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个有雾的早晨,起床后你就感到身体有点不对劲儿,一阵欲呕欲吐的感觉,不是从胃里产生,而是在咽喉里生成。一家三口围桌吃早餐时,你的“公公”打开一个煮得半熟的鸡蛋,一口吞掉半个,液态的蛋黄儿滋出来,溅到他的下巴上,流到他的手背上。他把手中的半个鸡蛋塞进嘴巴,然后高举起翻转的手背,伸出紫红的舌头去舔那些垂垂欲滴的蛋黄。你扔下筷子,捏着喉头,跑到院子里的乌桕树下,手扶着树干,低头大呕。在呕吐的过程中,你突然想到,月信已经超期。你大吃一惊,天哪,难道怀孕了?难道这样一个老头子也会使女人怀孕?浓雾像炊烟般一团团压下来,你的心也被浓雾笼罩了。
他出现在你的身后,伸出一只手轻拍着你的肩头,关切地问:怎么了?要不要叫医生来?
你猛地拨开他的手,用燃烧着仇恨之火的眼睛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室内走去。浓雾在树叶上凝成水珠,啪哒啪哒地滴下来。
你重新坐到餐桌前,小强抬起头,对着你傻乎乎地一笑,然后就把头低下去,哧溜哧溜地吸起面条来。这个家庭的早餐肯定是全地区最丰盛的早餐,有面条,有稀饭,有豆浆,有牛奶,有包子,有油条,有四个小菜,有四个大菜,还有十几个煮鸡蛋。你没了胃口,夹了几根咸菜慢慢地咀嚼着。咸滋味把干呕的感觉压了下去。你看到“公公”正在吞食一根油条,手指和腮帮子上沾满了油腻。他吃油条的习惯是先将油条放在牛奶杯里蘸蘸,然后像提一支吸饱了墨汁的巨笔一样提起。为了不让淋漓的奶汁儿浪费,他张开大嘴,仰起头,去承接那根油条,这样,你就看到了他那两颗银色的假牙。被牛奶泡软泡涨的大半根油条落进他的嘴巴,根本就不咀嚼,直接吞下去。一根长约二十厘米的油条他只用两嘴就解决了。在吞食油条时,他的眼睛在你的脸上转来转去。
上午的常委会我不参加了,你冷冷地说。
他看看你,说:最好还是参加,讨论今年工农兵大学生名额分配问题,很重要。
你起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自从那个雨夜之后,你就与小强分居了。你躺在床上,听着他们父子在餐桌上继续大吃大喝发出的声音,不由得心乱如麻。
他推门进来,问:你到底怎么了?
你折身坐起来,揪起一个鹅毛枕头朝他砸过去,低声骂道:老畜生,你让我怀孕了!
他愣了片刻,随即就哈哈大笑起来。
你还有心情笑?
我为什么不笑?他趋前一步,双手重重地按在你的肩头上,庄严地说:我老秦家五代单传,到了小强这一代,眼见着就要绝了,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了!这真是千年的铁树开了花,万年的枯枝发了芽!
他竟然用油漉漉的大嘴在你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表示你为他家怀孕的感谢。你感到他那两颗钢牙凉森森的,温度很低。他的油嘴和他嘴里的酸臭让你恶心,你推着他的肚皮,像推着一个沉重的氨水袋子,用力地推开去。他的身体往后退了几步,重量使他有稳如泰山的感觉。
你冷冷地说:我要去做人流。
什么?他惊讶地问:你疯了吗?你的脑子里灌进墨汁了吗?我这杆老枪,好不容易打中了一个目标,你怎么会想到做人流上去?
恬不知耻,你咬牙切齿地说,如果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他该称呼你什么?是爷爷还是爸爸?
当然是爷爷。
但他是你的孽种!
这的确是个问题,他搔着脖子上的肥肉说,实际上他是小强的弟弟,按说他应该叫我爸爸。
但我是你的儿媳妇!
