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歌舞团的化妆师从后边抱着小海的腰,将他从楼道里擒回来。他的身体往下打着坠儿,两个脚后跟像小马蹄子一样弹打着地面,嘴里发出刺刺的声音,很像毒蛇的喷气。对过去生活的痛苦回忆使你的脑子很累,心情也很恶劣,但你的脸上仍然堆满了笑容。你用夸奖的口吻说:这小家伙,劲儿真大!
化妆师气喘吁吁地说:这小家伙,劲儿很大!
你看着泪眼婆娑的珍珠,说:珍珠,劝劝小海,你的话他应该听。
珍珠低声说:小海,别闹了。
小海看看姐姐的脸,停止了挣扎,但你看得出,他的小心眼里满怀着对眼前这些人的敌意。
陈老师用化妆纸沾干了珍珠的脸,然后给她重新扑粉描红。
化妆师剥下小海身上的旧衣,将一套黑色的小西服穿到他身上,还在他的脖子上系上了一个红色的蝴蝶结儿。给他梳头时,他将脖子使劲地往一边扭着,皱着眉头,咧着嘴,露出了一些白森森的小牙。他的头发纠结成团,梳子插进去难以通行。众人善意地笑起来,说这孩子,真是个刺头。化妆师用喷雾器往他的头上滋了一些水,终于将他的头发梳通。扮出来的小海精干利落,很是好看。众人都赞:好一个小郎官。
大虎拘谨地傍在宿舍门口,不时地用手摸脖子,还对着所有看他的人咧嘴傻笑。
你偷眼看着儿子,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许多的往事,就像关在笼子里的一群麻雀,碰撞得笼子嘭嘭地响。你打起精神,下决心不再回忆过去。
好时辰终于到了,上午九点整,在明白人的指点下,大虎牵着珍珠的手,小海捧着珍珠长长的裙裾,从歌舞团宿舍昏暗的楼梯上曲曲折折地走下来。你与王团长等一干人,紧随在新人们后边。下楼梯时王团长搀着你的胳膊,好像是怕你摔倒,其实他的年龄比你差不多大了一轮。他的殷勤关切使你有些感动,但更多的还是不舒服。你知道他正在活动市文化局长的位子,该请的客都请了,该送的礼也都送了。你准备帮他实现这个目的,因为在珍珠出嫁的前前后后,他鞍前马后地奔跑,出了很大的力气。知恩图报,这是你做人的准则。
新郎牵着新娘的手一出楼,等待着看热闹的人们就大呼小叫起来,还有几个很可能是品行不良的少年,吹出了尖利的呼哨。拉兹按响了那两组安装在车前轮挡泥板上的喇叭,从它们盛大的牵牛花一样的黄铜口径里,发出了类似三十年代老汽车的稚拙鸣声。这条平日里很清静的小街上,出现了空前的热闹景象,大概有数千个老百姓聚集在这里,将婚车、拉兹和那十几辆豪华轿车围得水泄不通。几个警察站在人圈外,大声地吆喝着,试图疏散挤成一个蛋的人群。警察的态度非常友善,看来他们也受到了结婚喜气的感染,粗糙的心灵变得细腻起来,冷酷的心肠变得柔和起来,脸上的紧绷着的肌肉也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松弛。
市歌舞团那几十个打扮得像美丽小妖一样的演员们早就排成了两行,夹道欢送着她们的新来不久的同事去市长家享受幸福生活。她们的眼睛里发出热辣辣的光芒,是羡慕也是嫉妒。她们将鲜艳的纸屑扬起来,像一阵五颜六色的雪花儿,降落在珍珠和大虎的头上,也降落在阴沉着小脸子的小海头上,也降落在你的头上。你穿着一袭式样简单、庄重大方的天蓝色长裙,脖子上戴了一挂海珠项链,胸前别了一枚嵌珠胸针。胸针造型生动,好像一个顶球的海豚。夜巴黎婚礼公司的鼓乐队穿着红上衣白裤子,头上戴着圆桶般的高帽子,帽子上挑着红缨,在宿舍前的空地上卖力地吹打着。歌舞团的舞台监督不失时机地点燃了鞭炮。漫长的鞭炮从六层楼顶上垂挂下来,几乎垂到了地面。鞭炮爆炸时发出一团紧追着一团的蓝色的电光,硝烟弥漫,炮声震耳。你的心又想回忆过去,但是你像吞咽药片一样把过去吞下去了。
