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风和日丽的初冬是采集珍珠的季节。珠农们两年前种植在珠贝里的小片或是珠核,经过了七百多个日日夜夜,已经孕育成了黄豆大的珍珠,当然有的比黄豆大有的比黄豆小。珠农们含辛茹苦七百天,担惊受怕七百天,终于迎来了这收获的时刻。珠贝呢?这七百天里珠贝们是什么感觉呢?两年前,那些皮肤黝黑、脚掌肥大的女人把它们从育贝池里捞出来,密密地排列在六角笼里,吊在浮排上,逼迫着它们开口。等它们开了口,女人们便把它们从海水中提上来,迅速地用木楔将它们的口拴住,放在一边,等待手术。个别聪明的贝不想开口,不想开口也逃不过这一劫,她们会用开口器强行将它们的口打开,还不如自己开口呢,省了被强行开口的痛苦。在植珠女人们面前,珠贝只能逆来顺受。植珠开始了。她们先杀掉几个健壮的贝,取出它们的外套膜,放在玻璃上,切割成小片待用,然后用拨鳃板拨开它们的鳃和足,用通道针在它们的身上戳出几个深深的洞,一般是三个洞,有时是两个洞。但也有那些特别贪婪的女人在它们身上戳出七八个洞,恨不得让它们满壳里都生出珍珠,这些遍体鳞伤的愤怒的贝就用死亡来抗议了。她们把那些切好了的小片或是磨好的珠核送进戳出来的洞里,便拔去拴口的木楔,将手术后的贝扔在盛满海水的大桶里,养两天,便装进笼子里,吊在浮排上,放下大海。从此它们便在海水里悠悠荡荡,一直等到采珠季节。养珠人偶尔也把它们从海水中提上来看看,看完了便把它们扔回到海里去。有时候它们身上生满了寄生虫,珠农们就会把它们放到药水里浸泡一会儿,清理掉寄生虫,然后把它们再次扔到海里去。珠贝们包含着女人们强行植入它们肉体内的异物沉入大海,那种痛苦肯定超过被凌辱过的处女。珠贝们在海里啼哭着,努力着,想把体内的异物吐出去,但人们经过了千百次的研究,已经把珠核或是小片植在了让它们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的位置上了。它们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死去,要么活着,活着就要分泌珍珠质,把那些让它们难受的珠核与小片包裹起来,让它们圆滑,这道理有点像异物入眼眼就要分泌泪水一样。珠贝痛苦的自救过程就是为人类孕育珍珠的过程,世界上多少美好事物,都是痛苦的结晶。千百年来,一代代的知识积累,人们已经把贝类的习性研究透了,也把珍珠生产的原理研究透了。大约一百年前,富有幻想精神的日本渔民御木本夫妇异想天开地把沙子戳到贝体内,希望沙子能变成珍珠。几乎在同时,红树林边的陈瘸子——珍珠姑娘的曾祖父,也把沙子戳进贝体内,同样希望沙子能变成珍珠。在他们同时代的聪明人眼里,这是一个想把狗屎变成黄金的荒唐梦想。经过千百次的实验,经过千百次的失败,多少可怜的贝做了牺牲品,人类终于掌握了贝类孕珠的奥秘,终于掌握了巧夺天工的技术,让沙子变成了珍珠。
饱受凌辱的珠贝们被装在六角笼里吊下大海,它们再也不能如同自己的祖先那样将身体平放在海底柔软的泥沙里,自由自在地移动、觅食了,它们只能生活在悬空的海里,与几十个同伴拥挤在一笼。作为人工繁殖的珠贝,它们的命运生下来时就已经决定了。在美丽的海湾里,夜深人静的时候,蜷缩在养珠棚里的人们,能够听到成千上万的珠贝们发出的痛苦呻吟。尤其是在月圆之夜,皎皎的月光把大海照耀得一片通明,红树林枝干如金,叶片如银,栖息在林梢上的海鸟如同冰雕玉琢,辽阔的海湾仿佛一个神话世界。明月皎皎之夜,正是珠贝们最痛苦的时候,珠贝们最痛苦的时候也就是珍珠生长最快的时候。珠贝们的呻吟声从大海深处升起,搅得养珠人心神不安、彻夜难眠。他们心中充满了希望,同时也满怀着恐惧。希望是明确的,但恐惧却说不清楚。