他笑起来说:岚子,你这是给我出难题嘛!但这个难题其实并不难。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们老秦家的后代,是延续老秦家香火的接班人,这是问题的根本,而你仅仅是我的名义上的儿媳妇,实际上你是我的妻子。我早就对你说过,道德和法律,是针对着普通老百姓的,对我们这个级别以上的干部就没有约束力了。武则天跟李世民生过一大群孩子,谁敢把他怎么样?该封王就封王,当称帝就称帝!当时的封建道德可比现在要严酷得多。当然我们没有李世民和武则天那么尊贵,但我们是唯物主义者,我们的世界观比他们先进,他们敢做的事,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做呢?当然,在目前这个时期,我们必须考虑到老百姓和一般干部的愚昧和落后,我们不得不干一些违心的事,说一些违心的话,在外人面前,这孩子还得叫我爷爷,但在心里面,我知道他是我的儿子,这就足够了。
不管你说什么花言巧语,我也要做掉他。
我不同意,他激动地说,这孩子也有我的一半,我坚决不能同意你去做掉他。
你说:收起你的梦想吧,我决不会替你们秦家传宗接代。
不仅仅是为了秦家,也是为了你自己。他说,我不可能跟你一辈子,小强也不是个长命鬼,最终伴你终生的,只能是我们的儿子。他指着你的肚子说。
你站起来,往门口走去。他的庞大的身体像山一样挡住了你的去路。你试图推开他,但推着推着就落进了他的怀抱。你猛地将脑袋一扬,脑壳正顶在了他的下巴上。他哀号一声,缠住你腰的胳膊松开了。
你拉开门时,迎面撞上了又一座肉山——你的“丈夫”小强。这个傻孩子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种让你胆战心惊的表情:冷酷,阴毒;好像在一瞬间,他长大了二十岁。你惊愕地退后,身体靠住了门板,否则你很可能瘫软在地上。幸亏,小强脸上的凶残表情很快让傻笑冲淡,使你以为方才看到的不过是一种幻觉。你的心里浮起了一丝丝古怪的感觉,好像是歉疚,但又不纯粹。他流着涎水,下巴和嘴角上沾着菜梗和饭粒,对着你嘻笑不止。你猛地推开了他,逃命般地往外跑了。
你跑出家门,看到专车早已等在门口。大雾还没有淡化的意思,车壳上凝着一层水珠,好像轿车出了一身大汗。司机从车内钻出来,转到你的面前,殷勤地为你拉开了车门并用手掌护住车门上框——他们都学会了这一手——直到你钻进车去他才抽回手并关上车门。
轿车拐出绿树掩映、三角梅开得如火如荼的胡同,上了当时全城最为宽广的人民大道,向市委大楼急驰。那时整座城市只有一个交通岗亭,警察穿着蓝色的制服,胳膊上套着装到腋窝的白套袖,手里举着一根红白相间的指挥棒。你看到警察举起指挥棒,拦住了几辆好像刚从海里钻出来、浑身沾满了海草和泥沙的手扶拖拉机,放你的车先行。轿车就要拐进市委大院的那一刻,你对司机说:去医院。
你直接进了妇产科主任的办公室,她是你的好朋友,就是她帮你用凡士林和珍珠粉配制了一种特效护肤用品,使你的皮肤能够在革命的年代里光滑、滋润又不落下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嫌疑。
妇科主任年约五十,有一张保养得很好的白皙光洁的娃娃脸,这张脸上散发出的可以佐餐的气味与你的脸上散发出的气味完全相同,可见你们的脸上使用着同样的涂料。她一见到你就像个小姑娘似的欢笑着蹦过来。她的手与她的脸一样年轻。那是两只白白的小胖手,又温暖又绵软,手背上还有小酒窝,活像吃奶婴儿的腮帮子。这样的手天生就是用来接生的,这样的手往产妇的肚皮上一放,产妇与产妇肚子里的胎儿就会愉快地唱起歌曲,生产的过程基本上就变成了幸福的过程。她是协和医学院的毕业生,读书期间听过著名妇科专家林巧稚的课,实习期间跟随林巧稚查过病房,这样的人本来应该在大城市里摸那些高级女人的白肚皮,接生那些红色贵族,之所以把她贬到这里摸低级女人的灰肚皮,接生一些质量低劣的小崽子,是因为她在五十年代说了几句实话——说实话害自家——被打成了右派。这人一到这里,这里的女人们就有福了。几十年来,经她的手接出来的婴儿差不多能编成一个师,但她自己还是独身,妇产科医生有独身的传统。“文革”期间围绕着这个女人产生过好几个惊心动魄的谣言。谣言之一是说她吃小孩,加上葱姜,用砂锅炖着吃。谣言之二是说她采集青年男子的精液用蜂蜜调了喝。这几种东西都是人间至补,所以她才能有那么好的气色与那么光滑的皮肤,五十多岁了还跟小姑娘似的。在那个年头里,这两条谣言就可以要了她的命,何况她还是右派,何况她还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但她并没被整死,其原因自然是她的技术帮了她的忙,革命时期人们照样生孩子,因为革命时期人们做爱的热情也高涨无比,不但革命者高涨,被革命者也很高涨;当然也有无心这事而愁眉苦脸甚至还有寻了短见的,但那毕竟是极少数,大多数被革命者就像你们县一中的教导主任“青面兽”那样,不但干那事,而且还花样翻新,有许多发明创造。
“文革”初期你们批斗“青面兽”时,他却低着头偷笑:嘻嘻,嘻嘻……
混蛋,你笑什么?!