新人在傧相的扶持下登上了婚车,小海坐在了珍珠和大虎中央,好像在他们的夫妻关系中间插上了一个黑色的惊叹号。你在群众的议论声里和闪闪烁烁、意义不明的目光注视下,钻进了自己的座车。为了给车队闪开道路,早有准备的歌舞团领导让几个有臂力的小伙子提着满桶的高级糖果从楼里跑出来,然后他们就像往鱼塘里撒食一样,将那些糖往外扬去。人们向糖扑去,闪出了前进的道路。抢糖的大人小孩挤成了一个个的人蛋。你在车里感到胆战心惊,生怕把小孩子踩死。
车队驶向大街,保持着中速前进。按照你亲自设计的路线,车队首先路过公安局,然后路过检察院,在珍珠广场上转一圈,拐上人民大街,最后直驰市委一号宿舍。公安局和检察院都很安静,没有人出来观望。你猜测着公安局长和检察院长的心情,尽管前途未卜,但在你的心里还是产生了一种类似胜利的感觉。车队进入珍珠广场,那个高达十米的陈珍珠画像扑入眼帘。画像夸张了她的胸部,使你感到几分不快。但画像上的她明眸皓齿,肤若凝脂,的确是个美人。她的微笑凝结在画像上,好像清凉宜人的月光。知道这是谁吗?林市长的儿媳妇!你相信已经有很多人这样问答过,你相信还会有更多的人这样问答。你不但把她的画像竖在了广场边上,你还让雕塑师们以她为模特,来塑造那尊坐落在广场中央、作为南江标志的珠娘雕像。广场中央竖起了脚手架,四周围着尼龙编织布,塑造雕像的工作正在紧张进行。你看到大虎指点着那个广大的画像给珍珠看,你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也就无法猜测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广场上的风吹动了她的粉红色婚纱,使她窈窕的腰身显示出来,电视台的录像车冲到了车队的前头,一个穿黄马甲的摄影师扛着机器拍摄着拉兹的彩车。几个摄影爱好者,在广场上奔跑着,抢拍着婚车的镜头。你想,她应该满足了,一个采珠人家的女儿,如果不是阴差阳错,怎么可能嫁到我家做新娘?就连我这个县委书记的女儿、地委书记家的……儿媳,结婚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风光和排场。车队绕广场一周,驶向人民大街,大街两侧的建筑几乎都是玻璃幕墙,车队变形的影子在幕墙上快速移动着,宛如一群鲨鱼的暗影。在两栋高楼之间,局促地蹲着一座残破的小楼,灰色的砖墙上还残留着“文革”时期的标语,几个民工站在一堵断墙上,拄着大锤,观看着迎亲车队。这小楼是原来的大街饭店,十年前还是南江县城里最高大、最豪华的建筑。当年你的婚宴就摆在这里,只不过因为你的反对,满桌的美味佳肴,竟然没人来吃,最后让饭店的工作人员大快了朵颐。你在车上眯着酸辣的眼睛,提醒自己不要回忆,不要回忆,回忆徒伤神!但往事如汹涌的潮水,冲破了胸中的堤坝。
你的话如一记重拳,直捣老头子的心窝。他的脸色金黄,双眼往上翻着,几乎看不到黑眼珠子,然后他就喷出了一口血:噗——!组织部副部长大叫一声:林书记——!她的眼睛像刀子般戳了你一下子,然后便冲了上去,将她的林书记扶了起来。在那一瞬间,你心中一阵酸楚,颇有悔疚之意,但是你没有表示软弱。你从副部长和林书记身边绕过去,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走进端午节的艳阳里。你看到秦书记的黑色伏尔加从人民大道东端缓缓驶来,像一个骄傲但又不乏谨慎的动物。在那个年代里,伏尔加轿车就像传说中的麒麟差不多。它的双眼明亮,黑色的甲壳反射着阳光。大街上的人们都驻足观看,小孩子们跟在它的身后奔跑。