陈珍珠的未婚夫吕大同躺在珠棚里胡思乱想,月光从棚顶的缝隙里漏下来,把他的脸照得如同一张白纸。他顺着月光直望上去,看到今夜的月亮几乎没有阴影。尽管他知道珍珠是人种植出来的,就像人工栽培蘑菇一样,没有任何的神秘之处,但在大海之中孤零零的珠棚上,在如此皎洁清凉的月光下,在这样如梦如幻的环境里,关于珍珠的古老传说就涌上了他的心头。这时候他相信珍珠是有灵性的宝物,珍珠是海龙王女儿的眼泪,珍珠是凝结的月光。他闭上眼睛,仿佛看到:成千上万的珠贝们都张开宽阔的嘴巴,贪婪地吸收着月亮的光华,珍珠的清冷的光芒,从海水中放射上来,与月光交织在一起,海天一色,上下澄澈,成了一片清冷的光影世界。他想象着,传说中的珍珠仙子就是在这样的月光之夜出水的。她像一朵粉荷花凌波而出:高髻云鬓,衣带当风,体轻如燕,轻歌曼舞。她是成千上万朵花朵中最美丽的一朵,她是成千上万颗珍珠中最大最圆最璀璨的一颗。她是南海珍珠的领袖,她是大海的精魂。她跳着珍珠的舞蹈,唱着珍珠的歌曲,在他的养珠棚前。最后,这个美丽得无法形容的仙子,从海面上升起来,飘飘地降落在他的养珠棚里。她挥了一下长袖,就有一壶小酒一碗红烧肉出现在他的眼前。吃吧喝吧,仙子催促着他。他吃饱喝足了,用手背擦擦嘴巴,擦得手背和嘴巴油光光。他自觉有点不好意思,生怕仙子嫌自己吃相不雅,但仙子双目流波,脉脉含情,全然看不出嫌恶之意。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是水到渠成了:仙子开始脱衣服,脱一件就随手扔下大海,那些轻柔的裙裾像白云一样降落在海面上,与波浪融为一体。她的肌肤像珍珠一样光滑,在月光下闪烁着神秘的光。这是尘世里看不到的光啊,珠光宝气,是从身体内部发出来的,发光的不是她的表面。然后,这个仙子就大大方方地钻进了养珠人吕大同被海风吹打得潮湿腥咸的被窝……一场美梦醒来,他再也睡不着了,便披着被子钻出棚子,坐在棚外的木板上。后半夜的红树林里升起了团团浓雾,红树的枝干在雾团里像银蛇一样跳跃着,月光愈发皎洁起来,海面上活动着千万个月亮,珍珠们的呻吟声撩得他心中更加不安。他心里默念着:珍珠,珍珠。他想,明天就该收珍珠了。如果今年卖上好价钱,就可以还上去年的欠款并且还会有盈余。卖了珠,就该跟珍珠结婚了。不管有钱还是没钱,都要结婚,他感到自己已经熬不住了。珍珠清秀的面容出现在他的眼前,渐渐地跟梦中所见的仙子浑然一体。
一筐筐的珠贝、一袋袋的珠贝,一车车珠贝,流着涎线、散着腥气,跟随着它们的主人,从四面八方集中到城里来了。珍珠城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到了。
大同背了一箩筐珠贝,排在三虎总公司的大门外等待卖贝的队伍里。他是来探路的,所以只起了十几笼贝。根据去年的经验,越往后卖得越贵;晚卖的都发了财,早卖的都亏了本。去年他早早地将五百笼贝卖了,结算下来,亏了八百多元,人工还不算钱。但人家那些后来卖的,价钱几乎翻了一番。他在养珠棚上跺着脚骂娘,跺断了两页木板,险些漏到海里去,小腿上还划开了一条血口子。包扎腿伤花了几十元,修理珠棚又花了几十元,真是雪上加霜,屋漏偏逢连阴天。去年他自认为流年不利,走背字,在珍珠陪同下去娘娘庙里烧了香磕了头,祈求今年的好运气。今年决不上当了,有贝不算穷人,急什么呢?他一边想着,一边随着人流往前移动着。珠农们议论着价格,发着牢骚,骂着城里的奸商,骂归骂,脚步还是向着设在大门口的磅秤移动。
司磅的是一个戴着近视眼镜的老头,他穿着一身板板正正的中山装,胳膊上戴着一副蓝套袖,一看就能猜到他原是某个单位的会计,退休了来这里打工。大门口站着六个保安,三虎、二虎手持着报话机转来转去,小脸都紧绷着,一副认真负责的严肃表情。珠农们将自己的珠贝过了磅,倒进一个大竹篓里,然后就拿着老会计给开出来的条子,到大门另侧的一个小窗口,等待着结算,那些在他们耳朵边哭泣了两年的珠贝们便与他们无关了。几个女工把篓子抬进院去,将珠贝倒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在那里,几百个女工分成数十个小组,每组围成一个圆圈,每人面前一个红色的塑料小盆,一个红色的塑料桶。小盆是盛珍珠的,桶是盛珠贝肉的。珠贝的壳甩到身后,渐渐地堆成了小山。大同卖了珠贝,便将眼光投向院内,想在那些采珠的女工中寻找珍珠。女工们都低着头努力工作,一片片的黑皮银里的贝壳从她们头上飞起来,落在她们身后。起伏晃动的头脑和连续飞起的贝壳晃花了他的眼睛。珍珠在哪里?珍珠你在哪里?大同的心在焦渴地呼唤着。自从昨夜那个花梦后,他对珍珠思念强烈,他很想对珍珠说说昨夜那个梦,更想跟珍珠做做那件事,大同和珍珠是两个守旧的青年,他们之间还没有那种事。就在他眼巴巴地往里张望着时,三虎走过来,用警惕的眼光上下打量着他,问:小子,你往里看什么看?
