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姑娘姓陈,名珍珠,今年二十岁,与你们家大虎同岁。红树林边上那两间用海草盖顶、木棍做窗的小屋,就是她的家。她有个十二岁的弟弟,名字叫小海。这小子三岁时发过一次高烧,烧退了,但从此就闭口不言。村里人说他是个小哑巴,谁说他小哑巴珍珠就跟谁急,她坚信自己的弟弟终有一天会开口说话。他们的父母早亡,姐弟俩相依为命。他们的父母与你也有些关系,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当年你跟马叔骑车到红树林探望马刚时,就见过他们的父亲。他的名字叫陈三两,一个双腿瘦长、走起路来晃晃荡荡的忠厚渔民。你们在红树林边见到他时,他已经是个结了婚的青年。他的妻子你们也见过,就是那个在红树林里挖沙虫的黑脸女人。她的忧郁的大眼睛和深深的眼窝你不会忘记吧?你还记得她背在身上的那个女孩吧?那是珍珠的姐姐。这个孩子很快就死掉了。接下来的几个孩子也死了。珍珠是这对夫妻的第四个孩子,她活了下来。陈三两的父亲名叫陈大官,与你们的父亲一样,都是在红树林边长大的。你们的父亲参加了抗日游击队,他的父亲没参加。陈大官胆小怕事,放在任何朝代都是良民。这样的人不可能参加革命,也不可能参加反革命。他是村子里的采珠高手,有在水下换气的本事,据说能在水底待五分钟,这就是他成为采珠高手的主要原因。那时候没有现在这样的潜水设备,即便有了也没人能用得起。采珠人的生活苦不堪言,你是采珠人家的后代,对此很清楚。俗话说“瓦罐不离井沿破”,采珠人也多半在海里死——不是让鲨鱼咬死,就是被海水呛死,或者是被官府逼死。“文革”期间开诉苦大会时,红树林村的莫婆婆登台唱过采珠歌,那支歌很古老,不知道传唱了多少年。你还能记起几句吧?“采珍珠,采珍珠,官家催珠,如狼似虎。采珍珠,采珍珠,一颗珍珠,万滴泪珠。采珍珠,采珍珠,珍珠仙子,赐我珍珠……”曲调很简单,很苍凉,简直就是长长的哀哭。几千年来,一代代的采珠女唱着这苦难的歌谣,划着长方形的采珠船,在深蓝色的、忧悒的海湾里劳作着,由少女到渔妇,由渔妇到老妪。陈家人忠厚老实,历代如此。但陈家人历代都出幻想家。从陈大官的爷爷那辈开始,就异想天开地进行人工养殖珍珠的试验。陈大官的父亲陈瘸子原本也是个水下采珠的高手,后来被鲨鱼咬去一只脚,不能下海了,便把父亲的幻想落到实处。大清光绪十八年六月初九日,二十四岁的陈瘸子用小刀撬开了一颗他下过“珠种”的蚌壳,突然,他的眼前一亮,一颗半圆形珍珠出现在蚌壳中。几乎是在同时,日本国三重县鸟羽町的珍珠养殖迷御木本的妻子梅子,也用小刀撬出了他们的第一颗人工养殖的珍珠。这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几十年后,日本国的御木本夫妇靠人工养殖珍珠赢得了巨大的声誉与财富,而在我们红树林,发明了珍珠养殖的陈瘸子,则被人当成妖孽,架起劈柴,绑在大榕树下活活烧死了,时在中华民国元年。时光往前流逝了五十多年,被贬到红树林边看守烈士陵园的马刚,在无聊之中,想起了听老人们传说过的陈瘸子养珍珠的事,一个念头在他的心里蠢蠢欲动:为什么不养殖珍珠呢?