它停在你家门口,均匀地呼吸着,肛门里吐着白气。车门打开,秦书记从车里挪出来,小强跟随着他从车内钻出来。这一老一小两块庞然大物向前走来。县里的干部们在县革委会主任的带领下迎接上去,不管是年龄大的还是年龄小的,脸上都堆着笑容,嘴里都重复着同样的话语:大喜,秦书记!秦书记脸上喜气洋溢,与他们逐个握手,嘴里也重复着:同喜同喜!小强不理县里的干部,对着你跑过来,他的脸上挂着愚蠢但是非常纯洁的笑容。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灰色制服,头上还戴着一顶黄色的军帽。他跑到你面前,从口袋里摸出花生和糖果,递到你面前,说:给你,姐,你吃吧,我这里还有好多。他拍着口袋,炫耀地说。
你没有接他的糖果,脸上的表情冷若冰霜。他的嘴撅起来,上嘴唇与鼻尖接在一起,然后,眼泪就从眼里流出来。你反感地瞪了这个对你产生了很深的依恋之情的二十岁的小男孩一眼,便把脸扭到一边去。他在你身边张开大嘴,哇哇地哭起来。县里的干部们表情都很尴尬,好像小强的哭与他们有关。几个年轻的干部上前来,扯着小强的衣角往下扽着,仿佛要进行秘密的交易。小强的身体像一个幼儿园小朋友一样扭动着,但他的身体高大魁梧,完全是大人的身架子,这就产生了荒诞和滑稽。你看到秦书记用凄凉的眼光看着你,仿佛在对你发出乞求。你只好接过小强手里的糖果和花生——你对他其实并没有恶感,就像你对一个心地纯洁的小男孩不会有什么恶感一样。但让你嫁给一个智力只有三岁幼童的大男人又是另外的一码事——停了一下,便猛然地撒向那些围着轿车的人。其中有大人,也有孩子。他们愣了一下,马上省悟,急忙弯腰抢起来。小强破涕为笑,学着你的样子,把口袋里的糖果、花生一把把地撒向人群。你看到秦书记的脸松弛了。你听到他问县里的干部:老林呢?然后他又转过头问你:岚子,你爸爸呢?这个老伙计,这种时候,怎么躲着不见人了呢?你仿佛没有听到秦书记的话,就像英勇就义的英雄一样,大踏步地向轿车走去。你拉开伏尔加的前门,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司机张了张口,好像要对你说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出来。你的眼睛往前看着,看到城外火葬场的高大烟囱冒着淡淡的白烟,好像一支巨大的雪茄。修船厂汽锤打铁的声音虽然很远,但还是让你感到心神震荡。组织部副部长于秋香在你家门口低声对秦书记嘟哝着什么,你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你清楚地看到了她那张谄媚的脸。秦书记对着县里的干部们挥挥手,然后拉着小强进了轿车。他说,本来应该请你爸爸他们吃一顿饭,表示庆祝之意,但很遗憾,你爸爸身体不好,只好我们先回去。开车!他命令司机。
你在秦家吃了很多次的饭,但乘坐他的伏尔加还是第一次。荣耀的感觉部分地冲淡了这桩不如意婚姻带来的痛苦。你坐在前座上,听到秦书记在你的身后发出的粗重喘息声。他这样粗重地呼吸并不是因为心中激动,而是他满腹的脂肪所致。你感到他嘴里呼出的气息吹到了脖子上,散发出一股腐败的气息。司机双眼盯着正前方,面孔严肃,但你知道这些都是装出来的,越是这样越说明他的心里怀着鬼胎。秦的嘴唇几乎触到了你的脖子上,他对你说:你爸爸的心情我很理解,可怜天下父母心哪!其实,他完全可以放心,岚子,我很早以前就把你当成了自家的孩子。他嘴巴里的臭气热乎乎地喷到了你的脸上,你将身体尽量地往前探去,额头几乎触到了玻璃上,但他的嘴巴还是不知趣地跟进,幸亏小强帮你解脱了窘境。
小强双手捂着小腹,大声喊叫着:我要撒尿,我要撒尿!
