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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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越在官场上飞黄腾达,对父亲的仇恨便越来越淡。官升一级,恨减一分。当官得到的荣耀越多,越感到个人的感情问题轻如鸿毛。当你在主席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台下那些县级干部时,心里竟然羞羞答答地产生了对父亲的感谢之情。如果不是爸爸逼我嫁到秦家,哪会有我的今天?当然你不愿意承认这种感情,你更愿意相信,眼下你得到的一切,都是凭着自己的才干和奋斗得来的。你恨不得对着台下的人大喊:即便不是秦家的儿媳妇,我也会坐在今天这个位置上!你需要用这种信念来安慰自己。多少年后,每当想起那一段生活,你就感叹不已,权力,真是一个可怕的魔鬼。它可以使爱情贬值,它可以使痛苦淡化,它可以使感情变质,它能使一个有洁癖的女人吞下大便,它比世上最毒的毒品还要毒。毒瘾还可能用强迫手段戒除,但官瘾呢?历朝历代因为当官丢了脑袋的人比吸毒死了的人还要多,但想当官的人依然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尤其是那些尝到了当官甜头的人,如果突然把他的官给免了,就等于要了他半条命。

那次宣传工作会议后,你与爸爸在地委招待所的大堂里相遇。你是来为参加会议的各县干部送行的,其实你知道参加会议的县干部都走了,只有南江县委书记没走。所以这次相遇并不是不期而遇,而是一次心照不宣的约会。

那天你穿着一件白色的“布拉吉”,裸露着两条健康的小腿,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半高跟塑料凉鞋,是那种前露脚指头后露脚后跟的式样。你留了十几年的大辫子已经剪了,改成一个朝气蓬勃的“柯湘头”。革命样板戏《杜鹃山》拍成电影在全国放映后,几乎所有的女干部——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都改成了这种发型。你在头发上涂了一层钻石牌发蜡,脸上搽了用医用凡士林和珍珠粉调制成的护肤品,这种护肤品是市医院妇产科主任为你特制的,效果远比商店里卖的护肤霜好。你一进大堂就看到爸爸雪白的头,尽管预感到他会在这里等你,但乍一相见,你的心还是一阵急跳。你与他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见过几次面,也是形同路人。随着官职的提升,宽容的精神也在你胸中扩大。你结婚那天他从口里往外喷血的情景经常出现在眼前,让你良心不安。不久前你听秦书记说他已经和那个组织部副部长于秋香结婚,这个消息使你不舒服,但你也没说什么难听的话,你通情达理地对秦说:他年纪大了,需要有个人照顾生活。当时秦表现出很感动的样子,问:是不是可以把你的话转告给他呢?你说:随便。

你走进大堂前他坐在墙边的木格子长椅上,眼前的地面上扔了几个吸得很残的烟头,看来他在这里已经坐了很久。你进门前就看到南江县的吉普车停在招待所的院子里,司机在车外转圈子。于是你明白了他坐在这里是在等你的到来。你推门而入的那一霎,他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他站起的动作既不像个县委书记,也不像个与独生女儿相见的父亲,倒有点像一个见到了县委书记的老农民。一瞬间你感到他很可怜,鼻子有点酸溜溜的。你听到他说:

岚子……

他的老脸上挂着一副巴结的表情,是那种丧失了劳动能力的老人巴结子女的表情,你的鼻子更酸了,但你克制住自己,不让心中的悲伤流露出来。“爸爸”这两个简单的字就在你嘴唇边,你竟然没有能力把它们吐出来。“爸爸”变成了沉重的称谓。你含含糊糊地说:

……您还没有回去?车还没有到?