我们无产阶级不把珍珠挂在脖子上,也不把珍珠吊在耳朵上,但我们可以把珍珠卖给资产阶级嘛,即便我们不愿意跟资产阶级打交道,也可以用珍珠做药,做成药品为广大的工农兵群众服务嘛!他找到了陈家的后人陈大官,找到了当年被日本人雇用去养珠蚌的老人。陈大官摇头,反复问了才说:只听说一个祖先曾因迷上养珍珠遭了大祸,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知道。那些给日本人的养珠场干过活的老人说,难道您就忘记了?咱们中国人只能干点扛木头扎珠棚搬贝笼吊浮排的粗活,至于怎么样往珠蚌里下种,全是日本人自己干,你还记得那些穿着趿拉板、背着小包袱的日本女人吧?她们就是专门给珠蚌下种的女技师。马刚不死心,再去做陈大官的工作,终于让陈大官把记录了陈瘸子一生心血的黄色本子献了出来。他与陈大官按照本子上写的开始试验,但没有成功。到了“文革”前夕,南海水产学院的熊仁教授,下放到红树林劳动,与马刚、陈大官一起,创建了红树林珍珠养殖场。
就在众同学为你庆贺了四十五岁生日的第三天早晨,老鼠打架的声音把陈珍珠从昏暗中惊醒。她看到灰白的光芒已经照亮了窗户,房间里的器物也模模糊糊地能够看清了。小海躺在那个权做了他床的长方形樟木箱上睡得正香,侧耳细听,才能听到他发出的呼吸声。她望着黑黢黢的房顶,听到了潮水沿着海沟漫上来的神秘声响,紧接着她又听到了村子里传来的尖锐的鹅叫声。她翻身下床,像一只猫似的在屋子里轻轻地走动着。她捅开煤球炉子,把铝锅子放到炉子上,然后就坐在小凳子上,支肘托腮,眼睛看着渐渐爬升上来的绿色火苗,心思却忽忽悠悠地飞到很远的地方。
小海从箱子上爬起来,拉开门跑到外边去。冰冷潮湿的海风猛然地灌满了屋子,炉子里的绿火苗更加兴旺起来,锅里的水唱起了小曲,门外也传来了小海对着大海撒尿的声音。
他进了屋,耷拉着两条腿坐在箱子上,脑袋低垂着,好像很沉重的样子。房间里还是暗,珍珠点燃了蜡烛,从水缸里舀了几瓢水倒进一个红色的塑料脸盆里,便催促小海洗脸。小海马虎地洗了一把脸,抬起光胳膊擦了擦,重新回到箱子上坐下。珍珠就着小海用过的水洗了脸,用一柄缺齿的梳子拢拢头发。她一边拢着头发,一边侧目看着弟弟,心里不由地泛起一阵酸楚的滋味。
太阳从远洋里探出半个红脸膛时,珍珠拉着小海的手,走出家门。海湾里一片辉煌,红色的光和银色的光在海面上闪烁着,一大片一大片的,有着明确的界限,但转眼间就混淆转换了。郁郁葱葱的红树林已经被潮水淹没了大半,探出了一些金红色的树冠。树冠追赶着树冠,一直蔓延到海湾的深处。在红树林与海的交接处,矗立着几十座高高的养珠棚,棚与棚之间,拉开了遥远的距离,远远望过去,好像一座座瞭望塔。有的棚顶上,还挂着红色的小旗。我们当然知道这些棚子是养珠人看守珍珠、躲避潮水的地方,但如果是外地人,很可能把它们看成是军事设施或是海洋物探的井架。