司机的嘴紧绷着,但笑容还是从他腮上表现出来。车停在了路边,司机下了车,拉开车门,小强像个大肉蛋子滚下去。他的腰带发生了问题,解不开,急得在地上蹦高。司机帮他解腰带时,他已经将半泡尿撒在了裤裆里。你看到尿液沿着他的大腿内侧流向裤脚,并且滴到了鞋脸上。你慌忙转过眼睛,往前看,远处的海面上,几艘挂着破帆的船像幽魂一样悠荡着。你听到秦书记在你的身后说:他会长大的,就像某些品种的水稻一样,他的特点是晚熟……
车沿着海边的砂石路向前急驶,车轮卷起的沙子打得车挡板发出急雨般的声音。小强在车后座上哭哭啼啼,裤子尿了,他感到不舒服。车内充斥着热烘烘的尿臊气,你摇下了车窗的玻璃。你听到秦书记夸你:岚子,你天生就是个坐轿车的,第一次坐车就会摇玻璃!市里几个干部跟着我坐了好多次车还不会摇玻璃。你没有回答他的话,但心里竟然也得到了一丝丝安慰,可见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夸奖总是让人感到愉快。
海上清凉的风从车窗外灌进来,路边的桉树林就像一抹抹的残云,飞快地被抛到后边。你知道红树林就在前面不远处,你想起了几年前与马叔第一次骑车来红树林的情景,那时候你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你想起昨天到红树林养珠场找马叔的情景,这时你已经是个心事重重的女人。一只贴着路面飞行的燕子因为躲避不迭撞在了车前玻璃上,啪的一声响,燕子落地,玻璃上留下了一块肮脏的血迹。你说:停车!
你捡起头破血流的小燕子,感受着它的正在散发的体温,眼泪奔涌而出。秦书记大怒,训斥司机:你是怎么搞的?
你出现在养珠场时,食堂里正开午饭。与你一年前离开时一样,知青们用勺子和筷子敲打着搪瓷碗,发出了一片叮叮当当的响声。食堂前面的广播喇叭里正在播音,播音员小齐,是个满脸雀斑、下巴尖尖的姑娘,说起话来鼻音很重,好像刚得了感冒。她是地区武装部长的小姨子。你在食堂门口一出现,就有一个女知青大声喊叫起来:林岚!哇!林岚!她的喊叫吸引了全体知青的目光,敲打碗沿的声音停了,小齐的声音就格外地响亮起来,她说:下面播放文艺节目,请听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选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在李铁梅很抒情的演唱声里,你毫不退缩地朝马叔走去。他站在紧靠着打饭窗口那儿,一个身体圆滚滚的姑娘与他站在一起。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从你身边滑过去,钱良驹、金大川、杜丹娘、孙小莲……众人的目光追随着你,将你送到了马叔面前。他在你面前低垂着头,好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学生。这是他在你面前的一贯态度。你的心中突然充满了对他的仇恨。你认为他这副懦弱的模样完全是伪装,其实他的内心比铁还要硬。你凶巴巴地对他说:你跟我出去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他的脚搓着地面,嗫嚅道:有什么事嘛……
你跟我出来一下!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曲圆圆,又看了看知青的队伍,道:有什么事……你在这里说嘛……
你转身就往外走去。你知道,他不敢不来。
他提着瓷碗,低着头,跟在你背后往外走了。众知青的目光扫射着他,使他不敢抬头。曲圆圆竟然也跟着他往外走去,部分知青的脸上浮起油滑的笑容。
你站在食堂门前那棵木棉树下等待着他。在离你两米远的地方,他停了脚,看你一眼,紧接着又低了头。曲圆圆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也停了脚。她昂着头,直瞪着你,眼神里有许多的挑战意味。你与她对峙着,仿佛不共戴天的仇敌。终于,她的眼神软了,她的头虽然还没低下去,但她的目光已经散了。你说:请你离开,我有话跟他说。
她外强中干地说:你说你的,与我有什么相干?