我找珍珠。
你想找什么样的珍珠?
我想找红树林的珍珠。
我们这里全是红树林海湾的珍珠。
我不是找珍珠,我是找人,我媳妇是珍珠。
你把老子绕糊涂了,就算你找你老婆,就算你老婆在这里边,工作时间也不能找。你趁早给我滚到一边去吧,滚开!
大同可怜巴巴地走到一边去。算完了账,他就蹲在墙角上等待着。
珍珠在哪里?珍珠并没有在采珠的女人堆里,她在院子的东边,那个被房屋遮住了的地方。那里设了一张巨大的方形桌子,桌子上铺着黑布,摆着天平。桌子前面是两个大缸,缸里盛着肥皂水,还有一根从远处拉过来的胶皮管子哗哗地往外流着清水。这里是洗珠的地方。珍珠在这里洗珠,小云给她帮忙。在她们身后,排开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红色塑料盆,盆里放着采珠女工送过来的珍珠。洗珠的地方正对着公司的办公楼,大虎趴在办公室的窗台上,居高临下地观察着院子里的情况,当然,他的眼睛更多地是集中在珍珠的身上和塑料盆里的珍珠上。
几天前大虎初见珍珠,几乎被她的美貌打昏在地。珍珠不施脂粉,她的美不在表皮,她的美丽是从她的内部焕发出来的,就像珍珠的光泽是从珍珠内里焕发出来的一样。大虎迷上了珍珠,他想让珍珠当贴身秘书,但遭到了许燕的坚决反对。关键是珍珠自己不干,否则许燕的反抗屁用也不管。珍珠看到许燕的表情就明白了这个女人与总经理的关系,她可不愿陷到这种泥坑里去。她对城里人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尽管这个总经理看样子憨憨的不大像个坏人,但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呢?另外,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便宜事?来了就提拔成总经理秘书,这不明摆着是个大火坑吗?珍珠可不想把自己的清白毁了,她还要把清白之身献给大同呢!
珍珠坚决不给他当贴身秘书,大虎无奈,就安排珍珠在楼前洗珠。这活儿与清水打交道,不像采珠,与黏液和腥臭打交道。那些珠贝们,脱离了海水,在太阳下干巴了十几个小时,多半已经死了,没有死的也半死不活了。它们的内脏已经腐败,没腐败的也水肿了。它们的粪便和体液混在一起,看着就让人恶心。采珠女工们把珍珠从它们体内挤出来,便把它们的内脏扔到身后的红色塑料桶里,这些内脏他们也不扔,加上盐巴腌起来,制成海鲜酱,北方人爱吃极了。珠贝全身都是宝,被女工们扔到身后去的贝壳也不是垃圾,不但不是垃圾,简直就是金子。你以为药店里卖的那些珍珠眼药水,是真的从珍珠里提炼出来的吗?谁舍得用珍珠?用珍珠制眼药,那还是旧社会的事情。新社会科学发达,经过研究,说贝壳里边那层发亮的东西与珍珠是同一种物质,质量一点不比珍珠差。于是就用砂轮磨去贝壳外边那层黑皮,把里边的壳用机器粉碎了就是珍珠层粉,珍珠眼药就是从珍珠层粉里提炼出来的。你以为那些高级的珍珠化妆品是从珍珠里提炼出来的?错了,高级珍珠化妆品也是从珍珠层粉里提炼出来的。所以这些贝壳也是卖大价钱的。