车刚到,他说,马上就走。

回去赶快落实会议精神,南江历来是个出经验的地方,希望这次你们还能创造出新经验,推动全市的工作。你麻木地说着。

我们回去连夜召开常委会,已经在电话里做了安排,他说,请……领导放心……

然后就无话可说了。你们处在一种极不自然的状态,都低着头,不看对方,偶尔一抬头,目光相碰,便赶快躲开,这哪里是父亲和女儿相见?倒有几分似两个在媒婆的介绍下见面相亲的农村青年。你当然知道前面那些话都不是人说的话,你们想说的不是这些,不说这些又说什么?不知道,腹中似乎有千言万语,其实一句话也没有。你与一个傻孩子结婚,毫无疑问是个悲剧,但这悲剧已经变了味道,它已经变成了喜剧,好像也不是喜剧,也不是闹剧,是一场“革命”时期的正剧,可以用坏事变成了好事来解释,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你丧失了一些东西,但得到的好像比丢失的多得多,这不但是你的看法,许多人都这样看,在八县一市的范围内,有多少女人,美如婵娟的或是媸如无盐的,梦里都想变成个你。男人遍地是,比路边的野草还多,但地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不,已经提拔成部长了,还兼任着广播局副局长,不,已经升任局长了,地委常委、宣传部长兼广播局长,掌握着全市的宣传大权,这样的干部,全市只有一个。当官的感觉真好,尤其是年轻人当了官,不是小官,是相当大的官,小官没有意思,这是你的想法,你当了大官才觉得小官没有意思,但那些没当了官想当官的人,为了一个小组长,都要努力奋斗,奋斗也不一定能当上。想当官,你首先要思想好,还要有才华,还要有官运,光有了好思想和好才华没有官运也不行,三者缺一不可。在红树林养珠场苦熬时,你曾经恨过“文革”,现在不恨了,这说明你的思想觉悟提高了,“文革”打破了论资排辈,“文革”让一部分青年脱颖而出,你是“文革”时期的幸运儿。你想抽身走开,因为你看到市革委生产指挥部的一个副主任与几个秘书说说笑笑地朝招待所走来,他们走进大堂估计需要三分钟,你可不愿让他们看到你的窘态,你想在他们走进大堂之前把该说的话说完,你问:

您还有什么事吗?

他说:岚子,我真为你骄傲……大家都在夸你,说你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他脸上的幸福表情,就像金子一样熠熠生辉。他也是在官场上几经沉浮的人,看重的当然是官职。夸奖总是让人愉快,来自父亲的夸奖更是珍贵。尽管你自认为父亲的夸奖并没有过头之处,比这肉麻一百倍的夸奖你天天都能听到,但你还是谦虚地说:这算什么?我这点本事,别人不知道,难道您还不清楚?组织信任我,培养我,我只有努力工作,别的也就顾不上了。

好好好,就应该这样,他说,你有这样清醒的头脑,我就放心了。岚子,记住主席的教导:“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他的话让你心中不快了,一个县委书记,教导地委常委、宣传部长,这未免有点对象颠倒,哪怕你是我的爹也不能这样,领导就是领导,下级就是下级。接下来他的话就令你更加不快甚至是恼火了。他说:岚子,我知道你会来,就在这里等你,因为你毕竟是我的女儿,我才敢对你说。当然我是希望你有更大的进步——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能取得更大进步的了——我是怕你在一些枝节问题上造成不良影响,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我决不会把同志们的议论对你说——同志们对你这条裙子有不好的反映……大家认为,像你这样级别的领导,应该穿戴得朴素大方一点,不应该这样花里胡哨……

你的眉头不觉中皱了起来,心里反感透顶。你打断他的话,冷冷地说:你等我就为了说这些话?那么我谢谢你的提醒,但是,我要告诉您,也希望您能告诉那些议论我的人,让他们知道,这个样式的裙子,是毛主席的夫人,敬爱的江青同志提倡我们女同胞们穿的。这条“布拉吉”,是省委郑玉兰大姐送给我的。郑大姐说,“布拉吉”是她去北京开会时,江青同志送给她的。你看到爸爸的身体突然地哆嗦起来,眼睛里水光闪闪,诚惶诚恐的表情像风里的红旗在他的老脸上招展着。

在那个年代里,江青同志意味着什么,只有从那个时代里走过来的人才可能知道。那时候,绝大多数的人、包括高级干部,并不知道江青的底细。后来,毛主席去世,“文革”结束,粉碎“四人帮”,全国清查“三种人”。那些当年与你一样提到了江青同志就肃然起敬的人,竟恬不知耻地要你讲清楚与江青死党以及与江青的关系。你说:江青当时是不是中国共产党中央政治局的委员?那些选她当政治局委员的人知不知道她是反革命?如果他们都不知道,我一个偏远地区的小干部怎么可能知道?如果他们知道了为什么还要举手选她?那些举手选她的人现在是不是都在接受审查?那时她是不是毛主席的夫人?我一个基层干部,怎么会知道毛主席早就与她分了居?怎么会知道毛主席的夫人竟然会暗中反对毛主席?你们那时知道吗?如果你们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审查者被你反问得哑口无言。最后,追问起那条“布拉吉”,说江青为什么要送你“布拉吉”?你说,我从来没说过江青送我“布拉吉”,是省委的郑玉兰说江青送给她“布拉吉”,然后她又把江青送她的“布拉吉”送给了我,当时我的确很激动,但很快我就不激动了,因为全省的县级以上的女干部都得到了一条她送的“布拉吉”,我想江青同志不开服装厂,哪里会有这么多“布拉吉”?