我要你滚开!你大声吼叫着,你自己也想不到会发出这样凶暴的声音。
她的双脚往后移动着,嘴里嘟哝着:有什么了不起嘛!有什么了不起……
在你的逼视下,她退到了食堂门口,然后身影一闪,不见了。
你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说:知道吗?我要结婚了……
他还是低着头,说:祝你幸福……
你感到眼里的泪就要涌出来了,但你克制着,你说:你不想知道我要嫁给谁吗?告诉你,我要嫁给地委书记的儿子,就是那个被你爸爸打掉过门牙的地委书记的儿子。
祝你幸福……
他的儿子是个白痴,二十岁了但智力水平还不如三岁小儿,他每天夜里都要尿床,他除了知道吃几乎不知道别的,他的体重已达九十公斤,但是他还是在吃吃吃,我就要嫁给这样一个人,你心里欢喜吗?
我不知道……他说,我祝福你……
你跟曲圆圆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他支吾着,就是那种关系吧……
眼泪终于涌出了眼眶,你将脑袋抵在了木棉树粗糙的树干上。
林岚,他说,请原谅我吧,我真的配不上你……曲圆圆的爸爸是做煤球的,跟我很合适……这也是我爸爸的意思……
你撒谎,你带我去见你爸爸!他在哪里?
他还在铁山港劳改农场。
我知道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你就忍心看着我嫁给一个白痴吗?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良久,终于将那颗瘦头抬了起来,说:林岚,我真的配不上你……我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
你泪眼模糊地看着他走进了食堂,哭泣之声从你的咽喉深处发出,你把脑袋往树干上撞着,树上的叶子嗦嗦地响。骗子,流氓,虚伪,你边哭边骂着,是骂马叔吗?也不一定。
金大川端着饭碗走到你身边,他说:林岚,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你看看金大川那张坚硬的脸,一种本能的厌恶从心底泛起。你掏出手绢擦擦脸,说:谢谢!
他往前凑了一步,低声说:曲圆圆刚刚做了人工流产。
你冷冷地看着他,说:这与我没有关系了!
伏尔加进了市区,那时候机动车辆很少,宽广的大街上只有几辆马车在行走。马蹄嘚嘚,声音清脆。马车过后,留下一行冒着热气的马粪蛋儿。
伏尔加停在了秦家门口,市里的干部迎了上来。一挂鞭炮噼噼啪啪地响起来。秦书记不悦地对一个干部说:谁让你们搞这一套?干部摸着脖子,嘿嘿地干笑着。
你待在车上不动。小强下了车,咧着嘴对一个干部哭诉着:我的裤裤尿湿了……我的裤裤尿湿了……
拉兹的彩车停在你家楼前,鞭炮轰鸣,犹如战争爆发。时光流逝二十余年,那场婚礼宛如在眼前。你打点起精神,应付着乱哄哄的局面。金大川、钱良驹、李高潮都在这里帮忙,金大川很卖力,好像半个家长。
几个女人将陈珍珠架进了你家的小楼,小海跟随着他的姐姐也进了小楼,大虎当然也进去了。车上的人们——都是你的亲信部下——从车里下来,逐个地与你握手。祝贺您——谢谢——祝贺您——谢谢——
繁忙闹嚷的白天过去了。客人们都走了。大虎和珍珠进了洞房。小海也进了那特意为他准备的小房间。你关了客厅里的灯,回到了自己的卧室。电话响起,是金大川。什么事?你冷冰冰地问。没有什么事,不会有什么事了,他不无邀功地说。但愿如此,你说。他说:哎,我说亲爱的,年轻人进了洞房,你还在那里干什么?难道你这个婆婆还要听房吗?你没有回答。他压低嗓门说:亲爱的,是不是过来,咱们也放松一下?你的心里热了一下,但马上就冷了。你说:不,我累了!然后你就把电话挂了。电话铃随即又响了起来,你连听也不听就把电话插头拔了。
你把卧室的灯也关了。你脱了衣服,换上宽大的睡袍。你点上一支烟,倚靠在床头上吸起来,红红的烟头照亮了一块巴掌大的黑暗。
你赤着脚,像贼似的摸到了大虎的洞房门前。你感到心跳得很凶,伸出手捂住胸口。你听到屋子里有珍珠的抽泣声。
在小海的门外,你听到了门板像被小猫爪子挠着似的响。
你不可能知道他们的房子里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你感到自己的行为很龌龊。
在大虎和珍珠的洞房里,痛苦压倒了欢乐。当大虎冲动地搂住珍珠时,珍珠推开了他。大虎恼怒地说:你是我的老婆!