在红树林外边的那片空地上,有一道十几里长的大堤,这道大堤可不是用土壅成的,这条大堤是红树林边的采珠人世世代代积累起来的贝壳。从秦朝时咱这地方就是皇家的珠池,每年都要向皇家进贡珍珠。先说说珠池吧,什么叫珠池呢?珠池就是平坦海底的凹陷处,池里风平浪静,浮游生物特多,各种珠蚌都喜欢在池里生活。当然这个池不是陆地上的池,这个池是很大很大的。辽阔的红树林海湾里有十几个著名的珠池,“青婴”啦,“杨梅”啦,“朱砂”啦,“断网”啦,都是古老珠池的名字,从宋朝时就这样叫。再说说珠贝吧,珠贝也分好多种,黑蝶贝啦,白蝶贝啦,砗磲贝啦,扇贝啦……这么说吧,凡是带壳的贝类,都有孕育珍珠的可能。黑蝶贝能孕育黑色的珍珠。黑珍珠,璀璨夺目,迷人心魄。黑是一种神秘的颜色,高贵的颜色,黑天鹅啦,黑牡丹啦,黑菊花啦。一颗黑色的走盘珠,在盘子里可以自行滚动,永不停止,简直是个黑色的小精灵。黑珍珠放出的神秘光辉,无法用语言形容。当年那些野生的珠贝可不像咱们现在养殖的这些人工贝,只有十几厘米长,壳薄肉瘦;古代的野生大贝,有的就像一条小船!前几年珍珠层粉走俏时,大家疯狂抢挖那条贝壳大堤里的贝壳——连外省的人都来抢,开着大卡车,带着土火枪,简直就是一群海匪——曾经挖出了一扇巨大的砗磲贝壳,长达两米,宽约一米半,外边疤疤麻麻,寄生过很多牡蛎,宛如礁石;里边那层闪烁着虹彩的珍珠层像蛋糕一样厚。估计它活着时的重量最少也有三百斤。三百斤的大蚌谁见过呀,传说中的蚌精也就这么大吧?如果从这只砗磲蚌里采到过珍珠,那这颗珍珠到底有多大呢?现在存放在美国旧金山银行里的那颗重达六千五百克的老子珠是不是就是这只大贝里产出的呢?据档案记载,这颗大珠是一个华侨卖给美国银行的,当时只卖了一万美元,但现在这颗世界第一的大珍珠,已经成了旧金山银行的镇店之宝,给他们四百万美元他们都不卖。其实,就是给他们四千万美元,他们也未必卖。四千万美元能寻到,但天下难寻第二颗这样的巨珠。就是这扇大贝壳——只挖出一扇,另一扇不知哪里去了——新加坡一个富商出价五万美金要买回去给他的女儿当澡盆,咱们南江市硬是没卖。当时市里领导多数都同意卖了,林岚市长坚决不同意。林市长说我们南江市没有那五万美金照常运转,但这扇特大贝壳,一旦卖掉,那就再也找不到了。传说当年苏东坡被贬谪海南岛时,乘马从我们这里经过。那时候咱这里树林茂密,人烟稀少,苏东坡迷了路。人困马乏,看看绝望要死时,忽然看到林子里一片白光闪烁,且闻到一股新鲜的水味。马打着响鼻向那闪光处跑去,近前看到两汪清水,于是下马饮了一饱,马也放开肚皮喝足。喝足了水后,苏东坡才发现,原来盛水的竟是两扇大贝壳。苏东坡脱掉衣服,跳到一扇贝壳里泡了半个时辰。他躺在大贝壳里,闭着眼睛,把自己的前半生认真地回顾了一下,许多过去没想明白的问题现在全都想明白了。从大贝壳里站起来,他感到浑身清爽,如临春风,如沐春雨,仿佛就此获得了新生。于是他就跨上白马,心旷神怡地到海南岛上任去了。他的马也兴高采烈,走起来如一缕春风。林岚说谁敢说这扇贝壳不是救了苏东坡一命、并且让他在里边感悟了人生大道理的那扇大贝壳呢?我们要把红树林开发成旅游风景区,完全可以在红树林外边建一个亭子,把这扇大贝壳陈列进去。亭子前竖一块纪念碑,就说这里是东坡遇救处或是东坡觉悟处。可以让那些文人写一点诗刻在碑上。现在大家都把假事说得比真事还要真,我们也没有必要这么老实。我们就说这贝壳救了苏东坡一命,从思想上也从肉体上。我们就说美国旧金山银行里那颗特大珍珠也是从这个大贝里产出的,然后被一个华侨辗转带到了海外。谁敢说我说的不是真的?你们大家想想,为了区区五万美金,怎么舍得把我们的市宝卖掉呢?
