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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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捡起被她扔到墙角的硅胶鸟,拿到卫生间冲洗干净后,提着回到卧室。当着她的面我把那玩艺儿用白毛巾仔细揩干,然后用红绸包裹好,藏在她床头柜里。我絮絮叨叨地对她说:你现在心情不好,恨男人,也就恨不得把跟男人有关的东西都用菜刀剁了,但你的心情不可能永远不好,什么时候你的心情好转了,很可能又要使用它,如果现在不收藏好,急起来要用可就不方便了。她绝望地说:要我的心情好,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我摇头否认了她的话,但没有与她辩论。其实,女人的心情是六月的天,说变就会变;男人的心情也一样。这年头,用女权主义分子吕超男的话说,是一个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也不像女人的性别转型期。

我藏好了她的宝贝,就势顺便坐在床边。我落座的动作轻如鸿毛,生怕震动了她的身体。我一边给她搔着痒,一边与她谈话。

林岚,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大虎遇到麻烦,金大川狼子野心,陈小海神神鬼鬼,陈珍珠包藏祸心,马叔与牛晋暗中取证,欲把大虎置之死地——遇到这么多烦心事如何能痛快?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是你挂在嘴边上的话。你是女中豪杰,巾帼男儿,大风大浪都经过,决不会在小河沟里翻了船。在这种艰难时刻你尤其要爱护自己的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扯过一条被子披在肩上,背倚着床头坐定,泪眼婆娑地望着我。你说,我该怎么办?是自杀还是自首?——林岚,你千万不能有这种糊涂念头。我记得你不止一次地对别人说过:人,没事的时候,胆子一定要小;有事的时候,胆子一定要大!——人往往是这样的,劝说别人时头头是道,轮到自己时一塌糊涂。——但是你不应该这样,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你是经过了大风大浪磨练的。你吃了很多别人没吃过的苦头,才赢得了今天的荣耀,不容易,所以你一定要珍惜抓到手里的东西,不能轻易放弃。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呢!——你说我该怎么办?——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可是我睡不着。——红荔大酒店有上好的椰奶鱼翅盅,开车五分钟就到,吃上一碗热翅奶,我估计你会睡得很香。

她掀开被子跳下床,拉开衣柜,找出一套雪青色休闲服穿在身上,里边既不穿短裤也不戴奶罩,光溜溜的身体在空荡荡的衣服里感到格外轻松。然后她赤脚蹬上了一双雪青色的羊皮鞋子,用一根丝巾从后边束了头发,素着面,出了门,上了车。深夜的海风灌满车也灌满了胸膛,城市安宁而神秘,寂寞的路灯照着水汪汪的大道,空气清新,植物清苦的气息沁人肺腑。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情陡然好转。

你提着手袋走进饭店。你以为会有人看你,但其实没有任何人看你。有的人走出饭店大门,有的人进入饭店大门,人们目不斜视,谁也不愿多看谁一眼。你原本想在饭店大堂里那几尊被众多屁股磨得光溜溜的皮沙发上坐一会儿,观察一下形势,但已有两个人紧紧地搂抱着躺在皮沙发上。他们的脑袋挤在一起窃窃私语,四条赤裸裸的长腿像炮筒子一样胡抡着,分不清哪是男腿哪是女腿。总服务台后站着两个满面倦容的服务生,见到有人进来,他们就强打起精神坚挺一下,客人一出视野,马上就萎靡了。服务生身后的墙上,挂着一片式样统一、时间各异的电子钟,向人们报告着几个世界著名大城市的即时时间。你沿着铺了红毡的楼梯走上二楼,听到楼梯旁边的舞厅里乐声震耳。轻蔑地往里一瞥,看到几张惨白的脸和白得发蓝的衣服在旋转灯光下时隐时现,一股阴森森的气息从那里散发出来,让你联想到坟墓和殡仪馆。舞厅外边的走廊里,十几个腿上抹了闪光粉、唇上涂了珠光膏的小姐趴在栏杆上。她们的腿在不停地抖动,嘴巴在不停地咀嚼、吐泡,黏黏腻腻,咕咕唧唧,好像一堆挤在一起闪闪发光的银龙鱼。

你进了二楼的翅皇宫,选了个僻静角落坐下。一个满面青灰的男服务生走过来,低声下气地问:小姐想用点什么?你漫不经心地翻翻菜谱,说:一个椰奶鱼翅盅。服务生鞠了一躬,说:请稍候。