珍珠说:大虎,我是你的老婆,但我要告诉你,我不是处女,我被几个歹徒轮奸过!
她的眼睛像锥子一样盯住大虎。
大虎的身体紧缩着,憋了半天,才说:我不在乎……
珍珠道:你不在乎我在乎,大虎,你别逼我,我现在不愿意,我没有心思。
你一夜没合眼,香烟一支接一支地抽。你把早已埋在心底的往事翻来覆去地回忆着,好像在回味一帖毒药。其实也不是你想回忆,是回忆自己要回忆,理智做不了回忆的主。
你首先想起的当然是你的新婚之夜。小强早已睡了,你坐在床前的椅子上,直着眼看雪白的墙壁。你的眼睛枯涩,但丝毫没有睡意。你的“丈夫”秦小强和衣躺在床上,那条尿湿了的裤子早已换了,换上的是一条开裆的大裤子。这是秦书记当着你的面给他换的。他给儿子换裤子时,特别地看了你几眼。你猜到了他的意思,他是在给你示范,他的意思是:今后这件工作就应该由你来做了,因为你已经是他的妻子。他睡得很香,呼噜声惊天动地,除了打呼噜,他还会磨牙;除了磨牙,他还时不时地巴咂嘴,仿佛在睡梦中吃着香甜的东西。他的身体摆成了一个“大”字,将一张巨大的双人床占了大半,你想不出,自己怎么会跟这个人睡在一张床上,但他已经是你的丈夫了。他的开裆裤裂开着,那个男人的玩意儿坦率地伸了出来。你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便急忙将眼睛转开了。但你还是忍不住地又去看,因为你感到很纳闷。你知道男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但床上这个男人却与众不同。它硬了起来,像一根秀丽的小辣椒。这个小东西安在小男孩身上是恰当的,甚至是美丽的,可是他身高将近一米八,体重怕已超过了九十公斤,长了这样一个小辣椒,就显得古怪而滑稽,让人哭笑不得。但是它竟然也能硬了起来,并且它还抖动着,好像在对你点头致意。突然,一股焦黄的液体从那里滋了出来,停顿了一下,好像小股的先头部队,然后大部队就直直地滋出来,升到一定的高度,散落下来,落在床上,落到他自己的大腿上。房间里洋溢着一股很臊的气味。它刚刚往外滋水时,你简直惊呆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也弄不太懂发生了什么事情。在秦家混饭吃的那些日子里,你从小强的被褥上,猜到了他善于尿床,但亲眼目睹一个人的尿床过程,平生还是第一次。这是一种新鲜而刺激的经验,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人身上,你会感到很好玩,但一想到这个人是自己寄托终生的丈夫,你的心便猛地沉到了无底的深渊。他翻了一个身,将两扇庞大的屁股对着你,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太好说,但还是说了吧:他憋足了劲放了一个响亮的大屁,吓得你从椅子上弹跳起来。你感到实在不能在这间布置得大红大绿的洞房里待下去了,尽管当地有新婚之夜新媳妇不得离开洞房的旧俗。我这算什么结婚?你感到荒唐,简直就是一场闹剧。
你走出房间,进入客厅。月光从窗户射进来,在眼前的地面上投出了几块银白的光辉。你嗅到客厅里一股浓浓的烟味,接着你看到一个暗红的光点在藤椅那儿闪烁着。那是秦书记坐惯了的位置,他的臃肿的身体塞满了藤椅。你听到他长叹了一声。他开始说话,鼻音很重,瓮声瓮气。
岚子,我知道,委屈你了。
你的确感到很委屈。
也许,这是一个错误,他说,还是那句老话,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太自私了。我跟你爸爸这代人,虽然革命了大半辈子,但脑袋里的封建意识还很浓厚。我怕老秦家的香火断在我手里,同时我也忘不了门当户对。我知道,因为我的官位,给小强找个媳妇并不困难,但我实在是太喜欢你了。我说过,我是亲眼看着你长大的,就像一个人亲手栽培出来的果实舍不得卖给别人一样。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我犯了一个错误。但事情还没糟到不可挽救的地步,这样吧,岚子,你给我点面子,在这里委屈一段时间,然后,你就和小强离婚……