红树林外的珍珠养殖场是全国最好的,甚至也是全世界最好的。这里海底平坦,海水透明,比重稳定,水交换量大,风浪平稳,饵料丰富,空气新鲜,是养殖珍珠的天然良港。抗日战争期间,日本商人在日军的保护下,在这里建起了珍珠养殖场。那时候,每个养珠棚上,都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一个日本士兵,一个中国士兵。中国士兵自然是可恶的伪军。那时候,你爸爸他们的抗日游击队主要的袭击对象就是看守养珠棚的日本兵和伪军。尽管日本人的汽艇穿梭般的在各个养珠棚间巡逻,但由于红树林的掩护,珠棚上的敌人,还是屡屡被你爸爸他们干掉。你爸爸他们也付出了很大的牺牲。日本兵枪法准确,又是居高临下,只要进入了他们视野,那就等于拿到了见阎王的通行证。你爸爸他们的抗日游击队与日本人在红树林内外的斗争富有传奇色彩,我们应该把他们的故事拍成电影或是电视连续剧。他们创造了多少接近珠棚的方法啊,嘴里含着芦管潜水过去,人藏身采珠船底或是木筏下边,让小船与木筏顺着落潮水向珠棚靠拢。日本人也聪明,他们清楚地知道红树林是游击队的青纱帐,他们抓来民工砍伐红树林,民工磨洋工,砍伐与反砍伐。红树经年累月地在海水里浸泡着,枝干坚硬如铁,一斧砍下去,只能留下一道暗红的印子,红色的汁液渗出来,像血一样,甚至比血还要红。红树林里流了多少英雄儿女血。你爸爸他们夜袭了日本人建在红树林边的炮楼,活捉了几个日本女人。游击队队副卢南风是兼济堂的大公子,曾在日本留过学,他生性浪漫,非要把日本女人分配给游击队的头头,你爸爸一个,马刚一个,他自己留两个。他自己留两个的理由是会说日本话。马刚打了卢南风一拳,否决了他这个荒唐的提议。卢南风的腮帮子被打肿了,但牙齿完好无缺。动不动就出拳打人是马刚的老毛病。战争年代,脑袋拴在腰带上过日子,打了也就是打了,但解放后他还是旧习难改,一拳打掉了地委书记的门牙,这就不行了。那卢大公子,毁家抗日的著名人物,一个想睡日本女人的人,一个继承了祖先的恶作剧天性的人,最终还是流亡日本,说汉奸不是汉奸,说英雄也不是英雄,他忘了家乡的老婆,跟一个日本女人结婚,生了一窝中日友好的小杂种,成了日本的大珍珠商人。几十年后他重回红树林,见到马刚,腮帮子上又挨了一拳,低头吐出了一颗后槽牙,这是你亲眼见到的事,不须我说。后来日本鬼子弄来了凝固汽油弹,想把红树林烧光,让红树林游击队无处藏身。这一招很毒,但老天有眼,每当日本人扔下汽油弹后,就有大雨铺天盖地而下。水浇不灭汽油火,那是因为水太小,大雨如倾盆倒缸,什么火也能浇灭。红树林是珍珠仙子的家园,是有神灵的地方,怎么可能烧得掉!对你说这些,无疑是数你的家珍,我真傻。
珍珠一手提着送饭的篮子,一手拉着小海,匆匆走在通向海沟的弯弯曲曲的木头栈桥上。潮水高涨,水从圆木的缝隙里涌上来。桥两边的红树大多是高大通直的木榄,树干如铁,树叶如红铜剪成。这里水面如镜,连指甲大的波纹都没有。红树的影子,清晰地倒映在水里,树影比树还要真实还要美丽。如果有人在水面上扔下一枚硬币,那硬币浮浮游游地朝水底降落,宛如银色的小鱼在游动。近年来,城里人喜欢到这里来玩,他们站在栈桥上,往水里扔硬币,小海一个猛子扎到水里,把那些硬币用嘴巴叼上来。这个小子是大海的精灵,他在水里的自如和亲切,几乎可以混同于儒艮。我们把儒艮叫做人鱼。红树林海湾,是全世界人鱼最多的地方。它们光滑的身体胜过最丰润的美女,它们的雌性也像人一样,生着丰满的乳房。小人鱼叼着大人鱼的奶头,在红树林里游泳。它们可以用随便什么姿势游泳,仰着,卧着,打着滚儿。它们一边游泳一边唱歌,嗓门尖细,但还算委婉动听。潮水落下时,它们便游进大海深处,等到涨潮时就随着潮水上来。小海在人鱼群里,与人鱼亲密无间,好像他们天生就是朋友。有时候,他还骑在大人鱼的背上,随着人鱼跃出水面,情景美好无比。