你点燃香烟,身体往下滑了滑,把僵直的颈项搁在椅背的顶端,低垂着眼睛,观察着周围的情景。翅皇宫里满目红黄,迎面的照壁上嵌着金龙玉凤,龙凤下供着红脸关公,香烟袅袅,红烛摇曳。偌大的餐厅里只坐着十几个散客,有几对看起来亲密无间、疲乏至极的男女,其余的都是像你一样的独身客。独身客不论男女,都是神情冷漠,不肯用正眼看人。你用眼角瞥了瞥那几对男女,悄悄地问我:嗨,你能告诉我,他们是什么关系吗?我用脚尖在桌子下轻轻地碰了一下你的脚尖,低声道:你是真不知道呢,还是故意装糊涂?你满脸正经地说:我真的搞不清楚,你知道的,我轻易不到这种地方来,即便来,也是青天白日、前呼后拥的,哪能见到这种景象?我说:你既然真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吧,其实你也可以想到,在这种时候,谁家的夫妻还会到这种地方吃饭?你说:那就是情人了?我说:情人也不会到这里来。这个时间到这种地方来的,要么是男人和鸡,要么是女人与鸭。你突然兴趣盎然地将身探过来,低声问:你能给我指点一下吗?哪对是女人和鸭,哪对又是男人与鸡?我说:这还用我指点?你认真观察一下,就明白了。

她果然用眼角把餐厅里的几对男女扫了几遍,说:我的确看不出来。我说:你就伪装纯洁吧。她说:这又不是什么商业秘密,你直截了当告诉我不就行了,让我多动那些脑子干什么?我说:好好好,我告诉你。我用嘴巴冲着正在埋头喝汤的一对男女撅了撅说:这对是男人和小鸡。何以见得?她笑问我。我说:你一笑我就感到你在装糊涂耍弄我。她说:不敢不敢,我的确是不明白。我说:不就是落个班门弄斧吗?我告诉你,鸡都是比较年轻的,而且都是浓妆艳抹的,另外她们的穿着也有行业特点。譬如说:皮短裙、毛边牛仔超短裤,等等。当然,现在也有一批打扮得清纯无比的纯洁少女型小鸡——这样的文化鸡多数在超大城市工作,进出的都是五星级饭店和高雅艺术殿堂。她们谈吐不俗,情调高雅,跟她们在一起是要长学问的。咱们南江这种纯情鸡不多。她说:为什么?我说:咱们南江基本上是个铜臭熏天的地方,纯情小鸡在这里没有用武之地。她自嘲地说:惭愧,看来我这个市长没当好。我问:此话怎么讲?她说:前些天文化局老魏对我说,衡量一个城市的文化水准,只要看看这个城市的妓女就行。当时我还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现在我明白了。我说:但鸡毕竟是鸡,无论你打扮成什么样子,老嫖是一眼就能看出的。老嫖们的经验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只要是鸡,就不会用正眼看人了。也就是说,只要是斜着眼睛用眼角瞟人的女人,不管她穿着多么高雅,仪态多么万方,十有八九都是鸡。她低声对我说:你这家伙,一定是个老嫖了?我说:看看,又来了,我不说吧,你非要我说,我一说,一顶老嫖的帽子就戴到头上了。她说:开个玩笑,看把你吓成什么样子了?我说:我怕什么?我一点也不怕,咱们俩如影随形,性命相关,我怕什么?她说:知道你啥也不怕,因为你是个道德高尚的好人。快告诉我,哪些又是鸭子和女人?我悄声说:喏,你对面那一对,就是现在最流行的富婆鸭。她问:鸭子又有什么特征呢?我说:鸭子都是年轻健美的小伙子,他们的头发上都用了很多保湿摩丝,而且额前总有一撮毛支棱着,就像小公鸡似的。另外他们都喜欢穿单件头西装上衣,一般的是浅色西装上衣深色老板裤子,也有穿名牌休闲运动服的。与他们在一起的女人,都是很成熟的中年女性,有风度,有气质,当然也有钱。养鸭子比养鸡可是费钱多多了。

你已经无暇听我的啰嗦,对面的女人和她的鸭子吸引了你的目光。那只小鸭真可爱,面皮白皙,浑身茸毛,眼睛不大但漆黑发亮,好像两颗黑色的云子。尤其可爱的是那两只耳朵,又白又厚又大,充满了感情色彩,让人产生把它们噙在嘴里的欲望。养鸭的女人也不错,高颧凸眼,白牙黑唇,下巴丰满,身穿一袭黑色长裙,胸前膨脝着一对大乳,乳沟深得能塞进去一根黄瓜,脖子上挂着一条黄灿灿的金链子,耳朵上吊着两个金黄色的小辣椒。你对她的装束不屑地摇摇头。她不会穿衣服,你低声地嘟哝着。你看到她盛了一勺鱼翅汤,递到小鸭子嘴边,目光里充满爱怜,很像小鸭子的娘,或是姐,又都不像。你的脑海里突然地就浮现出她把小鸭子揽进怀里吃奶的情景,不是为了吃奶,而是为了性欲。那只小鸭子对鱼翅汤好像很不感兴趣,嘴巴歪来歪去地躲避着,但也不是真的躲避。女人娇嗔着,黑乎乎的眼里甩出一个媚情波,嘴巴里同时说:听话!乖乖虎。这男孩是属虎的呢还是名字叫虎?你想着,看到女人硬把那勺汤喂进了鸭子嘴里。鸭子吧嗒吧嗒小嘴将汤咽了,呱呱呱呱。

我踢了踢你的脚尖,对你眨眨眼,悄声问:看到了吧?就这样。

你若有所思地说:真可怜。

我问:什么可怜?