他在昏暗中用力地擤鼻子,声音也哽咽起来。你感到心里很温暖也很难过,眼泪悄悄地流了满脸。你说:秦伯伯,对不起,我让您生气了……
有了这次推心置腹的谈话,你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你在秦家住了下来,与小强的关系恢复到了结婚之前,就像一个大姐姐与一个善良的傻弟弟,当然也不太像。因为,在法律上,在名分上,他毕竟不是你的弟弟而是你的丈夫。
你让家里的保姆在那张双人床旁边另安了一张单人床。家里空房间很多,你原本想与小强分室而居,但怕伤了秦书记的心而作罢。保姆在为你安床时,伪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你知道她的心里想法肯定很多。你讨厌这个半老婆子那张油光光的大脸——在秦家工作的人用不了三个月都会有一张这样的大脸,保姆刚来时还是一副刀条脸。你觉得犯不上跟这种小人斗气,反正自己在这个家里也不会久长。
替小强换尿裤、晒被褥的工作你吩咐保姆去做,在她的心目中你是这家的名正言顺的少奶奶,是她的主要领导人,她的饭碗能不能端牢全在你,你要砸了她的饭碗不费吹灰之力。所以她特别地巴结你,对你发布的命令执行得很坚决。如果你的命令和秦书记的命令发生冲突时,她甚至会用你的命令去对抗秦书记的命令。在没人的时候,保姆与厨师在一起嘀嘀咕咕,你亲眼看到过她怀揣着几把挂面出了家门,在小巷里,她从怀里摸出挂面,交给了一个驼背的男人。她在你的房间里给小强换被单时,你问:顾嫂,白天,在小巷里,那个驼子,是你的什么人?
她浑身一震,手软得仿佛连一条床单都拿不动了。床单从她手里掉在了地上。她的油光大脸如同挂了一层灰土,嘴唇也失了血色。
是你丈夫吗?
是……林同志,您高抬贵手,饶了我这一次吧……
保姆跪在你的面前,眼睛里含着泪水,说:家里有个八十岁的婆婆,还有三个光屁股的孩子……
你说:起来,您这是干什么?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只是看到你跟他在小巷里说话,就随便问问。
从此保姆就像狗一样顺从着你,连你的内裤都是她抢着帮你洗了。你体会到了养尊处优的滋味。
你积极地投入了工作,你主动提出去当采访记者,骑着一辆自行车到处跑。在台风袭击本地区时,你身临战台风的前线,在狂风暴雨中发回一条条前线快讯。本台记者林岚的大名通过电波传遍了全区。
你在红树林养珠场采访时,与珠场的过去战友们并肩作战,从大风大浪里抢救珠场的母贝,这些贝得来不易,还是当年马刚他们驾着木船到北部湾里捕来的。你们手挽着手,用薄弱的肉体抵挡着排空巨浪。其实你们身后那些珠母贝篮早就被打得稀里哗啦,你们的抵抗毫无意义。多少年后你想起那次台风,深感到那是一个人人渴望牺牲、到处寻找献身机会的年代,与其窝窝囊囊地活着,的确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去。所以你们站在风浪里,一个个豪情满怀,你们迎着风浪高呼毛主席万岁,但刚一张口就被海水差点儿呛死,呛海水的滋味很不好受,你们只好把时代的最强音憋在肚子里。一排巨浪像奔涌的山丘,挟着雷霆万钧之力砸过来,把你们的人墙砸得七零八落。你的身体就像打秋千似的被高高地抛起来,然后又深深地跌下去。你看到刚才与你拉着手的曲圆圆的小辫在浪花中闪了几闪,然后就没了踪影。一个巨浪再次将你砸下水去,眼前一片灰蒙蒙的水汽,耳朵里好像万马奔腾,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你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县医院里,手背上插着输液的针头,头上悬挂着盐水瓶子。许多人在你的病房里进进去去,你仿佛看到了父亲雪白的头颅……