审查者不由得笑起来,他们说,是啊,那时候我们看到你身上的“布拉吉”就感到心潮澎湃,我们尽管是男的,也希望江青同志送我们一条“布拉吉”。

审查结束,尽管你没有劣迹,但还是把你从高位上拉了下来,安排你到南江县当了广播局副局长。那时你的父亲和秦书记以及你的“丈夫”都已去世,你带着儿子回到南江,几乎是重打锣鼓另开张,从副局长干到局长,从局长干到县长助理;南江撤县改市后,你在连候选人都不是的情况下,被高票选为副市长,任职三个月后,提升为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

岚子,他说,我不知道,同志们也不知道,我马上就去告诉他们,马上就去……

你说:那倒不必。

这是光荣啊,岚子,这是巨大的光荣!是不是江青同志让郑大姐将裙子给你带来?这么说江青同志也知道你了?江青同志……他喃喃地说着,眼泪在眼眶子里打着转,岚子,我老糊涂了,不中用了,但我已经死而无憾了,就像毛主席教导的那样,“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孩子,好好干吧,我回去了,你忙去吧……

他向那辆灰尘仆仆的吉普车走去,在门口,他停下脚步,用乞求的眼光看着你,说:你什么时候有空,回家看看吧,你秋香阿姨也很想念你,她也进步了,当了组织部长,她是个好人。爸爸有很多对不起你的地方,但爸爸老了,请你原谅我这个老头子吧,回去吃顿饭吧,给爸爸个面子……

再说吧,你说,然后你就向大门走去。你与那位副主任和几个秘书迎面相遇,他们慌忙退到一边,热情地问候你,你对他们点了点头。你感觉到了老头子的目光,他含着热泪,恭恭敬敬地望着你的背影。接着你就听到了他的高拔尖利、兴奋无比的声音:你们知道吗同志们?林部长穿那条“布拉吉”是敬爱的江青同志送的!江青同志啊!

与父亲在招待所大堂对话后,你的确产生过回去吃一次饭的念头,爸爸的态度让你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官场上的势利。官场上没有亲情,只有赤裸裸的交易。你有天大的本事,不在位置上,也没有人会尊敬你;即便你是个白痴,是个流氓、破鞋,只要你在位置上,人们就会把你高高地敬起来,亲爹对女儿也不例外。你回去与父亲和继母吃一次饭,主要是个态度,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应该有一个团结和睦的家庭,不应该与自己的父亲闹别扭,你要用一切手段给自己加分,哪怕是演戏,哪怕是强颜欢笑。父亲是有政治经验的,他原本就很聪明,文化大革命使他变得更加聪明。你曾经狂热崇拜的马刚在你的心目中开始丢分了,其实他早就丢分了。你无师自通地掌握了当官的诀窍,那就是:为了革命,什么样的事情都可以做。为革命说谎不算说谎,为革命造谣也不算造谣,为革命欺骗老百姓也不算不道德,就像医生在特殊情况下对病人隐瞒真情也不算不道德甚至还是大道德一样。马刚的意气用事,看起来是坚持真理,其实是小仁小义,是思想保守、目光短浅的表现。你决定回南江去演一场戏了,但突然发生的一件事,打乱了你的计划。

这件事发生在一个风雨之夜,在秦书记家、当然也算你的家的客厅里。这件事影响深远,直到现在还在发生作用,而且肯定地会影响你的一生。

那个胖得不成模样的女保姆已经被你辞退了,她太聪明了,你不喜欢脸皮里边还藏着一张脸的女人,这有点同类相斥的意思。现在在你家当保姆的是一个耳朵很背、行动迟缓的老婆子,你交给她的主要任务就是照顾小强。厨师手艺高超,舍不得换,你也成了一个贪食鬼,一天不吃鱼肉,浑身不舒服。至于美食的原料来自何方,你根本不去关心。因为年轻,你没有发胖,那时的人没有现在这样强烈的减肥欲望,那时也没有现在这么多肥人。可见世界上的事情是越害怕鬼越来吓。

