晨曦从窗帘的缝隙里射进来。鸭子侧身睡在你身边,一只手按在你的乳房上。房间简直就是一个凌乱的战场,椅子倒了,床单在地,沙发的坐垫竖在门边,你的休闲服一件躺在墙角,一件挂在壁灯上。你看到自己一丝不挂,肚皮上干结着一些蛋白质,大腿上青一块红一块,不知是被他打的还是在床角上撞的。昨夜的鏖战情形历历在目,你心中猛然一惊,暗暗地说一声:荒唐!

你推开他那只紧紧抓住你乳房的手,翻身下床。你的双腿不由自主地软下来,仿佛踩到了一大团棉花上。你感到浑身酸痛——年龄不饶人哪林岚!我在他的背后阴阳怪气地说——鸭子醒了,眯着眼对你笑。你感到他的笑不怀好意,他的笑脸后边还藏着一张阴森森的脸。“亲爱的,累了吧?”他侧歪在床上,用右手支着腮问你。他的白牙在幽暗中发着光,好像你在动物园里看到过的那些卧在阴暗洞穴里的狼。想到此,便有一股青苔的气息混合着腥冷的精液气息扑进了你的鼻腔。你马上回忆起夜里的疯狂举动,一阵恶心从你的胃里泛上来。你捂着嘴巴冲向卫生间,对着马桶发出一阵阵的怒吼。你越吐,口腔里的精液味道越浓,精液的味道越浓你就越想吐。你把绿色的胆汁都吐出来了。然后你抬起沾满泪水的脸,按了一下马桶,响亮的水声把你的恶心感冲淡了。你走进浴盆,拧开了凉水开关,哗哗的凉水冲击着你,你感到松弛得如同败絮的肌肉紧缩起来,精力和理智重新回到你的身上。

你扯了一条毛巾,紧紧地裹住了身体,走到镜子前,看到了自己的脸。你吃了一惊。你的脸上挂着一层洗不去的灰尘,你的眼圈发紫,眼袋下垂,嘴角上两条竖纹,直入下巴。一夜之间,你仿佛老了二十岁。你油然地想到一个小时看过的童话故事,故事中有一个妖魔,专门偷食人的青春,他使许多小男孩生出雪白的胡子,他让许多小女孩脸上布满皱纹,他现在就躺在外间的床上,正在心满意足地消化着你的青春。你对床上这个男人满怀仇恨,恨不得冲出去,扑到他的身上,卡住他的脖子,把你的青春从他的胃里挤出来。你的手机在外边响起来。

你从电视机后找到手包,从手包里找到手机,你拉开手机的滑盖,听到了金大川的油腔滑调:“亲爱的,在什么地方?”

你想了想,说:“我也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也许是阴曹地府吧?”

金大川笑道:“真是好地方,但也别在那里流连太久,今天上午,上海的律师到。另外,年龄问题,我基本搞掂了!”

你沉默着,不知是否该感谢他。你感到空前的灰心丧气,便把手机关了。

你开始满屋子里找你的乳罩和裤衩,鸭子悠闲地躺在床上,眼睛跟着你转动着。

你对着他伸出手,恼怒地说:“拿来!”

“什么?”

“你说什么?”

“我不知你跟我要什么。”

“我的内衣呢?”

“你的内衣?”他哈哈大笑着从床上坐起来,说:“真好玩,你竟然跟我要内衣,亲爱的,您昨天夜里根本就没穿内衣!”

昨夜的情景模模糊糊地浮现在眼前,你纳闷地问我:“我难道真的没穿内衣?我醉到了这种程度?”

我悄悄地对你说:“是的,你的确没穿内衣,醉没醉我说不清楚,但你没穿内衣是我亲眼所见。”

你用拳头敲着额头,后悔地说:“该死,我怎么会醉成这样子……”

你穿上裤子。看着你裸着上身穿裤子我感到很别扭,这样的方式不符合你的身份,但如果你不穿裤子先穿上衣,同样让我不舒服。总之,你不穿内衣让我觉得你特别流氓。你,当然是你,当然是你特别流氓,不是你特别流氓难道还能是我特别流氓?你不穿内衣就是为方便性交特意做好了的准备,就像贫下中农说的那样:咱们把裤子往下一褪就是!

你穿好衣服,提起手包,连看也不看床上的鸭子一眼,转身就想走,但是事情没这么简单。当你走到门口时,鸭子,赤身裸体的鸭子,已经抱着膀子倚着门,右腿搭在左腿上,摇晃着脑袋,冷冷地笑着,等待着你了!麻烦事来了,林岚!

“闪开。”你冷冷地说。

“亲爱的大姐,”鸭子说,“这样就走了?”

“你还想怎么样?”

“您是真不懂规矩呢,还是故意给我装糊涂?”

“你说清楚,到底想干什么?”

鸭子摇摇头,说:“我侍候了您一夜,您总得给我碗汤钱吧?”

“从来都是女人向男人收钱,”你愤怒地说,“没听说男人向女人要钱!”

“这就叫做男女平等。”鸭子笑着说。

你不想跟这种人纠缠,便打开手包,将包里的几百元钱全部扔在了床上。你说:“算我倒霉!”