他慌忙挤出满脸的苦相,说:红卫兵小将们,我没有笑什么……
你们看着他那张滑稽的脸,看到笑容一下子把伪装出来的苦相给撑破了:嘻嘻……嘻嘻……
是什么样的开心事能使这个倒霉的家伙在挨批斗时还能忍俊不禁?你们好奇极了,齐声呵斥他:交代,老实交代,你笑什么?你到底笑什么?!
金大川把他的胳膊拧得像天津卫的大麻花一样,拧完了还用力往上一提,在这样的酷刑逼供下,他才哭咧咧地说:对不起……革命的小将们,我说……我说……我是个流氓,我是个大流氓,昨天夜里我跟老婆开玩笑……将一个乒乓球塞到她的那里边了……说到此处他又憋不住地笑起来:嘻嘻,嘻嘻……
金大川逼问他:塞到哪里边?
他说:那里边……
然后他又嘻嘻不止,并且像害羞的小孩子似的用手捂住了脸。
金大川对准他的腿弯子踹了一脚,使他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交代,金大川凶凶地逼问,到底是哪里边?
他抬起头看看女生们,为难地说:有女同学在,还是不说吧……
金大川不饶他,又把他的胳膊拧了几拧,让他的脑袋几乎触到了地面,痛得他鬼哭狼嚎,大叫:我说……我交代……我把乒乓球塞进了我老婆的阴道里……
你们一怔,都别过了脸,不敢看这个用革命思想教育了你们好几年的教导主任。你们齐声骂着:流氓,大流氓,打死他!你们就近找来砖头瓦块,往他的身上投去,有一块砖头恰好落在了他的脑袋上,这家伙一头就栽了。
金大川揪着他的头发将他提起来,说:你个老混蛋,继续交代!
后来……后来……他抬起头看看女生,说:后来那个球越弄越深……抠不出来了……我吓坏了,要带我老婆去医院,她说,这点小事还用得着去医院?她劈开腿,运运气,一使劲,嘭,就把那个球弹了出来……
男生们大笑起来,你们也忍不住地笑了。
好像为了掩饰这不光彩的笑似的,你们一拥而上,用一种没有仇恨的态度,对着他拳打脚踢,起初他还笑,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他被你们打得哭起来,一会儿工夫,哭也不哭了,他就像一摊烂泥趴在了地上……
你也是这位德高望重的妇产科主任亲手接下来的孩子,因为你出生时是难产,因为你妈妈是医院系统的,所以她很知道你。你到地区工作时,到妇科看过一次病,很快就跟她成了朋友。她帮你调配护肤涂料。你很快就回报了她,让她的女儿成了医学院的工农兵大学生。
她用小胖手握住你的手使劲地摇撼着,她的身体随着手的摆动而晃来晃去。哎呀呀,林部长,好久没见到您了,刚才还在念叨您,您就来了。您的脸色有点苍白,工作太累了吧?您这样拼命工作我可是不同意,林部长,千万千万注意身体,您跟他们不一样,您将来肯定要做人民的大服务员,有重大的责任要承担,没有个好的身体怎么行呢?她将你拽到椅子上坐下,忙碌着给你倒水。她说,您放心,这杯子是您专用的,我用酒精擦了三遍,又让护士用蒸馏锅蒸了,保证卫生。然后她关好办公室的门,不经意地表现出一些神秘的样子。她从腰带上摘下钥匙打开办公桌抽屉上的锁,从抽屉里找出一把钥匙打开柜子上的锁,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酱色的玻璃瓶子。她抱着瓶子,像抱着一个婴儿。你看到瓶子里盛着一些颗粒状的东西。她说,中医还是有些宝贝的,完全不信是不对的。紫河车,你听听这名字多么美,既神秘又庄重,让人联想到紫玉雕成的古玩,这样优美的名字不知道李时珍是怎么想出来的。她压低嗓门说:这东西大补气血,是我亲手焙制的,产妇都是年轻、健康的初产妇,搞这一瓶子,用了十个胎盘。我过去也不相信,后来吃过几个,感觉很好,市里的领导经常托人来要,他们都吃这个,但他们绝对不会像我这样花大工夫制成这样,他们大概就像东北人炖小鸡一样用蘑菇炖了吃吧?即便是我自己服用也不会下这样大的工夫,为了您我一不怕麻烦二不嫌脏。您回去试试看,如果有效果,我再给您弄,保护好您的身体,就是为革命作贡献。
你打断她的无穷无尽的啰嗦,说:我大概怀孕了,你帮我检查一下。
她兴奋地说:好啊,林部长,您终于有喜了。我这就给您检查。
她让你躺在床上,用她的小胖手摸着你的身体。从你躺到病床上那一刻开始,你发现她的表情发生了重大变化,方才的谄媚之态不翼而飞,那种身怀绝技的人特有的神情在她的脸上闪闪发光。她吩咐护士取走了你的便样。她说:尽管结果还没出来,但我可以肯定地说,您有喜了!谄媚之态又出现在她的脸上。这可是大喜事,秦书记知道了还不知道有多么高兴呢!她说,我敢打赌您能生一个又漂亮又健康的宝宝,而且这个宝宝会有大出息。
你说,如果确实是怀了孕,那么,我请求您立即给我做掉!