白天你去安平县检查工作,回到家时已是晚上九点半。晚饭是在县里吃的,菜不多但量大,一只鸡一只鸭一头烤乳猪,还有一大盆鲍鱼。陪你吃饭的安平县委书记是个妙语连珠、嗜酒如命的好人,你喜欢听他在酒桌上说那些无伤大雅的故事。酒是“南江春”,用大米和高粱酿造,味道香醇,后劲儿很大。你喝了三杯酒,吃了一条鸡腿、一条鸭腿、约有三十平方厘米的脆猪皮,然后便集中力量吃鲍鱼。鲍鱼个大而均匀,都像小巴掌似的,肉儿鲜嫩肥美。你一口气吞食了七只,腹中已满,但口里犹觉不足。安书记从盆里精选了一个大个的鲍鱼放到你面前的盘子里。你说:吃不下了。他说:吃了这个,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你说:好吧,我吃。你一口将整个的鲍鱼肉吞进,两个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在咀嚼时,你感到一个圆滑的东西在嘴里活动着,急忙把它吐出来,天,原来竟是一颗像豌豆粒般大小的粉色珍珠!众人呆了片刻,齐声欢呼起来。然后便轮流欣赏那颗珍珠。有的说想不到鲍鱼里也能产珠,有的说想不到鲍鱼里还能产出这么大的珠,有的说想不到鲍鱼里竟然能产出粉色的珍珠。你用手掌平托着那颗珍珠,珍珠在雪亮的灯光下放射出迷人的光芒。众人你争我抢地将盆子里剩余的鲍鱼剖开,但都没有收获。安书记说你们找什么?你们谁有林部长这样的好运气?你说:老安,我怀疑这是你事先放进去的。安书记说:林部长,我真想弄颗这样的珍珠给你放进去,但我弄不到,这样大的野生珠,一万个珠贝里也未必能采到一颗啊!

你是珍珠故乡人,又在红树林养珠场当过两年知青,当然知道这样一颗野生珍珠的价值。粉珍珠让你爱不释手,但就这样装进腰包据为己有又显得失了风度,于是你将它递给安书记,说:这是你们县里的财产,你好好收起来吧。

安书记将双手藏到背后,说:林部长,你开什么玩笑?这怎么能成了县里的财产呢?这是上帝送给你的礼物,如果有上帝的话。宝马送英雄,珍珠赠美人,你就好好收起来吧!

你说:我算什么美人?一个老太婆了。

安说:如果你都不算是美人,那我们市就没有美人了。

你说:你可真会奉承人。

安说:我说的是大实话,你们说,林部长算不算个美人?

七嘴八舌地说:

林部长当然是美人,是咱们市的第一美人。

岂止是我们市的第一美人?我们省里也没人能比得上林市长。

在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里也得排在前三名里。

你说:同志们,你们对我有意见干脆就提意见吧,不要用这种方法来骂我。

众人都笑了。

你说:该安书记讲故事了。

安说:好吧,讲一个,是从苏修的一本小说上看来的,大家注意批判,不要中了修正主义的流毒。有一个公公迷上了自己的儿媳妇,但儿子看得很紧,一直得不到机会。有一天,他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夜里,他悄悄地将牛放开,回到屋子里,大声喊叫:谢廖沙,谢廖沙,好像是牛开了,你快去把它追回来。儿子说:好吧,我就去。儿子装作去追牛了,其实他没去。老头子爬进儿媳的房间,刚要往床上爬,就被儿媳劈头打了一棍。他还不死心,又想往上爬,头上又挨了一棍。他晕头转向地爬回自己房间,问道:我说儿媳妇,你刚才用棍子打什么?儿媳妇说:爸爸,牛犊子溜进了我房间,我打牛犊呢!老头子骂道:我说儿媳妇,你还算个庄稼人吗?有你这样打牲口的吗?

众人大笑。

有的说:怪不得苏联变修了,小说里写这样流氓的故事,怎么可能不变修呢?