你神思恍惚地说:没什么,我没对你说什么。

服务生将一个热气腾腾的椰子端了上来,恭恭敬敬地说:小姐,您要的鱼翅汤。

你舀了一勺鱼翅汤,心不在焉地倒进嘴里。汤一进嘴你就跳了起来,你就呜噜起来,你就用手捂住嘴巴。我说:吐了吐了快吐了!但你摆着手拒绝了,你那样子就像一个强忍着不呕吐的人。灼热的汤在你口腔里翻滚着,你怕吐出来不雅观,你一狠心,挺了挺脖子,硬将它咽了下去。你感到好像一团火焰,从咽喉一直滚进了胃里。眼泪随即从你的眼窝里冒了出来。

我同情地看着你,说:你应该吐了它的,为什么死要面子活受罪呢?在这种地方,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没人敢对你说三道四。

这时,对面的小鸭子抬头看看你,目光柔柔的,猜不出是啥意思。小鸭子盛了一勺汤,放到嘴边呋呋地吹着,然后喂进那个巨乳女人嘴里。他干着这些活儿时,目光开小差,越过黑裙女人,射到你的脸上。你知道这个小鸭子在观察你,你本能地感觉到小鸭子对你很感兴趣,尽管他的行为也属于吃着碗里的看着碗外的,但碗外的你却莫名其妙地产生了自豪感。你强烈地感觉到那个容貌可爱的小鸭子是在强忍着生理上的厌恶与那黑脸女人起腻,于是你的心里充满了对那个丑陋女人的厌恶和对那个小鸭子的同情。你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悄悄问我:为什么?他明明厌恶她为什么还要虚情假意地奉迎她?女人卖笑是为了钱,男人呢?男人出卖小白脸上的微笑是为了什么?

我差点笑出了声,我说:你在我面前什么时候能不装糊涂呢?女人当鸡为了钱,男人当鸭不为钱?为了人民币,没有人民币美元也行,没有美元港币也可以。

我实在没有想到,人类也已经堕落到了这种程度。你吸取了教训,舀了一勺汤,放到嘴边轻轻地吹着,说。

我想起了顶多两个小时前她的那些可以算作丑陋的表演,对她现在的批评社会的口吻生出了些许反感。我说,只要穿上衣服,人就不由自主地变得虚伪起来。

你瞪着我,问:你说我虚伪?

也许你自己觉察不到,我说,虚伪久了,也就自以为真诚了。

在感情问题上,我从来没有虚伪过,你红着眼圈说,如果我虚伪,就不会吃这么多苦头。别人不了解我,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你知道我的精神受过什么样的创伤,你知道我的心里埋着多么深的痛苦。你知道我与我的那个所谓的丈夫是怎样生活的……你亲眼看到过我跟马叔是多么好,我对马叔是多么真,可是他一夜之间就变了,他说不理我就不理我了……

她大口喝着汤,忘记了通过喝汤表现淑女风范,弄出了一些吸吸溜溜的声响,简直就像一个捧着碗喝粥的农妇。我知道这是她陷入痛苦回忆的一个标志,南江市的女市长不顾体统地大吃大喝时,就是她陷入痛苦的往事中不能自拔的时候。

你还记得他那头奶羊吧?白色的奶羊,拴在足球网架的立柱上。你还记得在中学生运动会上他跟金大川打那一架吧?他下手狠极了,把金大川的嘴撕得不成模样。那次运动会后,我爸爸对我说:“岚子,你去看看马伯伯和苏阿姨吧,代替我。他们生活得可能很糟糕。你马伯伯是个顽固不化、不识时务的家伙,但的确是条汉子。”我爸爸和他爸爸是红树林游击队里的战友,有生死之交。我小时候跟他在一个幼儿园里同上小班,我胆大,他胆小,他经常被女孩子打得咧着大嘴哭,我经常替他打架报仇。后来我爸爸调到三江去,我们一家跟了去,我爸爸调回来,我们一家当然跟回来。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感到面熟,但没有想到是他,他也把我忘了虽然后来他说没忘,但我知道他说的是假话,谁会记住一个幼儿园小班的同学呢?