那天有一群城里的青年男女,嘻嘻哈哈地走在栈桥上。他们有的穿着扫地长裤,有的穿着露着半拉屁股的短裙;有的穿着鞋底比砖头还要厚的皮鞋,有的穿着露出红指甲的透明塑料凉鞋;有的留着千虬百结、上面沾满草籽的长发,有的留着小平头。他们手里拿着饮料、相机、面包、香肠;他们的嘴里叼着烟卷、嚼着口香糖。他们拥拥挤挤地走在古老的栈桥上。人鱼和小海躲在一棵桐花树下,看着这群游手好闲的人。一个上穿大汗衫、下穿毛边牛仔短裤、头发上沾满彩色油漆的女人,大声喊叫着:“小黑孩,小黑孩!人鱼!人鱼!”她的白汗衫上写着几个大字:吻我的屁股。她的双乳肥大,没戴乳罩,乳头直撑着汗衫,好像随时都会脱颖而出。
小海不知道自己成了著名的小黑孩。在城里青年的众口流传下,他已经具有了神话色彩:一个与人鱼生活在一起的海的精灵。青年们掏出硬币,向着小海和人鱼投过来,但小海和人鱼无动于衷,他们躲在那棵树冠庞大的桐花树的阴影里,冷漠地瞅着栈桥上这群入侵者。一枚枚硬币浮浮游游地沉到水底,就像一些银色的小鱼。小黑孩!叼硬币给我们看看!小黑孩,带着你的人鱼给我们表演跳跃栈桥呀!他们的话如同白说,小海和人鱼都不理睬他们。这些坏蛋就把手里的废物向着小海和人鱼投过来。小海潜到水底,摸了一块石头,对准他们投过来。黑石头砸在了那个摩登女郎乳房上,她捂住胸膛蹲在栈桥上,灰色的脸皮涨破了厚厚的脂粉。
人鱼在红树间穿梭游行,有几条技艺高超的可以飞越栈桥。它们飞越栈桥时就像一道道油滑的黑色闪电。珍珠和小海对此习以为常,初次见到此景的人则感到眼界大开,欣喜万分。珍珠扯着弟弟走得一溜风快,他们的脚步将栈桥踩得颤抖不已,水面被激起一道道涟漪。一只只大鸟蹲在栈桥旁边的树冠上,伸手即可触摸,红树林里的鸟儿对他们满怀信任。
她们走到了栈桥的尽头。栈桥的尽头是一个用八根圆木支起来的亭子,亭子上盖着海草。亭子外边就是那条海沟。珍珠家的小船就拴在亭子的立柱上。
姐弟俩跳上船,珍珠摇橹,小海蹲在船头,缩着肩膀。小海你冷吗?小海不回答。小船咿咿呀呀地唱着歌,渐渐进入红树林。水清如镜,水中的游鱼仿佛悬浮在空气里。橹在水里摇,恰似搅动了琉璃世界。小船拖着一条长长的翡翠尾巴,在青绿色的或是粉红色的树干间穿行着。不时有秋茄的肥厚叶片摩擦着珍珠的头发,不时有红海榄悬挂的小丝瓜一样的胚轴碰到珍珠的额头。杨叶肖槿放出醉人的闷香,角果木的气味像鱼皮一样光滑阴凉,桐花树的气味则像一个热情奔放的姑娘腋窝里的气味,有点臭,有点酸,生气蓬勃,蒸蒸而上。红树林里所有的树木都在清晨把自己最强烈的气味放出来,混合成一个弥漫如云雾的气体团,笼罩在树林的上方。红树林里所有的树木都在那轮初升的红日照耀下泛着深浅不一的红光。每一片叶子都耀眼,每一片叶子都像在橄榄油里浸泡过。当年日本人的汽艇进入了这红树林,三转两转就迷失了方向,等到潮水落下去时,汽艇就落在树林中的紫色的烂泥里。红树林让小鬼子吃尽了苦头,尽管红树林让他们吃尽了苦头,但活着的鬼子,对红树林终生难忘,这一片数十平方公里的神奇森林,是大自然创造的一个奇迹。当年那个开汽艇的日本少佐,在他白了胡子的时候,不是又专门前来朝拜吗?