另一扇大贝壳呢?既然一扇贝壳有这样大的价值,寻找另一扇大贝壳就成了许多人的梦想。一时间人们恨不得把那道贝壳大堤翻个底朝天。林岚下令,把贝壳大堤保护起来。但人们盗宝的心并没有死,经常有人深夜去挖堤,满怀着发大财的梦想。看堤的人便用鸟枪轰他们,中了枪的人也不敢告状,只能吃个哑巴亏。
历代皇家都知道咱这里有珠池,咱这里就成了专门给皇家采珠的地方。这可不是荣耀,这是无穷无尽的苦难哪!自明朝以来,皇家对珍珠的需求越来越大,皇帝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个个都是珍珠迷,她们不但要戴珍珠首饰,而且还兴起了一阵喝珍珠粉的风气,就像前几年打鸡血一样。皇帝的娘还喜欢把珍珠粉调成糊状往身上抹,据说能使皮肤格外的光滑。宫里有这么大的需求,皇帝便把采珠放在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上。那时候咱这里的官直接就叫珠官,逼着渔民下海采珠是他们的主要工作。本来采珠也是有季节的,但珠官们为了多收珍珠讨皇帝的好,催着采珠人一年四季天天下海,连台风来了都不让休息,多少人因此葬身大海。皇帝对珠官还不放心,又把亲信太监派来监督。大家知道,太监都是些变态的家伙,整起人来那才叫做心狠手毒,而且太监的贪婪也因为他们没有鸡巴而格外地惊人,他们终于把珠农们逼反了,一个姓马的珠农带头,把那个太监朱公公给宰了,然后远逃他乡。现在我们红树林边还能找到那座太监坟。
采珠女工们在那边快速地将珍珠从鼻涕似的贝肉里挤出来,一粒粒珍珠跳着蹦着地进了红色塑料盆。保卫科长李三虎带着十几个保安队员,围着采珠女们转圈,他们一个个把眼睛瞪得溜圆,监督着女工们。一个女工伸了伸懒腰,屁股上就挨了三虎一脚。女工心里不服,但面对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伙,只好忍气吞声。新社会讲究平等,不许打人骂人,但实际生活中这种黑暗的现象还是普遍存在,过渡时期就是这样,党和政府想管也管不过来。
采出来的珍珠马上就端到了洗珠池边,珍珠姑娘和小云就把小盆里的珍珠倒进大盆里,倒进去几瓢肥皂水,然后用布在盆里搅动擦洗,擦洗完了,就把清水管子对着盆里冲,一直冲得不起肥皂沫子了,就将盆里的珍珠倒进细筛子里,控净了水分,然后就倒在桌子上的黑绒布上,用洁白的干毛巾搓擦,搓干了,倒进干净盘子里,放到天平上约斤两。约斤两的工作者是一个老成的中年人,他是保管员,他旁边有个记账的。约完了的珍珠马上就装进面口袋里,打上铅封,由两个人护送到大虎办公室旁边的仓库里。所以前面说过,大虎他们虽然是几个混蛋,但抓起工作来竟然也有板有眼。
珍珠在洗珠的工作中得到了一种享受,就像一个农民在收获庄稼时的感觉一样,就像一个渔民在起网时看到了满网的大鱼心里幸福一样。珍珠是采珠人家的后代,一直在跟珍珠打交道。她家里贫寒,承包不起养珠场,就到未婚夫大同的养珠场里帮忙。她植珠也是高手。她做插片或是植核手术时,能够感觉到珠贝的痛苦,刀子插在珠贝肉里,就像插在自己身上一样,所以她的手就知道怎样使劲儿才能减轻珠贝的痛苦。她生了一双绣花的手,珠贝们碰上这样一个心灵手巧、充满了同情心的姑娘给它们做逃不过的手术,真是它们的福气。经珍珠的手植出来的珠贝,成珠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而一般的女工植过的珠贝,成珠率能达到百分之八十五就已经很不错了。在养珠的休闲季节里,珍珠和小海常常驾着采珠专用的小船,进入海湾深处,用最原始的方法,采集野生的珍珠。但近年来为了采集蚌种,红树林周围的人们开着机帆船,在那些古老的珠池里用拖网来回扫荡,把珠蚌几乎给灭绝了。珠蚌无存,何来珍珠?珍珠和弟弟的下海,更多的是在履行一种仪式。就像有人给他们特别交代过,不要让古老的采珠方式断绝。这样一个珠女,让她干洗珍珠的工作,她心里的那种欣慰,是可以想象的了。