就是,就是。

打倒苏修!对,打倒苏修!

你看看手表,说:我该走了。

送你上车时,安书记神秘地笑笑,说:林部长,欢迎再来。

我会来的。

伏尔加风驰电掣般开进,终于赶在大雨降落之前回到了市里。你钻出车门跑进家门,只不过几米的距离,庞大的雨点就把你的衣服打湿了。秦书记迎上来,关切地问你:吃过饭了没有?我让老萧给你留了饭。你说吃过了,不需要了。

安平的情况怎么样?

还好,老安是个能干的人。

这个干部不错,工作能力很强,群众基础也好,就是嘴巴有点油滑。

人无完人嘛,我倒喜欢他的风趣。

省委组织部让我们市推荐一个干部到省交委任副职,他是个比较合适的人选。

我看他行。

让组织部去考察吧,时候不早了,他看看你的湿衣服,说:你洗个澡吧,水我替你放好了,洗完了早点休息,明天上午还有常委会。

您也早点睡吧。

你进了宽阔的卫生间,看到澡盆里的水蒸气袅袅上升,心中有些感动。你脱掉衣服,拿着那颗粉珍珠,走进澡盆。你躺在热水里,伸出两只手,玩弄着珍珠。你将它抛起来,看着它落进水里,它的柔和的光辉在水面上一闪烁就消逝了。你摸到它,再把它抛起来。它在入水的那一刹那简直是美不胜收。后来你把它含在嘴里,体会着它在口水中滑动的美妙。它在你嘴里焕发出一股海苔的香甜滋味,淡淡的。你抚摸着自己的身体,突然想起了安讲的那个故事。一阵骚动的情绪从你的心底泛起。你站在镜子前,看到自己的身体让热水烫得变成了粉红的颜色,就像那颗珍珠的颜色一样……

你披着宽大的浴袍进了房间。户外大雨如注,闪电抖动不止,把室内照得一阵阵浅蓝。小强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好像一头海牛。他鼾声如雷,窗外的雷鸣电闪丝毫也不影响他的睡眠。他越来越胖了。过去他还在墙上胡涂乱抹,现在连这点运动都没有了。他睡了吃,吃了睡,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干。你叹息着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在往常的日子里,你已经习惯了他的呼噜和其他的声音,譬如咬牙,譬如放屁,但今天你难以入睡。你心里有一股火在燃烧。也许是酒的力量,也许是鲍鱼的力量。往常你含着珍珠马上就可以入睡,但今天珍珠也失灵了。你当然知道自己渴望着什么。为了熄灭心中的欲火,刚才在澡盆里你已经自己摸出了高潮,但现在火焰燃烧得更加猛烈了。你有点饥不择食了。

你检查了房门的插销,侧耳听了一下外边的声音,然后蹑手蹑脚的,就像做贼一样,第一次上了小强的大床。他的身体还是那样习惯地摆成一个“大”字,突出的肚皮随着他的呼噜声有节奏地起伏着。你伸手摸着了他的那个小东西。它虽然小,但是也硬硬地在你手里抖动着。你骑到了他的身上,刚想把那小东西塞进自己体内,就感到有一股热乎乎的液体滋到了大腿上。他又遗尿了。你懊恼地滚下床去,在浓烈的尿臊气里,让滚烫的身体在地板上打滚。你痛苦地拧着自己的胸脯,皮肉的疼痛使你打着哆嗦,但心里的火焰难以熄灭。你感到在这间屋子里连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你披上浴袍,跑到了客厅里。你想,应该马上告诉秦书记:我要离婚!

你没有去敲他的门,你把举起的准备敲门的手收了回来。一个主意在你的心里成熟了。你想,省交委那个副主任的位置不应该属于姓安的,应该属于我!到了省里既可以摆脱秦的控制,又可以爬到更高的位置上。

你站在窗前,让从窗户缝隙里扑进来的凉风和水汽吹拂着胸膛。你感到充血膨胀的乳房开始收缩,心中的欲火也一点点地熄灭着。你的赤脚感到了地面的凉。你为自己的聪明感到自豪,是的,这真是个一箭多雕的好主意。不管怎么说,我也要把这个位置争到手,马上就跟省委的郑大姐通电话,不,还是写信,写信可以把话说得更艺术。怎样对老头子提出要求也是个不容忽视的问题,不能让他觉察到自己的真实想法。这个看起来糊涂了的老头子其实是个狡猾的老狐狸。你在窗前打着如意算盘时,秦书记从后边将你抱住了。