鸭子不高兴地说:“大姐,您这是说的什么话?难道不是您自愿地跟我上楼吗?难道是我对您使用了暴力吗?难道不是您幸福得死去活来吗?看样子您也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怎么这样不懂事理?常听到你们女人谴责男人薄情寡义,提起裤子就不认人,没想到女人也有这样的。难道您是一只母螳螂?难道您是一只母蝎子?交配完毕,回头就把情侣当成了美食?”鸭子指着自己肩膀上那些青紫的牙印,说,“您自己看看这些牙印,就知道您是多么疯狂!”

你被这个能言善辩的小鸭子说得理屈词穷,举起一只手对他说:“好好,我承认您说得对,钱我也给您了,您可以放我走了吧!”

鸭子斜眼看看那几张人民币,说:“大姐,您把我看成叫花子吗?”

你吃惊地说:“你不要得寸进尺嘛!我豁出个身子,让你白玩了一夜,还付给你三百元钱,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鸭子道:“您以为我在跟您漫天要价吗?您可以去打听一下,红荔大酒店的鸭子是什么价钱!”

你问:“你说吧,要多少钱?”

鸭子道:“看在您第一次的分上,给您打个八折吧,一万二千块人民币,给美元一千块也就行了。”

你吃惊地瞪大眼睛,愤愤地说:“你想敲我的竹杠是不是?你想讹诈我对不对?我实话告诉你,不要走了眼睛!”

“您用不着跟我来这一套,干我们这一行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您要想走黑道咱就陪着您走黑道,您要想走白道咱陪着您走白道,但是,今天您不把钱拿够您就待在这里吧。”鸭子说完,仰起下巴,翻起白眼望着天花板,摆出了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姿势。

你心中充满了愤怒,一句接一句的骂人话涌到嘴边,但是你只能把这些话压下去。你知道骂他的任何一句话都会从他的身上反弹回来,就像乒乓球会从墙壁上反弹回来一样。多年来你过惯了被人敬重的生活,虽然你也要对你的上级笑脸相迎,但那毕竟是暂时的,但那毕竟是客客气气的,你还从来没遭遇过这种狼狈局面。你拿起手机,想给金大川打个电话,但你马上又改变了主意,你不愿让他知道得太多,那人其实是一条可怕的狼。

你退后几步,坐在了床上。你从手包里找烟,找不到了。你想起了昨天夜里已经将烟慷慨地送给了鸭子,那时你对他很有好感。你抬起头,看着这个赤身裸体的流氓,说:“给我支烟!”

鸭子走到挂衣架前,从西服的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他抽出一支烟,自己先点上,然后扔给你一支。你从床头柜上的烟灰碟子里拿起火柴,点燃。你划火的手在颤抖,你拿烟的手也在颤抖。鸭子退回到门口,索性盘腿坐在地毯上。你看到他那个硬起来像驴一样的大家伙,此刻垂头丧气地歪在大腿上,模样丑陋,令人恶心。

烟雾笼罩着你的脸,你脸上的灰更重了,你嘴角上的纹更深了,我对你的处境满怀同情。林岚,你现在后悔了吧?昨夜你进这个门时,我就劝你要三思而后行,但是你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现在,看你如何脱离险境。其实,鸭子野鸡这些东西,根本就不是人,他们都是畜生,之所以畜生能够横行,说穿了还是你们这些当官的闹的,老百姓说野鸡鸭子是你们这些贪官污吏身上养着的虱子,但野鸡鸭子却说你们是寄生在他们身上的臭虫,这件事无论如何是说不清楚的。男干部嫖娼的事每天都在发生,被揭露出来的也不少,但女干部耍鸭子的,却是凤毛麟角,一旦揭露出来,你将名扬天下。

你胸中如有车轮转,转来转去主意难拿。我定定地观察着你的脸,鸭子也在观察着你的脸。他宽宏大量地说:“您可以把手机押在这里回去拿钱。”你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嘴角上浮起轻蔑的冷笑。我知道你已经拿定了主意。接下来你干的事情绝对出乎我的意料:你拿起手机,熟练地按着键,通了。我的爷,你竟然与马叔通话,你说:“是我,林岚。请你立即到红荔大酒店,1418房间,限你二十分钟赶到,我等你!”

打完了电话你就安静地坐在床上。你脸上的神色让丈二和尚都摸不着头脑。鸭子嘟哝着:“你找来了什么人?”

你笑嘻嘻地说:“我丈夫!”

鸭子撇着嘴说:“无论你把谁叫来,欠账也要还钱!”

马叔在外边敲门。你说:“开门!”

鸭子却犹豫了。

你推开鸭子,拉开了门。马叔见到光腚鸭子,吃了一惊。

你说:“不管怎么说,我们是老同学,你把这件事帮我摆平吧!”

你抽身就要走,马叔拉住了你:“林岚,怎么回事?”

你说:“你看不出来吗?昨天晚上,从你家出来,就来到这里,找了这个男妓,也叫‘鸭子’,让他陪着我睡了一夜,他活儿干得不错,但要价也高,他开口跟我要一万二千元,你来帮我结账吧!”

马叔情绪激动地吼着:“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干这种事?!”

“难道这不正是你期望的吗?”你冷冷地刺他一句。

他手抓着胸口,脸色发青,嘴唇发白,就像老干部犯了心脏病的模样。

你大大方方地走了。你昂首阔步,一副好气派。

钻进你的车,你伏在方向盘上,哭了。

马叔双手哆嗦,就像京戏里歌唱着的老生。

鸭子说:“我们也是做生意的……”

马叔步步紧逼,鸭子节节后退。

他捏住了鸭子的脖子,一字一顿地说:“败类,我恨不得阉了你!”


第五章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