珍珠的手抓着握着搓着那些珍珠,感觉到它们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珍珠在水流的冲击下滴溜溜地转动着,柔和亲切的光芒从水中泛上来。珍珠不像是因为水的力量而旋转,而是它们自己在旋转,它们都是一些活泼好动的小精灵。它们追逐着,唱着欢快的歌曲,这歌曲只有珍珠才能听得到,也只有她才能听得懂。
大虎趴在窗台上,有时用望远镜,有时不用望远镜,有时观察洗珍珠的珍珠,有时观看被珍珠冲洗着的珍珠。珍珠腰身细软,身体起伏,努力工作,汗水湿了上衣,显出了脊沟的形状。她生了一个马驹般的生动屁股,显得热火朝天,干劲十足。大虎用望远镜套住她的屁股,心里边打鼓,满手是汗。许燕在他身后风言风语,甚至动手动脚。他回转身,瞪着眼,大骂:老子在工作,你他妈的捣什么乱?为了证明自己在工作,大虎便把望远镜套住了盆里的珍珠。珍珠在柔和的阳光下反射阳光,同时发射出属于它们自己的光芒。每颗珍珠就是一个光点,一盆珍珠就是一盆光。什么工作,我看你是让这个土妞迷住了,许燕在他背后嘟哝着。大虎顾不上回头,骂道:闭住你的臭嘴!许燕道:林大虎,你要敢跟她黏上,老娘就跟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大虎道:你把我快要吓死了!许燕道:我绝对不是吓唬你,老娘把青春全都押在你身上了!大虎顾不上跟她斗嘴了,他看到,二虎提着藤条,绕着圈子转到了珍珠的身后。他站在阳光里,眯着眼睛,张着嘴巴,盯着珍珠的屁股。大虎用望远镜套住了他的脸,看到了他脸上那种很流氓的表情。他往前走了一步,装作看盆里的珍珠,悄悄地伸出手,摸了珍珠的屁股。珍珠猛地伸直了腰,迅速地转身,满面通红,满脸汗水。大虎听到珍珠说:你干什么?!大虎听到二虎说:不干什么,姑娘,好好干,干好了我给你加工资!大虎看着二虎的嬉皮笑脸,骂道:混蛋!大虎转身到桌前,急敲电话号码。二虎腰里的手机唧唧地叫起来。大虎等不及二虎回话,反身跑到窗前,探出上身,气冲冲地大喊:二虎,你他妈的给我上来!
二虎一进门,就被躲在门后的大虎当胸打了一拳。这一拳打得二虎小脸焦黄,连连倒退。
大哥,你为啥打我?
你说为什么打你?大虎说着又把拳头捣过去。
二虎一闪身,躲了这一拳,并且伸手就抓住了大虎的手腕,用力一拧,嘴里嚷着:你他妈的糊涂官打衙役!
大虎挣出胳膊,说:我看你是混账衙役装糊涂!
二虎道:你说什么呀,我不明白!
大虎道:我问你,刚才你那只狗爪子干了什么?
二虎道:我没干什么。
大虎道:她的屁股,是你摸的吗?
二虎笑道:原来是为这?不就是个村妞嘛!
大虎道:放屁!我警告你,你如果再敢动她,我就把你的狗爪子给剁下来!
二虎道:既然大哥把她号住了,兄弟自然不动了;兄弟不但自己不动,还要帮大哥看住她不让别人动!
大虎道:这才是好兄弟!
许燕道:你们这些流氓!
二虎道:怎么,你吃醋了?
许燕道:为她?你把老娘看扁了!林大虎,你是见菜就往筐里剜哇!
大虎道:你少啰嗦,别惹得我炒了你的鱿鱼!
许燕道:我算是把男人看透了!你们都是狗!见了母的就往上跳!
大虎道:兄弟,你听听她的话有多么不文明?
许燕浪声大笑,道:你们竟然也讲文明?!
……
院子里一阵喧哗,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大虎探出头去,看到三虎揪着一个面容憔悴的女工往洗珠池这边走来。
女工身体往后拽着,拼命往外挣着被三虎攥住了的手,嘴里反问着:怎么啦,怎么啦?
三虎道:怎么啦?!你刚才往嘴里塞什么了?
女工说:我没往嘴里塞什么。
三虎道:我亲眼看到你往嘴里塞什么了,你还说没往嘴里塞什么!
女工说:天地良心,我的确没往嘴里塞什么!
三虎道:你往嘴里塞了一颗大珍珠!
女工说:你胡说!
三虎道:我亲眼看到了,你还敢狡辩!