他的双手准确地抓住了你的乳房。他的嘴巴啃着你的脖子。他的嘴里发出了吭吭哧哧的声音,就像你在红树林养珠场看公猪与母猪交配时听到那头骑在母猪背上、嘴里吐着白沫儿的公猪发出的声音。在刚开始那半分钟里你彻底地蒙了,一时竟然没有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你马上就明白了,沉淀在血液里的伦理道德观念如同蓝色的闪电,照亮了你的脑海。巨大的恐怖和耻辱使你全身的肌肉紧缩成一团。你拼命挣扎着,但你想不到老头子的双臂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气,就像两道铁箍箍住了你。情急之中,你低头咬了他的手腕,尝到了他的血液又腥又臭的滋味。他的双臂倏地松开,你下意识地往前冲去,就像金蝉脱壳,更像给香蕉剥皮,你身上的浴袍留在了他的怀里。你的赤裸裸的身体扑到了门边,差一点就要夺门而出。门外,闪电曲曲折折地抖动着,把幽蓝的光辉洒遍大地。风雨如磐,房檐上飞泻而下的雨水如同明亮的瀑布,院子里那棵粗大的乌桕树枝叶飘摇,宛如一个在风雨里发疯的老女人。你丧失了赤身冲进风雨中的勇气,转回身,背靠着索索打战的门,斜飞的劲雨仿佛激烈的子弹,打得门板与玻璃哔叭作响,冰凉的水珠从门缝里钻进来,濡湿了你的屁股。他双手托着你的浴袍,好像托着一件珍贵的东西,对着你逼过来。你本能地抬起胳膊护住了乳房,身体用力地往后缩着。在抖动不止、好似筛光的漫长闪电照耀下,你发现这个老东西竟然也是光着身体,托在他的手中的你的浴袍并没有遮住他的下体,他的下体与他的儿子相比,就如同拿一只秃鹫和一只绒毛鸡雏相比。他的脸上是一副痛苦无比的表情,好像他正在干的是一件摧人心肝的苦差事,好像他双手捧着的不是你的浴袍而是他儿子的尸衣。你被他脸上的表情吓坏了,你的身体哆嗦得厉害,你哆嗦着说:

不……不……你不要过来……

你想从他的面前逃脱,但你的双腿就像被水浸泡过的饼干一样酥软了。你往前一冲,原本是想逃走,但看起来却像飞蛾扑火。他将手里的浴袍往地上一扔,就把你抱在了怀里。方才他是从后边抱住了你,而且还隔着一层浴衣,现在是迎面相抱,你的身体与他的身体最大面积地贴在了一起。你试图挣扎,但是身体软得没一丝力气,你只能艰难地重复着那句无力的话:

不……不……不要……

然后你的身体就瘫软在地,你的嘴被他的喷吐着腐气的嘴堵住了,他的身体就像一座沉重的肉山压得你喘不出气来……

几分钟后,他从你的身上滚下来。你仰面朝天躺在地板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外边的大雨已经停了,但小雨还在下,闪电抖动得更亮更长,但雷声却听不到了。外边水声哗哗,修船厂里的气锤声忽远忽近、忽强忽弱地响着。在嚓嚓抖动的电光里,他的脸发出了靛青的颜色。他跪在你的身旁,低垂着那颗笨重的大头。那缕用来遮掩头顶的头发滑了下来,垂到了腮帮子上,显得丑陋而滑稽。你不敢也不愿思想,希望就这样麻木地死去,但现实无法回避,它执拗地让你去想它,就像那个喜欢在市革委会大门外乞讨的烂腿叫花子,非要让人们看到他那两条生了白蛆的腿一样。眼泪从你的眼里流出来,流进你的耳朵里。你心里有愤怒、有羞耻,还有惊愕。难道这个跪在自己身边的老男人就是堂堂的地委书记?安平县委书记讲的那个俄罗斯故事浮上你的心头,难道最令人恶心的“爬灰”事件就这样发生了?

他长叹一声,伸出手,抓住了你的手。你听到他说:岚子,原谅我吧……

你猛地缩回手,身体翻了一个滚,滚到湿漉漉的门边,坐起来。对他的肉体的厌恶使你的身体恢复了力量,你倚靠着门板,尖厉地喊叫着:滚!滚开!