小船钻出混合红树林,进入一片高大的红海榄纯林,船上人的眼界开阔了许多。船上留下了一些金箔般的叶片,珍珠弯腰把它们捡起来,放到嘴边嗅嗅,一一扔到水里去,几条红色的小鱼立即浮上来,与叶片展开了游戏。远处的养珠棚在金光里在白雾里青着黑着,宛如海市中的蜃楼。
珍珠边摇船边说:“小海,姐姐想到城里去打工,你同意吗?”
小海怔怔地望着姐姐的眼睛。
“海,你不要这样看着我,”珍珠伤感地说,“姐姐也不愿意离开你,可海里的野生珍珠越来越少了,大同的养珠场又赚不到钱,咱们眼见着连米饭都吃不上了……姐姐进城去打工,挣了钱,买肉给你吃,买衣给你穿……姐姐挣了大钱,一定要带你去北京、上海的大医院里看病,姐姐相信你一定能开口说话……”
船在珍珠的絮语中曲折前进,她的话一停下来,无边的寂静中便只有吱吱哟哟的橹声与打破水琉璃的叮咚。一声凄凉的鸟鸣,像把挺括的新布撕破了似的,惊得红树的叶子微微颤抖。珍珠不由得加快了摇橹的频率。小海从船头把他的弓箭悄悄地摸到手里,对着海水突发一箭。然后他扔下弓箭跳入海水。珍珠惊叫一声:
“小海!”
小海举着一条半米长的大黑鱼,浮出了水面。中箭的黑鱼身上流出了殷红的血,把一大片海水染红了。小海将大鱼扔到船上,自己把住船边爬上来。
珍珠看着那条在船舱里蹦跳不止的大鱼,爱怜地说:“海啊海,你到底是人呢,还是个人鱼转世?”
他们的小船终于从茂密的红树林里钻了出来。在树林与大海交界的边缘处,满树的白鹭被他们的小船惊了。它们急速飞起,好像一团团的白云,旋转着,起伏着,落在远处的树冠上,在阳光下白得刺眼,好像红树上结满了白色的果实。眼前开阔的海湾让珍珠兴奋起来。她对着海面上那座插着一面小红旗的养珠棚大喊起来:
“大同——大同——!”
珍珠的未婚夫吕大同从养珠棚里钻出来,站在棚前的木板上,望到了珍珠的小船。他也大声喊叫着:
“珍珠——珍珠——!”
珍珠与小海将小船拴在珠棚的立柱上,然后提着竹篮子爬上去。
大同与小海响亮地喝着稀饭,听着珍珠讲起进城打工的事。珍珠把城里一家珍珠公司张榜招收女工的事告诉大同。大同把碗放到木板上,瞪着眼说:
“你以为城里的钱好挣?”
“不好挣也要去挣,总不能等着挨饿吧?”
“我养活你们就是了。”
“我们有手有脚,谁要你养活?”
“俺爹说了,娶得起媳妇管得起饭,再说,我也是堂堂男子汉!”
“算了吧,你这个男子汉,今年好好养珠,别再赔了钱就行!”
“要去你就去吧,反正你决定了的事,三匹大马也拖不回来!”
“大同,跟你实说了吧,小海的病,也是我心里的病,我想进城去挣点钱,到大医院把小海的病看好,让他重新开口说话。”
“你想什么呀,他发高烧把声带烧坏了,这辈子哑定了!”
“谁说他哑我跟谁急!”珍珠红着眼圈说:“大同,你要嫌我们姐弟拖累了你,咱们干脆拉倒!”