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做掉?
你说:不为什么,我只是不想要孩子。
这就是您的不对了,她激动地说,革命工作重要,但培育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工作也很重要,革命前辈们在革命战争年代也照样生孩子嘛!林部长,我这一关您就通不过哟!
这时,一个护士叫她去接电话。她去了。她回来了。她笑眯眯地让你先回去,说有了结果马上通知你。
第二天,在电话里她告诉你确实怀了孕,但是决不同意你流产。她说:林部长,我求您把这个孩子留下来,我知道您担心的是什么,我以一个老妇产科医生的名誉向您保证,您爱人的病不会遗传,您肯定能生一个健康美丽又聪明的宝宝。你驱车赶到医院,对着她发火,她说:林部长,对不起,请您原谅我,不是我不想给您做这个手术,是秦书记不让,您来检查那天,秦书记就打来了电话。他说你们老秦家四世单传,他说他盼孙子盼得眼睛都快出血了……
你将他床头上那个浸着虎鞭的酒瓶子砸在地上,瓶子破了,那根泡涨了的虎鞭弯曲着躺在地板上,好像一条丑陋的死蛇。腥辣的气味在房间里洋溢着。你怒骂着他:畜生,你为什么阻止我?你有什么权力阻止我?你丧尽廉耻,你禽兽不如!
他端坐在藤椅上抽着烟,脸上浮着宽厚的笑容,任你怎么骂怎么疯他都不发火。等你折腾得筋疲力尽时,他才说:岚子,好岚子,我的亲人,这个孩子是我们俩感情的结晶,是我们老秦家的希望,你如果实在有气,可以把我杀了,但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把他糟蹋掉!
他的态度更加激怒了你,你冷冷地说:你想把我变成给你们秦家传宗接代的工具?这是不可能的,我要彻底粉碎你的如意算盘!
你举起拳头往自己肚子上擂去。一拳打下去,你自己没有什么感觉,但他从藤椅上弹起来。好像你的拳头不是擂在自己的肚子上,而是捣在了他的肚子上。好啊,你想,我就是要让你痛苦。又一拳砸下去,你感到肚子里一阵钝痛,但更痛的是他,他像一头笨重的老牛,喘息着扑到你的面前,抓住了你的手。你挺起肚子,往那个突出的桌子角上顶去。一阵剧烈的抽搐在你腹内发生了,你不由自主地哀鸣一声,但发出了更加凄惨的哀鸣的是他。你在昏过去之前听到他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叫声,并且看到他双膝弯曲跪在了你的面前。
你醒过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妇产科主任那张亲切的白脸。她握着你的手把你好一顿批评。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声响了,主任帮你拿过话筒,你冷冷地喂了一声,但是从话筒里传过来的声音顿时改变了你的态度。你的声音变了,你脸上的表情也变了。话筒里传来的是省委郑大姐的声音。她在电话里批评你:小林,你好糊涂!接下来她说:我们革命者不但要革命,而且也要孩子,否则,革命事业谁来继承?最后她说:把这个孩子孕育好,这是我交给你的任务,如果到时候你不给我生出一个健康聪明的宝宝,看我怎么剋你!