你跟护士要来了纸笔,背倚着枕头,开始赶写前线快讯。为了拿笔方便,你忍着痛,让护士把原先扎在右手上的针头拔出来扎在左手上。你含着眼泪谱写红树林边英雄谱,你写道:神州大地风雷动,毛泽东时代出英雄。狂风暴雨何所惧,青春肉体筑长城。你在文章里把你的战友们比喻为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的红树林,你描写了战友们为了抢救国家财产英勇无畏地扑向大海的情景,你写了战友们迎着风浪高呼毛主席万岁的情景。你写道,一喊出这时代的最强音,大家浑身就充满了力量。当你写到巨浪把四个知青卷走时,你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你在稿纸上写下了他们的名字:赵红兵、李洪涛、沈学青、曲圆圆。
你让护士找来医院领导,让他们把电话线拉进房间,他们执行你的命令雷厉风行,不仅仅因为你是本县书记的女儿,不仅仅因为你是地委书记的儿媳。你坐在病床上,用悲壮的声音,将稿子传给了地区广播局,那边,精通速记的局长亲自接听、记录。记录完毕,局长用激动的声音说:林岚同志,我向您传达地委秦书记对您的亲切慰问,我代表全局同志向您表示崇高的革命敬礼!秦书记让您好好休息,他马上就派车去接您回来。
十几分钟后,医院的广播喇叭、县城的广播喇叭,全地区八县一市的九千八百八十九个广播喇叭,向全区人民广播了你的稿子。稿子是小齐播的,因为激动,她的嗓子颤抖不止,仿佛北风吹过农家的窗户纸。
后来,你得知,当你也被巨浪卷走时,马叔正好在你和曲圆圆之间,对他来说,这是一个两难定理,也是一次考验。在那危急的关头,其实他没有时间思考,他是下意识地舍弃了曲圆圆,扑到你的身边,对你伸出了救援之手。他很有经验,用手揪住了你的头发,将你拖向岸边。
后来,他娶了曲圆圆腿有残疾的姐姐。这个女人生下了马驹后,不幸因病去世。
台风过后,你被提升为县广播局的副局长。那时你还不满二十三岁,你是全地区最年轻的副县级干部。
你,林副局长,回到红树林,在养珠场主任的陪同下,去看了四烈士的墓地,在他们墓前献上鲜花。在曲圆圆的墓前,你心中百感交集。你当然地回忆起在食堂门前那不愉快的一幕,你的心里有一些内疚。你想见见马叔,主任说他随着机帆船队到公海上拖贝去了。
繁忙而热烈的革命工作使你把个人的感情放在了一个次要的位置,也使你把与小强离婚的事放在了一边。很快你又被提拔成地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广播局副局长的职务还兼着。你可以列席地委常委会议,你是不是常委的常委,你是一颗灿烂的政治明星。现在,在秦家,你不仅仅是一个儿媳妇,更是秦书记的得力部下,你们在饭桌上谈论的多半是工作上的事。你走起路来,不自觉地风风火火了;你说起话来,不自觉地声色俱厉了;在你面前点头哈腰的人越来越多了。在一次要求各县第一把手参加的宣传工作会议上,你坐在主席台上作主题报告,秦书记和众常委在后边坐镇。你不经意地一抬头,看到爸爸坐在前排。他戴着一副老花眼镜,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恭恭敬敬地记录着。他把笔记本推出去很远,腰挺得笔直,满头飞雪,满脸色斑,分明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你的鼻子发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