我爸爸说起他爸爸时满脸都是表情,时而生动如画,时而慷慨激昂。他爸爸这人富有传奇色彩,如果他不犯错误,很可能当到省长。你知道他爸爸犯了什么错误吗?现在想起来很好玩,但在当时可是轰动了全省的大事,这样的事即使在全国也很少见:他爸爸在县委常委会上,一拳打掉了地委书记两颗门牙。地委书记逼着县里搞浮夸,说一亩水稻能生产八千斤稻谷。我爸爸对我说起这件事时哭笑不得,说你马伯伯是个认死理的愣头青。“其实,”我爸爸说,“我们都是农民的孩子,谁不知道每亩水稻能打多少斤?大势所趋,说了也没用嘛!可老马就是不同意往上报八千斤,气得地委书记当场宣布拔他的白旗。”那时他爸爸就是南江县的副县长,我爸爸才是县农业局的局长。我爸爸说那天下午县委常委们要开会帮助他爸爸,地委书记要出席会议。开会前我爸爸私下里劝他爸爸:“老马,好汉不吃眼前亏,作个检查算了。”他爸爸却瞪着眼说:“你想让我学卢南风!”你知道卢南风是谁?卢南风是抗日时期红树林游击队的队副,是属于豪门公子打鬼子的典型,初期对抗日贡献很大,后来被鬼子抓去,受刑不过,当了叛徒。他前年从日本回来,捐款建了一所红树林小学。这个人非常有意思,啥时有了空,我把他的事好好对你聊聊。我爸爸好心劝他竟遭抢白,就说:“去你妈的个犟马,好自为之吧你!”我爸爸说开常委会前他爸爸躲在厕所里喝酒,进去好几个人叫都叫不出来,后来是县长进去把他拖出来。他眼珠子通红,活活就是一匹狼。开会了,地委书记主持会议,批评他思想保守,是小脚女人。地委书记批评完了,接下来是县委书记批,县委书记批完了,县长接着批。起初他只是闷着头抽烟,后来批急了,腾地就蹦了起来,骂道:“你们这些狗娘养的,都不是吃人粮食长大的,你们都他娘的昧着良心讲话!”地委书记说:“马刚,你这个反党分子!”我爸爸说:“地委书记一语未落,他左手按着桌子,身体往前一蹿,右拳隔着桌子就捅了过去。一拳正中地委书记面门,呱唧一声响,地委书记连着椅子往后倒了。众人吓愣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急忙把地委书记扶起来。书记一低头,将两颗带血的门牙吐到手心里……”

听了我爸爸的叙述,我对他爸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个副县长竟敢在县委常委会议上一拳打掉了地委书记两颗门牙,这简直是个伟大的创举。第二天下午放学后,我对他说:“马叔,我爸爸是你爸爸的老战友,我爸爸让你带着我去看看你爸爸。”他冷冷地瞅我一眼,不理我。补充一句,那时候他还没把宝贝弹弓送给我呢。他在前面走,我在后边跟,跟到铁丝网那儿,他站住,非常不友好地说:“你跟着我干什么?讨厌!”他竟然敢说我讨厌!那时候我天不怕地不怕,性别意识很淡漠,再加上我爸爸是县长,别人都怕我,我怕谁?但是我也不跟他生气,我看着他生气感到很好玩。我说:“你不要忘恩负义,忘了在幼儿园我帮你打架那时候了!”他不理我,低头钻过铁丝网。我紧跟着他钻过铁丝网。他向他的羊走去。我跟着他向他的羊走去。一群同学在球场上踢球,其中有金大川,他是体育运动的积极分子。我跟随着他横穿球场,只要我愿意,我的脚尖每下都能踢着他的脚后跟。狗尾巴草灰黄的缨子摩擦着我裸露的小腿,刺刺痒痒的,感觉好极了。我们吸引了同学们的目光。他们停止了踢球,傻乎乎地看着我们,嘴里发出怪叫。那时候的中学生没有现在的中学生词汇丰富,他们表达感情的方式几乎都用怪叫:嗷嗷嗷!嗷嗷嗷!我才不在乎他们嗷嗷嗷呢,但他很在乎。他停脚转身,说:“你能不能不跟着我?你这样跟着我算怎么一回事?难道我欠你的债吗?”我说:“你有什么理由说我跟着你?难道这个运动场是你们家的自留地?”他被我噎得直翻白眼,一时找不到反击的话。于是,突然地,这家伙撒开长腿奔跑起来。他想用奔跑摆脱我,但是他忘了,我是全县跑得最快的女学生,几天前的运动会上我刚刚为学校挣了一块金牌!他在前面跑,我在后边紧追不舍,应该说他跑得也算快,但我咬住他是绰绰有余。他跑起来挺着胸膛,头使劲往后仰着,双臂大幅度摆动着,嘴巴里发出哞哞的叫声,像小牛一样。他跑了一会儿,以为肯定把我甩在大后边了,于是就放慢了脚步。其实他也跑不动了。但当他回头看到我依然紧紧地跟在脚后,脸上的神情狼狈极了。他满嘴白沫,胸膛急剧起伏,喘息声很大,简直就是个小痨病鬼。我对他扮了一个鬼脸,轻蔑地说:“跑吧,你跑上天我也能拽住你的尾巴!”他脸色灰白,气喘吁吁,我面不改色心不跳。他转身又跑,我继续紧追。这一次他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但速度没有加快反而减慢了。我在他身后,只要轻轻地推他一下,就会让他摔个狗抢屎,那样他的门牙可就倒了大霉了。我不是那种奸邪的女孩,我就是想气气他而已。他越跑越慢,脚也不利索了。一块断砖头绊了一下他的脚,我急忙扯了一下他的衣服,但他还是栽到地上。幸亏地上茂盛的野草帮了忙,否则他的脸可就惨了。我收脚不住,一下子趴在了他的身上。我听到同学们兴奋地嗷起来。尽管我野,心无杂念,但第一次趴在一个男生身上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我急忙从他的背上跳起来,蹦到他的面前说:“跑啊,怎么不跑了!”他趴在草地上,脸贴着草地不抬头,好像死了一样。我说:“起来呀,起来再跑!”他慢慢地爬起来,脸皮的红紫竟然使他的脸看起来好像大了不少。同学们脚跺着地在我们后边瞎嗷嗷,金大川抱着膀子倚着球门立柱,一副漫不经心、穷极无聊的样子。他冷冷地斜着眼睛看着我们,那张被马叔撕大了的嘴紧紧地绷着,使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古怪的表情。我说不好在什么动物的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想了许久,觉得还是比较地类似青蛙脸上的表情,如果青蛙也有脸的话。在同学们的嗷嗷声里和金大川蔑视的冷目注视下,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巨大的伤害,他几乎带着哭腔说:“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我说:“只要你答应带着我去看你爸爸,我就放了你。”他坚决地说:“不行!”然后他就朝着他的羊走去。我跟在他身后,他也不在乎了。看来,他宁愿让我跟在身后让同学们取笑,也不愿带我去看他的爸爸。