你只好把这个孩子怀下去了,郑大姐是你在省里的唯一靠山,她的话你不能不听。与你心目中的宏伟大业相比较,怀一个孩子的确只能算作一件小事情。你想,好吧,我就给秦家充当一次繁殖工具吧,就像一头母牛,为养它的农民繁殖一头小牛。但当你怀孕怀到六个月的时候,你感到自己与肚子里的孩子产生了一种精神上的交流。你感到他用小脚在踹你,用小手在抓你。你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的小模样。他眼睛漆黑,头秃得像个小葫芦瓢似的,满脸挤鼻子弄眼的猴表情。你感到爱上了这个小家伙,一刻也不愿离开他了。你怀他到了六个半月的时候,下台阶时不慎扭了一下腰,差点小产。你吓坏了,恨不得跪在地上求妇产科主任帮自己保住他。等危险过去后,妇产科主任跟你开玩笑:林部长,忘了当初要搞掉他时那个劲头了吗?你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你说:我那时候真是让鬼迷了心窍。
二十多年后,当你想起那些日子时,还是感到鬼气横生,你实在想不明白,那么多倒霉的事情怎么会集中在一起发生了呢?如果人的一生中有黑暗岁月,你想,大概那就是我的黑暗岁月了。距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你的爸爸因病重从南江县医院转到了地区医院。听到消息后,你原本想去看看他,但是秦书记拦住了你。秦书记说你爸爸是心脏病,最怕受到刺激;你的临产期近在眼前,也经不起刺激。他说: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你都不能在这个时候去看他,等你分娩之后再做安排。但就在秦书记不让你去探望你也同意不去探望之后的第二天上午,南江县委组织部长——你的继母于秋香——不请自来,出现在秦家的客厅里。你端着市委常委兼宣传部长的架子出来见她,但你从她那张冷漠无情的脸上感到了这不是一次上下级之间的会见,而是一个女儿与继母的会见。于是你放下了架子,挺起了肚子。她说:首先我要对您说明,不是我想来求您,是他,您的父亲,让我来找您,让我代替他求求您,在他的生命的最后关头,他希望能见您一面。
她的声音、她的表情、她那副做出来的不卑不亢的姿态以及她那发了福的身体,都激起了你强烈的反感。你仿佛看到,肚子里的孩子也睁开了漆黑的眼睛,冷冷地盯着这个狼外婆。你双手捂住肚子,好像要挡住腹内孩子的眼睛。他得了什么病?你明知道他得了心脏病,但还是这样问了。
大面积心肌梗塞,她冷冷地说,随时都可能死去。
你轻轻地拍拍肚子,说:你看我这副样子,能去看他吗?
她皱皱鼻子,说:这我不管,这是你们的事,我不过是来向您传个话。
那么,你说,请您把我的话传回去,就说我生完了孩子马上就去看他。
她站了起来,向门走去。走到门口时她停了脚步,但她没有回头,她的眼睛盯着门玻璃上她自己的影子说:他随时都会死,他之所以还没有死,大概在等着你——他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想单独告诉你。
她拉开门走出去,你没有去看她的背影,但你的耳朵听到了她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穿越庭院,最后消逝在院子外边的胡同里。
你决定去看看父亲。
你挺着大肚子站在他的病床前,看到他的瘦得皮包骨头的脑袋从洁白的床单里伸出来,好像一个冷冰冰的医学标本。他的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胳膊上插着吊针。看到你来了,他的暗淡无光的眼睛里突然放出了光辉。护士搬来一个凳子放在床前,请你坐下来。你嗅到了从他的身体上散发出来的死亡的气息。犹豫了一下,你抓住了他那只没插吊针的手。你感到他的手反过来抓住了你。他的嘴唇颤抖不止,两汪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儿。你的心感到一阵刺痛,鼻子发酸。肚子里的小家伙受到了刺激,手刨脚蹬,仿佛在练习游泳。你终于吐出了那两个字:爸爸……
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溢出来,流到了腮上。
他的嘴唇哆嗦着,似乎在说什么,但你听不到声音。你将脸低下去,说:爸爸,您有什么话就说吧……
他的嘴唇还是那样哆嗦,但发不出声音。你发现他的目光向一边斜去,你随着他的目光看,正好看到了组织部长那张浮肿的大脸。她冷冷地笑笑,起身走出了病房。
爸爸,您说吧,你哽咽着说,您有话就说吧……
你将耳朵几乎贴在了他的唇边,听到他嗓子里发出呼呼噜噜的痰声。终于,从那痰声里,挤出了一丝像蚊子般的声音:……金……牛……在……井里……
说完了这句话,他的眼睛里似乎有几点火花闪烁了几下,然后就熄灭了。
你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大声喊叫着:爸爸!爸爸!