女工说:我的确没有……
三虎道:来人!
几个臂戴袖标的保安跑过来问:科长,有啥指示?
三虎道:把这个黄脸婆子拉到屋里去灌肠。
保安们强拉女工,女工挣扎着,大哭着:冤枉啊……
珍珠将一盆珍珠猛地掼在地上,“嘭”的一声闷响,千百颗珍珠从盆里蹿出来,在地上滚动着。众人都呆呆地看着珍珠。
三虎:你他妈的,找死?把她捆起来!
几个保安跃跃欲试地冲上前去,他们兴奋异常,好像几条撒了欢的土小犬。
珍珠急中生智,提起胶皮水管子,捏扁了口,一股激越的水柱顷刻之间就把保安们浇得浑身流水,连三虎也没能幸免。
楼上窗户推开,大虎探出头来,兴奋地大喊:滋得好!
大虎蹿下楼,倒背着手,装模作样地问:怎么回事?
三虎道:大哥——
大虎打断他的话,严厉地说:谁是你的大哥?!
二虎在一边帮腔:叫总经理!
三虎嗤了一声,说:今日这是怎么啦?总经理!
大虎道:说!
三虎双脚并拢,肚子一挺,装模作样地大喊:报告总经理,这个女人把一颗大珍珠塞到嘴里了。
女工道:总经理,他污蔑好人!
大虎道:我们决不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放过一个坏人。老子今天来个包青天判案,李三虎——
三虎:有!
大虎:本官命你,将这位大姐关到一间空房里,三天之后,她要拉出珍珠,咱就开除她;她要拉不出珍珠,本官就罚你吃屎!
众人大笑。
女工给大虎鞠了一躬,说:总经理英明。
三虎涨红着脸道:她要硬憋着呢?
大虎坚决地说:那就关她六天、九天!
三虎道:那还不在她肚子里消化了?
大虎:放屁!
三虎:我不同意,你这是糊涂官判案!
大虎:同意也要执行,不同意更要执行!
三虎:大虎,你是个混蛋!
三虎转身跑了。
二虎轰着围过来看热闹的众女工,说:干活去,干活去!
大虎在珍珠面前站住了,他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他的眼睛。大虎感到自己的心里正在酝酿着一种又悲又喜的感情,这种感情是他非常陌生的,是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很像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
珍珠避开了大虎的目光,蹲下去,把散落在地的珍珠用手掌拢起来。给她打下手的小云也蹲下身,往红色塑料盆里捡珍珠。
大虎说:珍珠,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我要跟你谈话。
珍珠不理他。
二虎道:听到了没有?总经理要跟你谈话!
珍珠站起来拢拢额上的散发,跟着大虎上楼。
在楼道里,大虎与珍珠正与下楼的许燕相遇。大虎横冲直闯地把许燕挤到一边,但等他一过去,许燕便站在了楼梯正中央,抱着膀子,居高临下地盯着珍珠。她的嘴往腮帮子一边咧着,脸上一块愤怒、一块忌妒、一块轻蔑。
珍珠闪身站在一侧,为许燕让开了道路。但许燕并不下行,依然站在楼梯中央,只是把原先抱着的胳膊拤在了腰间,原先并拢着的双腿也劈开了,那副模样一点也不可爱,活像一个电影上常见到的日本军官。
珍珠转身往下走去,刚走了几步,就听到身后一声惨叫,没及她回头观看,就有一个大肉团子沿着楼梯滚下来。
许燕蜷缩在楼梯口,呜呜地哭起来。她的鼻子破了,流出了一线暗红的血,与嘴上猩红的唇膏混在一起。她的眼泪把睫毛上的黑油与涂眼圈的黑墨冲刷下来,在脸上流成两条黑色的小河。这个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女人坐在楼梯口哭着,变得又可怜,又肮脏。紧接着她就破口大骂起来,总经理贴身秘书的风度丧失殆尽,完全就是个泼妇。
珍珠处在不上不下的位置上。她往上看,看到大虎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她听到大虎厌恶地说:你她妈的装什么死?我根本就没碰到你!
她往下看,许燕咧着大嘴骂着:林大虎,你丧尽天良啊,你不得好死啊……
二虎从下边跑上来,揪着许燕的头发把她提起来。许燕仰着脸,双手挥舞着,像溺水的人急于抓住点什么。二虎说:你嚎什么?把爷们惹恼了有你的好果子吃吗?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大哥身边的一条狗,听话就多养你几天,不听话就送到狗肉铺里去!说着,他用力将她往前一送,许燕拐了一个弯,沿着楼梯,滚到下边去了。她的响亮的哭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着,让珍珠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她想走,但是二虎嬉皮笑脸地挡在了她的面前。
珍珠说:放我下去!