奶羊其实早就吃饱了,看到他,摆动着小尾巴跑过来,嘴巴里还发出了“咩咩”的叫声。他顺着羊缰绳走到球门前,与金大川目光相对了。我看到金大川歪着嘴,不屑一顾地看着他。那条拴羊的缰绳就在金大川的腿后,要想解开缰绳,必须要让金大川闪开,或是转到金大川背后。他不会开口让金大川起身,即便他开口让金大川起身金大川也不会起身;他不会转到金大川屁股后边去解羊缰绳,金大川也不会让他转到屁股后边去解羊缰绳。他们俩对峙着,目光对着目光,仇恨在渐渐累积。我站在他们中间一侧,像一个不偏不倚的裁判。但其实我心里希望他们俩能打一架,像两个英雄似的打一架,而不是像老娘们那样采用扯嘴豁脸的战术。但最终的结果出我意料:他渐渐地收回与金大川对峙的目光,一步步向后倒退着,一连退了十几步。他的退步让我感到深深地失望。失望之中我就想起了他的敢把地委书记门牙打脱的爸爸,不知他的英雄爸爸看到在对手面前步步退缩的儿子,会不会摇头叹息。但事情突然又起了变化,他退出十几步后,蹲下,从书包里摸出刀子,把那根羊缰绳吱吱悠悠地锯断了。他的刀子很钝,锯起来很吃力,他一边锯一边用门牙咬着下唇,脸上是恨极了什么的表情。终于他把羊缰绳锯断了。他站起来,对着金大川点点头,然后牵着羊就走了。金大川被晾了,按说他是这次斗争的胜利者,但他的脸上看不到胜利者的洋洋得意,他甚至有点垂头丧气。一瞬间我又感到是他得胜了,他用一种墨斗鱼战术,舍弃了半截缰绳,摆脱了敌人的纠缠,牵着羊扬长而去。我不得不承认他的做法是高明的,当我了解到他家的情况后,更认为他只能这样做,他没有打架的自由和时间。