他的眼睛已经慢慢地合上了。医生和护士们跑进来,围着他折腾着。
组织部长也冲了进来,站在人圈外,放开喉咙,像个村妇一样大声哭嚎着:老林啊,老林,你走了,可让我怎么过呀……
肚子里的小家伙伸手拽住了你的心,猛地往下一顿,你的眼前一黑,就堕入了一种朦胧状态。你仿佛乘车在桉树林子里快速穿行着,树木和光影在眼前动摇不定,耳朵边响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微风吹动着树叶。你看到父亲也在桉树林里穿行着,他不时地回头看你,看样子他很想停下来,但是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催着他前行……
后来,妇产科主任告诉你,你昏倒在父亲的病床前,人们直接把你抬到了妇产科。那时你的羊水已经破了,如果不是她富有经验,大力抢救,你很可能跟着父亲同赴了黄泉路。
躺在医院特意为你准备的高干病房里,你反复想着父亲的一生。你想给父亲的一生做几个简单的判断:他是个高尚的人还是个卑鄙的人?他是个幸福的人还是个不幸的人?但是你做不出判断。后来你明白了,他们这一茬人只要在官位上的,都很难做出判断;能做出判断的都不在官位上,譬如马刚,譬如卢南风。你还反复地想起了父亲的临终遗言:金牛在井里。你在红树林养珠场插队时,关于卢家的七十二只金牛的故事就传得神乎其神。土地改革时,你爸爸和马刚他们带领着贫农团的人挖过一次金牛,他们把卢家的院子挖地三尺,连室内的方砖都掀起来看了,除了挖出一堆破铜烂铁之外别无收获。贫农团的人不那么讲政策,他们把卢南风遗在家里的妻子抓到农会,使用了很多人道的和不人道的办法,逼着这个早就被花花公子卢南风遗弃了的女人交代金牛的下落。那女人说卢家的确有过七十二头金牛,但老太爷把它们藏到什么地方去了谁也不知道。当时只有七八岁的卢南风的儿子卢小囡也被拘到贫农团,对他主要是吓唬,打也不是没打,但打得不重,贫农团的人虽然想金牛想得丧失了很多理性,但还没到丧心病狂的程度。卢小囡自小在守活寡的母亲拉扯下委屈长大,养成了胆小怕事的性格,面对着虎豹般的贫农团,他只知道咧开大嘴哭。打他也哭不打他也哭,弄得众人厌烦不止,只好把他放了。在卢家当过丫环、长工的人,都被贫农团的人反复地盘问过,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确实有过七十二只金牛,每只两斤重——也有说三斤重的——但金牛的下落没人知道。五八年大炼钢铁时,马刚他们带着人又挖过一次,结果当然还是空忙一场。
你们到了红树林养珠场后,为了筹集资金置办学演革命样板戏的行头,大家自发地掀起了第三次寻宝运动。你们不但挖掘了卢家大院的边边角角,甚至再次挖掘了卢家的祖坟——“文革”期间你们曾经草草地挖过一次了——你们挖出了一大堆棺材板子和上万块青砖,棺材板子卖给了县木材厂,青砖卖给了县建筑公司。虽然没挖到金牛,但总算没白忙活,卖了九百多元钱,置办了演出《红灯记》和《智取威虎山》的全部服装和道具。大家都认为,卢家的金牛其实早就被卢南风这败家子给偷出去卖掉了,抗战时期,卢家其实已经衰败了,就像《红楼梦》里的贾家,看起来是个庞然大物,但其实内里已经亏空了。尽管你早就不相信金牛的存在,但父亲的临终遗言,还是在你的心里激起了一阵狂澜,一大群金牛,就像传说中的卢家鞭炮厂里那群纪律严明、通晓人性的骡子一样,正向你排队走来。但你很快就冷静了,你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人们把卢家掘了好几个底朝天了,不会不想到淘一淘这口水井。这很可能是父亲的临终呓语。你把这件事暂时地放下了,但有人没有放下。
你父亲死后不久,继母于秋香辞去南江县委组织部长职务到红树林乡小学担任了校长。这件事轰动了南江县,传遍了全地区,被当成典型宣扬,还上了省报头条。有很多人赞叹不已,也有很多人认为这个女人脑子出了毛病。只有你知道这个女人在想什么。因为当时的红树林小学就开设在卢家庄园里。但你心里又拿不太准,因为父亲的临终遗言是紧贴着你的耳朵说的,连你听起来都很费力,躲到了病房外边的她怎么可能听清楚呢?但如果她不知道父亲的临终遗言怎么可能做出那样骇世惊俗的举动,放着堂堂的组织部长不做,甘愿去一个偏远落后的乡村小学当校长呢?尽管她的理由是为了继承老书记的遗志,去老书记的故乡、也是光荣的红树林游击队的故乡振兴教育、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很多人都被她这套冠冕堂皇的话感动,唯有你知道这是假的,组织部长肯定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你运用职权,安排了一个女人到红树林小学担任副职。她是你的亲信,你给她的任务是严密监视组织部长的行动,夜里睡觉也要睁着一只眼,发现情况立即报告。半年过去了,亲信报给你的都是前部长现校长兢兢业业办学校的事迹,她甚至在校园外的山坡上亲自动手开垦了半亩荒地种上了蔬菜,免费提供给中午在学校就餐的同学食用。昔日的组织部长今日的校长担着粪桶浇菜的行动深深地感动了红树林边人。人们用自己的嘴巴给她的纪念碑上添砖加瓦。就在你怀疑自己是否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时,你的继母竟然死在了卢家庄园那口水井里。