“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大同急了,嚷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看把你急的!”
“我能不急吗?”
“我进城去打工,小海就托付给你照顾了。”
“你尽管放心,饿不着我就饿不着他。”
“我每星期回来看你们。”
“小海,听大同哥的话……”
“你就放心去吧,好好照顾自己,别让城里人给害了,城里的坏人比红树林里的沙虫还要多。”
珠棚“托孤”之后,陈珍珠把小船留给大同和小海,自己撑着大同的木筏返回红树林外崖头上的家。她收拾了一个青花包袱,斜背在肩上,满怀着希望走进城市。她穿着一身自家轧染的青花布缝成的衣服,衣服式样古典,自己动手缝制,遵循的还是采珠人家的传统:上衣斜大襟,高领窄袖,裤子大裤脚,风吹如灌笼。她脑后留一条大独辫,额前梳着一帘刘海。高鼻长嘴,双目如葡萄。这样的古典淑女在今日世界,比生角的骆驼还要稀罕。所以,当她出现在南江市的大街上时,吸引了许多的目光。
采珠的季节就要到了,三虎珍珠总公司通过报刊、电台、电视台做广告,还雇了一群小流氓到处张贴小广告。大广告上他们还比较保守,小广告上他们放胆胡说:本公司中外合资,技术力量雄厚,领导珍珠生产加工新潮流。产品行销五大洲,英国首相撒切尔脖子上的项链、美国总统克林顿夫人希拉里耳朵上的坠子,都是本公司制作。世界名模辛迪·克劳馥脸上搽的珍珠美容霜、好莱坞明星黛米·摩尔使用的珍珠隆乳膏,都是本公司生产。本公司实行浮动工资制,工资最低月薪五百,没有上限。工作表现突出者,可转为城市户口。
报名那天,太阳还没冒红呢,公司大门外就排开了长队。几百个渔家姑娘中,夹杂着一些下岗女工。交通被她们阻断了,来往的车辆,不得不从巷子里绕行。公司占地五十亩,用铁栅栏圈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大院里有一栋三层高的楼房,还有两排与大门相连的红瓦顶平房。这个大门可不是一般的大门,这是个电动化的自动伸缩的铝合金大门,大门下铺着铁轨,可以在一百米外遥控。大门开关时,还能发出啾啾的尖叫声。大门两边的门垛子是用莱阳红大理石贴的面,门垛上挂一块铜牌,“三虎珍珠总公司”几个镏金大字在铜牌上闪闪发光。这几个小子把大门口弄得还挺像回事。当然我们都知道这几个小子不是干这个的材料,但他们如果不干这个,还能干点什么呢?
珍珠凌晨从红树林出发,路上截了一辆进城卖菜的拖拉机,赶到珍珠总公司大门外,已是中午十二点的光景。排着大队等待报名招工的女人们都已经筋疲力尽,有的就地坐下,有的跑到大门口把着铁门往里张望。珍珠问了一声排在最后的那个清秀的小姑娘:小妹,招工还没开始吗?小姑娘说:公司的人还没来呢!珍珠舒了一口气,心里轻松了许多,便与小姑娘攀谈起来。
小姑娘瑟缩着身体,好像怕冷似的。珍珠却是满脸汗水。
珍珠问:你冷吗?
不,我有点怕……
怕什么?
怕他们不要我。
你叫什么?
小云。
你多大了?
十八……
珍珠低声说:你顶多十三。
小云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
珍珠笑道:我会算。
你帮我算算,他们会要我吗?
珍珠道:你应该去上学呀!