那天我是尾随着他而去了,他知道无论如何甩不掉我,索性也就不理我了。我跟着他从运动场出来,沿着当时的那条狭窄、肮脏的健康路,一直往南走去。那时候全市只有一栋三层高的楼房,只有一条铺了沥青的大道,所谓大道也就是十米宽,其余的全是平房小巷,与农村没有什么区别。健康路中间布满积着污水的大坑,他牵着羊紧贴着路边走,路边就是把运动场围起来的砖墙,墙头上还拉着一道红锈斑斑的铁丝网,如果不知情,还以为里边是监狱呢。健康路爬进一个有三排平房围成的院子就终结了。院子正中有一个垃圾堆,垃圾堆上一只猪在哄哄着拱食,有几只鸡在咯咯着刨食。猪和鸡为了争夺一块食物,有时候发生矛盾,但很快也就相安无事。我被垃圾和公用厕所的臭气熏得撅唇皱鼻子,问:“你们家就住在这里?”他用挑战般的目光盯着我说:“怎么啦?我们这里不好吗?”我苦着脸,没有说什么。他说:“你看到了,我们跟猪住在一起,我们和羊住在一起,我们和鸡住在一起,你满意了吧?”这时,我的鼻子也就渐渐地适应了垃圾和厕所的臭气,而且我对他的不良态度很是不满。我说:“你想用几句难听的话就能把我气走?没那么容易,我好不容易从学校跟你到了这个地方,主要是想看看你的爸爸,不看到你的爸爸,我是决不会回去的。”他说:“我爸爸不在这里住!”“你爸爸不在这里住又在哪里住?”他牵着羊向紧靠着厕所的那间房子走去,我一步不落地跟着他。他恼怒地对我说:“你怎么这样讨厌?我们家欠你的账是怎么的?”我也生了气:“你才讨厌!我是来看你爸爸的,不是看你的!”我们的争吵声吸引出了一些灰头土脸的居民,有一个镶着不锈钢牙、牙上沾着韭菜的女人咋咋呼呼地说:“哟,马驹子,把媳妇领回家了?”他对着那个女人啐了一口唾沫,说:“烂菜花,张嘴就喷大粪。”烂菜花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说:“这个姑娘可真叫俊,但千万可别嫁给他,嫁给他就等于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他将羊拴在厕所墙边的木桩上。木桩边上堆集着一些发了黄的野草,周围还散布着一些羊粪蛋儿。拴好羊,他转身推开那扇油漆脱尽、玻璃破碎的门。毫无疑问这就是他的家了。我一点也不客气地跟着他往屋子里钻,他一膀子就把我给扛了出来。他用瘦长的身体挡住门缝,说:“林岚同学,我求求您了,不要进来……”我说:“难道你们家有电台?难道你们家藏着特务?”我推了他一把,一闪身就挤了进去。

我的眼前一团漆黑,蚊虫在耳边嗡嗡地飞翔,一股腥臊的气息直扑头脑。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这是一个长长的房间,有点像陕北的窑洞,中间用布帘隔了一下。外边安着一个煤球炉子和一个用发霉的木板架起来的灶台,灶台上摆着几个油污的瓶子,煤球炉子上坐着一把铁皮水壶。里边是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一个大头的孩子。刚才一进门,在一片黑暗中,我就听到了急促的呼噜声,好像忙着进食的小动物发出的声音。他拉开了灯,灯泡上沾满油污和死亡的小飞虫。他仿佛赌气似的说:“要看你就看个够吧!高贵的小姐!”我气愤地说:“你这人怎么能说这种流氓话?”但他不理我的话茬儿,端起一个搪瓷茶缸,走到院子里去了。我往布帘里一探头,看到那个大头的孩子挣扎着想把身体折起来,但他的头抬不起来。他的短粗的身体盖在一条肮脏的小被子里,与他的大头不成比例。看到我,他的头在枕头上焦急地滚动着,眼睛像两只灰白的蛾子,在昏暗中扑棱着,同时他的嘴里发出刚才我听到过的那种呼噜声。我吓得毛发倒竖,想喊叫但终于把喊叫压在了喉咙里。我仓皇地把房间巡睃了一遍:真是家徒四壁!墙上是一圈圈发黄的水渍,还有一些拉丝结网的小蜘蛛。

我走到院子里,站在臭气熏天的厕所墙外,看着他蹲在奶羊腿后,熟练地挤着羊奶。他的双手轮番往下捋着粉红色的奶头,一股股的乳汁射进缸子里,发出嗤嗤的声响。奶羊劈开着后腿,头顶在厕所墙上,一动也不动,一副很配合的样子,不知道它是痛苦呢还是幸福。他知道我站在他的身后,但他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继续干他的活。但事实上他的心里正在倒海翻江般地翻腾着,有他的突然变得笨拙了的手指为证,有好几次,箭矢般的羊奶不是射进缸子,而是射到了他的手背上。