你驱车赶到南江,在当地领导陪同下进了卢家庄园。你看到庄园内外站着十几个警察,还有几十个当地的民兵。民兵们都荷枪实弹,神色严肃,如临大敌。民兵的外边站着一些老百姓和小学生。上了年纪的人哭得泪眼婆娑,小学生哭得呜天嗷地。组织部长没有子女,你就算她的最近的亲人了,所以在你没赶到之前她的尸体就停在井边,等待着你前来观看。当时正是盛夏,天气闷热。她的尸体平放在一块肮脏的红色塑料布上,因为在水中浸泡过久,尸体已经膨胀得像一头水牛。一群绿头苍蝇围绕着她的尸体嗡嗡地飞行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散发出来,众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幸福。你派来的那个小特务有些惊恐不安地向你诉说着:前天夜里,我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就找不到她了,我找啊找啊,找了一夜,天亮了又继续找,学生们来了让学生们帮着找,后来又让村子里的老乡帮着找,她的威信好高哇,老乡们像召唤自己的女儿一样在红树林边喊叫着:于校长啊,您在哪里?后来,一个一年级小学生往井里一探头,当场吓晕过去,这样,才在井里找到了她……
南江县公安部门的负责人在你耳边说:从现场的情况看,没有任何他杀的迹象,但我们也没有任何理由和证据说她是自杀,也许她是散步时失足落井?
你说:我同意你的判断,不是他杀,也不是自杀,而是她散步时失足落井,也许,她是趁着月夜给菜地里挑水时不慎落井?
站在公安局长身后的南江县委宣传部长心领神会地说:肯定是这样的,我们马上派报道组的同志来调查整理于校长的模范材料。
你说:实事求是。
半个月后,你的继母又一次上了省报头条。后来你听说南江县将继母的骨灰埋进了红树林烈士陵园,红树林乡在那口井边竖了一块大理石纪念碑。学校怕再有人掉到井里淹死,找了一个古老的木轮车轱辘将井口堵上了。其实,你心里很清楚,即便不堵,也没人敢到这口井边探头探脑了。无论什么样的宝井,只要淹死过女人,就等于被永远废弃了。父亲的秘密随着继母的死亡就永远地封在了这口井里,也许,过上多少年之后,沧桑变迁,我们的后代从废井里挖出那七十二头金牛时,会产生这样的疑问:这是什么朝代的祖先给我们留下了这笔遗产?——如果那七十二头金牛确实在这井里的话。
改革开放之后,爱国华侨卢南风重回红树林,捐钱建学校,修道路,每逢六一儿童节,还雇来农用飞机飞到红树林上空,往学校里投糖果,撒牛肉干,直到用牛肉干砸死了一个前来抢吃的老太太才结束了这充满浪漫精神的恶作剧。卢南风捐钱建了一所漂亮的学校后,提出将庄院索回,让他的孙子居住。他的孙子卢面团是他的儿子卢小囡唯一的儿子。卢小囡因为家庭出身问题,直到三十岁了才跟一个四川难民的侏儒女儿结了婚,他结婚纯粹是为了给卢家传宗接代,那个身高不足三尺的女子,没有辜负卢小囡的期望,结婚一年后,就生了一个男孩,然后就死去,就像蝴蝶从蛹里孵化出来蛹就死去一样。你怀疑卢南风的真实目的,你基本上断定那口井里真的藏着那七十二头金牛。你在将卢家庄园还给卢南风的孙子之前,私自到庄园里看到了那口水井,井台虽然被野草包围,那个糟烂的木车轮上生长着一些灰白色的蘑菇。从车轮的木辐缝隙里,你看到井里的水还是很深,一股霉气直冲上来,令人毛骨悚然。你在继母的纪念碑前站了片刻,读着碑上那些带着浓厚的时代色彩的文字,你心中充满了荒唐透顶的感觉。十几年过去了,光荣的继母基本上已被人们忘记,她的墓碑上落满了鸟粪。你用一个很正当的理由让人把那块墓碑挪到了烈士陵园。在把这栋破败不堪的昔日豪宅返回给卢家之前,你曾经想让人淘干这口井,寻找金牛,但最终你没有这样做,为什么不做,你自己也说不清楚。你在梦里曾经亲自下了这口井,井水冰凉,刺得你骨头痛。你一猛子扎下去,在水底摸着,摸着,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当你浮出水面时,发现自己手里捧着一个死人的头盖骨……
你躺在床上,看着妇产科主任亲自抱过来的小家伙。她说:四千八百克啊,林部长,我接了上千个孩子,还从来没见过这么重的孩子!