他跪着蹭上前来,浑身的肥肉颤动着,好像一只巨大的蛤蟆。

滚开,你这个禽兽!

我的确是个……禽兽,他垂下头,使劲儿地清理着嗓子,好像他的嗓子全部让黏液堵死了,挤出来的声音又尖又细:岚子,我知道不该这样,但是,我实在是太喜欢你了……我原先以为,把你娶过来,小强就会长大,但是我错了,他越来越傻,太委屈你了,我知道你的心里比黄连还要苦,我知道你迟早会走,但我舍不得你……岚子,我虽然年纪大了,但我也是个男人,你知道,有多少同志,想帮我成个家,但是有你在身边,什么样的女人我都看不上了……他将两只手放在你膝盖上,你拨开他的手,但是他马上又放上去,他说:岚子,我也是个人,我也有七情六欲,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知道你也熬得很苦,小强不能满足你,儿子欠下的债,父亲有责任承担。你如果是个普通的女人,我不会动你,但你是个领导干部,领导干部就是什么都明白的人,所有的清规戒律,都是针对着老百姓的,对我们这些做领导的,不应该成为障碍……

说着说着他的话就流畅起来,被激情挤扁了的嗓音也恢复了正常。他侃侃而谈,就像平日里作报告,区别在于,作报告是衣冠楚楚,现在是一丝不挂;作报告是正襟危坐,现在是跪在地上。

说着说着他又往前挪了一下膝盖,他嘴里的气息直往你的脸上喷。他的手移到了你的腰上,他把大头搁在你的大腿上。你感到他的嘴贪婪地舔着你的皮肤。你举起拳头打着他的头,骂着:畜生,你是畜生……

这个在你的一生中最可怕也最重要的夜晚糊糊涂涂地过去了。你没有去参加第二天上午的常委会。你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听着他像往常一样用威严的声音对厨师和保姆发号施令。你大彻大悟般地、同时也是极端痛苦地看到了政治的真实面貌。所有的神圣和庄严其实都是一张美丽的皮,剥开了就是一包狗屎,比狗屎还要脏,比狗屎还要臭。你躺在床上,身上只蒙了一条被单,那还是他给你蒙上的。黎明时分,是他将你抱上了床。你拳打脚踢着他,你的尖利的指甲肯定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深刻的伤痕。一个六十多岁的人,竟然能毫不费力地将一个丰满的女人抱上床,后来当你冷静地回忆起来时,不得不感叹奇迹。这个老畜生,身体真好啊!尤其让你难忘的是,他把你抱到床上并且用被单盖住你的身体后,竟然过去摸了摸小强的头。你从侧面看到了他脸上那副标准的慈父表情。他的表演把你恶心死了也把你吓死了,天地之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雨后的朝阳在窗户上抹出了一片红光,那棵乌桕树上的叶子绿得发亮,一群白色的鹦鹉在枝头上叫嚣着。这里原来没有白鹦鹉,是郊区一个生产队里搞副业养白鹦鹉,结果卖不出去,他们就把几十笼白鹦鹉放了生,于是白鹦鹉很快很多地繁殖起来,成了这地区最多最狂的鸟。它们把农民的果园和庄稼祸害得够戗。上午的常委会上,有一个议题就是关于迅速地开展一个消灭白鹦鹉的运动,就像五十年代消灭麻雀一样。小强已经起来了,他站在你的床前,好奇地看着你,往常等他起床时你早就走了,所以看到了床上的你他感到很新奇。他钻到你的床底下,一会儿学猫叫,一会儿学狗叫。你的心里真正地百感交集,夜里的事情就像过电影一样一幕幕在脑海里闪现。

你开始发高烧,很快你就迷糊了。

两天之后,在市医院的高干病房里,床头柜子上的一个大花瓶里插满了鲜花,水果和罐头柜子里盛不下,就堆在墙角上。市里的干部们川流不息地前来探望,他们脸上的关切之情丝毫看不出来是装出来的。你知道他们是装出来的。你的部下也来看你,有一个青年干事,竟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你知道这多半也是假的,但你的心里还是很感动。他们在病床前向你请示和汇报工作,这些超级的毒品很快就把你麻醉了。当官的荣耀成了治疗你的心理创伤的灵药,是啊,与当大官比起来,个人的那点事就显得没有分量了。市里官场上那些想当官的女人哪个干净呢?如果她们能当上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别说是让一个老头子弄一次,就是让她们陪着条公狗睡一夜,她们也不会不去。这样想起来你倒是很幸运的了。