他挤完了奶,端起那个漆着大红“奖”字的搪瓷缸子,根本不看我,低着头往屋子里走去。几个举着木刀木枪追杀的孩子从他的身前蹿过去,几乎碰洒了他手中的奶,他连一点脾气也没发。我跟着他进了屋。这时候我对他已经没有了气,只有一种微酸的感情,很可能是同情。他用一块纱布,将羊奶过滤了一遍,然后捅开炉子,将羊奶倒进一个凸凸凹凹的小锅子里,坐在炉子上。他暂时闲了下来,局促不安地站在我的面前,搓着手背上的奶渍,很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我的心里,在那一刹那间,莫名其妙地充满了柔情。他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小方凳,放在我的面前。他一声不吭,我也一声不吭。我们听到院子里那些孩子的追杀声,还有猪狗鹅鸭的吵闹声,从远处的船舶修理厂里传来的敲打钢铁的铿锵声。这时羊奶沸了。我积极地帮他将羊奶从炉子上端下来,搪瓷缸子烫了我的手,如果在自己家里,我一定毫不犹豫地把缸子扔掉,但是在他家里我坚持着,他连忙接应了我。他关切地拉过我的手观看着。我缩回手。他问:“痛吗?”我将手指放到嘴里嘬了嘬,说:“我没那么娇气!”其实我的手指痛得要命。他说:“隔壁胡阿姨家有红花油,我给你去要点。”我捏住他的衣角,说:“不许你去!”

我看着他用一个芒果状的奶瓶子给那个躺在床上的大头孩子喂奶。我问:“这是你弟弟吗?”他说:“是我妹妹。”我说:“她真可怜。”他看看我,不说话了。我看到他的这个妹妹贪婪凶狠的吃相,心里感到很不舒服。

傍晚时,他的母亲拖着看样子乏透了的身体回来了。我对他的母亲有一点模糊的印象,记得是一个个子很高、眼睛很黑、感觉中很像一棵杨树的阿姨。但出现在我眼前的她头发灰白,腰弯背驼,与我印象中的杨树阿姨毫无共同之处。他对我说:“这是我妈。”我说:“苏阿姨好。”她点点头,将一个黄书包挂在墙上,然后,默默地脱下那件长大的、沾满鱼鳞的外衣。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妈妈在县里的水产公司工作,每天都跟鱼打交道,鲜鱼,干鱼,当然也不乏臭鱼。她将那件衣服脱下一半时,突然停住手,歪回半边脸,问:“你怎么知道我姓苏?”我刚想解释,他抢着说:“是我告诉她的。”她不吭气了,将衣服脱下来挂在墙上,然后她就坐在床边,摸出一包挤压得瘪瘪的“勤俭”牌香烟,吧嗒吧嗒地吸起来,屋子里很快就散发开一股浓浓的烟臭。那个大头女孩在她身后又发出了那种贪婪的声音,可是她连头也不回。抽着烟,她说:“包里还有一个窝头,你吃了吧!”他说:“您吃吧,妈。”她抬起一只手托着额头,说:“我已经吃过了。”

我向他的妈妈告辞了,走到院子里。他跟出来送我。我说:“你回去吧,不用送了。”他不说话,跟随着我走上了健康路。我的心里感到很沉重。我想说点安慰他的话,但找不到恰当的词语。走了一段,我停住脚,说:“请回吧,不要送了。”他说:“我把你送到路口。”我跺了一下脚说:“我说不要送了你就不要送了!”他说:“那好吧,既然你不高兴我就不送了。”我转身往前走去。他却依然跟在我身后。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啦?”他说:“我还是应该告诉你。”我问:“你想告诉我什么?”他说:“我爸爸早就跟我妈妈离婚了。”我吃了一惊,在那个年头,离婚在我的心目中可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我愤愤地说:“他把你们兄妹扔掉就不管了?”他说:“我妹妹是我妈跟我后爸生的。”“你后爸呢?”“他也跟我妈离婚了。”“怎么会这样呢?”“跟我爸爸离婚是我妈提出的,跟我后爸离婚也是我妈提出的。”“你妈对离婚有瘾吗?”他严肃地说:“你说什么都可以,但你不许说我妈的坏话,谁敢说我妈不好我就跟谁拼命!”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就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充满了怅惘。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我踩着自己长长的影子走着健康路,虫子在路边的野草丛中发出凄凉的叫声。

你喝完了那盏椰子鱼翅汤,用纸巾沾沾嘴巴,然后点上一支烟。这时,那几对鸡鸭搂搂抱抱地走了。你问我:他们到哪里去?我说:据我所知,他们在饭店都包了房间。你问:难道他们不怕饭店的保安查房吗?我笑道:谁给了保安这个权力?现在是九十年代末,不是你们在南江一中谈情说爱那会儿。你吐出一口青烟,伤感地说:往事不堪回首。

那位坐在另一个角落的年轻男子一直在偷偷地观察着你,现在他来到了你的面前。他满面堆着甜甜的笑容,用富有磁性的声音说:大姐,能把您的烟给我一支吸吗?我隔着老远就嗅到了这烟的独特香气,虽然我知道这烟非常贵。你淡淡一笑,把桌子上的烟连同那个镶珍珠的打火机推到他的面前。你看到他伸出修长的手捏起烟盒,首先仔细地欣赏了精美的包装,然后用涂了豆青色指甲油的中指,轻灵地弹弹烟盒,让一支烟自动地冒了头。然后他又欣赏了烟丝,并且把烟卷儿放到鼻下嗅了嗅。他的动作十分专业,简直就是个烟草评级员。在做着上述的动作时,他的脸上始终保持着谦恭的微笑。最后,他欣赏了打火机,打着了火,点燃了烟,长长地吸了一口,眯起眼睛,微微地仰起头,一副心醉神迷之态,随着两股浓浓的饱含着水汽的烟从鼻孔里喷出,他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笑眯眯地盯着你的脸,一字一顿地说:谢谢您,味道好极了!