这个二十年后给你添了无数麻烦的林大虎响亮地啼哭着,他有一张粉红的小脸,生下来时就有了一头乌黑的头发,跟你想象中的秃小子毫不相同。你打定主意用牛奶喂他,但你的公公坚决反对。他让妇产科主任劝说你,让省里郑大姐威逼你,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仿佛关系到革命大业似的。你只好妥协。你原本以为自己的乳房不会生产很多的奶水,但事实上你的奶水旺盛得好像一头荷兰奶牛,不但可以满足孩子的胃,甚至可以用奶水给他洗脸。
在你的孩子即将满月时,当你从不久前的丧父之痛中刚刚解脱出来时,又一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你的“丈夫”秦小强,像开玩笑似的,用一根细细的红头绳,吊死在窗棂上。
为此,秦书记专门召集家里的厨师和保姆开会,要求他们严格保守秘密,对外统一口径,就说是小强死于肥胖引起的并发症。如果胆敢说出去小强真正的死因,就让谁吃不了兜着走。
小强刚死时你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但伴随而来的是一种深深的恐怖。你经常在梦中梦到他的曾经一闪而过的凶狠表情,你感到这才是他的真实面貌。你感到自己就像一个与奸夫一起谋害了亲夫的淫妇一样胆战心惊。有一个夜里,你梦到他咬住你的奶头要奶吃,他大声嚷叫着:我也是你的孩子,我也是你的孩子,为什么只给弟弟吃奶不给我吃奶?醒来后你浑身冷汗,脑子里恍恍惚惚。
在你的观察中,小强的死没给秦书记带来什么痛苦。小强的身体被拉走火化的当天晚上,他就强行干了你。他像一个等待妻子出月子等得心如火烧的丈夫一样,一夜之中在你身上射了三次。一个六十多岁的人还有如此大的劲头真是个奇迹。你也懒得骂他了,你也懒得打他了。在他的频频操练下,孩子出了满月后,你的性欲也变得格外旺盛起来,你把纵欲当做了解脱噩梦的一种方式。你的疯狂的叫床声,穿透门窗和墙壁,在城市的夜空中飘荡。
小强死后,你们造爱时可以肆无忌惮了,客厅的地板上,卫生间的马桶上,都留下了你们的液体。你总是从痛骂他开始,到干得筋疲力尽时结束。上帝终于惩罚了你们。当你把他的身体从自己身上推开时,你曾经想到:报应开始了。
那次你们是在澡盆里干的,你们像两只倒海翻江的大鳖一样,搞得满屋子热水涌流。突然,你感到他疯狂的身体停止了运动,透过朦胧的水汽,你看到他的五官古怪地挤在了一起,好像小孩子扮鬼脸似的。他的嘴里发出了可怕的咯咯声。你把他从身体上推下去,水淋淋地从澡盆里跳出来。他的身体随即沉到洗澡水里,从他的淹在澡水中的脑袋一侧,升起了一串咕咕作响的气泡。等你省悟过来,急忙把他从水中翻转过来,让他的脑袋露出水面时,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你光着身体蹿到客厅里,刚想大声喊叫,但在官场上锻炼出来的冷静和机智将喊叫压回了喉咙。你回到洗澡间,仔细地消灭了男女共浴的痕迹,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你擦干了身体,在风扇前吹干了头发,把眼前的事情反反复复地想了好多遍,直到感到理由合情合理、无懈可击了时,你才让自己的脑袋休息了一会儿。然后你走出房间,到保姆的房间里给孩子喂奶,然后吩咐厨师开夜餐。坐在饭桌前,你对保姆说:爷爷好像在洗澡,你去喊一下吧,让他也出来吃一点。保姆自然喊不应。你让厨师去洗澡间看看,你等待着厨师的惊叫。一切都与你事先想好的一样:厨师惊叫,你打电话,市里领导和医生赶来,众人装出沉重的样子,地委秦书记在洗澡时因心脏病突发身亡。
你臂戴黑纱,怀抱婴儿,出席他的追悼会,接受领导们的慰问。你的心情的确很沉重,你甚至流了眼泪。但在这个过程中,你怀中的孩子却不断地笑响了喉咙。
秦书记追悼会开后的一个星期,就是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六年的九月九日,一个旧的时代,缓缓地拉上了沉重的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