你出院时,秦书记去省里开会没有回来。他好像是在有意识地回避你。奇怪的是,你竟然有点想见见他,此时你还是恨他,你想见他是想当面骂他,用最最尖刻的语言剥下他的皮,让他在沉重的污辱下,变成一条狗。他三天没回来,也没往家打电话。你的心里竟然惴惴不安起来。你是担心他出什么问题吗?说不清楚。下午,你往他住的宾馆要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你听到了他的镇定自若的声音。你一声不吭。他问:是林部长吗?这次会议非常重要,省委领导亲自传达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详细内容等我回去后马上传达,请你赶快到市图书馆把所有的《水浒传》搜集起来,新华书店里也去看看,有多少部弄回多少部,下一步就要评这本书。他压低声音,说:我马上就往回赶,详细情况见面再谈。

夜里十点钟,他回了家。他激动地跟你谈了评《水浒传》批宋江的重大意义,然后说:郑玉兰同志向我问起过你,她说你是棵好苗子,希望你不要骄傲,在市里锻炼几年,干出点成绩,然后就把你调到省里。我对她谈起把你调到省交委的事,她悄悄地对我说,交委那个位置没有意思,弄不好还会被扣上顶“唯生产力”的大帽子,她说最能发挥你的才能的还是宣传部门。

你想好了的一肚子尖刻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你淡然一笑,说:郑大姐把我估计得太高了。

他亲切地握住你的手,说:岚子,好好干吧,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在“文革”初期,我吃了一点苦,脑子里也产生过糊涂认识,认为“文革”是胡闹,现在看起来,毛主席发动文化大革命是完全正确的,文化大革命,给你这样有才干的年轻人提供了大显身手的机会,岚子,好好干吧!

他握住你的手时,你感到不自然,但你没有把手挣脱出来。美好的前途就在前面,这点生活问题算得了什么?接下来,他牵着你的手进了他的房间,你表现得很顺从。他关上房门,猛地抱住了你,他的嘴在你的脸上狂吻着。他激动地说:岚子,我们亲热亲热吧,求求你了……他的手急不可耐地解着你的纽扣,你推开他的手,叹息道:我把处女的身子都给了你,你还说这些干什么?

你自己脱了衣服,仰面朝天地躺在他的大床上。奇怪的是你连一点羞耻感都没有了,就像一个久经床笫的女人。他的压下来的脸还是让你反感,你顺手拉灭了灯。这一夜你配合了他,他让你得到了快感。

你们平躺在床上,他引经据典地帮你解思想疙瘩。岚子,你心里千万不要有负罪感,这些天,我反复地想,这样做,是不是不道德?得出的结论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老百姓身上,当然是不道德,是“爬灰”,是丑闻,但是这样的事发生在我们这样的人身上,就是浪漫,我们的官当得越大,这件事就越显得是小事一桩。我给你举两个例子,唐太宗李世民知道吧?法家,千古名君,武则天知道吧?也是法家,中国第一个女皇帝,杰出的政治家。武则天原来是李世民的儿媳妇,后来被李世民看上了,看上了就把她弄到自己宫里,先做贵妃,后做皇后。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知道吧?那杨贵妃原来也是唐明皇的儿媳妇,最后也弄到宫里。他们的故事早已成了千古美谈,谁敢说他们不道德?谁敢说他们“爬灰”?何况小强根本就是个小孩子,你们俩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那武则天和杨玉环可是真的跟王子睡过了的,他们都不算“爬灰”我们就更不能算了……

他的话的确大大地减轻了你的罪疚感,在以后的日子里,你们就像一对夫妻似的疯狂做爱,一旦尝到性爱的滋味,你就像上了鸦片瘾一样。他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身体渐渐地露出了败象,常常需要你像个妓女一样挑逗,才能让他起来。他也感到对不起你,便想办法弥补。他的床头上多了一个泡着虎鞭的酒瓶子,他还每隔几天就让厨师去买牛的或是羊的睾丸。


第十六章第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