你对他充满了好感,便把他刚刚放回的烟盒往他面前一推,说:既然你这样喜欢,送给你了。

他说:那怎么可以,这样的精品,有钱也买不到的。

你说:宝马赠英雄,货卖与识家嘛!

说完这句不伦不类的话,你不由得笑了。他将烟拿到手里,说: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不客气了,再次谢谢您,美丽的大姐。

我将嘴巴附在你的耳边,提醒你:注意,这就是鸭子。

他说:大姐,我可以在这里坐坐吗?

你说:当然。

我对你说:注意,好戏就要开场了!

你抽着烟,打量着对面抽着烟的他。

他身材瘦长,上身穿着已经稍嫌过时、但依然算名牌的“花花公子”T恤衫,并没有穿单件套浅色西装上衣。

你对我咕哝着:他没穿西装上衣。

我说:没穿西装上衣他也是一只鸭子,我敢肯定!

他的脸也是瘦削的,鼻子很高,鼻头有点方形。这正是你最喜欢的鼻形。他的双眼很大,睫毛长得有点不真实,而且他的睫毛弯曲得那样漂亮,绝对经过加工。现在你明白了吧?如果不是鸭子,他干吗要像妓女一样费劲收拾自己的脸?他的眉毛又黑又浓,但一看就是精心修理过的,那么整齐,连一根杂毛都没有,没经修理过的眉毛当然不会是这个样子。他的眉毛像凡尔赛宫的后花园,一个古怪的比喻在你的脑海里闪过。他的下巴上胡须很重,必须每天刮两次。这一点倒像马叔。你的心刺刺痒痒起来,你回忆起男人的胡茬子刺着娇嫩皮肤的感觉。他留了一个既传统又潇洒的偏分头,头发黑得像一团乌云。

你对我咕哝着:他也没像你说的那样,头顶上支起一撮毛,像小公鸡似的。

我说:他头上没支毛也是个鸭子,我敢肯定!

他说:大姐,我感到您很寂寞。

你微笑不语。

他把椅子往你的身边拉了拉,大胆地抓住你的手,说:我给您看看手相。

你顺从地配合了他。你感到这个黑黑的男人身上有一股难以抵抗的力量。他是磁铁,我是铁屑。一个滥俗的比喻在你脑海里闪过。不,他是漩涡,我是游泳的人,女人。你感到手被他抓住了那一刻,整个人就头晕目眩地向漩涡深处落去,根本就没有挣扎之力。他看一眼你的手,就抬起头来看着你的脸。他更多的时间是在看着你的脸,准确地说他是在盯着你的眼睛。他说:您首先是个贵人,而且是个大贵人。

你不置可否地微笑着。

他说:您的事业蒸蒸日上,财富也是滚滚而来。但是,您的感情生活一直不顺。您这一生中有过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但是您爱的人最终背叛了您。您一怒之下嫁给了一个您不爱的人。您与这个不爱的人好像还生了几个孩子。

你的嘴角显出嘲讽的微笑。

他煞有介事地用大拇指推压着你的掌纹,做出一副认真研究的模样,然后抬起头,直盯着你的眼睛,坚定地说:您与他生了一个孩子,不是几个孩子,刚才我判断有误。是个男孩。这个男孩现在已经基本上长大成人,而且他让您很头痛。

你感到一种强烈的感情涌上心头,说不清是恐惧、是惶恐还是感动。你感到自己仿佛浑身赤裸着,里里外外都让他看透了。

他停止了让你感到心惊肉跳的断语,只是用他的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在你的脸上睃巡着。你感到他的目光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物质,既像黏稠的蜂蜜又像催情的春药。他看完了你的手相不但没有松开你的手,反而把你的另一只手也抓在他的手里。他的手温柔但很有力度地捏着你的手,让你感到微微有些痛楚,但这种痛楚是一种舒服的痛楚。你禁不住地呻吟起来当然是轻轻地、若有若无地,你的因为睡眠不足而灰白的脸色渐渐地红润起来,你的眼睛也放射出了湿漉漉、亮晶晶的光芒。

他用近乎耳语的声音问:你需要我吗?

你感到筋酥骨软,委屈和感动使你的咽喉哽住,你困难地点了点头。


第三章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