二虎道:我们总经理在上边等着你呢!
大虎道:我想跟你谈谈工作。
二虎道:听到了没有?跟你谈工作呢!
珍珠脑子里有点混乱,胸口发闷,像潜入海底采珠贝时需要上来换气时的感觉。
二虎又催她上去,她便爬上楼梯进入大虎的办公室。
大虎急忙为她端茶倒水,她不喝。大虎又从抽屉里拿出糖盒让她吃糖,她也不吃。
大虎为自己辩白着:我的确没动她,是她自己躺倒从楼梯上滚下去的,我的话千真万确,我如果对你撒谎,我就是小狗……
二虎道:我们总经理心眼特别好,在街上走,连叫花子都能看出他善良,死缠着他不放……
大虎道:珍珠,我们公司要扩大规模,打开国门,走向世界,急需一个招牌,许燕不行,我带她出去,她净给我坏事。
二虎插嘴道:她是个成事不足、坏事有余的丧门星!
大虎道:珍珠,你一定要帮我。我妈妈说咱们市要举办第一届国际珍珠节,这是我们公司大发展的机遇,你来了,我们兄弟几个就如同老虎插上了翅膀。
珍珠道:总经理,我是乡下人,没有文化,只能干点粗活。
大虎道:谁有文化?谁有文化谁就是混蛋!我们哥几个都没有文化,不是也把个大公司干起来了吗?
二虎道:什么叫文化?男人的文化就是金钱,女人的文化就是脸蛋。
大虎道:对对对,你穿着这身衣服,怎么能有文化呢?明天我带你到商场置办上几身行头,你马上就有文化了。
珍珠说:总经理,我干不了。
二虎道:你这就叫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多少人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你竟然还推辞!你既然成了本公司的员工,就要服从命令听指挥,我们公司是个大企业,不是你们那个小渔村。
珍珠道:你们嫌我不好,可以不要我,但让我当秘书我坚决不干。
二虎道:你是不相信我们?告诉你吧,总经理的妈妈就是我们市的林市长,我爸爸是我们市财政局的钱局长,你想想,我们能是坏人?
珍珠道:我知道你们是好人,但我的确不会当秘书。
大虎说:不让你当秘书,让你当我的办公室主任。
珍珠道:那我更干不了!
二虎一拍桌子,说:你简直是大黄狗坐轿子不识抬举!
大虎神色黯然地说:行了,你别逼人家了,不干就算了……你不干,我也不干了,我当这个总经理还有什么意思?散伙拉倒吧……
二虎道:看看,看看,你看看把我们大哥气得,连一点事业心都没有了……
大虎道:你们都走吧,谁也别管我了。但我求你一件事,珍珠,赶明儿我死了,求你到我的坟上给我烧一刀纸……别勉强,不愿去就拉倒,我不会怪你的,你才认识我几天,一不欠我的情,二不欠我的债……
二虎道:大哥,你千万别想不开,你死了我们怎么办?这么大个珍珠总公司,创建起来不是容易的。
什么都别说了,我已经绝望了。大虎说着,眼窝里竟然湿漉漉的了。
二虎道:大哥,你千万别哭……
二虎一语未了,大虎的眼泪啪哒啪嗒地落了下来。
二虎道:陈珍珠,你看看你,把我们总经理气成什么样子了!
大虎抽泣着说:我不是气,我没有气,我是心里堵得慌……
二虎道:我们大哥是条流血不流泪的男子汉,意志比钢铁还要坚强,今日竟然也流了泪……
大虎索性趴到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那样子真是悲痛至极,绝对不是装的。
二虎推着大虎的肩膀,笨嘴拙舌地劝着:大哥,别哭了,您的身子要紧,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些人就树倒猴子散了……
大虎哭着说:你们走吧,不要管我了……
二虎恼怒地看着站在那里发呆的珍珠,说:你把总经理弄成这个样子,还像个没事人似的,都说女人心肠软,我看你的心比铁还要硬!
珍珠的一生当中,还从来没见过一个身高马大的男人说哭就哭,哭得这样伤心,而且是因为自己而哭。她像一个闯了大祸的孩子似的向前走了几步,双手下意识地捻着衣角,憋了半天才说:总经理,对不起……
一言出口,眼泪便夺眶而出。她感到心乱如麻,再待下去非放声大哭不可,便转身跑走了。
她转身时,脑后的大辫子像牛尾巴一样甩起来,甩出了一缕清凉的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