小云说:我娘刚死了,我爹又病了,家里没钱,我嫂子天天骂狗不看门,骂鸡不下蛋,都是白吃食的,我知道她是骂我……
珍珠同情地看着她,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就与她贴近了。
小云道:好姐姐,如果他们不要我,你能帮我说说好话吗?我爹病了,很厉害的病,没钱看,就要死了……
珍珠抓住她的手,用力点点头。
就在此时,一辆白色宝马轿车从马路上开来,鸣着笛往大门前挤。排队的女人们一阵混乱,有人喊叫:老板来了!老板就在车里。女人们都努力往车里看,但她们什么也看不见。大门啾啾地叫着,喀啦喀啦地缩进去了。女人们蜂拥向前,两个臂戴红袖标的保安队员,手提着棍子从门房里冲出来,把她们赶出大门。宝马车缓缓驶进院子,几个保安立正站好,对着宝马车敬礼。轿车刚进院子,大门又尖叫着伸出来了。几个求职心切的下岗女工冲进了大门,又有几个保安队员从门房里蹿出来,满院子追赶那几个女人。追上了,就掐着后脖颈子,推到大门外边。女人们拍着大门抗议:你们说是早晨八点开始招工,可现在都快下午一点了,还不开门!你们这些骗子!
女工们的喊叫声飞上了三楼的办公室里,大虎正在踢桌子腿,砸桌子面,因为与卢面团的蟋蟀大战又一次失利。
三虎道:大哥,我敢肯定那是条药水虫!
二虎道:可当着我们的面他给那虫洗了澡。
许燕吐着烟圈,不时地撇嘴,满脸都是轻蔑的笑。
大虎道:老子烦得要命,你他妈的还笑得出来!
许燕道:你不让我笑,难道还让老娘哭?
大虎道:我他娘的真想哭……
三虎道:我也想哭,六万元钱,连个响声没听到就没了!
大虎道:钱还是小事,我们把面子丢尽了,上次是“金翅大王”,这次是“铁金刚”,都是一嘴丧命。
三虎道:面团这小子,一定在那条小破虫身上使了妖法!
许燕说:妖法倒没使,喂药是真的。
大虎急问:你怎么知道?
许燕说:上次不是你让我去调查吗?
大虎问:调查得怎么样?
许燕道:我去找面团的跟班老球,老球嘴上有锁,啥都套不出来。没法子,我用一条白金项链买通了给面团捧虫罐的粉条的妹妹小青,才探到他们的核心机密——
大虎:快说,卖什么关子?!
许燕道:他们从澳门弄来了一种名叫“雄狮一号”的高级兴奋剂,掺在蟹肉里喂虫,这种药药效长,劲头大,喂一次药能让那虫兴奋三天,随便弄只破虫给喂上,就能咬死大将军。
大虎道:面团这小子,竟然耍到老子头上了!
三虎道:此仇不报非君子!
二虎道:怎么着也得让他把我们那六万元吐出来!
大门外的喧闹声终于让这几个小子把蟋蟀带来的烦恼事暂时地放到了一边。大虎推开窗户,看到了铁门外那些挤成一团的妇女。大虎说:工作,工作。玩归玩,干归干。等公司工作纳入正轨,再找面团报仇,老子要血洗卢家庄园!
他们开了大门,把女人们放进了院子。劳资科长钱二虎坐在一张桌子前,装模作样地查验着女人们的身份证,总经理助理许燕坐在二虎身边,登记着女人们的名字。保卫科长李三虎提着一个电喇叭,大声吆喝着:排好队,排好队,一个完了一个来!大虎呢?大虎趴在他的办公室的窗台上,手里持着一架高倍望远镜,把一个个的妇女,拉到他的眼前。
女人们有的被当场录取,有的则被告知回家等候消息。被录取的欢天喜地,被淘汰的满面愁容或是恼怒。等到轮到珍珠和小云时,天色已近黄昏。珍珠拿着身份证走到桌前。二虎抬头看到珍珠的脸,脑袋里嗡的一声,感到头有点晕,眼也有点花。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晃晃头,好像一条被打晕了的狗。他的意识很快清楚了,是眼前这个女人的清纯的面貌震住了他。许燕以一个女人的眼光打量着珍珠,心里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但她不得不承认,这个渔姑的确是美人坯子,如果用现代的化妆术收拾一下,她就是南江城里的花魁。
在二虎发愣的同时,甚至更早一点,趴在窗台上的大虎,像被电打了似的猛地跳起来。他大叫一声:我的妈呀!然后他就转着圈找人,好像发现了奇迹的小孩子,急着把奇迹告诉众人似的。但办公室里没有人。他自言自语着:真美丽,真好看,真爽快!他赶紧趴回到窗台上去,把望远镜的焦距调到最佳程度,将珍珠套住。他此时看到的是珍珠的侧面:蓬松的鬓角,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抿起来、上翘着的嘴角。大虎跟很多女人交配过,有胖的,有瘦的,有高的,有矮的,有中国的,有外国的,现在这年代,性已经脱下了神秘、庄严的外衣,性就是性,赤裸裸一丝不挂。现在的年轻人的性观念跟我们不是一回事,你很难对现在的事进行价值判断。世界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到底是他们的,不管你放心不放心,几十年之后,天下就是现在的年轻人的天下。大虎乍见珍珠,就像一个吃腻了大鱼大肉的人见到了一盘黄花菜,就像一个见惯了姚黄魏紫大牡丹的赏花者突然见到了一盆清纯的水仙花。我这些比喻都很蹩脚,但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比喻。列宁说所有的比喻都是蹩脚的,导师的话当然是真理。
二虎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又慌慌张张地坐下。他为什么要这样?这说明他们虽然在性上都是些吃撑了的家伙,但对美的感受还挺敏感,这也说明美就是电,电是打人的,美也打人。许燕出于女人的本能心里不快,这叫忌妒,她不耐烦地用铅笔敲着桌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珍珠。
多大了?这句是二虎问的,他不满地瞪了许燕一眼。
珍珠将自己的身份证递过去。
二虎看一眼身份证,抬头看一眼珍珠;看一眼珍珠,低头看一眼身份证,好像一个海关的检查员。
珍珠,珍珠,珍珠总公司招来一颗珍珠,这真是太好了!二虎一改他那种阴郁的狼表情,满脸都是灿烂的微笑。
你被录取了,明天就来上班。
珍珠退到一边,小云战战兢兢地走上来。
大虎扔下望远镜,飞跑着下楼。他怕二虎将这个美丽的女孩给辞了。
小云碰上了麻烦。当着美丽珍珠的面,二虎一本正经地对小云说:小姑娘,你别骗我们了,你的身份证没有丢,你还不到发身份证的年龄,怎么丢?
小云求情,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珍珠上前替小云说话。二虎道:珍珠姑娘,我们公司是正儿八经的大公司,雇用童工是犯法的,我们不能干。
是时,大虎已经跑到了招工桌前。他拖着长腔,伪装出一副高级干部的样子,问:怎么回事哇?
二虎道:总经理,是这样,这个女孩想到我们公司打工,但她的年龄还不满十八岁……
大虎故意不正眼看珍珠,打着官腔道:这怎么能行呢?你这么个小孩子,哭了谁能哄好你?
小云赶紧说:总经理,我不哭,我从小就不哭,我嫂子用锥子扎我我都不哭……说着,眼泪就从她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大虎指着她的脸说:看看,还说从小不会哭,这不哭起来了?
小云用衣袖擦干眼泪,说:总经理,俺娘刚死,俺爹病了,没钱看病,也要死了,俺嫂子天天骂俺爹,不给俺爹请医生……眼泪又从她的眼里流出来,她跪在大虎的面前,说:总经理,求求您了,俺什么活都能干,什么苦都能吃……
二虎道:这事犯法……
珍珠眼里含着泪说:总经理,她是俺的妹子,俺替她求您了……
大虎看看珍珠的泪眼,突然感到心疼难忍,这是一种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痛苦。他的鼻子一阵酸楚,几颗大泪珠子噼里啪啦地跳了出来。
大虎用手背擦擦脸上的泪,一挥手,果断地说:我就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